外头的事情刚好告一段落,张迈在帘外道:“你们两个说我什么坏话呢?”

福安道:“没有,姐姐跟我商量炖些什么给夫君提神。”

张迈笑道:“你或许有这样的心思,你姐姐没那么好的人,她对我的气还没消呢。昨晚我忙活了一夜,早上起来她连洗脸水都不给我准备。”

福安问道:“忙活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脸刷地红了,郭汾愠道:“你个口没遮拦的,丫鬟孩子都在跟前,乱嚼什么舌根!”

张迈笑道:“福安又不是外人。”

郭汾呸了一声,外间郭漳入内,郭汾就住了口,郭漳是郭汾的族弟,进来后先向姐姐请礼,张迈道:“没什么急事的话,今天我不理事了。”郭漳道:“也没什么大事。元帅还记得那晚我们救的那个萨曼商人么?他得我提醒已经赶走了那两个家奴,现在在外面求见呢。”

张迈道:“不见了。让马小春代我处理吧。”

郭汾忽问道:“萨曼商人?走宁远过来的么?”

郭漳道:“是。”

郭汾道:“不如让他进来吧,我问他一点宁远的近况。”

张迈道:“阿洛阿汴不是常常给你写信带话么?”

“那个…”郭汾道:“外人说的,和自家人说的话,会有些不同。漳弟,领他进来。”

郭漳便出去将人带了进来,却是一个萨曼商人,另外还有一个少年,那商人恳求说他唐言不流利,希望能带上这个少年做他的翻译,马小春细细检查了那少年没带兵器,这才让进来。

那商人赞吉进来后向张迈行礼,那少年则给张迈磕头,马小春知道这是郭汾要问话,将张迈的座位移到帘边,里间福安让丫鬟将席子也移到帘边,郭汾却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与张迈并肩坐着。郭漳按刀在旁边侍卫。

那商人赞吉又给郭汾行礼,那少年则不住偷眼打量着张迈与郭汾,郭汾便问:“你们从何处来?”

赞吉道:“我们从巴格达来。”他其实已经听得懂一些唐言,也会说几句,这一句便直接用唐言回答。

张迈呀了一声,道:“巴格达,你不是萨曼的商人么?”

赞吉道:“小人是萨曼的人,自库巴商路开通,贩到了丝绸去巴格达,赚了不少金银,跟着又一路回来,走到这里。”

这几句话相对复杂了些,那少年随口翻译了,他的话带着浓重的胡人口音。

赞吉又说:“其实,小人正有打算从萨曼移居到宁远呢。”

郭汾忙问道:“为什么?”

赞吉道:“宁远的民风更自由些,而且谁都知道,以后大唐会复兴,不像天方,已经衰落得快不行了。萨曼也开始有疲惫的模样了。”

郭汾本来是要问问宁远的情况,想知道兄弟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她虽与郭洛郭汴通信,但想兄妹姐弟之间多半是报喜不报忧,所以要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些情况。

但张迈却被赞吉的几句话给吸引住了,心想这次让这个萨曼商人进来虽属无心,却是撞对了,就问:“天方怎么个衰落法?为什么说萨曼疲惫?”

赞吉道:“真神远离我们了,天方教四分五裂了不知多少年,呼罗珊到处都是战火,城市里头狂徒遍地都是,农村呢,到处是灾民,至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却越来越野蛮,他们虽然也信仰了天方教,但去都信仰得偏了,拿真神的教诲来做他们杀戮的借口,完全偏离了正统,太可怕了。我一离开萨曼国境便朝不保夕。至于萨曼,也开始不行了。”

张迈心里默记着,这几年他的心力都用在东方,那用去了十分之九的精力,对西面最多关注到岭西回纥,萨曼等天方教国家占据的精力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又问道:“我听说萨曼现在很富裕啊。”

“现在是很富裕啊,”赞吉说:“而且是到达富裕的顶峰了。”

张迈道:“富裕的顶峰,那不挺好吗?”

赞吉笑了笑,说:“到达富裕的顶峰,那就要走下坡路了。奈斯尔二世他确实是一个明君,但他在位已经二十三年了。在他继位的前十年,那是萨曼风气最好的十年,整个国家从早期的扩张走向稳定,人们开始戮力于创造和积累财富,那时候其实萨曼还不算特别富有,但在我已经过去的四五十年的生命中,却觉得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最有希望的——就像我们刚刚从一片森林里走出来,前面渐渐明亮,那种牵引人走向光明的希望,让人心里充满了快乐。”

张迈和郭汾听了那少年的翻译之后都点头称是,他们也同时想起了唐军创业阶段的经过,没错,那时候生活还很艰苦,但是心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因为有希望,所以艰苦也就不显得苦,每取得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成果,心里都会充满了满足感。

“整个萨曼在积聚财富的那十年,也是我自己在创造财富的十年。”赞吉说:“现在我回想起来,那十年里我的生活真是非常非常辛苦,辛苦到现在我一回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当时却不觉得辛苦,甚至很快乐。”

夫妻俩对望了一眼,同时想起了那段艰难而又快乐的日子,两人的心在这一眼中融合到了一块,这种情感却不是未曾同经患难的福安所能有的。

只听赞吉说:“经过那十年的财富积累以后,萨曼整个儿富裕了起来,就像我,也富裕了起来,我也彻底摆脱了贫困,享受起来我享受着前一个十年拼出来的财富,享受着娇妻美妾,享受着美酒美食,享受着一切、一切。这十年的前半段,可以说是我最享乐的时光了。”

“前半段?”张迈问道:“难道后来你就破产了么?”

