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迈抚摸着汗血王座的鬃毛,沾着一手的猩红马汗,对郭威道:“这是汗,还是血?”

郭威一怔,汗血宝马在天策军中虽有不少,在中原却甚罕见,但郭威入天策既久也就跟着军中马师学了不少关于汗血宝马的常识,更何况张迈先前才赐了他一匹,他珍视之余自然更加了解这种宝马的马性:“这自然是汗。”

张迈又问道:“那如果你事先不确知这是汗血马,能回答得这么肯定么?”

郭威被问住了。

张迈又道:“这次契丹人利用我们的弱点设下陷阱,围困住了杨易,我虽然也想到了那是计谋只不过战场上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知道很多时候敌情如何判断只在一线之间。或许契丹人真的是准备调虎离山,或许他们是要围点打援,但也可能他们真的是要对付杨易!如果契丹与回纥同时围住了杨易倾力攻打,那么我去得晚了,杨易就有可能因此而陷死。这却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比失去北庭更加不愿意看到!我什么都可以赌,却不愿意用兄弟的性命来赌!”

郭威道:“可或许契丹人就是利用了元帅这一点,所以才设下这样的陷阱!”

张迈指头搓着血红的汗渍,道:“看来契丹与回纥已经碰上头了,若真是这样的计谋,只是契丹一方面只怕还拟不出来,只有萨图克…他与我交手了许多个回合了…他的话有可能出这样的计策。”

“既然如此…”

郭威说着,却被张迈打断:“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决定了要救杨易。就算明知道是陷阱我也要跳下去,然后扯着杨易跳出来!我不想在这里靠着绞脑汁做推断了,宁可用横刀硬生生冲进去,然后杀回来!你的推断讲的只是一种可能性,究竟是否正确只有事后才知。如果他们确实先取杨易而我们救援不及,鹰扬一损,我军所受的损伤,可不止是丢失一万七千人!”

杨易是天策唐军的支柱人物,且天策军自起兵以来罕有大挫败,在好几个难关面前全体军民都是靠着对张迈的不败战绩的信仰而撑持过去,但如果杨易身死、鹰扬战败,那冲击之大随时可能会将天策大唐在北庭的军心士气彻底击垮,甚至影响到后方的稳定。

“再说,”张迈道:“现在大军已经出发,要回头也不行了。”

郭威忙道:“不,元帅,如果元帅信得过末将,末将以为我们可以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正是!”郭威道:“敌人的布局,怕是从犬子出发之前就已经开始,说不定那个晚寒山谷他们本来就知道,故意诱因犬子去发现那个河谷!这几个回合我们一直陷入被动,不管怎么决策都觉得前方有陷阱,无论怎么决策都会有破绽!”

唐军的兵力总体来说较为两胡联军稍弱,防守反击战游刃有余,一旦作大规模进攻便处处都露出破绽来。

“但如果我们配合杨都督的指示将计就计,却可能一战而定乾坤!”

“你是说…”张迈道。

“回马枪!”

郭威没有得到张迈的应承,带着一脸沉重回到了庚子砦,路上他思考张迈听到“回马枪”三字时的表情,越想越是琢磨不透。

张迈当时的表情可以说是没表情。

回马枪是杨家枪法中的一招,这一招郭威也只是听过,没有见过,更加不会,但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发现张迈脸上没有诧异,心中不免想:“原来元帅也是枪法高手!”若不是此中高手,怎么会知道这一招呢?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招在这个时代虽然隐秘,到了后世却早传播得家喻户晓,张迈其实也没见过回马枪,却一听就知道那是什么招数。

面对这种说头知尾、不用解释的大上司,很多时候是很让下属敬佩交加的,郭威这段时间来的上佳表现,除了过去多年的积累以外,与张迈的上师与激励也是分不开的。

可是张迈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停了停,就让郭威先回去了,临别时祝福他好好辅佐郭师庸守好轮台,等着自己回来。

“元帅他是什么意思呢?是明知道有陷阱却还是要去救杨都督,元帅是重情义的人,或许明知不可而为之…但元帅能够走到今日,建立起这样大的基业,岂是意气用事之人?或许他已经听进了自己的劝告?那句‘等我回来’,是指要救了杨都督回来,还是…”

郭威回到庚子砦,见过了马继荣,马继荣问他此去之事,郭威便将自己和张迈的谈论与马继荣密议,马继荣对郭威的见识大为赞叹,又请他帮自己拿捏一下,看看张迈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马继荣因见郭威如此信任自己,连这等话都说了,当下压低了声音道:“郭将军能考虑到这些十分难得,不过你也只是从为将者战场决胜负来考虑,算是比较单纯,元帅身居高位,要考量的事情却比将军多得多。有些时候,他就算明不对也不能做,有些时候,他就算决定了什么,却也不能说。”

