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赖指着西方,说:“那里有无数的天方徒在等候着山中的圣者,等候着山中的骑兵,代理人一路走过去,军队会越来越强,如果能够在奈斯尔二世想到有效手段之前逼近布哈拉,那么不止是萨曼——整个天方都会震动的!我们的教义会传遍天方世界,到时候更西面还会有数百万的信从者响应!唯有引起他们的响应,才有可能创造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奇迹来!大汗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一座城,两座城,而是…”

“是真神的降临,对么?”

“对,真神的降临!”苏赖双手放在胸口,也有些激动地说道:“只有真神降临大地,才有可能对付张迈这个魔鬼!是的,那将是我们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

第044章 国民纠评

天方教有两大派别,一为正统派,占据了天方教徒人口的大部分,二为党人派,因常受正统派压迫,故其行为常常更为激进,在各大政权以正统派为合法教义的情况下,下层百姓常借此一派教义起义,因此常处下风却在某些历史阶段能够取得与正统派抗衡的势态。

天方教激进派由于常受压迫,所以其教义允许信徒在遇到难以抵抗的压力时可以隐瞒自己的信仰,打扮成正统派,这是他们为了保存自己而采取的手段,因此天方教中激进派的实际人数要比通常认为的多得多,几乎是遍布整个天方世界,而在激进派取得优势的形势下,这些隐藏着的信徒便会显露自己的真正信仰而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过去的几年中,激进派又在萨图克的帮助下进入到萨曼王朝北部广袤而荒芜的荒漠地区,借助萨图克在这个地方的权威推行其教义,让无数突厥部落、回纥部落与火寻部落纳入到这个信仰体系之中形成其战斗力量,而萨图克则借助天方教激进派的宗教力量加强了对众部落的控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对萨曼来说也甚荒原的边远地区,所以连忙着从丝路开通中赚钱的布哈拉都未能及时地给与足够的重视。

大唐天策二年,来自边远地方的暴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半个月内便横扫整个白水城地区,跟着攻陷屏葛,彻底打开了怛罗斯地区通往萨曼王朝心脏的通路。

以接受萨图克亲手训练的伊斯塔部为核心,以已经洗大净的数万荒漠部落为主力,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起义信徒为从众,一支十几万人的部队迅速渡过药杀河之后继续南下,截断了撒马尔罕到俱战提之间的道路。

一路之上,无数隐瞒信仰的激进派脱下伪装的外衣,热血沸腾地加入到他们等待已久的反攻之中。

丝绸之路在萨曼王朝境内的这一段主要的路径从西到东是:布哈拉—撒马尔罕—俱战提—西鞬—库巴。

这次起义的主要拥趸,在边疆是泛突厥部落,在腹地则是贫民,起义虽然以激进派之名而起事,但他们也劝说正统派的下层百姓加入他们的行列,而他们仇恨的目标则是所有的正统派权贵与富商!

起义军渡过药杀河以后,整个撒马尔罕都慌了,听说了屏葛富商的惨况之后,尽管布哈拉已经派遣大军进驻撒马尔罕,但撒马尔罕有条件搬逃的富商还是都搬逃了。与萨曼王朝高层关系较密的纷纷向西撤往布哈拉,却有另外一支商流在这个可怕的形势下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这支商流,便是安西唐军货殖府后裔的后人。残留的“阿齐木”家旁支,还有“穆尔加布家”,“鲁尚家”,“库杜克家”,“沙尔图兹家”等等,这些都已经本地化了的货殖府后裔,在天策唐军声威渐盛以后,又开始产生了对大唐的向心力,在某些场合重拾起已经忘记不知多少代人的穆、鲁、杜、沙等姓氏。由于唐军也需要一批亲唐者作为在萨曼内部进行配合,所以郭洛对这些货殖府后人颇为照看,给了一些生意上的优先权,让这些本来就颇有实力的唐裔家族得到更加迅速的成长。

这次撒马尔罕出事,穆、鲁、杜、沙四大家族的族长都不禁钦佩已经东迁天策的“阿齐木”家的远见卓识,他们商议之后,觉得激进派起义军来势汹汹,布哈拉派来的军队也不一定抵挡得住,便决定分出部分家族成员,向西南走那色波,跟着沿着乌浒河(即阿姆河)经怛没城,走解苏(今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俱密前往宁远——在大唐全盛时期,怛没城是姑墨州都督府所在,解苏为天马都督府所在,俱密为至拔州都督府所在,到了俱密再走葱岭山道,向东南可以经过小勃律地区进入天竺,向东北可以绕到宁远,此即丝绸之路在中亚的另外一条干道,所经过的地区已经不全属萨曼的控制。

这时撒马尔罕人心惶惶,在这等时候最容易产生从众心理,不少商人虽然并非货殖府后裔,但眼看四大家族婉转东行也就跟着走,这支商流经过几个月的跋涉到达了解苏(杜尚别),这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仍属萨曼境内,但边境守将却有着相当大的自主权,商流到了这里之后就被当地官员截住,四大家族暗暗叫苦,只好在解苏城停下,忙派子弟赶往宁远报信。

