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揭罗

郭汴听了王玄策的故事以后,心里充满了崇敬,便问:“那么这个揭罗国的国王,是王玄策将军的后代了?”

何春山一听笑了起来,道:“谁知道是不是呢。他们这一部是从东面迁过来的,势力不大,只有六千多人,以务农为生,连城市都没有,和本地人论起阔来,就自称是王玄策将军的后代,说是当年王玄策将军在回大唐之前娶了一个公主,生下这一支王族来的。”

郭汴听了就觉得不是很靠谱,但何春山认为既然他们有心靠拢不如就权当那是真的,郭汴当下便下令接待,来的却是揭罗国的王子——在健驮罗地区,所谓的国其实甚小,揭罗只有六千人口,其小可知。那个王子生得面目黝黑,五官深邃,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唐人的血统,不过也不能就此便认为他是骗子——毕竟如果是真的那也传了三百年,经过在本地十几代人的同化,就算有什么唐人血统也稀释得略等于无了。

那王子眼看唐军兵甲犀利显得十分敬畏,进门之后谈吐十分热情,郭汴年纪虽幼但毕竟经常和张迈、郭洛、刘岸混在一起,看着他们与回纥、萨曼的人过招,见识自然而然便上去了,这些边远小国的人胸中城府有限,没多久便泄露了本意。

原来健驮罗地区,一条南北走向的信度河分开东西两边,西边多为荒渍,东边则有许多膏腴良田,所以七城二十一国基本上都聚集在东边,而唐军经小勃律地区来到健驮罗,此刻营寨所在则在大河西岸。

揭罗国的国土也位于东岸,而且是二十一国里面最靠北的国家,其地低洼,河水泛滥时常常受灾,本来其国中却有一块高地,从两代人以前开始揭罗国的祖先就在这里立墙经营,建成了一座小城,揭罗国的祖先的想法是将这座高地小城作为粮食与物资的储备处,平时在低洼处耕作,遇到有洪水就合族撤到小城里来。

这个愿景本来也不错,虽然揭罗是个小国,但经过两代人的努力,终于在五年前将城池建好了,城池建成之日,满族欢庆。然而他们住了不到两年,这座城池就被健驮罗地区最大的一个国家——休驮国给占了,直到今天。

郭汴听揭罗王子说了这件往事后,问道:“那你今天来见我,是希望我做什么呢?”

揭罗王子说:“大唐是最主持正义的国家,我们又是王玄策将军的后代,咱们也算自己人,我们希望将军能主持正义,帮忙劝一下休驮国,让他们将城池还给我们。”

郭汴心想这倒也是一件好事,就算对方其实不是王玄策的后代,帮他们一个忙也算积德,正要答应,眼看何春山给自己使眼色,就说道:“我们初来乍到,这边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请容我们将事情打听清楚,再给王子你一个答复。”这句话说得直白了,却也还算得体。

送了揭罗王子下去后,郭汴问何春山:“怎么了,这个王子在说谎么?”

何春山道:“说谎倒应该没说谎,我以前还在天竺活动时,他们确实也在建城,而且还没建好。不过那休驮国乃是健驮罗地区第一大国,拥有十几万的人口和两座城市,其王都所在,又是全健驮罗最大的城市,健驮罗地区一半的国家都唯他们马首是瞻。他们占据揭罗城乃有很大的野心。不是外人一句劝就能让他们罢手的。”

郭汴问:“他们有什么野心?”

何春山道:“揭罗人相中的这块高地,确实很不错,信度河从这旁边流过,南北地势高,西北面河地势缓,可以设码头,周围环绕着的低地,如果不受涝灾的时候,是可以有很好收成的良田。在这个地方筑城,平时可以耕作,出了事情可以退守,乃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只可惜,这个地方太好了,好得揭罗人不该去建城。”

“地方太好?好得揭罗人不该建城?这是什么意思?”

何春山道:“因为揭罗人太过弱小,根本就没能力守得住这片基业啊。”

郭汴啊一声,明白了过来,道:“所以那个什么休驮国,就觊觎这片土地?”

“是的。”何春山道:“据我所知,休驮国当初还想趁机将揭罗国给灭了,只是健驮罗境内的婆罗门怕他坐大,出面干预,所以才让揭罗人暂时免了灭国之危,但休驮人却终究不肯退出揭罗城。这座城池处在揭罗国的心脏位置上,揭罗人拿不回来的话,迟早整个国家都要被休驮国吞并的。”

郭汴至此才算明白了这些局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何参军,你离开天竺很久了吧,怎么对这些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好像也知道得很多似的。”

何春山哈哈一笑,说:“将军你说呢?”

郭汴心道:“看来哥哥在派我南下之前,做了不少功夫呢。”便问:“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回复这位揭罗王子?”

何春山道:“我们刚刚来到健驮罗,不宜和当地大国结怨,这桩事情还是推脱了吧。”

郭汴却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忽抬头说:“这样不大好吧。休驮国占了人家两代人苦心经营的城池,这桩罪恶可大得很呢!现在揭罗人来求我们,不就希望我们给他们主持公道么?如果我们就这样推脱了,怕会有损我大唐在这个地区的威信。”

郭潭一直没说话,这时却点头赞成,说:“校尉说的有理。”

何春山愕然道:“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郭汴道:“咱们就尽量帮忙吧,我听说天竺人也爱宝刀名马,这两样东西我们刚好都有,不如我们就拿出两匹汗血宝马和十口宝刀来说项,请他们将交还揭罗城。”

何春山摇了摇头,说:“休驮国的人不会答应的。”顿了顿,又说:“不过这样也好。交涉谈不成,责任不在我们,名马宝刀不会丢,揭罗人却势必感激我们。”

他毕竟是骗子出身,智谋满腹,却缺少担当。

郭汴当下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回复了揭罗王子,把揭罗王子欢喜得手舞足蹈,郭汴见他这样淳朴,心想:“希望这事能成。”