郭威毕竟是下层军伍出身,战场军营中翻爬滚打起来的人,十几年中冷眼旁观,得以历练出了一身的本事,但对于上层政治博弈层面的学问可就欠缺得很了,至少比起久居于阗高位的马继荣来大大不如,连忙请教。

马继荣低声道:“有些事情,就算是你我之间也不能说得太明。总之这些年元帅能够人居凉州,而让郭、杨两位掌控西、北之大权,靠的就是三人之间全无半点罅隙,而全军上下也都如此认为,所以元帅对杨将军固然是情深意重,但也是必须得情深意重!他们之间不能有些微的裂缝,若是不然我天策军将会产生大问题的。”

郭威若有所悟,道:“多谢马兄指点!”他改口称兄,马继荣也欣然领受,拍着郭威的背脊笑道:“咱们这次虽然有个大难关,但只要能熬过去,往后郭兄弟的前途必定一片光明!”

两人见面这是第三次,却自此兄弟相称,郭威跟着又回到北轮台城,这时郭师庸已经接掌了总体防务,而以李膑为总军师。

在回来的路上,郭威注意到唐军的防御力量已经不如之前严密,围绕着北轮台城的这个防区原本聚集了将近九万兵马,杨易带走了一万七千人,张迈又抽调了三万精兵,剩下的人马若仍然要防守这么大的一片地方自然就大显疏漏。

回城以后郭威马上入主帐,将一路的见闻向郭师庸禀报,跟着又道:“如今我轮台一带兵力大削,防守的区域又太大,如此布局一旦敌军千钧压来,外二环会如卵碰石,转眼被击垮,徒自损折兵力!依末将看来,不如先全线收缩,将外二环全部弃掉,集中所有兵力守北轮台城。”

听到这个建议郭师庸、李膑都吃了一惊,李膑道:“我军在北轮台地区最强的就是外三环,内三环防御力甚弱!若一下子全部撤掉,那么敌军到达这里后就随时都能突入内三环了!”

北轮台城经过改造,诸面城墙都打开了大小城门,一开始就是一个主攻的态势,显示了杨易极强的信心,精兵强将都安排在外面两环,那也是杨易又信心将敌人的攻势扼杀于最外的两环之中,要让契丹与回纥在兵临北轮台城城下时就已经失去了攻城的力量,若是尽弃外二环,全区防力便自削过半了!且北轮台城现在也并不宜于直接面对敌人大军。

“但是我军如今力量大削,”郭威道:“如果不收缩战线,只怕外面两环防线将形同虚设。”他说到这里有些急,语气中就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口气,道:“万一有变,只怕布置在外二环的兵力都容易被敌军击破碾碎,那时候北轮台城仍然得直接面对契丹、回纥的大军,且徒自损兵折将!”

郭师庸也觉得郭威的话不是全无道理,但对他的最近经常在张迈身边越级论战却有些不舒服,皱眉道:“你这话说的好像契丹、回纥明天就会倾力攻打北轮台城似的。如今敌我军势晦暗难明,契丹和回纥断断不可能同时围困杨都督、伏击元帅又来攻击我们的。他们若有这样的兵力,早就攻到北轮台城下了。”

郭威道:“契丹回纥当然不可能三面用兵,但他们兵力所聚必然攻我一点不及其余,所以应该小心。”

郭师庸道:“那你怎么就知道敌人最大的兵力是攻击北轮台城?若我们将外围兵力全部撤掉,则北面防线也要回缩,那时候契丹、回纥若企图围攻的是元帅,我们却还如何接应?尚未接战就先自弃防线,让胡人望见只会泄露我军的虚实!”

郭威一愕,知郭师庸的这种分析也不是不可能,其实若按照当前的情报而言,胡马究竟是要围杨易,还是要伏张迈,还是要袭轮台,三种可能都有,郭威自己的那个主张走的是极端,且许多预测与判断靠的是直觉,遇到张迈、杨易这种会有某种灵感体验的统帅或许还能采纳,郭师庸走的是中庸路线,用兵素来是四平八稳,又讲究证据与情报,郭威的这种极端建议却是大大不合他的口味了。

郭师庸又道:“郭中郎将!你本在外二环上守卫,这次元帅破格用人,才调你回来之时临时议事,并非入中枢主事,而今议事情已经结束,你还是回你的驻地去吧!”

