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很确切的言语,但是从那阵阵欢呼中战阵上的将士也知道又发生了大变——而且是对唐军大大有利的大变!

终于,车阵的瞭望手发现了什么,叫道:“看!烟花,烟花!”

日暮,太阳的下沿已经抵达西山,又恰好有一片云横了过来,整个天地登时一黯,在这昏暗之中,远处的烟花便显得异常明亮起来!

“难道是…”

“没错…”

“这次是真的了!”

数万人齐声高呼起来:“元帅!元帅!元帅回来了!”

“元帅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所有战斗着的士兵都欢呼起来,所有已经失去了战斗力的士兵也泪流满面!

为了这一刻他们支持了多久啊!完全是透支了自己的生命!而此刻,终于等到了张迈的归来!

与之相应的,是回纥人与契丹人开始混乱了!

回纥的后军很明显在松动,甚至溃散!

他们已经费尽了全力,却仍然未能在张迈回击之前将留守的唐军击溃,这一刻胡人已经面临着被唐军两面夹攻,即将冲入战场的可是数万天策军精锐啊!这种可怕的场景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人震慑胆寒!

寒冬落日的余晖将北庭大地染成一片金黄,被地势限制住的这片狭隘的战场上,激斗停不下来,但战斗双方的心情却都变了。杨信原本是在垂死挣扎,而这时却是要去抓住胜利!葛览原本是想尽快抢得功劳,但这时候却将头缩得更低了,他在考虑着什么呢?

“走!”耶律察割毫不犹豫地下令!

“什么?”耶律阮问道。

“走!”耶律察割说。

这个时候,回纥中军萨图克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死灰色,没有人能够形容他这一刻心中的灰心,甚至绝望!

不过疏勒大败将他的心志历练得非常人所能及,在绝望的悬崖边上他挣扎着,派出了使者:“去告诉耶律察割,让他继续进攻车阵!我来对付张迈!”

这是他此刻能做的事情了。

回纥与契丹联手虽然没法迅速攻克车阵,但反过来,如果是由耶律察割率领契丹精锐来抵挡唐军的话,攻守之势既易,疲累异常的留守唐军一时间可未必能够战胜契丹军马!

然而使者才要出发,部将已经指着东方:“大汗!你看!”

一个比张迈杀回来更令人心寒的场景映入萨图克的眼帘:东面!契丹人的旗帜精锐向东移动!

一见势头不妙,耶律察割竟然连跟萨图克商量的机会都不给,马上就回马要独善其身了!

契丹进入北庭是要谋取大局上的胜利的,而不是发慈悲要来挽救回纥的!一旦发现形势不妙,耶律察割马上就转入了另外一个后备计划中去,半点也不停留!

萨图克的脸颊上肌肉不住地颤动,如果说张迈的回来已经将他推到了悬崖边缘,那么耶律察割的回旗就是捅了他最后一刀!

别说博取全胜,就连想要全身而退的机会都似乎没有了!

大汗都这样了,普通的回纥士兵呢?

见到后方的烟花,听到唐军的欢呼,见到盟友的撤退,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

一刻钟之前还胜利在望,这一刻七八万人却全部被失败与恐惧攫住了心田!

完了!

完了!

“变阵!”郭威大叫着!

他回到了阵心,同时跳上了阵中央的主车,扬动了最后一面令旗——他自己也没想到今天竟然有机会扬动这面令旗!

工事兵们兴奋地去抽出所有战车的钉子,一千多辆还可以动的战车被驾驶着逐一掉头,以战马居前拉辕,工事兵与民兵全部撤下,戈矛手与弓箭手跳到了车上,其他人则或者骑马,或者步行,围拢着一辆辆的战车,形成了一支一千五百乘的战车部队。

车阵在变阵的时候破绽多多——这本不是应该在战斗之中做的事情,但这一刻回纥人竟未能抓住这个破绽趁机进攻!后方萨图克的心已经乱了,前方的两员大将——霍兰存亡未卜而葛览动向不明,在车阵变幻的过程中回纥人竟是仓皇而不知所措!

在不算很远的北面,一支二万五千骑兵组成的部队已经开抵战场边缘,前锋是石拔,主将是张迈!他终于回来了!

虽然一路小跑到这里,但抵达战场的时候之前的活动只能算是热身,这是一直精力饱满的骑兵,就像两万五千头饥渴的豹子准备随时扑上去咬开敌人的咽喉痛饮敌人的热血!

但是张迈却还没有放开闸门,没有让这两万五千头豹子冲出去!

直到太阳已经沉下了半个,北轮台城上也放起了烟花!

张迈略有些疲倦与担忧的脸上才绽放出笑容来!

那是李膑给他的信号!

“留守的兄弟们守住了,而且现在还有威胁敌军后方的一战之力!”张迈大喜道:“好吧,小石头,给我冲出去吧!”

两万多人就像饕餮得到允许开吃的讯号,发出了无比欢畅的吼叫,抽着战马一齐冲杀了出去!

他们沿着回纥军踏过的蹄迹向南冲刺,对所有一切都不屑一顾,只是冲击,冲击,冲击!

有骑兵来拦,杀!