何春山就派了他的副手做使者,带着一匹汗血宝马和一口宝刀渡河去见休驮国国王,唐军安扎营寨的地方在健驮罗地区最北处,得南下走十余里,然后渡河,临时扎成的木筏又不足以抗住波浪,所以会被向南冲出老远,登陆时刚好就会在揭罗国的领土内。

揭罗人听说唐军肯借出宝马名刀帮忙说情,合族感激,唐军使者渡河时不知多少人在东岸迎接,国王又派了向导将使者一路带到休驮国的国都休驮城。

休驮国与揭罗国接壤,其国都离揭罗城约一百二十里路。

何春山对这件事情本不抱希望,又说:“说不成也就算了,咱们这口横刀、这匹宝马,去了之后只怕回不来。”

若是杨易在此,这时多半就会冷笑:“那正好,咱们刚好有个理由一路杀到休驮城去!”郭汴却还单纯得多,竟然就还是希望这次能够帮到揭罗人。

事情的结果却大出何春山的意料,十余日后休驮国的国王派人来回复,竟然说答应唐军的调停,何春山大感错愕之余,一时间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郭潭说道:“那日使者出发后,我就坐木筏到那揭罗城去看了,选址确实是很不错的一座城池,不过里面房屋低矮简陋,就像几堵高墙内的一个村落,虽然从战略位置来讲那里不错,不过或许天竺人眼浅,认为这样一个地方还比不上宝马名刀。”

何春山也点了点头,他对天竺人也向来看不起,两匹汗血宝马加上十口宝刀,在天竺价值何止千金?休驮国的人会重宝轻城也非不可能。当天晚上回去,因想起这件事情忍不住叹息了两声,他的妻子问他怎么了,何春山就将此事简略说了,他的妻子道:“这件事情肯定有诈。”

“有诈?”

何春山的妻子是恒河边摩陀王国的公主艾瓦娅,那是一个比休驮也大得多的国家,她本人也十分聪慧,虽是天竺人,在讹迹罕改为宁远之后勤学唐言,这时候已经能用唐言来跟夫君交谈了:“休驮现在的国王,是不是阿里阿?”

“对,你认识他?”

“这个人还是王子的时候,曾经来我国向我求亲——那是你到我国之前一年的事情了——所以我知道他。”艾瓦娅公主说道:“阿里阿不但贪婪,而且脾气很坏,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根本就不顾及仁慈与道德。而且他又有个极坏的毛病:已经到手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肯给人家,若看中了别人的东西,他宁可用一些野蛮的手段去获取,也不愿意用手中的财物去交换。当初我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嫁给他。”

何春山惊道:“如果这样,那这件事情可真是可疑!”他睡不着觉,连夜赶来见郭汴,郭汴虽然单纯,却甚警觉——这是从小历经磨难培养起来的好习惯,听了何春山的分析后连睡意也没有了,爬起来找郭潭商量,郭潭道:“这些天竺蛮夷,莫非要搞鬼不成?”

连夜指挥轮值士兵,用猫眼灯照射营外,这两年猫眼灯经过改良之后,照射的距离比起当初在亦黑时远了一倍。

照射了好久,营外却没什么动静,郭潭说:“往江面照。”因唐军的这座寨子安在江边,所以就往江面照去,仍然没什么发现,郭潭忽然想起水流的事情,道:“往上流照去。”往上流照去,其实猫眼灯的聚焦也有限,不可能覆盖整个江面,照往上游光线便弱了许多,照了有一炷香时间没什么发现,正要放弃,郭潭道:“将夜里轮值的人增加到一千人,以确保…”

便听一个士兵叫道:“咦,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那盏灯光望去,同时其它七八盏灯也一起聚集过去,光线亮了些,隐约见到上游似乎有什么木板在漂。

郭汴叫道:“盯着,盯着!”

那东西在河水冲击下慢慢往南,越往南就靠得越近,众人也就看的越发清晰,竟然是一艘木筏,上面匍匐着几个人正在划桨,被猫眼灯照住以后显得十分慌张。

郭汴怒道:“这些天竺贼子,竟敢来夜袭!”

郭开在旁边看见了,叫道:“大家快起来防范啊!”

郭汴道:“下令全寨防范,我出去巡河!”点了五百兵马,开了寨门冲出去,这五百兵马有一百五十人正是府兵,他们冲到上游岸边时,举起火把已经见到一些人正往江面上爬,郭汴下令:“冲过去!踩!”

大将那边不知有几千人意图渡江偷袭,已经上岸的却只有不到千人,且都没有坐骑,拿着武器用一种天竺人特有的作战身形——半蜷曲着,三百五十匹马怒蹄踏去,登时将刚刚上岸者踩得哭爹喊娘,纷纷逃回江去,这时郭潭已经带领后续部队赶到,举起了猫眼灯照射江面,郭汴率领一百五十伏兵道:“给我射!”八十人用弓,七十人用弩,将刚刚要逃入江面的天竺兵钉得七零八落,有的人不敢再逃,哭着爬回岸来投降,江面上剩下的木筏纷纷向东划去,借着风浪逃跑了。

何春山拿住了几个俘虏一审问,果然是休驮人,经此一战,唐军将士见这些休驮士兵战斗力不过尔尔,心中皆起了轻蔑之意。

按住这边不提,却说那些休驮兵逃了回去见休驮王阿里阿,说唐军有一种法宝能够在黑夜里照亮江面,夜袭因此失败,阿里阿听得心中称奇,但见自己的部属伤亡惨重,心中又有些怕,又有些怒,回头对一个天方教装束的老者喝道:“伊本!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说什么袭杀了唐军,他们的宝刀名马就都是我的了,现在事情事变,我宝刀名马得不到,反而结了个大仇家,你说该怎么办!”