被他一提醒,郭威才忽然想起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而且还是新晋,之所以能够在北轮台城开口说话靠的是张迈,现在张迈一离开,一个新晋中郎将实在没资格在临时统帅、老牌上将面前指手画脚,换了杨易的性格,他既然认为正确就算吵闹也要据理力争,郭洛则会外圆内方,利用政治手腕达到自己的目的,郭威却默默地就接受了。

才从庚子砦回到北轮台城,跟着又从北轮台城回到乌宰河东岸的大营,奚伟男、杨信、徐从适、丁浩等都来迎接,问起中枢的决断,郭威道:“元帅已去了北边,这样大的行动多半瞒不过敌军,我估摸着很快就要有一场大仗要大!”

下令全军都做好准备,厉兵秣马,以待胡骑!

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最外环的守军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乌宰河西岸那些只有疑兵、草人的营寨都未受到攻击。

郭师庸对李膑笑道:“有些人仗着得到元帅的宠信就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是诸葛再世,王猛复生,也不看军情谍报,靠着掐指头、望风角就来推断敌军走势了。”

因派出快马通知马继荣,要他尽量和已经出发的张迈保持联系:“如今都督安危未卜,元帅为免被伏击也会缓行,不过有三日功夫,前线或许已经接战也未可知。”因此要马继荣时刻关注,若有动静好让北轮台城尽速驰援。

郭威回到砦中的第四天晚上,杨信和徐从适连夜来见,说道:“明天若还没动静,我们可就要小心了!敌军若持续来攻,反而不怕,现在却太过平静,彼不来则已,一来必然如洪峰破堤岸势不可挡!将军最好提醒郭帅,让他赶紧将兵力内缩。”

郭威道:“郭帅对我似有偏见,若我这样提醒,显得他好像还需要我指点一般,只怕适得其反,徒自招他反感。”

杨信正色道:“是数万军民的性命重要,还是郭帅对将军的观感重要?”

郭威一阵惊悚,赶紧修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往北轮台城。

郭师庸对郭威虽不待见,可对他的意见也不好忽略,打开一看心中就有几分不悦,李膑问怎么了,郭师庸将信递给他看,李膑沉吟道:“郭威说的不无道理!最近两天,确实静得过分!”

郭师庸道:“确实有些古怪,然而尚未接战就内缩,却是太怯弱了。东北有春华镇守,他自有分寸,且命西北室辉加强巡防,也就是了。只要我军准备充分,胡人兵马再强,也不见得能一下子打得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

注:风角,中国古代根据风的来势以卜吉凶的一种玄术,经常在军事上用到,汉朝到唐朝之际最为流行,比如《三国演义》中曹操望见中军大旗被风吹折而料定有人来劫营就属于“风角”之学,当然对这门玄学用得最多的还是诸葛亮,读过演义的读者细细一想就有印象。

第071章 野战之城

北庭进入天山南麓的两条干道,一条走轮台山道通高昌,正是此次战役的争夺焦点,另外一条进入伊州,由奚胜主掌防务,张杨二人决策要在西部决胜,因此兵力于精力都聚焦于北轮台城防区,对折罗漫山城方面的方针是宁可保守、不许躁进!

这个月以来奚胜觉得契丹的攻势明显薄弱了很多,虽然还是有兵马在山城的视野边缘四处活动,但像夏秋之际斗智斗力的攻击基本却已经停止了。奚胜与哥硕、丁寒山商量着,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意图。

“让末将率领一支骑兵出城攻击一下吧。”哥硕道:“可能契丹人已经准备退走了。毕竟寒冬已快到来,如果他们是想退走,那么现在这个情况就说得通了。”

“但要小心胡人在使伎俩!”丁寒山道:“他们也许就是要我们这样想,却引诱我们的骑兵出城加以围歼!”

折罗漫山城城池不大,守城力量不弱,而且与北轮台城不同,山城的构造以及周围城砦的增筑从一开始就是为着防守,充分发挥了天山山脉的险要,地扼南北要道,易守难攻,但相对的城中骑兵的力量就不算很强大,整个兵力战力的配备与张迈所指定的总体战略是相吻合的。

“还是以谨慎为佳。”哥硕道:“宁可错过了追杀敌人的机会,也不容有失!决胜之机就让给轮台方面的兄弟吧。”

不过他还是将折罗漫山城所观察到的情况拟成情报,迂回传给了北轮台城。

然而此时北轮台城与折罗漫山城之间在山北的道路基本不安全,必须走伊州,过高昌,从天山南麓迂回千里转达,所以轮台的大决胜展开的时候,奚胜的这封书信还在路上,若是郭师庸能早数日拿到书信的话,或许会影响到他的一些战术决策。