“没有啊。”赞吉说道:“我一边享受,一边也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开了店铺,将我的资产越做越大,我的妻子儿女也、家庭成员也越来越多。”

张迈问道:“那么你这十年的后半段,应该更好才对啊。”

赞吉却摇了摇头:“不,不好。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年之后,以前觉得很香的肉吃起来也没感觉,以前觉得很甜的酒也没法让我快乐了。我曾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在沙漠,一口的清泉就能让我感到很快活、很幸福,但到了后来——却是将全世界的美酒佳肴都放在我面前,我也没有了胃口,所有的美味、美女都不能让我感到幸福了。而且我的妻子儿女多了以后,我的烦恼也跟着多了,不怕元帅你笑话,我有好几年都被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烦恼着,烦恼得想要去跳那密河!可我年轻的时候,就算是在戈壁绝境中和马贼对抗,刀都要砍到脖子上了,粮食也都断绝了,我也没产生过这种这么痛苦的绝望。”

张迈怔了一怔,看看郭汾,再隔着帘幕看看里面的福安,忽然有了一点感触,他虽然还不至于像赞吉一样痛苦得要去跳马城河,但进入凉州以后的烦恼也确实越来越多。

“后来呢?你想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没有?”张迈忍不住问。

“当然想啊。”赞吉道:“谁不想找回快乐呢。”

“那你怎么办?”张迈又问。

“我的做法,就是找回我的青春。”

“找回青春?”

“是啊,”赞吉说道:“在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忽然决定要出去经商,我要去找回年轻时候的那种感觉,我要重新经历那种痛苦,然后重新获得那种快乐。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老朋友都以为我疯了,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们以为我是为了故意躲着他们——嗯,当然,其实这也是部分原因,但我却还是下定了决心,我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城市,走出了萨曼,重新组织起了骆驼队,重新过起了危险而艰辛的商队生活。可元帅你知道,我已经被酒肉美色侵蚀了好些年,重新过起这种生活的前两年,那真是痛不欲生,有无数次我都想逃回去,窝在温柔乡里得了,但找回青春的渴望却支撑着我继续走了下来。几年之后我又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虽然青春没找回来,但我也已经习惯了,一直到今天。”

张迈和郭汾听到这里都对这个商人生出了佩服,均想天方世界的商人能够深入到全世界各个地方,也不完全是靠宗教与武力,这种来自民间的精神也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郭汾便让郭漳去取美酒来,请赞吉品饮,赞吉也不推辞,郭汾问道:“那你刚才说,有准备将家搬到宁远,你和我实说,不用怕得罪我,其实是不是只是为了讨好我们而这样说?”

“不是啊,王后。”赞吉说道——他是这样叫的,那少年也就这样翻译:“宁远这个城市,虽然还远远不如撒马尔罕、布哈拉繁华,可是她有一种年轻的味道,还有天策这个国家也一样,我喜欢这种味道。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现在其实已经变得压抑,更别说王朝的其它地方,而宁远的人,笑容则远比萨曼王朝的人多。”

郭汾听到了这里心放了大半,她听得出赞吉没有说假话,如果宁远的民众是快乐的,那么,郭汾想,作为那个地区的统治长官,哥哥郭洛的心情应该也不坏吧。

“年轻的味道?”张迈问道:“萨曼衰老了么?”

“还没到腐朽老迈的地步,但确实已经像奈斯尔二世一样,青春不再了。”赞吉道:“如果从财富来说,现在的萨曼比十年前更加富有,二十年前更是没法比。这就像一个人,五十岁的时候一般会比四十岁有钱,四十岁又比三十岁有钱,可是,五十岁的人虽然拥有了更多的财富,但他失去的却更多,在财富的掩盖下,毛病也是会多得数不清。萨曼也一样,这个国家虽然越来越富裕,但在富人越来越多的同时穷人也越来越多,富人富到了二十三年前他们自己也不敢想象的地步,而穷人则比二十三年前更穷!城市很繁华,但有很多农村却不可扭转地破落了,王朝对边境游牧民族的控制力也大大削弱,就算在城市内部,随着人们贫富的拉大,他们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厉害。如果说,二十多年前这两个阶层还可以比较平和地共处的话,那么今天富人和穷人简直就水火不容了。”

“这几年,库巴的边境榷场开放了,跟着天方的人也可以到大唐境内来做生意,这大大促进了萨曼的商贸,许多人因此都发了财,但这些钱并没有流入到那些渴求温饱的人手里,也没流入到那些解决了温饱但还在渴求财富的人手里。萨曼的商脉都被一批固有的富人垄断了,那些穷人,那些没有关系的人,就只能在与对大唐的贸易中分到一点汁水,看着那些富人越来越富,而他们却没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觉得连子孙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了,许多人的眼睛也就越来越红。”

“所以我觉得,萨曼的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这个国家随时都有动荡的可能,奈斯尔二世的魄力又远远不如当年了,丝路开通之后所带来的财富他没法将之分配到更需要的人群里头去,却被本已富有的群体所瓜分,这种财富纵然越来越多,只怕也不能为王朝带来好的影响,甚至有可能会埋下祸乱的恶胎。前些年那些只能在边远地区活动的激进派,最近两年竟然活动到布哈拉、撒马尔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穷人,背弃了比较柔和的正统派,而转向那些激进的流派,他们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在丧失了希望之后,就将未来寄托在了暴力上。而这又让天方教内的许多本来可以和平共处的流派也渐渐变得水火不容起来。”

“而在宁远,这座城市却公平得多,公正得多,对许多穷人来讲也还有许多走向富裕与成功的机会,在那里连外教都能和天方教共处,就不用说天方教内部的派系了。这样的城市我觉得会比撒马尔罕、布哈拉更有希望。因此我说有考虑迁居到宁远,并不是为了讨好元帅和王后。”

张迈一边听着,不住地点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郭洛在宁远所面对的世界,也许比自己之前想象的要更加广阔。

张迈在东进的过程中,所考虑的敌人与被征服对象,主要是中原诸国,契丹、北庭回纥,他所牵挂的对象,最多再加上一个可能会来捣乱的岭西回纥,萨曼的邦交稳定下来以后,张迈就没在这方面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了。

但郭洛呢?