第041章 立信立城

这个时代的天竺人极其迷信,因见唐军既有宝刀名马,又有能够在黑夜中照亮江面的“法宝”,休驮国的国王阿里阿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害怕,心想这大唐莫非有极其强大的神魔在保佑他们,中土能有那么大的声威,想来他们所祭拜的神魔一定十分厉害,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对其他人的迁怒。

休驮国是婆罗门与佛教徒混杂的国家,阿里阿既是不甚虔诚的佛教徒,同时其本身也是刹帝利——即印度四大种姓中的国王与武士阶级。由于阿里阿祖孙三代都穷奢极欲,需要天方商人给他提供来自天竺以外世界的种种奢侈品,天方教商人便趁机而入,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并一步步地扩大其在健驮罗地区的影响力,十年前甚至在健驮罗的国土北部边缘建立了一座天方城,目前已有三千多天方教迁入人口,又将本地两三万人洗大净让他们皈依了天方教,成了健驮罗地区最具特色的天方教国。

对于郭汴的进入,天方城的人比其它六城二十国更加紧张,因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较多,自然知道每逢唐军前进一步,所在地区的天方教就都不得不交出其世俗权力,成为一个纯粹的宗教组织,对天方教下层信众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对掌权者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因此郭汴刚刚抵达,天方城的人便开始了种种活动,力图要将唐军给排斥出去。

这时坐在阿里阿身边的正是天方城的讲经人伊本·图迈尔特,他洞察到了阿里阿内心的恐惧,便说道:“伟大的王上啊,就算你这次不去攻击唐军,难道你认为唐军就真的会和你友好相处吗?他们才刚刚来到,就已经要你交出揭罗城,如果等他们站稳脚跟,我怕他们连整个休驮国都要吞并呢!你不要忘记,当初的王玄策是怎么做的,那时候他们只来了两个人,就将整个天竺搞得天翻地覆,如今大唐是派遣了一支军队来,我看他定然是要颠覆整个天竺,甚至要颠覆四大种姓呢。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趁他们立足未稳,不择手段将他们驱除,这样才能永保休驮国在健驮罗的统治。”

阿里阿收起了之前的怒火,变为有些忧愁:“那可怎么办呢?他们将营寨安扎在河流的对岸,我们的象兵没法过去,就是步兵过去了也零零散散,他们只要沿着信度河射箭就能阻止我们登岸,我们就没办法啊。”

伊本·图迈尔特说道:“既然我们很难过去,那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来?”

“让他们过来?”

伊本·图迈尔特就在阿里阿耳边说了好些秘密的话,阿里阿道:“将揭罗城给他们?这样做…可以吗?”

伊本·图迈尔特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次唐人派来的士兵只有一千多人,其他都是妇女、商人、工匠与和尚,不能打仗的。他们只要一过河,那就失去了防守的天堑,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围攻他们了。王上你可以调动两万人的部队,到时候我们天方城也会出兵相助,再加上其它跟从的国家,应该可以集结三万兵马,三万兵马的话,害怕打不过一千多人的部队吗?再说,唐军来替揭罗人讨揭罗城,如果我们不将揭罗城交给揭罗人,却交给他们,只要他们一动贪念,将揭罗城占为己有,揭罗人一定会痛恨他们,那时候我们还可以派人去暗中联合揭罗王,让他成为我们的内应。里应外合之下,我们一定可以打败唐军。”

阿里阿听了也觉得有理,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当即派出了使者渡河前往唐军营中,说先前的夜袭是因为听信了奸人的,如今愿意与唐军和好,将揭罗城赠给唐军,只求唐军不要记恨了。

郭汴因为先前的教训,有些迟疑,怕他们又使诡计,何春山却说:“答应他们,答应他们!就算他们有诡计,但只要我们占得定城池,那他们的诡计也会成为礼物。”郭汴就答应了他们,而且也不毁诺,准备另外送了一匹汗血宝马和九口宝刀过去。

揭罗王子这时还在营中,听说此事后高兴得手舞足蹈,何春山却暗中对郭汴说:“阿里阿是说要将揭罗城送给我们,而不是说要还给揭罗人。信度河西岸地方荒芜,不能久住,揭罗城地势高险,十分适合作为我们在天竺的立足点。而且只要占据了揭罗城,以后揭罗国也会慢慢地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这次能够得到揭罗城靠的是我们的军威,揭罗人一分力气也没出,总不成为了他们几句求乞,我们就将一座城池白白给他们吧。”

但郭汴自幼得乃父教导,甚守信义,却道:“不行!他们纵然没出什么力气,这是咱们答应了人家的,怎么可以反悔!揭罗城虽然不错,但咱们大唐的声誉,可比一座城池要重要得多!”

他年纪虽轻,这两句话却说得正气凛然,何春山在唐军军中日久,知道唐军上下确实都很重承诺,虽然觉得可惜,却也就不劝了。

郭汴就让揭罗王子去请他的父亲来,揭罗王欣然渡江,拜伏在郭汴脚下,郭汴忙说道:“不要这样,我们大唐尊敬长者,你的年纪和我的父亲差不多,这样会折我的福寿。”扶了他起来,让何春山将阿里阿答应交出揭罗城的事情给揭罗王说了。

何春山又道:“阿里阿是说要将揭罗城献给我们将军,但我们将军说,既然我们已经答应了你们便不能反悔,因此这揭罗城我们便转赠给你们了。”又让人拿上宝刀名马来,说:“这是我们答应休驮国的,回头你让你儿子与我们的使者一起去交给阿里阿。”

揭罗王心中感激之余又很不好意思,和儿子商量了一下,当下又说:“揭罗城能够失而复得,全靠大唐天军,我们愿意将揭罗城与将军共享。信度河西边土地荒芜,不适合居住,不如天军就搬到揭罗城去住,那里地方够大,我们别的没有,但却还有多余的稻米可以供养天军。”