凛冽的寒风越来越刺骨,轮台的战局也越来越紧张,位于北轮台城防区西北方向的室辉手握着六个营的府兵,在张迈北上之际是没有被抽调兵力的几部正规军之一。

这个北沼黑头乌护出身的汉子经过几年的厮杀如今也成长为一个军中宿将,军务运用十分娴熟,虽无过人的天才,却也将数年来的经验在这个战场上运用得有板有眼。

唐军面对西线回纥有正西与西北两大部分,其西南即为天山,正西是郭威,兵力配备中是明威军、奚伟男部加上民兵,基本是以郭威为中心,西北则是以室辉所在营为中心,在司马署的考量中同样数量府兵的战斗力至少是民兵的三倍以上,所以从编制高低以及装备情况看来郭威部要比室辉部弱得多,根据破阵破弱的铁则,郭师庸倒是对郭威这边更加担心些,所以让他回去其实也是为了怕出差错。至于室辉这个从昭山一战就跟到现在的青年将领,郭师庸可以说是看着他成长,对他的根底十分清楚,因此反而放心得多,觉得西北在室辉这里不会出错。

室辉也确实不负郭师庸的期望,张迈出发之后他将所部军马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所统摄的局部战局不露半分弱势,每天依然派出骑兵巡河,尽量要不让敌军窥破唐军的虚实。

然而限于资质,室辉的能力也仅到这里了,当初在杨易麾下他可以很好地执行杨易的战略战术,但要他自己放眼于整个战役战场并根据各种微妙变化而做出某种直觉的判断,那就不是室辉所能了。他是一个好将领,一个不错的执行者,却注定不是一个运筹帷幄之中、料敌千里之外的天才。不像杨易、郭威、柴荣等人般可以给人惊喜。

乌宰河自中游一下这时已经干涸,有些地段就散还有水也都和泥沙凝结成一起,回纥人在西北面的骑兵往来显得稀松,似乎都已经在寒风中失去了战斗力一般,日复一日的僵持让兵将们都产生了厌倦,直到这一日太阳忽然高挂,却是冬日中难得的一个晴天,就连北风中的冷意也没那么明显了,中午还没到已经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使得大地之上所有生物都感到舒服。

“要是这样的天气,多持续些日子就好了呢。”

室辉出砦巡逻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在砦外哨岗的青年士兵这样说,跟着身边另外一个老兵说:“这样的天气,应该会持续几日的,今年兴许会是一个暖冬呢!”

“暖冬?那可就好了。”

“没什么好的,”老兵说:“夏天就应该热,冬天就应该冷,这是老天爷的常道。所以才有瑞雪丰年一说嘛。今年若是暖冬,来年的收成可未必会好。”

室辉走过的时候听了这么几句,想起还在夷播海时老牧人传授他的关于天气的常识与歌诀,隐约记得是如此,他心里想着:“再熬一段时间,回纥人一定得退回岭西去了吧。那时候这里的大部分人就都得解甲回去帮忙农事。若来年收成真的不好,那么就得将力气都花在农牧上,接下来两年可能就不会有战事了。就算有战事也不会像今年这样大了。”

连年的战争只有最狂热的高层才会热衷,下层士兵的话是会很疲倦的。室辉想起了自己在高唱的老婆和孩子,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温馨,也希冀着能够早日回去团聚。

与此同时的明威军中,杨信却抹拭着他的宝枪“银梨”的枪头,对徐从适说道:“听说现在回纥人占据的碎叶河以前也是大唐的。”

“嗯,我也听说是。”徐从适应道。

其实在中原的时候他们反而都不晓得,大唐灭亡以后,中原人对西域的关注就降低到了忽略的层面,连西域的现状都不关心,更别说是西域的历史了!

但这些关陇汉子无论出于什么缘故,在进入天策军以后却就接受了天策军的教育,张迈对西域历史的梳理十分重视,对于哪里是大唐的疆土、那些部族是大唐的藩属都在文训中让将兵们熟知,杨信和徐从适也是加入天策军以后才知道大唐原来这么大!才知道失去的疆土有万里之广!这让他们感到在秦晋一带去和自己人争夺那些巴掌大的地方是多么的无聊!

是好男儿就应该跃马边疆,光复被胡虏所侵占的土地,而不是自己无穷无尽地在窝里斗!

“碎叶…”杨信道:“现在岭西回纥的都城八剌沙衮,听说原本就是我们的碎叶城!那里有我们大唐边军的大片屯田在,而且李太白就是在那里出世的!”