宁远对天策军来说乃是一个最西的边陲,但对整个大西域地区来说却处于一个心脏位置——至少是几个心脏之一。对整个世界来说,宁远更处于一个东西交汇的关键点上!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文化上都意义非凡!

“或许阿洛还关注着整个天方教世界呢。”

在宁远,郭洛不止是最高军事长官,同时也是最高行政长官,甚至还有相当的外交权力,他行使着天策军内部更无第二人能拥有的方面之权,同时他所要考虑的问题也更加全面。

杨易在北庭虽然也军政一把抓,但在现阶段北庭的民政问题也都是要为军事服务的,而宁远却已经不在这个阶段上了。

萨图克的事情爆发以后,张迈对郭洛颇有微词,因为他觉得郭洛似乎没有尽全力来对付岭西回纥,但这时张迈却又想到,岭西回纥的问题,“对阿洛来说是否也只是一小部分呢?”

这些年张迈和郭洛之间几乎每个月都有书信沟通,但相隔万里,国事又如此复杂,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靠书面就能够完全表达的。

郭汾本来只是想叫赞吉进来问几句话,后来张迈与赞吉言语投机便越说越久,竟说到日落西山也打不住,张迈就设了顿便饭来请赞吉,赞吉欣然领受,因觉得那少年翻译有功,便让他也列席。

那少年说不敢,张迈笑道:“说什么不敢呢。你没听你的主人刚才说喜欢我们大唐,就是喜欢这里隔阂更少,穷人希望更多么?你现在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少年,我天策境内大把的机会,但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途,谁知道呢。”

便让他坐下,又问了他的名字,那少年道:“我…我叫郭俱兰。”

“郭?”张迈笑着对郭汾道:“那可是你的本家。”

郭汾微微一笑,这几年随着大唐的重新崛起,西域不少胡人都改了唐姓,其中张、郭、杨、郑、石等姓氏最为流行,这个少年看起来就算不是胡人也是一个混血,这个姓多半也是自己改的。

张迈又道:“俱兰…俱兰…你是俱兰城的人么?”

郭俱兰又看了张迈一眼,忽然鼓起了勇气,跪了下来,都:“我…是郭老都护替我改的。”

第038章 新的商路

张迈和郭汾见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自称名字是“郭老都护”改的,都感诧异,一齐问道:“郭老都护?”

郭俱兰道:“元帅,夫人,我是郭老都护临终时认的干儿子,俱兰这个名字,也是他帮我改的。”

郭汾全身颤了颤,道:“你…你说什么!”

郭俱兰道:“那年老都护断后,留守俱兰城,他在怛罗斯就招了许多土兵,我也是其中一个,后来老将门一个个地战死,城破了,郭老都护也领着我们巷战,后来萨图克杀进城内来,我们退守郑府,萨图克带领人马将全宅子围得水泄不通,但郭老都护还是死战不屈。他的右手也折断了,横刀也用不动了,但他怕自己被萨图克抓去做人质,所以拿了匕首,剑锋朝内对着自己,若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他老人家就要自己了结了自己…”

他说着说着,眼泪再忍不住,郭汾从幸存的唐军俘虏中也听过一些当时的情况,耳听郭俱兰所道无不暗合,更是眼泪直流,赞吉没想到自己买来的这个奴隶居然和天策军的元首居然还有渊源,心中诧异,郭俱兰的话他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却也猜到了几分,他老于商场,懂得审时度势,退到了一边默默不语。

张迈还有些在疑心郭俱兰的真假,暗中让马小春去找当初俱兰城一战幸存的老兵来——元帅府内本有几个老兵,这些人从战场上退下来后大多身有残损,一些有经济能力的唐军兵将家中便都供养了几个。

郭汾哭泣着道:“那后来呢?”

这时马小春已经带了两个经历过俱兰城一战的老兵进来,那两个老兵一见到郭俱兰,仔细辨认,虽然过了几年,但郭俱兰的面目变化不算很大,那两个老兵终于都叫道:“啊,你…你不是老都护临终前跟在旁边的那个小兵?”

郭俱兰含泪应是,郭汾至此更无怀疑,拉着郭俱兰的手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郭俱兰便萨图克如何呼请郭师道去相见,郭师道如何整理衣冠慨然出迎,苏赖如何诱降,郭师道如何断然拒绝,一言一辞,几无脱漏。郭俱兰本来颇为木讷,这两年跟随着赞吉,时时给他做翻译,慢慢历练得口舌便给,此刻描绘起当日的场景来,几乎让人如见其情状。

当屋内众人听郭俱兰重述郭师道的话:“我乃大唐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岂能与边荒酋长相提并论?况我子孙横行万里、雄盖天下之时指日可待!届时尔等都将北面跪拜之,我郭师道头可断,血可流,岂可在临死之际,白白堕了我子孙之威风?”

郭汾忍不住嚎啕大哭,张迈眼泪也流了下来,福安在帘内听了也流下了几滴泪水,心想:“父王对天策军襄助之功虽厚,但终究比不得郭老都护以身殉国的奠基之功。”

张迈怕郭汾哭坏了身子,在一边慢慢相劝,郭俱兰的叙述便停了下来。

新建的这座天策府分前后两部分,前面办公,后面住家,石拔石坚就住在附近,郭师庸和郑渭在前面办事未回,这时消息传出都赶了来,或站在门外,或进到屋内,也都一起相劝。

张迈对郭俱兰道:“小兄弟,你且先退下,改日再…”

“改日做什么!”郭汾哭道:“当日爹爹殉国,他身边的人也都‘随行’了,虽有几位被按住的老叔伯望见,却都隔得远,未见得真切,也未听得真切,今日上天送了这位小兄弟来,那便是来给爹爹传话的。”拉着郭俱兰的手不肯放开,要他继续说下去。

张迈道:“你要问也行,却得收收情绪,别把人哭坏了。”

郭汾勉力收泪,郭俱兰这才继续下去,讲的却是萨图克的反应了,他述说萨图克的言语,直接就用回纥话说出来,郭汾倒也听得懂。一个老兵道:“好像是如此,只是当时我离得远些,没听得如这个小兄弟这般清楚。”

那时候安西唐军的兵力尚十分微弱,与今日的强势地位完全颠倒,萨图克为人专横,见郭师道不肯投降便骂他是不识好歹的老东西,石坚石拔一听都怒吼起来,郭汾悲切稍缓,恨意转浓,暗咬银牙,对张迈道:“萨图克若老老实实做他的张怀忠,为了大局我不好说什么,但如今他既没了忠心,这颗人头你迟早得替我拿回来!”