不过子弟赶到宁远的时候已是秋末,跟着便大雪封山,郭洛就算能派来支援,想想也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这个时候,由于郭洛的渗透,俱密一带的部落已经有一部分两面受令——即同时承认属于萨曼与天策,宁远方面对这些部落的影响力已经甚大,就算在解苏,郭洛也派有使者常驻,所以解苏城的官员也不敢太过为难这四大家族。所以四大家族便在解苏住下,与当地作些生意以维持生计。

乱世中的人,便如大江中的一朵浪花,常常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四大家族在撒马尔罕时呼风唤雨,但在这个关头,他们的存在对天策军来说渺小得亦犹如一朵无足轻重的浪花。

天方教激进派的起义军虽然没有向东进攻西鞬,但宁远仍然大受震荡!唐仁孝大惊之下便建议赶紧援救西鞬,以全同盟之义。

郭洛却道:“现在西鞬虽然怕起义军,但更怕我们趁机攻击他们,所以他们对东面的防范未必会比西边弱,现在不动还能保全与布哈拉的交谊,一动反而要招萨曼人的怀疑。”

唐仁孝问道:“那怎么办?”

郭洛道:“不动!”却派出了两个营的兵力过葱岭进入到俱密地区巡边,这个地区的部落眼看萨曼内乱便纷纷投向天策军。至此,东起葛罗岭、西到俱密、南至健驮罗揭罗城、北至亦黑,东西一千五百里,南北二千五百里的广袤地区实际上都已经纳入到宁远都督,这个地区都是冰川与高山,虽是华夏地区进入西亚、南亚战略军区,却大部分都是不毛之地,且加强对俱密地区的控制尚未到能公开宣扬的地步,在健驮罗地区的布局也尚未收效,因此郭洛的这些经营用意虽深,反应在对凉州的回报上却是乏善可陈。

天策二年夏末的凉州正处在一片忧喜参半的氛围之中,喜的是三个月前所预料的丰收与平年果然都如期到来,甘州、高昌、凉州皆米麦满仓,整个河西水草丰茂,牛羊俱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安西却战报频传,且战报之中颇多忧患,萨图克在半年之间向东佯攻北庭,却向西支持天方教起义军占领了白水城与屏葛城,重新一跃成为威震西域的霸主。

而在萨图克大肆扩张的时候,唐军的西线却没有半点动静,杨易兵力守且勉力,攻则不足,郭洛手握重兵却同样没有看得见的建树,凉州内部已经涌动着一股准备弹劾这个宁远都督的潜流。而就在这个时候,郭汾的肚子偏偏第三次鼓了起来!肚皮里面的小生命,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凉州密室,曹元忠的眉头也深锁着。

密室中的五个人之一康隆说道:“这次事情只怕玄了。没想到元帅对郭氏宠幸未衰,所谓有一没有二,有二没有三,郭氏已经连生了两胎女的,总不成这一胎仍然是女的不成?”

屋内众人皆认为郭汾连生三胎女孩子的可能性很低。

慕容腾道:“公主所生,虽是长子,但郭家对天策军有奠基之功,郭氏与元帅又有结发之情,又是大房,若这一胎生下的竟是个男孩,只怕…”

屋中五人都知道他的可怕下面,必是“未必会立福安之子为嫡”之意!

沙州一系近来得势,除了张迈有意优容之外,与福安生下一个男孩亦不无关系。但如果郭汾也为张迈添一个男丁,沙州一系的优势只怕就会失去一大半!这却是屋内众人所不能容忍的!

“那么,诸位认为该怎么办?”曹元忠说道。

“一定要将大公子拥戴为世子!”康兴道:“一定要这样,否则的话,一旦让郭氏之子成为世子,我们只怕就会大势尽去!”

屋内五人虽曰沙州系,其实也只是沙州众的一派,沙州尚有张毅一派力量也甚大,曹元忠是靠着张迈长子出世之势压倒张毅而成为沙州系的代表,进而将整个河西系都笼络了过来,但假若郭氏生子立为嫡子,河西其它势力便可能转向,到时候曹元忠等所能控制的便只剩下半个沙州系旧部,势力之盛衰真可谓一天一地,确实是“大势去矣”!

“但是很难啊。”康隆道:“当初元帅迎立公主,虽非言妾,但就算是平妻也有先后大小之别!如今我天策军威望渐广,前窥中原,后霸西域,元帅称帝也只是早晚之事,称帝之日,郭氏必为皇后,公主必为贵妃,但论起嫡庶,太子必是郭氏子无疑!他郭家在天策军根深蒂固,郭氏在内与元帅又有恩情,郭氏本人又极其刚烈,是个敢挥刀跨马、上阵杀敌的人,要想元帅废嫡立庶,这…只怕很难啊。”

张迈的两个妻子性格各异,福安生性平和,笃信佛教,虽然生了儿子却仍然保持着与世无争的个性,郭汾却是将门虎女,在唐军几次奠基战乱之中不是拼命于前线就是深入到民间,在军民之中影响力之大是张迈亦无法褫夺的,就是军中宿将对她也十分敬畏,曹元忠在声势最盛的时候,在郭汾面前也不敢大声说话。若是郭汾也诞下一个男孩来,旁人若想夺嫡,就算是张迈本人有意,只怕也很难过郭汾这一关。

这个时候,人人都望向了室内的最后一个人——慕容归盈。

过去一年中由于思虑过多,慕容归盈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了,这时萎缩在长椅上,因为密室空气不好而显得有些喘息,但他的言语仍然足以让众人不敢漏却一个字:“男子建功业,女子靠家山。郭氏能够得到全体军民的敬畏,并不是靠她自己的刚烈,而是靠着郭家这座大山!大山在,她就稳如太岳,但大山一旦动摇,她自己也会变得朝不保夕…”

慕容腾道:“爹爹是说…郭洛?”