徐从适吟诵起了李白的诗句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嘿嘿,故乡,故乡…到底哪里才是故乡…”

杨信哼了一声跳起,长枪在地上一顿,道:“马蹄踏处,就是故乡!”

他这句话让徐从适微微吃了一惊,但吃惊之余又带着些激动来!

是啊,马蹄踏处,就是故乡!

这种观念,是加入天策军以后才听说的,但只一入耳,就让这些中原男儿再也无法忘记,张迈的一些话总能像刀子一样刻在他们的骨髓之中!

“从适…”杨信说:“什么时候能够杀败回纥小儿,收回碎叶故土,将我们折、杨两家的姓氏刻在夷播海旁的石头上,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那才是真正的忠孝两全!”

徐从适双眼也放出了光芒来:“马踏碎叶…勒石夷播…嘿嘿,那轮得到我们么?”

“怎么轮不到!”杨信道:“你难道看不出么?军中有一些旧将领气势已老,我们却是如日方中!胡虏未尽,便是我们的机会!那些老兵有一些人很看不起我们,我们却要让他们知道,天底下不只有他们才是汉家英雄!”

“但最近的军势,似乎有些不妙,”徐从适说道,他的眼睛也有着一种像秃鹰一样的冷光,“我总觉得,最近可能要出事!”

“我也觉得要出事,但是荒年出富贵,乱世出英雄!若是太平无事,小打小闹,论资辈,论不到我们,讲亲信,自然都是从岭西跟来的那些人优先,唯有大乱之中,才看谁有真本事,谁便成功!”杨信将银梨高举起来,说道:“此枪有些年头了,不是凡物,最近我枕着它睡觉,天天听它夜里呜鸣,我想它是渴了太久,想要饮血了!你看…”他摸着那褪色了的红缨,说:“我有预感,不久之后它会重新被染红!染成像元帅那柄赤缎血矛般的暗红血色!”

当徐从适正被杨信的豪言所动时,室辉忽然从对后方妻儿的眷恋中回过神来,这时候他巡视到了最外一环以西数里,哨塔上眺望的老兵发出了警戒的呼叫,过没多久室辉便发现前方忽然卷过来了一片乌云!

乌云?

不,不是乌云!是漫天尘土如要席卷大地一样倒卷过来!地面在隐隐震动着,有擅长听地的士兵飞身跳下马来伏地倾听,他发现敌人还很远,可是数量…

“至少十万蹄!或者二十万蹄!或者三十万蹄!”

听地的士兵发出了惊呼来!

二十万蹄?三十万蹄?

室辉听到这个数字也为之一震!

没弄错吧!二三十万蹄?

这不大可能吧!

但是从远方飘扬的尘土望去,只怕真的是有可怕的大军压将过来。

“报——”后面驰来加急战报:“北轮台城有加急文书到!”

是郭师庸的书信,里头说东北面契丹忽然发动进攻,有超过一万八千骑猛冲慕容春华所在的阵营,攻势之猛烈为最近半个月所未见!慕容春华正全力应战,郭师庸在书信中提醒室辉要小心谨慎,若有不妥随时回报!

按下书信,再眺望前方,室辉的心就像也被那乌云般的漫天尘土攫住!

东北面有契丹骑兵一万八千人压来,但是这边的攻击只怕兵力要超出东边三倍以上!

“敌人发起总攻了!是东西一起来!”

室辉心中惊骇,赶紧下令:“回砦!向北轮台城告急!”

他急引所在队回砦并下令警戒,砦中才各就其位,敌人已经如潮水般涌来!

全砦府兵望着远方冲来的兵马都惊得呆了!那何止三十万蹄呢!只怕四十万蹄都有了!就算有一半是备用马匹,这样可怕的兵力也不是室辉所能抵挡的!

杨易所布置的是星罗棋布的阵型,砦与砦之间不连在一起而互相呼应,若是敌人兵力太强,就要依靠后方北轮台城的后援兵力了!否则这些只有两千人的砦子必将成为数万大军中的孤岛!

和折罗漫山城那样有着山险可倚不同,北轮台城西北防线靠的是唐军的野战能力加上砦中弓弩压制力来抵御敌人,在地形上并无能够遏制骑兵冲锋的凭借!

“将军!”副将道:“后撤吧!现在还来得及!这不是我们能够抵挡的!”

后撤?

室辉犹豫了起来。

敌人的千军万马不是用迅疾的冲锋,而是如蚁群般吞噬所经历的整个地面,要冲到近前还有一段时间,如果这时候后退的话也还来得及。

不过此砦已经在外二环上,一旦后退,就是位于外三环中最后的一环北轮台城了!

“不行,挺住!”室辉道:“要为后面的兄弟争取时间!”