张迈道:“放心,便没你这句话我也容不得他!”

郭俱兰继续说下去,说到了郭师道如何认自己做干儿子,说到他“养了九个儿女,六个夭折,成人的只有三个,如今即将杀身报国,却是一个干儿子来给我送终”,最后一句话郭俱兰迟疑了一会,却还是照直说了,郭汾又忍不住悲伤起来,最后郭师道竟要郭俱兰拿自己的首级去献给萨图克,好让郭俱兰脱逃,这等做法虽然残忍,却也很合他的性格,郭汾问道:“那后来听我爹爹的话了么?”

郭俱兰摇头道:“当时我不懂事,眼看义父对我这么好,看看他老人家死了,我血往上冲,也就不想活了,冲了上去厮杀,杀到力竭却被抓住了。后来萨图克就将我们这群人都打成了战奴,我们被一群群地分开,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因我样子看起来是胡儿,便被安排去放羊,他们看管得稍松,我就逃走了,那时候怛罗斯往南的路看得比较严,我因听说杨定邦将军在新碎叶城…”

郭师庸咦了一声,道:“定邦在新碎叶城?那个时候就有这个谣言了?”

郭俱兰道:“那个不是谣言吧。当时萨图克还派了两千火寻人越过沙漠去追击呢,后来我听说好像杨定邦将军被逼到更西北的地方去了。不过我也只是听说。”

郭师庸沉吟道:“空穴来风,果然有因,这么说来,定邦果然曾在碎叶河上游活动。哼!萨图克归顺了我们这么久,这件事情却从来不说,他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归降!定邦啊定邦,萨图克既然能派霍兰与火寻人从碎叶河上游杀下,只怕…唉!”

他和杨定邦是数十年的战友,想起杨定邦有可能已经被萨图克害死,心中不由得悲痛起来。

那时候安西唐军对萨图克来说仍然只是一伙四处乱窜的流贼,在张迈取得疏勒之前,萨图克都还没将之作为对等的敌手,至于郭俱兰对岭西回纥来说那更是不值一提,可他虽然从萨图克手下逃走,但没多久却又被火寻人抓住当成了奴隶卖了,几经转手卖到了萨曼,当初的少年郎慢慢性格变得谨慎起来,从怛罗斯到火寻部落再到萨曼,几年之中受尽了磨难,但他心里却毕竟惦记着一件事情,那就是郭师道最后的嘱咐。

夜渐渐深了,赞吉首先拜别而去,跟着石坚石拔郭师庸也都辞走,郭俱兰却没动,张迈问郭俱兰:“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郭俱兰还没回答,郭汾已经道:“这是我干弟弟,今后他自然依着我过日子。”

郭俱兰道:“我是被上一个老爷卖给赞吉老爷的,赞吉老爷对我也不错,我就算要离开他,也得有个交代,元帅,您能否帮我赎身?”

郭汾叫来郭鲁哥道:“去跟赞吉说,我要替俱兰弟弟赎身,不管他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郭鲁哥答应着去了,张迈便让马小春先去给郭俱兰寻个住所,郭俱兰道:“元帅,老都护临终前有几句话要我和你说,我这几年就惦记着这事,时刻怕忘记了。”

张迈道:“什么事情?”

郭俱兰看看周围,又望了望帘内,这时屋里下人不少,福安也还在,张迈会意,道:“跟我来。”带了他到邻屋,问道:“老都护有什么话?”

“老都护要我转告元帅几句话,元帅赎罪,我便学着老都护的原话说吧。”

“这样最好。”

郭俱兰这才模仿着郭师道的口吻,道:“这些年我们以一座孤城,僻处西北,既要维持汉统又要凝聚人心,故而不得不强调胡汉之仇,但将来真占据上风之时,却没必要继续为此执着,无论在哪里,中原也好,西域也罢,一味仇杀总难以持久——这是我这段时间悟出来的道理,我很清楚张特使心中自有一套主张,未必会听我的,然而既有所悟,还是希望他能够知道我最后的这点想法。”

张迈听得出神,自此打消了对郭俱兰来历的所有疑虑,刚才的这几句话,除了郭师道以外,其他人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就算是敌人中的智者如苏赖,怕也难以在当前的局势下杜撰出这样一番入情入理却又出人意料的话来。

“老爷子竟然会这样想…”张迈心道:“岳父大人的心智,在临终前非但没乱,反而连仇恨都忘记了,这心胸真是了不起。可他这一番话,放在今时今日已不合时宜了。萨图克既然叛我,我必要除之而后快!”

他沉默了好久,说道:“老都护的这一番话,你从今天起便忘了吧。”

郭俱兰应道:“是。”

宁远。

这个时候,郭洛还不知道郭俱兰的事情,当初赞吉的商队经过宁远城时郭洛刚好不在城中,就算在城中,郭俱兰以一个小小的外国商人的家奴,想要见到他也不容易,若是靠着别人传话,只怕“我是郭师道老都护的干儿子、郭洛都督的干弟弟”——这种话由没有任何印信的郭俱兰说出来只会遭人耻笑。

“大哥,”郭汴从亦黑回来,说道:“真珠河还冻着,看样子还得再过一个月才能融解,怎么办,咱们要不要连冬进兵?”