慕容归盈微微颔首:“郭洛守西疆,久无战绩,尤其在让萨图克坐大一事上,连杨易对他都颇有微词,这却是我们的机会了。如果能够动摇宁远都督的地位,那么凉州郭氏也会跟着动摇,大变既起,郭氏这一胎是否保得住都难说,就算让他生下儿子,我们也仍然有反掌回天之力!”

康隆道:“但郭洛与元帅除了有郎舅之亲,还有兄弟之情,再说郭家在我天策唐军中的地位又绝不是轻易可以触犯的,谁要是出面弹劾郭家,那…那就是和天策军所有岭西派过不去,杨易都督和我们有亲,可他们和郭家的关系却更深,他眼下虽然对郭洛有所不满,但也绝不会赞成我们弹劾郭家的!”

“我们当然是不能动手的。”慕容归盈道:“要做这种事情,必须借刀。”

“刀?哪把刀?”

“国人纠评大会。”慕容归盈道:“罪不责众——那就是一把最好的刀。”

所谓国人议政大会,是唐军在今年才刚刚开始实行的一项空前未有的改革举措,取西周时代“国人”之名,于各州、各族、各教选取有名望的代表,聚于中枢共议朝政,纠察百官,在各处设纠评台,中枢有国纠评台,州有州纠评台,县有县纠评台,入得纠评台者谓之纠评御史,民间口顺,就叫他们做纠评。以新立之法规定,凡入纠评台者,可以风闻议事,言者无罪,今年五月,第一批国纠评五十二人已经全部进入凉州,成为天策军各地在中枢的代表,这也是天策军增强在地方向心力的重要举措。

与此同时,关于郭汴进入健驮罗的书信也抵达了凉州,张迈拿到信件后喜出望外,郭洛虽未明言自己的全部规划,但张迈一看到他所占据的战略要点马上就明白过来,对郭汾怨道:“你哥哥啊,真是个闷骚!”

郭汾愕然道:“什么叫闷骚?”

张迈哈哈大笑,道:“他若早将这些事情与我说,我也就不用担心了。他若不是郭洛,以过去一年的表现,就算我不将他撤职,只怕也要派人责问了。”

郭汾微微一笑,道:“凉州宁远,相隔万里,他若是大大小小的事情、有谱没谱的事情都来跟你说,还要他这个宁远都督干什么?他也知你对他足够信任,所以才敢这样布局啊。”

张迈笑道:“有理,有理!如今新兵已成,中原稍稳,粮草又足,阿洛在西面又已经布了局面,真是万事俱备!待将东面留守之事安排好,我便可放心引兵向西了。”

就在这时马小春急急进来,低声在张迈耳边说了几句话,张迈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郭汾也皱眉道:“干什么,什么事情连我都听不得?”

张迈哼了一声道:“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尽给我没事找事做!”

第045章 转向

郭汾还没来得及问出了什么事情,外间从几个方向进来了几个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的是郭师庸,少的是郭漳,男的是郭鲁哥,女的是杨清!

几个人见到张迈都是一愕,齐声道:“元帅在啊。”

张迈嘿的一笑,道:“怎么,不方便么?那我走开一阵。”

几人都有些尴尬,郭师庸道:“也没什么事情。”站到了一边,杨清去年回了宁远,两个多月前收到信听郭汾说可能又有身孕便又赶来陪伴小姑子,他在张迈面前可没那么见外,直接走到郭汾面前道:“汾儿,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弹劾你哥哥!”

郭汾错愕地看了张迈一眼,问道:“是谁?”

郭鲁哥道:“一个叫刘昌的,一个叫胡光发的,一个叫陆旭的,还有一个叫善信的和尚!”

郭汾更懵然了:“那都是谁啊?他们弹劾哥哥什么?”

郭漳哼道:“哪里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个刘昌的是甘州人,那个叫胡光发的是凉州人,那个叫陆旭的是伊州人,那个,都是刚刚选出来的国人纠评御史,这些人听说自己可以风闻议政就都放肆起来了,在纠评台说什么洛哥哥手握重兵却毫无作为!说他坐失军机!说他…说他不配当都督。现在这些话都已经在城里传开了!”

他说着,众人同时看了张迈一眼,杨清道:“汾儿,我是妇道人家,人家说的虽然是我丈夫,但那毕竟是公事,我不好开口,但你却得拿个主意!这两年…唉,我之前是不敢跟你说!你哥哥才几岁,在宁远白头发都熬得百十来根了!这边的人吃饱了没事做,就坐在纠评台上指指点点!搬弄他的不是,这,这…这不是让前线的人寒心么?”

她明着是跟郭汾商量,实际上却是对张迈说的。

郭师庸也瞧了张迈一下,淡淡道:“其实这些纠评御史虽是风闻,但所论之事也不完全是捕风捉影,虽然他们未必深知军政内情,但点出来的几条,确实也都是阿洛最近两年为东线文武所不满的地方。”

杨清等都是一愣,只是不好当着张迈的面质问郭师庸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听郭师庸语锋一转,道:“但是,正是这样才可疑!这些纠评御史都来自民间,本身不见得有多么高深的见识,但说出来的话却条条在理,就像有人事先教好了他们一般!”