他咬住了牙齿,同时想到了后方,想到了妻儿,这一刻带来的却不是旖旎风情,而是一种舍命的勇气来!

“必须守着这里,不能让他们冲过去!”

北轮台城如果有失,北进的元帅、都督他们岂非就断了后路?一旦唐军的主力在这里战败,高昌的妻儿还如何能够保有和平的生活!

“萨图克要想去北轮台城,就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踩过去!”

突如其来的全面攻击在数日平静之后忽然爆发,契丹与回纥终于开启了空前未有的东西夹攻,双方显然是约好的,契丹早一日进兵,回纥迟了一日,但在大战场上这样的节奏却有着很明显的意图!

在东面,契丹人动用的兵马接近两万,冲击着慕容春华的营寨,当郭师庸注目于东北想着如何确保完全时,西北面回纥也马上行动!总体兵力竟超过了七万人!完全是将其东侵的兵力整个儿投了进来!

“三四十万蹄!”郭师庸接到战报后几乎不敢相信!他知道那意味着回纥在这个方向中的攻击,不是主力——而是全力!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轮台!”李膑叫道:“赶紧通知元帅赶紧回援!”

快马疾驰而去,李膑又道:“室辉肯定抵挡不住!郭帅,是否出援?”

出援?

室辉所在的营寨并非一个足够大的营盘能够扛住数万大军,如果是野战的话,以当下北轮台城所有的一万五千兵力投下去,在那个地方决战也没有胜算!

郭师庸迅速断定:“不行,在那里增加兵力也守不住,让室辉撤!撤到北轮台城来!”

现在只能用北轮台城来作为最后一个盾牌,抵挡胡马以待张迈归来了!

郭师庸作出了决定,下令自庚子砦往西所有营盘兵马全线收缩,同聚北轮台城,集中兵力共抗大敌!

作出这个命令的时候,郭师庸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一阵不甘来!

这正是郭威当日的建议,只不过如果当日行动的话是主动收缩,现在却是被迫后撤了。

命令总算在胡人大军逼近前总算传到,这个时候回纥的前锋骑兵已经游走到外一环,甚至冲过外一环,散步在西北的十二座大小营寨已经无法拔营全身而退,所有都尉校尉都只能集结兵马撤出,同时放一把火将营寨连同存粮都烧了!

一道道冲天火焰在冬日燎起,给不得已弃砦逃回的唐军以不小的打击!

室辉接到命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弃砦?为什么要弃砦?”

他知道敌众我寡,只不过在张迈的麾下唐军是很少有这种窝囊行动的,有几次面临大军围攻,灯上城也好,玉门关也罢,元帅都不是靠着毅力撑持到最后了么?

现在为什么要弃砦?然而他还是不得不奉命!

这是一次临时撤退,与先前杨易的种种布置的训练不同,慌乱在所难免,回纥骑兵来得好快,外三环中,最里的一环可以从容后撤,最外一环三座营寨有一些兵马撤退不及时已经被回纥的前锋咬住,室辉点了两营兵马,道:“迎战!”

副将惊道:“将军!”

“迎战!”室辉道:“我去迎战,你们撤退,就算是要退,也得有人来挡一挡!”他不顾劝阻率兵冲了过去,就像一股逆流般冲入敌阵,救出了那些被咬住的唐军,回纥人在他的这种逆向猛冲之下稍稍一挫,外二环诸砦趁机全线撤退!

但很快,室辉所部就像溪流冲入大海,被跟着冲上来的回纥骑兵所淹没。

室辉高呼怒吼着,激励六百健卒来回冲杀,十倍以上的敌人已经将他重重围困,他却仿佛不知畏惧一般,回纥人用唐言呼他投降,但大唐男儿谁肯在阵前示弱?

却听一个豪壮的声音赞道:“好…勇士!”

便见回纥骑兵左右分开,却有一队黑衣骑士猛冲了过来!

前面唐军骑士被这一队黑衣骑兵一冲纷纷溃散,室辉叫道:“什么人!”

好多回纥骑兵齐声叫道:“天方圣战骑士到了,你们还不投降!”

室辉一惊,拍马迎了上去,那些黑衣骑士都是黑袍铁甲,马都是火寻名驹,刀枪都是百炼精钢!人都是千中挑一!杀至跟前,室辉左右护卫皆不能抵挡,室辉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战死在跟前心中惊怒,奋力持矛逆冲,一个残废的猛将冲了出来,马对马,刀对矛,然而他的刀却在半空中起了个很微妙的转折,在两马交叉而过时一刀劈断了室辉的右手!