何春山将他们的意思翻译给了郭汴听,郭汴听了十分欢喜,当下答应了,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以后我们两家人就是一家人,再也不分彼此。你们的稻米我也不会白吃你们的,会用金钱、货物来跟你们换取,以后揭罗的事情便是我们大唐的事情,若再有人敢欺侮你们你们就来跟我说,由我们去给你们做主。”

揭罗人眼看城池失而复得,而且又找到了一个靠山,合族无不大喜。

那边休驮人果然撤离了揭罗城,将一切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揭罗人全国出动,在东岸迎接唐军,又帮忙砍扎木筏,男女老幼都十分热情,都聚集到岸边等候准备帮忙,渡河的地点定在揭罗城之北五里处的一处缓滩。

阿里阿见唐军与揭罗之间非但没有闹出矛盾反而越来越是融洽,心想这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忙将伊本·图迈尔特叫来怒骂。

伊本·图迈尔特也没想到唐军居然真的信守承诺,亏己待人,就说道:“既然他们已经准备过来,那么我们就趁他们即将渡河,在他们渡河一半时攻击他们。”

阿里阿当即派了五千士兵,埋伏在河的这边,郭汴在河的对岸拿着千里镜望见,发现河流这边似乎有人图谋不轨,便与何春山、郭潭商议,郭潭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他们要是给我们来个半渡而击,我们可大大不利。除非揭罗人能够在我们渡河的时候帮我们抵挡攻击。”

何春山道:“那只怕很难,他们要是有这样的武力,也不会被别人占据了祖传城池了。不过我有个办法。”派人去找了揭罗王父子暗中授计。

当即将渡河之事稍缓,当天只是派人运了一些不要紧的物资过来,并未大举渡河,休驮国的将军也就没有发动攻击,以免打草惊蛇。

第二天揭罗王仍然带了一千多个族人到揭罗城北五里处等候,却仍然只是用木筏送了一些不要紧的东西过来,休驮国的兵将埋伏在暗处,都等得有些烦了,却仍然不敢动。

等到了第三天,揭罗国国土忽然出现了唐军的部队!军律严明、兵器闪亮,步骑参列,围着码头阵列开来严阵以待,休驮国的兵将起床赶到河岸时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唐军是用了什么魔法,一时间哪里还敢妄动,将消息传回国中,阿里阿惊呼起来:“大唐的军队,难道会飞不成?”心中更加害怕,便不敢妄动了。

其实唐军哪里会飞,那都是何春山的计策:第二天揭罗王带人赶到揭罗城北五里守候乃是烟雾弹,目的是将休驮的人都吸引过去,到了夜间,唐军却悄悄乘了木筏,在揭罗城南十里处连夜登陆,登陆完毕后集结队伍,仍然开到揭罗城北的码头,便叫贪睡迟起的休驮士兵大吃一惊。

唐军军队已经在江岸布置完毕,跟着是商队、家眷与货物,用三百多个木筏费了三天功夫才算搬完。揭罗王父子发动全国百姓,将六百多头耕牛、五十多头驯象都赶来帮忙驮运,自此唐军进驻揭罗城。

城内一切都十分简陋,犹有一桩不好的,就是娶水很不方便——因揭罗人一开始便是要立此避涝,所以选地偏高,要喝水时必须沿着西面的缓坡在信度河江岸取水,功夫甚大,唐军之中却有巧匠在一处临江处架起了十几个滑轮,又在高地上开凿了一个池子,让揭罗王派了六十个人,一半在下面装水,一半在高地上接水,将水倒入池子当中,再用竹子打通成为竹筒引到城中各处去。

萨迪有个徒弟汉名叫高亮的也随军到此,看着地形准备做一个复合水车,利用信度河一处急湍的冲力将水送上来,这些技术在疏勒、宁远一带已经日渐成熟且投入使用,但揭罗人看着却充满了惊奇,以为是大唐传来的法术。当然这些已是后话。

唐军进入揭罗城以后,拿出一些诸如棉布之类的货物来与揭罗人交换粮食,一切并无欺犯,揭罗王见郭汴守信无欺,自然就更加放心,让人将族中的储备粮食也都搬进城来,自此唐军在北,揭罗人在南,同居一城却相安无事。

随军僧侣和随军学正又准备在南北之间建了一座汉传寺庙和书斋,寺庙供百姓朝拜,书斋则教导下愚学习汉语与知识。郭汴又派出了随军农夫让他们去勘察揭罗周围的农地,将大唐较为先进的种植技术传给他们。揭罗人见唐军为自己带来的尽是好处,心中也就越来越是感激,在唐军进驻之后的第十五天上就召集全族,竟然要将自己的王位传给郭汴。

郭汴慌忙推辞,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只是大唐派到这里来的将领,要来这边开通商路,等这边形势稳定下来就要回去的。国王还是你当,只要你们一家能够善待百姓、亲我大唐,那我就保你这王位世袭不断。”

两家宾主相得,并无破绽,因此阿里阿和伊本一时也就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时商人们也已经出动,揭罗甚是穷困,绫罗绸缎、玉石漆器他们都买不起,所以商人们就得去找健驮罗地区的婆罗门、刹帝利,或者找中转商人准备卖到恒河流域去。只要和中转商人一接上头,以大天竺地区庞大的婆罗门以及刹帝利阶层的消费力,这次随军商人带回来的这点货物根本就如同一条小溪汇入大海,同时因为已经开辟了一个据点,商人们便纷纷派了人回去通知宁远、疏勒,要后续货物赶紧运来。

这时已是夏秋之际,宁远那边出了一个重大的军事变故,许多商旅听到郭汴已经在天竺立足纷纷向这边涌来,郭洛也传来了一个新的任命,以郭汴开疆拓土有功,升他为副都尉,并加派了一营府兵赶来。

郭汴接到命令之后先是欢喜,跟着问道:“宁远那边如何了?”