郭鲁哥啊了一声,道:“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有人要利用纠评御史搬倒郭家,只是自己不敢出面,所以来个借刀杀人!”

郭师庸道:“本来,纠评台的设置是很好的,当初我们也都赞成,认为这是能够让民间的声音能够传达,减少贪官污吏、利国利民的建制。可是现在纠评台的好处还没显现出来,就有人利用他来搞阴谋,闹政争!这股歪风邪气可得遏它一遏!”

张迈道:“庸叔,你这几句话,是跟我说,还是跟汾儿说?”

郭鲁哥只是个下人,杨清是个妇女,所以心里有话却得借着跟郭汾讲来一吐其快,郭师庸却是军政大臣,听张迈这么一提,道:“这两句话,可以是跟夫人说,也可以是跟元帅你说!元帅,现在西征之事迫在眉睫,民间对此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就在这当口上,还有人闹,这不是扯我天策大唐的后退么?他们如果不是故意,那就是不智,如果是故意的,那就是不忠!这样的人,如何有资格上纠评台做纠评御史!”

张迈道:“那庸叔认为,该怎么办?”

郭师庸道:“纠评台本是为理顺内政而设,本来就不应该让他们胡乱评议对外大事,现在闹成这样,我认为是这纠评台设得太早了!当前之计,应该先行关闭纠评台!等到我们西征获胜再重开不迟。”

杨清、郭漳等人纷纷点头,连马小春的下巴也差点点了两下。

张迈道:“庸叔的意思,是要等天下太平,再开纠评台?”

“不错!”

张迈哦了一声,脸上不置可否,道:“好吧,我想一想,明天召集诸将与大臣议论此事。”

郭师庸等退去后,郭汾让下人也都出去,这才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张迈道:“你有身孕,别想太多,这些事情我来料理就是,我和阿洛相知相得,就算不是亲戚,也不会听几句流言就问责于他的。”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郭汾道:“我是想知道,你真准备关纠评台了么?”

张迈道:“师庸说的其实不无道理,现在大事在前,我必须将全境军民文武拧成一条绳一致对外才行,这纠评台或许真的开得太早了。”他说到这里时神色不善,不是因为气那些纠评御史,而是气在纠评御史背后指使的人!张迈本身就擅长利用舆论,像这次的事情,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背后的主使是谁!

郭汾道:“那你真打算为了这件事情关了它?”

张迈迟疑着,郭汾道:“这次的事情,这些纠评御史确实做得不好,可是风闻议政,不正是他们的责权所在么?今天你若用强将他们压下,我敢说,确实会对眼下的局势有利,这也是一个出于国家的决定,但是今天你可以为有利于国家的决定而关掉它,明天也就同样可以为了一个不利于国家的决定关掉它!”

张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的见识会比那群纠评御史差?”

“一人再明也会昏,众人虽昏也能明!”郭汾道:“你现在当然英明神武,但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你的继任者呢?你当日与郑渭等人商议着设立纠评台,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不就为了防着这个么?”

张迈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听到这里悚然一惊,再看妻子时眼神中在亲近之外又多了几分敬意,沉吟了许久,道:“你说得不错。虽然这几个纠评御史这次的事情是做错了,但如果我惩罚了他们,或者如师庸所说将纠评台关闭,那么今后就没人敢说话了。堵住这些御史的嘴可以获得一时之利,却会埋下千百年的祸害!”

顿了顿,又说:“只是这些御史既然做错了事情,若不加以惩处…”

郭汾道:“他们应该没做错事吧,庸叔刚才也说了,我哥哥这两年的行动会给人误会也是情理中事,既然如此,他们风闻议论,却又何罪之有?我看你大可直接将这些人的弹劾整理一番,再附上你的意见送宁远去,看我哥哥如何自辩,我哥哥必有一番光明正大的应答。如此一来,既可避免设置纠评台这样一件好事变成坏事,又可将天策军政争从阴谋的泥潭中往回拉几步,而且御史风闻议政可以逼得守疆大臣不得不辩,又能提高纠评台的威权,将来其它地方长官也必更加戒惧清议,岂不一举数得?至于那些耍阴谋的…”

郭汾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你也大可循正道给他们一个教训,对么?”

张迈听到这里心情登时犹如扫去乌云后现出一片万里晴空,哈哈笑道:“不错,我身为天策上将,安陇元首,自然要循正道做事,好给军民立个表率!刚才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的心情确实不好,不过听了你这番话后我却忽然发现这乃是一件好事!在此之前,我还有些担心我离开凉州后东面局势会不稳,现在看来是不必担心了。”

郭汾笑道:“干嘛?可别说要将后方交给我,我可接不下这个担子!我要养胎呢。”

张迈摸着妻子的肚子道:“我也不想让你烦恼,放心,我会安排一个能耐足以惊敌寇、魄力足以镇山河的男子来作为东面防守!来保护凉州,来保护你!”

郭汾轻笑道:“谢谢夫君这么顾念妾身,男主外、女主内,夫君这么为妾身考虑,妾身也该替夫君考虑。你出征在外,难免寂寞,不如我帮夫君找一个知情识趣的人作为陪伴,也免得良宵苦长,如何?”