“黑头…乌护的…小儿,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中那将连杀数人,室辉不顾右手狂喷的鲜血,左手拔出横刀来要继续杀敌,却有数支长枪同时刺来,将他整个人凌空扎起!

室辉却还不肯就死,左手一挥横刀劈断了两根长矛,身子斜斜掉下来,他一着地又即跳起,向那残废的黑袍猛将冲去。这时候他的肠子都露出体外了。

中间还隔着数马,那将却道:“让他过来!”

几匹马让了开去,室辉冲到那将跟前,那黑袍大将用他不标准的唐言道:“你,和我们,其实,是同族!”

室辉胃部的出血从口腔中倒涌而出,却还叫道:“谁和你这蛮夷同族!我乃大唐中郎将!”说着将刀猛力劈出,那黑袍大将又一刀劈断了他的左手,道:“好,成全你!”跟着斩断了他的头颅。

旁边被围困截断的唐军将士望见齐声惊呼将军。

是役,两营六百将士尽皆战死!

然而也正是他们的死,为郭师庸争取到了时间。

正北面的庚子砦,马继荣也在犹豫着。他手头有八千兵马,乃是除郭师庸、慕容春华之外整个轮台防区的第三大兵马,在东北西北同时受到猛烈攻击的时候,庚子砦暂时无事,但是自己该如何呢?

如果不撤的话,回纥人一打败室辉向东一横马上就能截断他与北轮台城之间的联系,可是撤退的话,那么张迈与北轮台城之间的联系就断了!

该如何抉择?

他想到了张迈,想到了杨易,想到了郭威…

“后撤!”马继荣下令:“烧掉庚子砦,堆上马粪、牛粪、狼粪,让烟火冲天直起!”

消息传到东北,慕容春华也坐立不住了!

“敌人的獠牙终于都露出来了!”

之前的一切都仿佛黑漆漆的夜空,回纥与契丹的这次猛烈攻击却犹如闪电一般划过,让整个局面明亮了起来!

在一瞬间慕容春华马上醒悟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两胡的兵力,大概都压在这上面了吧!”

在他眼前契丹骑兵战力非同小可,攻得又紧,慕容春华虽然还能应付,但要缓出手来也难了!

“他们是要釜底抽薪!”慕容春华说:“不过就算如此,他们要一边围困都督,一边冲击轮台,怎么还能抽出这么强大的兵力来攻打我?”

“不管他的兵力从哪里来了!”刘黑虎道:“总之出战吧!副都督,陌刀战斧阵的兄弟可都忍了好久了!”

“弃营!”

明威军中,郭威下令。

“郭将军!”奚伟男惊道:“回纥人是从西北突破,应该没那么快打到这里吧!”

“是没那么快打到这里,但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鸡肋!也许他们根本就永远都不会来!”郭威道:“敌人要拼命了!现在别说乌宰诸砦不重要了,庚子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守住我们在北庭最后的根据地!”

他下令全军集结,却不向北轮台城,而向内三环开去。

郭师庸站在城头,左边是李膑,右边是刚刚撤入城中的马继荣,三人向希望看着渐渐集聚的胡马,眼看人马如潮而至,马继荣道:“对方怕不有七八万人马,看来萨图克这两个月还有后续的追加兵力。”

李膑则道:“此次仓促退缩,城内如今有兵马两万二千人,民兵八千人,攻虽不足,但死力坚守,却未必便输!”

忽然回纥人万众高呼,声音震荡长空,让北轮台城里的将士都为之震慑。

一杆巨大的黑色大纛下,萨图克在数万兵将的拥护下开到了北轮台城城下,天方教阿拔斯王朝旗帜尚黑,已经全面倒向天方教的萨图克也改易了旗帜,数万被天方圣战精神鼓舞着的回纥人涌到这里,终于见到了过去几个月只曾听闻却未能见到的北轮台城!

这个硕大的城堡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洞开的城门甚多,兵马进进出出,城头布列着无数弓弩石砲——这里,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令诸胡饮恨的疏勒?还是将成为张迈神话的终结点?

萨图克抽出天方制式的弯刀来,指着城头道:“唐人是人间祸乱的根源!若不将他们连根拔起,我族迟早都要被他们奴役!”

旁边葛览应道:“大汗说得没错,汉种不灭,我辈无论生死都不得安宁!西域诸族君长,谁也不想再作当年被大唐君临天下的噩梦!”

西面竟然还有士兵开来!