“出大事了。”

“大事,什么大事?”

“其实也不是宁远那边,是萨曼出了大事。”

第042章 东守西攻

天策二年,天佑大唐。甘州、凉州、高昌三地,小麦的长势都十分喜人,眼看只要没意外这三个地方都有可能丰收。甘州与凉州的丰收是延续了去年土地开发热潮,去年修复的水利刚好在浸润着这一季的小麦,天策军鼓励农耕、解放农奴的政策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高昌则是因为去年土地差不多荒了一年,地力充足,所以农田收成就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至于其它州县也未出现明显的旱涝,像沙州、疏勒、龟兹这三个地方,哪怕是平年也可以有余粮的。只要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季节过去,那么接下来一年天策军将有可能出现谷满仓的粮产盛况。

与此同时,中原方面出现了罕见的平稳,李从珂因见张迈在东线大兴军屯,担心张迈有东侵之意,所以对石敬瑭加以安抚,石敬瑭本已开始和契丹勾结,眼看李从珂因张迈而缓下了削藩的步伐,心中也感诧异,形势既不危急,刘知远便劝他不必答应契丹太过“丰厚”的条款,同时幽州节度使赵德钧也有类似的举措,契丹有见及此,觉得中原暂时无机可乘,便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局势连环,遂是东方进入微妙的均势。

国乱利于军人,国安利于商人,李从珂、张迈、耶律德光、石敬瑭、赵德钧等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妄动,以至于整个东方大地出现了二十个月的全面和平,商贾迅速流动起来,来自远西的货物有一部分已经流到了扬州,而吴楚的货物也有一部分抵达了兰州,其锋缘地带都如此,中心区域如关中、河东、洛阳、山东等地受益自然更大。天策二年春季,天策军在金城所收到的榷场税金已经抵得上去年全年,这种形势只要再顺延一季,天策军在过去两年所借的国债军债就足以全部偿还了。

拿着郑渭呈上来的奏表,看看粮食与税金双双丰收,张迈脸上也现出了喜色来。三天之后、半月之后、一个月后,薛复、杨易、郭洛同时收到了张迈的亲笔书信,信上只写着四个字——

“东守东攻!”

“咿!终于开始了!”

在接到信的时候,三大上将发出的感想几乎完全相同。三人相隔万里,但在这一刻竟然出奇地默契!

外人还看不出什么,但天策军境内物资的流动、人员的配备以及兵将官员的调动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杨易写信给慕容春说:“元帅既有意西征,首当其冲必灭萨图克!灭萨图克有东西两路,西路山峦环布,彼回纥人扼守险要时便难以挺进,战场不如东部之疏阔,故灭萨图克必兴大兵于北庭,正军走伊丽河,奇师走多坦领山口,无论正奇两路,我辈必为前锋!”

郭洛则对刘岸道:“元帅不动则已,若是一动必然势若千钧,凉兰练兵蓄粮已久,此番必以堂堂正正之师破敌,大军东来,必从伊丽河谷正面突破。在其前期,我们只要响应就可,但东面的主力三战势竭之后,我宁远军就要起到补位补势、推波助澜的作用,从现在起就征调疏勒、莎车的存粮,以备缓急之用。”

唐仁孝道:“我军若呼应主力,当以攻雅尔为主,还是以攻俱兰城为主?”

郭洛却道:“只怕都不是…”

唐仁孝一奇,还要再问时,东方传来加急战报:“萨图克引兵东进,已过黄草泊了!”

郭洛咦了一声,随即赞道:“张怀忠啊张怀忠,你好生果断!”

唐仁孝道:“是否命温延海整军北上?”

“不!”郭洛道:“我们不用急着去应萨图克的棋!且等元帅行动,按照我们自己的节奏来。现在我们不用跟他玩招数了,直接用国力军力碾过去便是!”

正当河西安西潜流暗涌之际,萨曼内部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调整,因为在疏勒参与围攻唐军结果却被唐军挫败的萨曼大将哈桑,在赋闲两年之后,最近终于重新得到起用。一方面,奈斯尔二世对他还算念旧,另一方面,哈桑在与天策军通商时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不过重新起用时哈桑得到的官职却不是他所渴盼的西鞬留守,而是白水城留守。

西鞬面对的是库巴,由于与天策军的交好,这个地方的文武官员都不用担心边境摩擦问题,而且在两个边城之间的边境榷场在过去的两年中已经发展成为中亚地区最大的商流集散地,西鞬留守也成为了萨曼境内最肥的肥缺。萨曼的民间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如果能做西鞬的城门官,连宰相都不做了。”

而白水城面对的却是怛罗斯这座残缺破损却又穷兵黩武的城市,在这里要面对的是一个随时都会点燃的火药桶,没什么油水不说,还得事事小心,否则就有可能引发巨大的后患!一个处理不慎不但身死名灭,而且还将祸国殃民!是个人人都不想要的苦差事。

“你居然还想要去西鞬?”巴勒阿米在听了哈桑的抱怨后冷笑了起来:“现在陛下肯派你去白水城,你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哈桑被巴勒阿米冷遇之后,忍着一肚子气离开,在半路上就听说西鞬信任的留守是巴勒阿米的侄子,哈桑这一下就更火了!

“说到和唐人打交道的经验,谁比我多!用胜不如用败的道理,难道巴勒阿米他就不懂吗?”