“连冬进兵?”郭洛摇头:“不,没用的。”

“为什么?”郭汴道:“姐夫和易哥哥他们,过去两年每几个月就征服上千里的土地,而咱们在这里几年,一寸土地都没开拓,东面的兄弟,都将我们看孬了!连杨涿都写信来讽刺我!现在东面的局势已经稳住了,我们若再不动手,咱们兄弟就都没脸在宁远呆着了!”

“阿汴说得不错。”刘岸带着何春山从外面走了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唐仁孝——作为张迈昔日近卫火的火长,唐仁孝也一直在后方活动着,两个月前才从疏勒调来作郭洛的副手,对于这种安排,宁远军方都暗暗领会到了张迈的意思——“元帅多半是在敦促郭都督用兵了。”

但郭洛却仍然摇头:“很难的。”

“难什么呢!”郭汴叫道:“当初咱们在疏勒的时候,那才多少兵马,而萨图克和几个大国的援军,又才有多少兵马!就在天下人都认为我们肯定要打败仗的时候,我们却赢了!现在东方已经稳定,也该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不能这么算。”郭洛道:“如今攻守之势已经改变,打仗不是计算数量就成,还要看各方面的条件,雅尔与灭尔基成掎角之势,回纥人要过来不容易,我们要过去也难。冲天砦一路更不好走,只要萨图克安排三千兵马截断山路,我们就算用上十倍的兵力也难以飞渡的。当初我派兵奇袭俱兰城而失败——从那以后这条路我就知道可以不必想它了。萨图克当然要打,但不是从我们这里突破。用兵之道,全在避实击虚四字。雅尔被看得太紧了,要想强攻,除非有五倍以上的兵力,而且还不一定能够成功。代价这么大而成功面这么小的战争是不值得打的。”

“但是最近东面对我们的风评很不好。”刘岸道:“如果我们不做一点什么的话,只怕形势会对我们很不利。”

“我们?”郭洛道:“刘司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是指整个天策唐军,还是指我们宁远方面军?”

刘岸没回答,其实他的意思很明显,谁都明白的。

郭洛道:“身为边将,最怕的就是为了迎合中枢之意而作出不恰当的选择。我现在如果倾力攻打雅尔的话,确实能够扭转一下凉州方面对我们的风评,甚至趁机扩大我们宁远军的权限,但我不会这么做的。”他加重了语气,说道:“因为我认为那并不是最适合的路子。我的决定,不是要为我自己着想,不是要为我们郭家着想,而是要为我们天策军这份事业着想!也许现在元帅的想法和我也不大一样了…”他看了唐仁孝一眼,却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但我仍然坚持我的看法。”

郭汴道:“可如果不动兵的话,难道就继续这么僵下去吗?”

“不会这么僵下去的。”郭洛道:“萨图克会比我们更急,很快他就要有行动的。但在这个时候我反而要更稳。”

“还稳?”郭汴有些不理解,甚至怀疑郭洛的决定。自己的这个大哥,会不会太久没打仗以至于不会打仗了呢?

郭洛忽然问何春山道:“萨曼那边,最近似乎不大平静。”

“是的。”何春山道:“有一些激进的天方徒在闹事,而且听说西面还有一些这样的天方徒在声援他们。这几年萨曼和我们通商,富商们赚得盆满钵满,萨曼的国库也充裕了不少,但贫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甚至变得更差,所以民间的原因颇大。”

郭洛道:“我还听说,有一些激进派的天方徒,对正统派天方徒意见很大。说奈斯尔二世抛弃了真神赋予他的神圣责任,让东方的天方圣土不断萎缩,是这样么?”

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天方教不断东侵,从北非到葱岭都是其势力范围,宗教前锋甚至蔓延到了河西一带,而过去十几年在萨图克的荫庇下,天方教在疏勒、莎车一带也一举压倒了佛教、祆教、摩尼教,在西域渐渐有了独尊之势,天方世界的狂热者甚至期待着绿色的旗帜沿着天山与昆仑一直插到中土去!

可是在安西唐军崛起以后,天方教的这种东进企图遭受到了重大打击,疏勒以东重新恢复了以世俗政权为统治、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旧观,就是葱岭以西,宗教自由也变得越来越流行,萨曼的统治者出于务实的考虑与安西建交,这固然开拓了王朝的财源也带来了天方世界与大唐世界的和平,却触怒了天方教中的激进派,甚至连正统派中的一部分人也对奈斯尔二世变得很不满。

不过何春山却不这么看:“所谓宗教原因,或许只是皮征。”他说道:“最终还是奈斯尔二世没能解决内部的问题,其国民便借此来宣泄罢了。”

“怕是没那么简单。”郭洛道:“天方是足以与我大唐双雄并立的伟大国度,天方教的力量也是深难见底,贫富或许是个问题,但任何事情只要和天方教扯上关系,那就永远说不清楚到不明白了。如今很明显有一股力量在躁动着,若再加上萨图克推波助澜的话,我觉得迟则一年,短则数月,库巴可能会出问题,这个时候,我们或许应该寻思开辟另外一条商路…”

何春山道:“都督是指…”

“向南,有一条通向印度的商路。”郭洛取出一张从张迈那份地图集临摹下来的地图:“这里!”

郭洛所指的那个地方,在这个时代连名字都没有,可是这里却是一个重要的三岔路口,以今天的地理位置来说,大体上位于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之间,向西走波斯高原南部靠海的道路,可以通向波斯湾、埃及,也是丝绸之路的一条分支,向东南的话,则是进入另一个古老国度——群龙无首却又富庶无比的天竺世界。

“最近一年,开始有印度商人来到宁远。也有从波斯高地南部绕路过来。不过这条路还不大太平,沿途颇有割据,不像萨曼基本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郭洛说道:“所以我想派一个人南下,看看能否打通一下通往印度的道路。”

郭汴瞪着郭洛,道:“大哥,你是疯了么?现在,你还想着开什么第二条商路!你别忘了,杀死我们父亲的大仇人现在就在北边——我们的娘亲,现在也埋葬在我们没法去拜祭的地方。在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什么商路!”