张迈道:“大军西征,我哪里有这份心思!”

郭汾笑道:“从这里到甘州是一站,到肃州又是一站,到高昌又是一站——这一路离前线还远着呢,旅途寂寞,在去北庭之前,还是有个人作陪的好。”

张迈笑道:“你不吃福安的醋了么?”

郭汾笑道:“福安啊,她也怀孕了,只怕没法伺候你远行。”见到张迈一脸惊诧的样子,笑道:“看你这个家当的,耳目一点都不灵通!”

张迈听说福安也有身孕,一时高兴得有些晕,却又想起郭汾的话来,道:“不是福安也不是你,那你刚才说的是…”

郭汾道:“这次你派人去调薛复入凉议事的时候,我也派了个人去金城,让珊雅也跟来。”

张迈诧异道:“你…”

“这是公私两便,不是么?”郭汾眼睛有点冷冷的,算算的,但嘴角又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知道她对你有心很久了,到现在还守着呢,都快成老姑娘了,你呢,也未必完全无意,既然如此,不如就收了吧。”她托着下巴,哼道:“收一个知根底的进来,也总好过让某人静极思动、闷极生骚!去外面胡乱招惹!再说你收了她,不就又多了一个可以帮你镇守后方的大舅子了么?就像当初将宁远交给我哥哥一样,你可以将东面交给薛复,放心西征了!”

张迈见郭汾既要为大局设想又忍不住醋意大发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郭汾瞪眼道:“你笑什么!我一点头,就这么得意了?”张迈笑道:“不是不是。”

他顿了顿,道:“好吧,我不否认我挺喜欢薛复他妹子,不过这次纠评台的事情却让我看明白:若妄图靠这些乱七八糟的裙带关系来维持平衡,其结果带来的不是平衡,而只能让事情越变越复杂。所以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你已经让薛复他妹子也来,那也好,我会一并跟他表个态,免得她心中存着个万一的念头,误了青春!”

在张迈尚未对纠评御史弹劾郭洛一事表态之际,早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王爷可能因此而关闭纠评台。

同时马小春却已经派人去搜集那日纠评台各人的言论,将那些对郭洛的议论都书写下来,并拿到发言者面前让他们画押。

这时西北唐人的政治素养其实较低,这些纠评御史既来自民间,除了代表各阶层的利益,同时也代表了各阶层的水平,都是在回纥或者归义军手底下做了几十年顺民的人,哪里能奢望他们一做了纠评御史就有那么大的转变?一听王爷要关闭纠评台都慌了,许多人都害怕获罪,而那些说过郭洛坏话的纠评御史,在面对马小春给他们确认的议论记录时,对自己的冒昧肠子都悔青了,极怕王爷或者郭洛都督来个秋后算账,画押的手都在颤抖,有一个竟吓得跪下求饶,事后甚至有一个人畏罪而自杀未遂!

第二天纠评台忽然变得静了。

郑渭叹息着对来访的二哥郑济道:“华夏的言路真是何其狭隘又何其脆弱!其实元帅并未公开责罚,但他们却都已经怕成这样了。”

张中谋在旁道:“这是秦始皇坑儒留下的千年恶果!春秋战国之时,华夏之士可不是这样的!”

郑渭道:“听说秦始皇所坑之儒,其实也不算什么真儒,不过是一些方士罢了。”

张中谋道:“儒虽伪儒,但今日坑得伪儒,明日同样也就坑得真儒!当日所坑虽然不是真儒,但坑儒之名传出,已经足以叫天下人禁口!坑儒之恶,不在儒字,而在坑字!秦始皇一统天下,虽是建立了千秋功业,同时也是遗祸万年!”

郑渭道:“中谋说的有理,此事关于我天策军甚至华夏千百年之风气,万万不能有差错!我这就去见元帅。”

不想他还没动身就传来消息,原来张迈竟未责罚那些纠评御史,只是将他们的议论记录汇编成书信,连同自己的意见一起发给郭洛,要他回书自辩。

纠评御史们一听都松了一口气,慕容腾在暗室对曹元忠等笑道:“怎么样?我爹都说没事,哪里会有事,这就叫法不责众。元帅既然要郭洛自辩,说不定就是他准备削弱郭家的第一步!”

凉州的舆论在一夜之间正要转向,不想不久张迈又将自己给郭洛那封信的副本发到了纠评台,算是公开了,这封信的内容主要有三点,一是张迈认为以他的判断郭洛在西线的作为并无过失,公开支持郭洛,二是认为这次几个纠评御史的议论有失公允且太随性,缺乏调查,也显得未能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三就是督促郭洛在不泄露军事机密的前提下要他向纠评台众御史自辩。

慕容腾等见张迈其实是撑郭洛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张迈却也没有因此而追究那些弹劾郭洛者的责任,只是以书信与他们进行辩论,郑渭、张中谋等人也慢慢加入了笔辩的行列,一些纠评御史也就壮起胆子来应答这位天策上将,辩论的内容也不局限于郭洛之事,而扩展到整个天策军的内政外交——其中犹以民生问题居多。沉寂了的纠评台重新有了声音,但纠评御史们从此发表意见也就变得更加慎重。