给他赶车的马夫听了主人的抱怨后,有些不识好歹地笑道:“将军啊,现在西鞬根本就不用什么能人去镇守啊,整个萨曼人人都晓得,哪怕是个傻瓜也能去西鞬当留守的。将军你是有能力的人,所以才被派往白水城。”

他这句话本来是想讨好哈桑,不料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哈桑怒喝:“你懂什么!给我闭嘴!”到了白水城,接手了边境军权后,到四处一巡视,但见城内处处都是衣不蔽体的贫民,城外处处都安着篱笆,立着土墙,内部穷苦而外部冷峻,若再过去,则是更加穷苦的怛罗斯,作为守成之国,萨曼人甚至连去吞并怛罗斯的雄心都没有——以前他们曾经夺取过怛罗斯,那是为了国防,但当怛罗斯可以成为一个缓冲的时候,尽管兵力上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也没有兴趣。

作为白水城留守将领,对面是不需要去攻占的地图,背后是一片荒瘠的边境土地,在这里既然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也不像布哈拉那样接近权力核心,更不像西鞬那样可以获得财富,有的只是供蹉跎的岁月。

对哈桑来说,被起用到白水城无疑是另外一种更加难受的闲置。

然而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到了这里的第三天他就开始酗酒,在布哈拉的时候他还压制着自己处处表现得很积极,为的是得到朝中的好评以利于东山再起,但现在却已经不必了。在这个边境城市,他就是大王,是绝对的统治者,他在这里的作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布哈拉都不见得有兴趣知道。

哈桑在萨曼军中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他原本是整个萨曼王朝屈指可数的高级将帅,白水城的留守将校跟他以前的级别来说那是天差地远,谁都不敢得罪这个空降的顶头上司,所以都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哈桑的酒越喝越多,越喝越狂,却也没人敢劝。

这日哈桑喝得半醉,无事可做,刚好天气转暖,他喝酒后身体燥热,敞开了胸膛,因那个车夫言语不合意,先绑起来抽了一顿,犹不惬意,带了一队士兵骑马出门,下令阅兵,数千人在校场外排列队形,稍有差错者便按下狂抽一顿,又命士兵比射箭,将脱靶者脱光了衣服当众鞭打,打得从背到股血肉模糊,全军上下无不惊恐,哈桑又下令跑马,军士为避免挨打争先恐后,卖尽了力气,结果哈桑却下令鞭打跑得最快的五人。

那五个兵将不服,叫着问自己为何要挨打,哈桑怒道:“跑得这么快,上了战场必是逃兵!”

如此日复一日,皆以鞭挞士卒为了,除了两个副将之外几乎所有人都难逃此厄。

又过半月,哈桑打士兵都打得腻了,这日阅兵回城后看见城内到处走着衣不蔽体的流民,他看着心烦,就下令所有衣服有破损的、有补丁的都不准出门,否则就要挨鞭子,有一个破损、补丁就挨十鞭,两个就挨二十鞭。自此白水城内居民只要听说哈桑出门就都躲起来。

哈桑的酒越喝越厉害,副将怕会出事,就劝他节制,道:“最近进入白水城的人很杂,其中有一些似乎是对正统派有怨言的人,动止十分可疑。现在东面萨图克刚刚篡夺了阿尔斯兰的汗位,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难以逆料,而且他又和教中偏邪派有勾结,将军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哈桑却冷笑道:“萨图克背着张迈吞了阿尔斯兰,已经得罪了天策军,他还敢对我萨曼怎么样?难道他会蠢到三面树敌么?哼,偏邪派,这些人若是敢在我地头作乱,那是找死!”因下令,凡是信仰不符合正统信念者全部抓起来,有财产的财产充公,没财产的赶往城外做苦工。这时白水城外的防御工事该做的又都已经完成,也没多少苦工可做,刚好这时候又有个奴隶商人跑来白水城买奴隶,哈桑便示意部下将这些苦工都卖做奴隶。他麾下一些心思不正的兵将眼看此事有利可图,非但不再劝阻,反而变本加厉,在哈桑管辖的防区之内大肆搜捕天方教激进派,抓到之后作奴隶卖往西鞬,转销宁远、疏勒、龟兹。

第043章 宗教起义

春夏之际,萨图克的大旗驰过黄草泊,与此同时契丹也有西进之举,但进兵的规模去比上一次要小得多了,去年由于契丹没有像预期般突破小金山,所以丁寒山得以用了一年的功夫,在沿途建成了十二座坞堡,百里一座,连同小金山与折罗漫山城,十四个据点连势回环,构成了东面的防护,杨易便将小金山交给慕容旸,自己回到了北轮台城,亲自率领二万骑兵与萨图克相持,萨图克的兵马多达五万,布列在黄草泊与叶叶河之间,杨易将兵力聚于一点,似攻还手,以求不败,以待凉州大兵东进。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郭洛命温延海北进,胡沙加尔则接掌了雅尔一带的防务。

东面回纥攻,唐军守,而西面则回纥攻,唐军守。

四月初二,白水城发生了一件小事,紧跟着又变成了一件大事。

这日哈桑照旧喝了酒,骑马到城中巡城,全城百姓早就都躲了个鸦雀无声,哈桑好生无趣,不料却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撞出,哈桑坐骑吃了一惊,看看就要撞上那孩子,一个老人从阴暗处滚了出来,将那孩子推开,马腿踏下,刚好就踩断了那个老者的腿,哈桑这匹马也是名驹,却还没驯得纯良,踩伤人后微微一顿,跟着又乱冲!

街道上的人只是躲了起来,暗中却还有不少人家透过窗户门缝暗中偷看,刚刚被推开的孩子站在街道中心惶然不知躲避,但哈桑竟不勒缰,仍任马冲了过去,把那孩子踏了个肚破肠流!

附近的人家见到都惊呼起来,西域地方民风剽悍,哈桑虽然暴虐,但见了这等惨事还是有不少人从暗处冲出围了上来,哈桑背后的士兵赶到了,将人群隔开,那死了孩子的人家抱着孩子的尸身到扎伊德面前哭了起来,这却是一户“异端”天方徒——即天方教中的非正统派。

哈桑迷蒙着醉眼,喝道:“哭什么哭,滚!”