第039章 国士之怒

郭洛看了郭汴一眼,道:“你还小,看问题太片面了。宁远有宁远的作用,如今东面的内部整理还没完成,‘东攻西守’也还没彻底转过来,有些事情,并不是越快进行就越好。郭汴,听令!”

郭汴一愕,但见郭洛充满了严肃,便只好肃立。

郭洛道:“我要你即刻与何春山南下,在信度河(即印度河)上游的健驮罗地区,建立一个城堡,我已经打听过了,天方教已经在健驮罗地区设立据点,那里如今各族混乱,群龙无首,而且其民柔弱,你去到那里因地而制,雇募当地士兵,设法开通往恒河地区的商路,扩大我华夏在大天竺地区的影响。”

其时玄奘大师已经将天竺重新翻译为印度,但中国人对南亚次大陆有时候仍用旧称。

郭汴道:“我不要,我要北上去打萨图克,给爹爹报仇。”

郭洛怒道:“什么你不要,军令如山,你当你还是小孩么!”但他与郭汴终究是兄弟,喝了一句后抚慰道:“汴弟,你若以报仇之心起兵,遇到弱者这份仇恨可当振作士气,遇到苏赖那等老狐狸非误事不可。在北面你的作用实在不大,去了也轮不到你立功。”

郭汴道:“可我不想去天竺。”

郭洛道:“你不想去天竺,我便署你去疏勒学政务,要从政还是先去外面历练立功,你自己选吧。”

郭汴想想,天策唐军不缺武将,而且离开军伍太久的话,武艺也要荒废,若改了政务官,以后再要脱文入武反而更难,无法,只好从命,道:“但我若立了功劳,你得调我回来。”

郭洛道:“这个自然。”

随着宁远地区的富裕与天策军的强盛,周边的山地民族、游牧民族也多来归,其中有一部分被郭洛征调,平时并不干扰他们的生活,每隔半年便征调一次进行训练。内里较为忠勇者则署为民兵,在调用时会给予一定的粮饷,这些部落大多穷苦,颇乐受征。南部的来归部落有一部分被征调为民兵,郭洛将之分为三部,轮流负责春、夏、秋三季的巡防。冬天这个地区全部封冻,就是盗贼也不能上路出门的。

这时在历法上虽到了春天,但冰山尚未解冻,郭汴如今只是一个校尉,郭洛便给了他一个营的府兵,武器精良,配备齐全,让他从部落民兵中挑选人手,共得一千二百人,也配给兵器。又许他调动南部诸部,南下以后他可在天竺地区全权代表天策军。

一千五百人连冬进行集训,郭洛又派了一些老队正、老火长来帮他的忙,又从族人之中,调了一个虽无赫赫战功却老于行伍的副校尉郭潭做他的副手,那一千多部落民兵得到了精良的装备后十分兴奋,均乐于奉命。郭洛又许全军有家眷者可以随行。

天竺地区物产丰富,宁远与疏勒的商旅听说,不少人都请随行。疏勒地区的佛子闻说大军要前往佛土,有不少寺庙也派人跟随。何春山带上了他的公主老婆,又带上了许多家人。

等到冰山雪化,要出行的时候,除了一千五百军队之外,又多了八百多人的眷属,又有十九户商家随行,连同其护卫、挑夫共七百多人,此外又有四百多名散商,又有佛教僧侣一百余人,僧侣的扈从三百多人,工匠一百多人,此外还有几百个奴隶。

四千多人上了山路,郭洛送出数十里,郭汴要辞别时有一骑赶来呈上急报,郭洛看了一眼就往怀里揣,郭汴问出了什么事情,郭洛道:“没什么。”又道:“你在我身边,有我翼护,南下以后,却就事事都得自己作主了。此去天竺,一切顺势而行。你小时候常说男子汉当横行千里,现在就看你能否实现幼时的豪言。”

郭汴道:“我不会让哥哥失望,不过哥哥你也别忘了你的诺言!等我立好了城堡,稳固了商路,那时候你一定要调我回来。”

郭洛道:“这个当然,你是我弟弟,难道我忍心将你落在外面?你这次就当是练兵。你不立点功劳,我如何升你的职?不升你的职,你如何领兵打大仗?再说,你不多上战场历练历练,谁有敢将军队轻易交给你?”

郭汴本来老大的不情愿,听了这几句话才振作起来,道:“哥哥放心,我一定立功升职,不负我郭家之声名!”

辞了长兄,走上葱岭山道,这样拖家带口的行军十分缓慢,幸好郭洛早做了许多准备,有熟悉路况的商人在前带路,行了十余日,到达马鞍山口——从这里可以直接转入疏勒、莎车地区。马鞍山口往年也一直有商人走天竺的,今年听说有军队南下,因天策军素来有护商的传统,商人们心想跟着军队会更安全,因此决定出发的人又翻了一倍不止,都等在马鞍山口,望见郭汴的旗号便跟着起行。

走了七八日,沿途部落望见郭字旗号纷纷前来讨好,这几年郭洛虽未大规模地对外用兵,却常派小部队深入到宁远方圆二千里的山川河谷,以威以德,建立了大唐的盛名,往北受阻于雅尔、俱兰城,取得成果不多,往南却都是畅通无阻,有许多都是十分淳朴的原始部落,给点甜头即欢喜无比,给顿棍棒便深畏臣服。

从马鞍山口往南又走了二十余日,进入小勃律地区,这里即今克什米尔地区南部,属巴基斯坦实际控制区,在大唐全盛时也属吐蕃,如今吐蕃却陷入混乱,当地诸族无主,才几万人的人口却分成七八十个部落,最大的一个才两千多人,也有老实放牧的,也有为害商道的,郭汴听了一个天竺商人的话后,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出兵剿灭了当地一个数百人的贼巢,顽抗者一律歼灭,剩下二百余人投降者掳为奴隶。