且按下纠评台的转变不提,却说当日在金城通往凉州的路上,一前一后两匹汗血宝马在疾驰着,两个骑士在急速奔驰中却仍然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仿佛他们竟能全身放松与坐骑融为一体,路旁的过客看见无不喝彩,有的眼尖,在前面那一骑接近时发现竟然是个绝色美女,心中更加诧异。

两骑驰至马城河边,前面的女骑士停下饮马,后面的骑士跟着赶上,叫道:“珊雅,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这两个骑士,竟然就是奉命前往凉州的薛复兄妹,只是薛珊雅的容颜却瘦削了许多。

这时河边无人,薛珊雅望着汩汩北流的河水,忽道:“哥哥,我不去凉州了,我要回金城。”

薛复勒马靠近,诧异道:“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薛珊雅道:“这次元帅让你入凉,必然有重担要交给你,否则的话也不用你亲自赶过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夫人又来信让我也跟你一起去凉州…我…我便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薛复其实是知道他妹妹心事的——连许多外人都看出来的事情,他哪里会看不出来,可就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奇怪:“但你…你不是一直都对元帅…”

“是,我很喜欢他,但那是在以前!”薛珊雅傲然昂起了头,一头秀发在河风中乱拂:“我爱的,是那个勇猛无前、决胜千里的无敌大都护,而不是现在这个东瞻西顾、进退维谷的王爷。我爱的是英雄,而不是帝王!我是喜欢他,但我却不想为了‘大局’而嫁给他。那不是我想要的爱,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人!所以,如果这次他是为了军国大事而娶我,为了要拉近你和他之间的关系而娶我…哥哥,请你帮我拒绝!”

薛复听得怔了,看着妹子出神,薛珊雅又道:“不过,如果哥哥你需要的话…为了哥哥,我会…”

“不!”薛复道:“珊雅,我不会为了自己,或为了任何事情而让你不情愿地出嫁!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幸福,否则的话,就算让我成为天策第一大将又如何?珊雅,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我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勉强你,哪怕是因此我要被冷落,甚至就是将我打回农奴,我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儿的委屈!”

第046章 活佛

天策二年六月下旬,凉州迎来了一个奇异的客人,这个客人乃是一个和尚,却是一个身份非同小可的和尚!

当时薛复尚未到达,张迈本来满心都惦记着他,但听到鲁嘉陵告诉他此僧到来时却还是吃了一惊,赶紧率众出迎。

这个和尚如今名叫赞华,但这并非他的本名,他的本名是耶律倍,乃是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和皇后述律平的嫡长子,耶律德光的大哥!

当阿保机还在的时候,他与述律平一个称“天皇帝”,一个称“地皇后”,还是太子的耶律倍则称“人皇王”,其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本已确定,但述律平却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而更喜欢耶律德光,所以在耶律阿保机死后竟做主立了耶律德光为帝,而将耶律倍赶到遥远的东丹国去,耶律德光登基以后逐渐加强对大哥的控制,耶律倍为自保计竟与后唐秘密往来,终于选了一个时机渡海逃到后唐,在后唐明宗的庇护下过起了隐居生活。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耶律倍虽然已经潜逃外国,但他的地位还是让契丹国内有一小部分人依然死忠地拥戴着他,特别是耶律德光的反对者,无不认为耶律德光代替人皇王登基是一种篡逆,而耶律倍本人虽身在汴梁却也一直与契丹国内有着人所难测的联系,张迈根据鲁嘉陵的情报,便推知这位契丹皇子在契丹内部仍然有不小的影响力。

而如今,当张迈在凉州城外见到耶律倍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和尚,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清秀的眉目仍然不下郑渭,又有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他和张迈站在一起,真是从里到外都比张迈还像汉人——张迈曾听鲁嘉陵说,这位契丹皇子当初渡海逃国的时候,除了自己上船,接着撞上海舟的不是刀剑武器,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箱一箱的藏书——当听到这里张迈马上理解了述律平废耶律倍而立耶律德光的原因了,当时契丹作为一个方兴未艾的帝国怎么可以由一个如此崇文的皇帝来主宰呢?

不过这是站在契丹的立场,站在天策军的立场上看,所有人都在见了第一面之后就对耶律倍大有好感。

“贫僧亡国之余,能得元帅接纳,赞华和尚实得菩萨庇佑甚深。”耶律倍说着拜了下去。

耶律倍对庇护他的后唐明宗是很有感情的,但却反对当今的后唐之主李从珂,在李从珂占据洛阳尚立足未稳之时他曾发信到契丹鼓励弟弟耶律德光起兵讨伐李从珂,此事虽然至今尚未为外界所知,但随着李从珂在洛阳的宝座越坐越稳,耶律倍就越来越不安!因为那封密信的内容只要一旦走漏他马上就得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在那以后他就日夜密谋着自保之计,当时中原已成危地,契丹故国又回不去,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或许能够继续庇护他了——天策军!

也就在这时,鲁嘉陵的人秘密来与他接触,双方一拍即合,跟着便安排起了这次契丹皇子西行的密谋。

张迈连忙扶住了耶律倍,与他同车入城,进驻天宁寺,又命境内各胡族在凉州的代表全部都来参见,诸胡族见契丹人皇王也来到了天策上将张元帅麾下,心中惊诧之余又感敬畏。

耶律倍抵达凉州的时间虽比预定的提前,但一切事宜却早就安排好了,张迈当日就在凉州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汉蕃两传的高僧都到场,郑渭又安排了一场盛大的佛会,由河西、吐蕃、安西诸高僧向耶律倍责经问法,耶律倍侃侃而谈,应答如流,听得在场佛子无不赞叹。

张迈在一边也赞道:“原本以为迎来了一位皇子,没想到却是迎来了一位活佛!”