旁边的人见他纵马踏死了人还这样蛮横,个个敢怒不敢言。

“行了行了!”白水城的副将叫道:“将军又不是故意的!根据王朝律令,赔你家一斗小麦就是了。”那对父母听了副将军如此作主,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那被踩断脚的老汉的儿子也赶来论理,哈桑的副将叫道:“叫嚷什么!回头赔你家两条狗,两斗小麦!”

那对夫妇一听再忍不住,又大哭了起来,那老汉的儿子也不肯依!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副将眼看不善,就劝哈桑说句软话。

哈桑不肯下马,反而在马上朝副将喝道:“你在干什么!快调兵来把这些乱民赶走!别妨碍了我去城外跑马!”

周围的人一听,气得肺都炸了!围观者纷纷指责,城中至少有数百人闻风涌至,副将有些担心生变,哈桑却继续怒吼着让士兵开路,不想一些士兵也迟疑起来——天方教的激进派在萨曼地区的拥趸主要靠下层民众,白水城地区许多士兵暗中也都是其信徒。

哈桑大怒:“你们这些个废物!快拿出些魄力来!这些贱民谁敢闹事,就是对王朝不满,对本将军不敬!抓一个杀一个!不用跟他们客气!”

副将劝道:“将军,毕竟你的坐骑踩死了人,还是别这样说话的好。”

哈桑冷笑:“坐骑踩死人,踩死人又怎么样?老子是哈桑!”

“老子是哈桑!”

这句话让周围的百姓听了愤懑欲狂,但这时已有两百名士兵奉命而来,持刀持剑驱赶人群,眼看就要酿成流血剧变,那孩子的父亲见到痛声叫道:“算了算了!各位!算了!我家的娃儿就当是白死了!算了!”

“那怎么行!”人群里有人叫道:“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出了这样的恶事,就是真神也都容不得他!”

“对,对!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地冲击保护哈桑的那一圈突厥士兵,双方都已是剑拔弩张,肢体碰撞越来越厉害。却听嘎啦嘎啦的声音不断在周围响起,便有人高叫:“不好啦!看看屋顶!”

却见屋顶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约一两百个弓箭手,占据了高处,将弓箭瞄准了冲突的人群!却是另一个副将眼见事情危急,调了弓箭手上屋顶威慑!

看看那两百个闪着银光的箭头,数百名围攻者中的大部分便都退缩了!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丢过来一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击中哈桑的左眼,登时鲜血长流,剧痛中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瞎了,哈桑暴怒之下也不管此时的处境,大怒着纵马朝飞石来处踩踏过去,这一来又踩伤了几个人,人群中数人大叫:“哈桑这个恶鬼想把我们全杀了,大家拼了吧!”

白水城一带的百姓被哈桑压迫得苦了,这时有人带头便都冲去,哈桑麾下的士兵常受其鞭挞反而不肯尽力,一进一退之下,暴动的民众反而占了上风,因兵民肉搏彼此混杂,高处埋伏着的弓箭手一时不敢以箭雨射下,哈桑本来还在狂呼怒吼,忽觉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腿往下拉,一看竟是那对丧子的夫妇,他们怒恨之下力气竟大得出奇,哈桑猛地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竟然被扯得落马,后面的护卫一时来不及赶上,百姓望见欢呼起来,口耳相传数百人齐齐拥上,伸脚乱踩,踩得哈桑惨叫痛呼。

副将大惊,忽见人群之中有百数十人手中亮光闪闪,竟然摸出了刀剑来——这些人的武艺竟然十分了得,完全不是普通百姓的手段,混在人群中不断对士兵动手,许多士兵纷纷中刀倒下。

“造反了,造反了!”副将吃惊着,大叫:“有人造反!快放箭!”

高处一两百个弓箭手就要放箭,只听有人叫道:“代理人来了,马赫迪的代理人来了!”

又有人高呼:“代理人,代理人!”

副将大吃一惊,他知道马赫迪是得正道者的意思,那是天方教大圣贤、第一代伊玛目的第十二代嫡系后裔,他于数十年前失踪后,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但却有人提出他并没有死,而是隐遁于某处深山之中,在将来某个时候将以救世主的身份重现人间。

尽管天方教的各个分支对谁是隐遁伊玛目和将来的救世主意见不同,但有数以百万计的天方教徒一致认为真神不会让人间一刻没有精神领袖伊玛目。所以,最后的一位伊玛目不但没有死而且拥有永恒的生命,只是隐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他将有一天重现人间,铲除暴政与邪恶,使人间充满正义。

从那以后,天方世界出现过四次马赫迪的“代理人”,每一次出现都掀起狂涛巨浪,但谁也没想到第五位代理人会在对天方帝国来说甚为偏远的白水城出现!

马赫迪的代理人是在天方教世界有普遍影响力的人,其号召力远非库巴讲经人瓦尔丹可比,他一出现,白水城中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涌上街头,如同朝圣,就连士兵之中也有人放下了刀剑弓箭,对着高台上的代理人顶礼膜拜。

“不要过去!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副将大叫着,但在这股浪潮之中他却显得如此无力!

“山中的永生者”是整个天方世界的理想领袖,他的代理人也不是区区一个白水城副将所能比拟的。

现实世界的黑暗是产生最狂热宗教信仰的土壤,百姓生活得越苦就越需要信仰的寄托,萨曼贫富悬殊的加剧和哈桑的暴政适为这种信仰提供了肥料。

“山中的骑兵已经来了!就在城门之外!大家打开城门,迎接永生的马赫迪的使者吧!”

“呼——”

守城门的士兵将他们的长官拉下马,跟着打开了白水城的大门。

彻底丧失了理性的人们向城门涌去,在千百人的践踏中哈桑变成了一堆烂泥,副将很担忧地召集还能听他命令的士兵到城中各处布防,他已经决定将这一切当做一件暴动来处理了。这时候百姓们却没有人理他,他们也不管什么战略战术,一万多人在代理人的带领下奔向城外。

白水城外是一片黄沙、一轮落日,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但代理人脸上的那份坚信却不容置疑。他们就这样等着,等着,饭也不吃,许多人在哪里念念有词,祝祷着救世主的将领!