跟着继续南行。行不数日后面有部落数千人赶来,郭潭慌忙摆开阵势防范。

不久那个那些部落派了人来,却原来是为了感谢他为民除害,郭汴接待了他们,说道:“从今往后你们好生过日子,若再遇到欺凌可来找我,我会为你们做主!”他年纪轻轻,在宁远时说话行事常带乳臭,但这时身为一军之主,自尊自律,自然而然就有了一股威严。小勃律诸部大喜,都道:“大唐与吐蕃乃是舅甥,如今我们的赞普失去了威严,不能再保护我们,闹得处处都是贼道,我们这些百姓都很难安生。如今大唐派了人来平定乱局,以后我们愿意向大唐尽忠,向将军效忠。”

这些部落在吐蕃也是至西边陲,消息极其闭塞,对中原发生的事情不甚了了,不过关于宁远的富强却曾听说过了,又知宁远离此不远,这时但见唐军军律严谨、兵器犀利,便都生了敬畏之心,郭汴安抚了他们后又留他们住了一宿,何春山暗中对郭汴道:“郭将军,都督临别时不是准备了一些铜牌么,你可取出几枚,送给来朝拜者的首领。”

郭汴问道:“为什么?”

何春山道:“他们既来朝拜,除了感谢之外也有靠拢之意。若得到了我们的一件信物,回去小勃律后就能借之号令诸部了。由亲我大唐者来统治这片地区,对我们南辟天竺会更加有利。”

郭汴奇道:“一块铜牌就能号令诸部?”

何春山笑道:“在这些穷乡僻壤,有时候就是如此。不过也得酋长本身就有实力,若再借助我们的威势,他就可以收服一些更小的部落,打败往日与他相抗衡者,渐渐成为诸部诸长。”

郭汴听从了何春山的建议,第二日召集来访诸部的首脑,从中挑选出七个最大的部族酋长,赐予铜牌,又让七个酋长推出最能服众的一人作为总首领,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健壮汉子,名叫克日土,郭汴又在他的铜牌之上挂了一块玉坠,那铜牌背后刻着一头狮子,正面却有鱼鳞,郭汴让随军巧匠将克日土以及其他六个族长的名字刻在上面。克日土喜出望外,带领六个酋长叩谢示忠。

唐军要走时,克日土又说:“我有四个儿子,如今两个带在身边,他们仰慕大唐的威仪,听说将军要南下,他们愿意跟随将军,出一点力量。我的这两个儿子去过南边,知道那里的风俗民情和语言,或许能够帮到将军。”

郭汴听了何春山的翻译后欣然接受,道:“你们既有这份忠勇,我会当他们兄弟一般看待。”

克日土的两个儿子便带着些族人加入到唐家的行列之中,其他六个酋长见了纷纷模仿,各自派出子侄来做郭汴的侍卫,郭汴也择人录用,他听了郭潭的建议,让他们来管理那些小勃律奴隶。又给克日土的两个儿子改了汉名,一个叫郭开,一个叫郭拓。

过了小勃律之后,很快就抵达信度河边。此为华夏世界入天竺世界的必经之路,玄奘大师在其名著《大唐西域记》中记载道:“南渡信度河,河广三四里,南流,澄清皎镜,汨淴漂流;毒龙恶兽窟穴其中,若持贵宝奇花果种及佛舍利渡者,船多漂没。”

那时候的生态环境与现代不同,河面宽广,水流充沛,到处都是森林,蛮荒瘴疠不亚于汉朝时的四川,那些想来赚钱的商人也都惊骇莫名,不少人就有畏退之意。郭汴在郭洛身边时不管自己如何标榜自己是大人,又故意留了胡子不刮,但其实还是有几分孩子气——那是有父兄荫庇者必然会有的通病,到了这里眼看如此一片原始景象,差点哭了出来。

不过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看看身边的郭潭,身后的郭开、郭拓,只好强撑着欢笑起来,郭开、郭拓问他笑什么,郭汴道:“我说这里有一片大好江山啊!走走,过了这里,佛经上所说的信度河与恒河诸国的无数珍宝,就都是我们的了。”

他这句话是给自己打气,但众商人听了之后也感振奋。

数千人到此境地再也不分军民,就在信度河边砍树扎筏,将一些重的东西放在木筏上顺流而下,进入健驮罗的中心地带,即今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附近。

这里从三千年前就有了农业,养育着数十万民众,却分为一百五十族,立有二十一国,互相攻战不休。又是中亚、华夏进入印度的必经之路,所以商旅也颇为发达,三千人以上的城市共有七座,宗教上婆罗门与佛教分庭抗礼,但已有一些天方教教徒进入到这里。七座城市之中有一座便是天方教商人所立,其余六座,佛教与婆罗门各占其三。

到了这里后,眼见有田庄、有市井,大唐商人们才有些欣喜起来,除了那座天方城市之外,当地人全无情报意识,等唐军抵达之后才惊觉领地上来了这么一群人!有部分对唐军的到来感到新奇,但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何春山对郭汴道:“郭将军,不能再过去了。再过去会引起天竺诸国的不安。我们此来是要建一座陆上口岸,立足未定不宜与本地国家起冲突。此外那座天方城市的动向也得当心。”

郭汴道:“这里居然也有天方教?”

“有的,而且势力越来越大。”何春山道:“天竺人不擅长打仗,天方教的人到了这里以后,很快就取得了优势。”

天竺乃是文化古国,文明之渊远深邃与华夏各擅胜场,但政治与军事却一直发达不起来,其政治水平之低下直到现代都被人因为笑谈,而军事上则是五千年弱国的代名词。

在后大唐时代,天竺本身也陷入分裂,佛教与婆罗门互相攻击,西北面天方教却强势进入,以一神教特有的强大同化力量与天竺人所不具备的组织力一步步地蚕食天竺世界。如今其在健驮罗地区虽只拥有一座城市,但影响力却远在其余二十一国之上!