这活佛的称谓众僧俗是第一次听到,但张迈一说众人都感确切,群僧口呼佛号:“阿弥陀佛!”

耶律倍若有所悟,也便合十为礼,遥向张迈俯身而拜。许多胡族皆顶礼膜拜,自这一日起,坊间对这位契丹皇子便有了“活佛”之称。

佛门的教义不分民族种族,“赞华活佛”自此便安于佛门,天策军对他不但礼敬有加而且做了种种安排,使“赞华活佛”的威望一日胜似一日。

这天晚上,天宁寺内。

耶律倍在方丈之中对张迈再拜为礼,张迈笑道:“听说大师在契丹时就崇尚汉文,如今又入了佛门,不瞒大师说,我对诸胡虽然有心视同赤子,但他们的野蛮却总是让我头疼,若大师能用佛法来度化他们,那不止是帮了我的大忙,而且对佛门来说,对大师来说,对世人来说,也都是无上功德。”

耶律倍心中至此更是明白,含笑合十道:“这也正是赞华毕生之愿望,当日在契丹无法达成,不意能在元帅麾下重得希望。”

他逃出契丹时本已是丧家之犬,再反李从珂那便更是性命旦夕,逃到天策军也只是求保命而已,不想张迈不但愿意保护他,还如此高调竟有意扶持为佛门领袖人物,所以不止是喜出望外,甚至是感激涕零。

张迈道:“今日法会辛苦了,我就不再打扰大师休息。”

耶律倍忙道:“元帅留步,贫僧远来依附,得元帅如此厚爱却于元帅别无增益,心甚不安,却有一份薄礼,希望元帅笑纳。”

张迈回身坐下,耶律倍道:“舍弟有意西征,元帅可知道么?”

耶律倍的“舍弟”,自然就是耶律德光了。

张迈笑道:“他何止是有意,去年就干过这件事情了,今年也派了兵马,早不是有意,而是在干了。”

耶律倍摇了摇头,说:“去年是回纥内乱,所谋不成,今年年初至今虽然有行动,却都只是幌子,他若不出兵,北庭兵将还要严加防范,且由不出兵到忽然出兵,动态更容易捕捉。但他如今出兵却出弱旅,却更容易麻痹我军,同时军旅既动,漠北再有行动也就隐藏了起来,若以弱旅连攻三月而无效,第四个月忽然以雷霆万钧之势,压我疲倦懈怠之备,只怕仓促之间,北庭会有不虞。”

张迈一听不错,心中一紧,道:“大师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么?”

若是别的消息源那还可能是道听途说,但消息若是来自耶律倍,那就说不定是来自契丹宫廷内部的不测之秘了!以耶律倍往昔的身份,哪怕耶律德光已经将他的大部分势力铲除,但他仍然可能在述律平身边、皮室军内部仍然残留着几个秘密心腹。

“确实有个消息…”耶律倍道:“今年回纥内乱之后,又来了第二拨使者,乃是其主萨图克的亲信,要和契丹续盟。”

“续盟?”

“对,就是阿尔斯兰之前与契丹的种种约定,萨图克希望都能继续下去。”

岭西回纥内部出了变乱,大汗和副汗互相倾轧,这种事情在漠北、东胡中间也经常发生,耶律德光本人不就是以弟逐兄么?对阿尔斯兰来说萨图克是犯上作乱,对张迈来说萨图克是图谋不轨,但对耶律德光来说,岭西回纥是阿尔斯兰做主还是萨图克做主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迈哼了一声,似是冷笑。不过对耶律倍带来的这个消息却也觉得并不意外。

耶律倍又道:“当然,新的盟约还是有些不同的。”

“什么不同?”

耶律倍道:“萨图克说,他愿以倾国之兵夹攻北庭,事成之后他不取寸土,将北庭全部让给契丹!”

张迈一听愕然,随即大吃一惊!

天策上将府,四更!

都已经接近黎明了,但张迈还是连夜将主要将领连同郑渭张毅都召集了过来,郭师庸等匆匆赶到,都有些骇然,以为是出了叛乱,及听张迈说了耶律倍带来的情报之后,郭师庸道:“让出北庭?那怎么可能!萨图克如果不出兵也就算了,但如果他出倾国之兵来夹攻,事成之后却让出整个北庭,他才不会那么傻!”

张迈却道:“不!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我对耶律倍带来的情报也是半信半疑,但听了萨图克的这个建策以后,再结合近来萨曼境内发生的事情,我就确信,这个情报十有八九没错!”

诸将面面相觑,郑渭沉吟着,道:“萨图克也要来个‘东守西攻’,对吧。”

张迈拍掌道:“不错!”

郑渭虽然不是战将,但此事涉及到的不是战术,而是战略乃至政略层面,所以他的反应最快!

鲁嘉陵手一拍,赞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如果萨图克真这么办,那可真是了不起,此人痛定思痛,比起当年的萨图克来真是强了太多了!”