已经开到近处的回纥则唱起了歌来,歌是胡曲,调是匈奴调,歌声竟是充满了怨怼:“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汉家儿,汉家儿,逐我到何时,驱我到何地?避居西陲食夜露,亡匿苦寒枕白骨!望西苍凉无水草,望东谁家不泣哭…”

李膑在城头仿佛忽然生出了感应来,他刚才还说未必输,这时听这歌声,感觉其中带着胡族千百年的恨意,竟有榨尽鲜血以争生地、报祖仇之心!

歌声慢慢传开,唱到最后猛地停下,同时化作狼嚎般的呼啸,万千呼啸此起彼伏,在这苍凉的寒冬北庭中犹如鬼哭!

第072章 十万骑兵颂唐诗

降水量较为丰富的河西迎来了一场大雪,凉州城外积雪盈尺,出行都感困难,然而大雪之下却孕育着生机,来年凉州的农业大概会有好收成。

这两年郑渭对内改革赋税体系,鼓励农桑,由于能从丝路中得到收益,所以减少了对农民的直接赋税征收,较为独立的司法体系的运转让河西境内呈现出举世罕见的公平、公正,莫说契丹这样的蛮夷,就算是中原也由于腐败,社会生态便远不如河西来得良好,所以各种社会力量便朝西北倾斜,关中、汉中、蜀地都有贫民偷过边境到这边安生,一些有远见的商人到了这里以后也不走了,此外山地人口进入平原者、胡化人口重新归汉者、寺庙僧侣还俗者也在持续增加,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今年秋季凉、兰两州的编户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三成,其中农业人口的增加尤多,比起五年来务农的人增加了四成。

这两年天策政权一直有效地控制着物价,河西境内粮食一直维系着一个较高的价格,吸引着各类社会力量不断投入力量,在官方所分发的灌溉农田之外,军屯与商屯都成为产生余粮的重要来源,荒废了的水利系统一个接一个地得到重建,麦田的面积一年之内翻了一倍,甘、凉、兰三州在一层雪被底下,埋藏的是来年的粮食储备。

“北庭、伊州的天气似将呈现暖冬,又遭兵祸,来年肯定大荒,”张中谋在给郑渭的农情预测总结中写道:“高昌、疏勒都无大异,沙州人口逐步迁出以后,部分半旱农田退耕还草还林,来年田产或将稍减。唯甘、凉、兰三州,或能丰收。”

丰收是好事,不过张中谋认为,丰收如果能够出现在高昌、龟兹就好了,因为来年的话,不管北庭方面的胜败如何,只怕大军都很难马上就撤回河西东部来就食,如果来年还需要继续用兵,而高昌、龟兹等地的余粮又无法供应得起,那么就得从河西东部调粮,这将又得产生一笔相当大的运输开支。

除了农业有了发展之外,河西的畜牧业也有部分在转型。安陇境内有着大片的草原,在灌溉农田与草原相间插的地区,有着大量适合农牧并举的土地,张迈在过去的两年中鼓励商屯大力推行新式的农业,让那些建造农场的商人引入优秀的老农老牧民,引进新的草种并进行精细化的耕牧管理,让这些牧场的单位肉类产量大为提升。尤其是在离凉州、金城、甘州、肃州等城市较近的地方,精细化的农牧生产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张迈等高层又带头食奶,让奶制品流行起来,间以肉类、水果、蔬菜,以改善民众的饮食结构,而今河西地区的食材之丰富已经渐渐赶上洛阳、扬州等大城市。

北庭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恰好是陇西的市井表现得十分和平。

天策军的军队开往西北,而后唐的注意力则集于东北,双方都尽量维系着关陇地区的稳定,竟让这个天策军与后唐的边境区域成了一个最为稳定的大后方。

在这个寒冬到来之前,解苏商道开通的消息让受到丝路萨曼段断绝困扰的商户重新拾起了信心,而天竺商路的开辟更让一些人兴奋莫名,原本要西行的继续西行,金城该入货的商户继续入货,天策二年年中所表现出来的不景气,在秋冬之际一扫而空,商界经历了约一个多月的短暂低迷后行情继续上扬。就连岭南与大理都已经有货物抵达,甚至就连东北的长白山人参以及海东珠也开始出现凉州的市场上——这种珠子产自东北平原以及北海沿岸,属于契丹人的控制之下,契丹与后唐、天策都是敌国,然而商业力量却能突破政治上的隔阂而远行至此。

连岭南和长白山都有货物运到,中原、巴蜀和江南就更不用说了,江南和蜀地的书籍已经在河西引发流行,尤其是印制精良的书籍销量尤其走旺。天策政权如今的局势是外战乱而内和平,虽然天策军当下的主调是战争,但在腹地却已经有一股文风在萌动着。

比如范质,他作为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本身的生活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