郭汴听说,暗中吃了一惊,心想:“看来大哥派我来天竺,可未必止是开通商路而已。”

便在信度河边立了一砦,派了使者去跟七城二十一国沟通,说明到这里是为了通商贸,二十一国君主反应各不相同,只有一个叫揭罗的小国派人赶来欢迎,国王自称也是大唐人氏,姓王。

郭汴为之诧异,愕然道:“我大唐有人在天竺做国王?”他忽然想起新碎叶城来,道:“莫非是有一支边军流浪到此?”

何春山笑道:“不是,那是贞观年间,一位大唐将军的后代。算算到现在怕不有三百年了吧。”

“贞观年间?大唐将军?”

何春山道:“是啊,当时的天竺不像现在这样混乱,基本统一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大国,其中犹以中天竺最强最大,基本统一了天竺的北部。也就在那时,太宗皇帝陛下派了一队使者大概三十人,不远万里出使天竺,不想到了天竺却出了意外,当时天竺的戒日王被一个叫阿罗顺的大臣篡位杀死,他听说大唐使节入境,心想自己刚刚篡位,大唐皇帝派来的使者肯定不是来找自己的,就在路上埋伏了几千兵马,袭击了大唐的使节队伍。”

郭汴啊了一声,微微显出怒意来,问道:“那后来呢?我们的使节怎么样了?”

“差点全军覆没了。”何春山道:“我们的人少,而且又是在别人境内,三十多人只正使节和副使逃脱了。这位正使姓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将军好像叫王玄策,副使就不记得姓什么了。两人逃脱之后,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再说出使而使团被灭,也没法回国向皇帝交代,便发誓定要灭了天竺雪恨。”

郭汴道:“他们才两个人,怎么灭天竺?”

何春山道:“说起来,这位王玄策将军真乃是不世出的英雄!当时吐蕃的国王是松赞干布,他才娶了我大唐文成公主为妻,唐蕃之间关系正好,我们这位正使者便赶赴泥婆罗(即尼泊尔),泥婆罗的公主也嫁给了松赞干布做小王后,咱们的文成公主是大王后,就像咱们元帅娶了郭夫人与福安公主一般…”他一瞥眼,就不在这事上说得太过详细,继续道:“所以算来也有些亲。经过交涉,王玄策从吐蕃处借得精兵一千五百人,从泥婆罗处借得骑兵七千人,王玄策亲自挂帅,以副使者为先锋,直奔天竺都城杀来!天竺新王阿罗顺听到消息,慌忙组织了数万象兵迎战。”

郭汴在宁远时就见过有商人从天竺带过去的大象,追问着:“象兵啊,那挺利害的,后来怎么样了?”

何春山笑道:“那象兵确实也有利害之处,可惜却遇到了王玄策,他用上了战国时传下来的火牛阵,以火吓象,冲得数万象兵自相践踏,那场大战是在北天竺茶博和罗城外,一战下来,天竺军差点全军覆没!那场仗将天竺人打得魂飞魄散,阿罗顺大惊之下守城不出,王玄策引兵围城月余,最后用上了火攻将茶博和罗城攻破,杀敌逾万,俘虏逾万。”

“阿罗顺逃回了都城,王玄策将军派人下书,要他投降赔罪,阿罗顺口头答应,其实却暗中搜罗兵马准备再战,王玄策将军窥破了他的诡计,提前发兵,一场大战下来杀得对方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又将其都城攻破,俘虏军民数万人。”

“阿罗顺乃弃国逃往东天竺,召集散兵残将,又向东天竺借了两万大军,准备再战。却不料他身边的人已有几个被王玄策将军收买成了细作,王玄策将军洞悉了他的所有举动,用间设计将其兵力分散,一举活捉了阿罗顺,将余众尽数坑杀,副使也攻破了阿罗顺的王后所据守的城池,远近城邦望风归降,煊赫一时的中天竺自此灭亡。”

郭汴一开始只是听得津津有味,后来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就这样亡了?”

“是,就这样亡了。”何春山道:“中天竺当时是差点就要统一整个天竺的,经此一役后一蹶不振,整个天竺四分五裂,直至今天。”

郭汴又问:“那后来呢?王玄策将军怎么样了?”

何春山道:“王玄策将军灭了中天竺以后,因东天竺不顺大唐,竟敢援助阿罗顺,便准备顺势将东天竺也灭了。东天竺的国王知道后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献上牛马万头、财宝无数,来向王玄策谢罪,并献上降表,表示从此臣服于大唐。王玄策将军不为已甚,这才罢了兵马,先到佛陀各处遗迹朝拜毕,然后便押解了那个天竺国王阿罗顺回长安述职去了。”

郭汴听得如痴如醉、入迷入幻,遥想王玄策当年匹马出使、借兵灭国,来得何其猛厉,走得何其潇洒!心中隐隐生出了仰慕之意,建功立业之心渐长,心想王玄策当年匹马至此也能建此大业,自己如今手头有兵有将,若是无功而返宁远,岂不愧对先贤?

王玄策乃是使者,算来其实是个文官,不过大唐尚武,其臣属出将入相者不知其数,就算是文官而善打仗的也不奇怪。王玄策将印度灭国一事,除了我华夏史籍记载之外,当时的印度人还曾勒之为碑,同时用古梵文与汉语双语书写,此碑湮没千余年后出土,我们可爱的印度朋友因既认不得古梵文,又不识汉字,就拿到博物馆珍藏起来,直到有一天一批中国学者到访,他们还兴高采烈地将这块古碑拿出来炫,结果有中国学者认出其中部分文字乃是繁体汉字,便将文意翻译了出来,当场大哗,从此印度人赶紧将此碑藏了起来,再不肯拿出来现世。“玄策破天竺碑”出土以及解读的经过,说来也算一桩传奇。

吾朝正奉行“中印友好”政策,故而教科书对这段历史避而不提,各种传媒也都尽量遮掩,果然不愧大国之风。至于昨日丞相表示对被侵之领土当从长计议,吾辈听闻之后亦不敢妄议朝政,只是于史册之前,默念今人之柔,遥想祖先之烈,空自唏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