石拔仍然不明白,鲁嘉陵道:“如果契丹和回纥同时以最强兵力夹攻北庭,杨易都督十有八九无法应付,若能将北庭攻下,从此契丹将正式进入西域,我军势必要将人力物力兵力东调到高昌、伊州以应付契丹,那时便无暇西顾,而萨图克却可集中兵力,从容向西,进攻比北庭更加富裕而正陷入混乱的河中地区!这一决议,貌似萨图克吃了大亏,其实却是占了大便宜,只要能够成功,萨图克便如秃鹰乘风,如蛟龙入水,从此海阔天空了。”

“可是…”郭师庸道:“这样的事情,契丹会答应么?”

“为什么不答应?”鲁嘉陵道:“契丹虽然要承担起我们的压力,但同时他也将得到北庭!”

“不止是这样!”郑渭道:“如果契丹答应了的话,那耶律德光所贪图的,也就不止是北庭了。”

“元帅是说…”

“是整个安西与河西!”郑渭道:“当年汉武打通河西与西域,史家评论说断匈奴一臂!故汉家若能东得燕云、辽东,西据河西、安西,便能对漠南漠北形成攻势,汉唐之盛都源于此!相反,若是让胡人同时得到了辽东与西域,便能对中原形成合抱夹攻之势!自匈奴断臂以后,历代漠北大汗都未曾有此盛况!耶律德光如果得逞,对中原来说也将可能是千年未有的积弱之灾!”

说到这里,郑渭叹道:“当然,耶律德光若是作出这样的决定,那么显然是对我们的了解已经很深了。”

“长史什么意思?”奚胜问道。

郑渭道:“契丹面南有两个大敌,一个是李从珂,一个是我们,这两个大敌他都是要对付的,只是要先对付谁呢?这就只是一个次序问题。如果先对付李从珂,起兵侵犯中原,奚将军,你认为我们会如何?”

奚胜道:“中原故土,岂容胡马践踏!当然是起兵向北,呼援洛阳!这是元帅的承诺,也是我等大唐子弟兵的本分!”

“不错,我们是一定会出兵的!”郑渭道:“但如果耶律德光先取我们,李从珂会如何反应呢?”

奚胜有些愕然了,李从珂会如何反应?是否也会出大力气帮天策军解围?在场所有人都没把握。

石拔道:“但就算李从珂不帮忙,我们也不一定会输!如果契丹和萨图克集中兵力进攻北庭,我们又怎么会坐视杨都督独力支撑!大不了我们倾尽国力,在北庭跟这些胡虏拼了!”

从两个月前开始,天策军就已经做了秘密调动,将兵力一批一批地调往伊州、高昌,虽然尚未对外公开,大军也还在天山南麓就食,但一旦有事,大军随时可以挺进轮台!

郭师庸这时眉头也皱了起来,道:“如果是那样,局势却是更加惊险了。”

“更加惊险?”

鲁嘉陵道:“因为那样的话,就是我们同时与契丹、回纥作乾坤一战!这局棋萨图克显然已经布了很久,如今一招接一招地连环发动,显然就是算准了这是他的最后机会,很可能也是对他最有利的机会!我们虽然占有地利,但两面受敌,如果迎战,胜负之数是很难说的。这一战如果成功,自然是好,若是同时击败契丹与回纥的联军,我军从此不但威震西域,就是漠北都有可能因这一战而向我们靠拢,那是称霸整个天下的一战啊!可万一失败呢?”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

若要同时对付契丹与回纥,天策军势必要集结境内的大部分精锐,一旦战败,失去的将不是北庭,而是将立国之基业一朝断送!

郭师庸所说的惊险就在于此!

黎明的曙光透入屋内,在天色将亮未亮之际,一封加急战报驰入凉州!

天策上将府内正在进行着最高级别的会议,本来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入内打扰,但这封战报竟然插着五根羽毛!这是最高级别的战报了!所以马小春拿了之后不顾一切地就开门进来。

众人见到这封羽信都暗中心跳加剧,寻思:“不会真的来了吧?”

张迈打开战报,扫了一眼,沉声道:“本来逡巡在金山附近的契丹忽然大军四起,对小金山发起了猛攻!”

奚胜惊道:“耶律倍的消息是真的!”

诸将一起望向张迈,最后由资格最老的郭师庸问道:“元帅!怎么办?”

“怎么办?”张迈将战报往桌上一拍冷笑道:“萨图克在布局,我们就没在布局么?他不来我也要去!好,很好!”

郭师庸道:“元帅,要打?”

“打!”张迈道:“契丹又怎么样,回纥又怎么样!既然他们要一起来送死,那我就成全他们!”

石拔听得热血沸腾,跳起来道:“打!元帅,这次请仍然让我来做先锋!赶得上这样空前绝后的大战!就算埋骨在北庭草原,我也值了!”

李膑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道:“元帅,其实我们可以先守而后攻!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破绽。”

“怎么个不败之地法?怎么个待敌破绽法?”

李膑道:“丁寒山在过去一年已经筑成了不少堡垒,可以借此步步设防,先虚耗回纥与契丹的力量。同时我们派出使者,东面约李从珂北进,西面约萨曼进攻萨图克,同时以一支骑兵进袭河套,以迫使契丹不能全力向西,等到他们兵力疲软,我们在天山南麓的兵力才一拥而上,进入北庭,将他们两家逼退!”

张迈沉吟半晌,却终于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