黑夜降临,天气变得寒冷,一万多人挤在一起,有孩子的啼哭,却很快被老人安慰住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他们相信,但这一刻他们却都愿意相信。

副将已经下令将城门关闭,调派兵力守住各个据点,同时向后方报知这边所发生的变故。

第二日,当太阳从背后升起,地底传来了微微的震动,一万多人同时站起来,随着太阳越爬越高,整个大地明媚起来,远处的高山下,真的有一队骑兵开了来!

“山中的骑兵,山中的骑兵!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本来经过一夜而有些动摇的人也颤抖起来——不止是身体,他们感到连自己的灵魂都颤抖了起来!

真的有山中的骑兵,真的有永生的圣者,第十二代伊玛目真的还活着!

“不死的马赫迪,永生的马赫迪!”

一万多人几乎同时泪流满面,一万多人几乎同时手舞足蹈,一万多人又在代理人的一个手势下变得顺从起来匍匐在地面,骑兵的人数不多却衣甲鲜明,他们从西面的山中而来,东方的阳光恰好照射在他们脸上,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精神,甚至圣洁!

“暴政的铲除就在今天,人间的正义从白水城开始!真神的信从者们,山中的骑兵已经为你们带来了勇气,去吧,去吧!占据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消灭掉贫穷与富贵的界限,让真神的公理从山中走出,并永远存留在阳光所照射的每一寸地面上!去吧!”

老百姓同时向后,向白水城的大门走来,城门已经关闭,但他们却认为这城墙根本就不会阻挡他们的步伐!

副将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惧,他甚至不敢下令弓箭手射杀!就在他还举棋不定之际,砰一声响,城门竟然打开了!

两百多个守城士兵匍匐在城门的两旁,恭迎代理人入城!城头的兵器一件件地掉下,城外信徒脸上虔诚的神色仿佛会传染一般,没一会就染遍了大半个白水城!

副将浑身发抖,他自己不相信这个代理人是真的,但看看周围人的神色后,他作出了一个最明智的选择,他按下了剑,说:“跟我出去迎接山中来的骑兵,迎接马赫迪的代理人!”

这第五位代理人叫艾哈迈德,保护他来的山中骑兵的首领乃是天方教圣战者中的名将伊斯塔,他们接掌了白水城以后不断有骑兵从山中奔来,和归顺了的白水城士兵一起,人数超过了两万人,他们打开了武器库,取出武器来武装信从的百姓,跟着南下——这是一支由起义者与百战强兵所结合的部队,具有局部的攻坚能力和强大的宗教感染力,由代理人艾哈迈德的带领,由伊斯塔作为军事上的指挥,一路上非但没有遇到什么抵抗,附随的人数反而越来越多,走到哪里哪里的百姓都会掏出所有的粮食贡献出来作为军资,然后百姓中的男人会成为前锋,或者成为探子。

南下数百里之后包围了萨曼在东方的重镇屏葛(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这时候全军人数已经超过八万人,伊斯塔下令围城三面,只剩下南门,同时代理人艾哈迈德则在北面宣讲教义。

“城头的士兵们!城头的孩子们!放下武器吧!你们拿着武器干什么呢?站在你们面前的,是真神的使者!看吧,这八万大军不是你们的敌人,而是你们的兄弟,是你们的亲人!他们不是来和你们厮杀的!是来和你们拥抱的!可爱的,放下武器,迎接山中永生者的到来!”

守将在城头下令:“射死他!射死这个妖孽!”

一轮弓箭射了过去,却不知道是否士兵心虚,竟然没有一支射中艾哈迈德!城头的士兵见了认为这是神迹,心中更感惶恐,第二轮弓箭就更加无力。

这时候城外的数万人唱起了圣歌,歌声围绕住了整个屏葛城,不久城内的穷街陋巷中也响起了应和,城内城外竟然彻底笼罩在圣歌的吟唱之中,乃至于连许多士兵都跟着吟唱起来!

守将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出战?守了三天,眼看城内军民的眼光越来越古怪,城外涌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心中害怕,连夜带了数千人马从城南杀出。

伊斯塔也不阻拦,放他过去,许多富户惊慌之下也跟着逃跑,伊斯塔却不客气了,下令全部截下。城内的军民打开了城门,艾哈迈德入城之后下令打开粮仓,又抄灭了为富不仁者的家产全部分给拼命,有着五万人口的屏葛城迎来了一个狂欢与赞颂的夜晚,经过了这一晚,又有几万人加入了起义者的行列。

数日之后,代理人率领起义者继续向布哈拉而去,在屏葛的城头,一个老者目送着他们西去——这个老者竟是萨图克的谋主苏赖!

伊斯塔在出发之前来向苏赖告别,当时没第三个人,他问苏赖:“为什么昨晚苏赖老要支持艾哈迈德西行?向东的话应该很快可以拿下西鞬,那样对缓和雅尔的困局会有很大的帮助啊。”

苏赖却摇头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郭洛他应该会有多余的兵马,雅尔还有俱兰城以南的山道都排布不开兵力,并不是兵力多了就能决胜的地方,这是阿尔斯兰当初无法成功南下的原因,也是这个原因让郭洛他才无用武之地。所以我认为,眼下我们要让郭洛继续无用下去!”

“继续无用?”

“对,我们向西的话,就算拿下了西鞬,郭洛也一定能守住库巴。这几年奈斯尔二世对西鞬十分重视,军力较强,而且那里有贸易之利,百姓趋利,信仰较弱,很难鼓动。如果围攻西鞬,只怕会迟迟不下,而且那时候郭洛的作用就会发挥,他将从东方围来,奈斯尔二世从西面逼近,这支起义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但向西却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