有游骑迎上,杀!

回纥的后军来挡,还是杀!

有箭飞来也不管!

所有人只是一个念头——冲到萨图克的大纛之下,夺取萨图克的脑袋!

被北轮台城与车阵耗掉了大部分精神与体力的回纥,再加上士气几乎已经崩溃,还如何能够抵挡得住两万五千唐骑劲锐部队从背后捅过来的一刀?

“铁兽”石拔的獠牙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就像流星锤砸进了番茄堆里头,碰到了便烂一大片!

郭漳和卫飞也都冲了出去,但他们这时候也顾不得用他们所擅长的骑射了!许多回纥人仿佛失去了抵抗力一样就杵在那里,彷徨着,犹豫着,用箭那是浪费力气!直接用刀砍吧!

就连马小春都顺手抓了几个俘虏!

这个战争的形势只能用摧枯拉朽四个字来形容!

战场的南方,郭威催发着车阵冲了过来——不,不是冲过来,而是碾过来!

一千五百乘战车并非春秋时代的那种战车,而是后面带着铁皮包厢的战车,在掉头之后郭威已经下令卸掉了一些铁板以减少重量,然而与周朝的战车相比这种战车还是太重了,马拖起来跑不快,但是这时候郭威不需要快,他要的是猛!

平均四匹战马拖着一辆战车,沿着被十几万匹马踏平了的地面向北面碾来,沿途见到了回纥就杀,就踩,就碾!投降者就抓起来,不投降就送他们下地狱!

原本被切割包围的唐军则一点一点地汇聚到战车附近,轻伤的徐从适也跳到了郭威的副战车上作为车弓手,他在折叠台上的表现已经让他获得了“大唐神射手”的美誉,风头甚至一举盖过了郭漳、卫飞!所以他一跳到车上,原本的弓手就将位置让给了他。

副车紧紧跟着郭威的主车,郭威回头望了徐从适一眼,忽道:“云中折家子弟,名不虚传!”

徐从适一个愕然,忽然记起自己在射杀霍兰、喜出望外之际似乎漏了口,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刚好这时见到了杨信,见他正在喘气,胯下的血围脖也跑不动了,徐从适就装作没听见郭威的话,对着杨信叫道:“杨大郎,还有力气上车没?”

杨信怒道:“谁没力气!”一撑马鞍要跳过来,手一软却差点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徐从适哈哈大笑:“无敌银枪将,竟然也有这个时候!”

杨信软趴趴地在马鞍上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已经完全脱力,却有两个骑兵跑过来将他扶起扶到了车上,他们扶杨信的时候脸上非但没有半点轻蔑反而充满了敬重,在这一战里头杨信的这杆银枪实在是为这场胜利而付出了太多,太多!

北轮台城内马继荣也组织了一万弓弩手以及民兵骑马冲了出来,如果是正面野战他们这样子出城是很危险的,但他们这次出城已经不是要去战斗,而是要去收割胜利而已!在这种时候,更重要的将是人数而不是战斗力。

郭威的战车部队开到北轮台城东门延长线上的时候唐军已经汇集了将近三万人,而被他们击杀或者俘虏的回纥人的数量也接近了这个数字!

回纥兵败犹如山倒,葛览在混乱之中竟已率领了千余骑不知逃往哪里去,北面压下来的唐军分成二十余支,以一千到一千二百人为一支,犹如二十多把尖刀一样插了下来,登时将数万回纥插得体无完肤!

而南面郭威的车兵、慕容春华的骑兵又迎面围拢,当太阳完全沉入地底,整个世界都暗下来时,南北两方面的唐军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

“点燃火把,夜战!”

张迈下了命令,在日光与月光交错中北轮台城外亮起了无数火把,点点火光中石拔看着萨图克的大纛,兴冲冲地就要冲上去,忽然马小春传来了张迈的号令,让他不得近前!

“什么意思!”石拔道:“为什么不让我靠近?难道这时候还和回纥人客气不成?”

“不是,”马小春道:“元帅说,这场功劳我们不要去和留守的兄弟们抢。”

石拔啊了一声,若有所思,这时候他已经接触到了一些从南面冲过来的留守兵将,在他们身上石拔几乎闻到了一股来自地狱的味道!这股味道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遥远,石拔隐约记得,自己当年在灯上城激战之后就是这样的情况!

因此只是一个照面石拔已经明白这些留守的同袍在过去几天里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困难,而他们竟然在大部分精锐开离的情况下支撑到了现在,一想到这一点石拔心里就产生了敬重与亲切,仿佛在这些留守同袍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明白了。”石拔说:“这是属于他们的!”

他随即率领骑兵去冲杀大纛周围看起来比较难打的部队,瓦解萨图克大纛周围的有机战斗力。

北庭战役是一场投入近百万人力的大战役,而北轮台城外,则是一个投入了十几万人的大战场!胜负在张迈大军抵达的那一刻就已经分晓,但战场的清理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石拔既未第一时间冲上去斩纛,大纛周围的士兵便得以负隅顽抗了好久!

战场上已经有两万回纥士兵被唐军斩杀,同时又有四万人已经弃械投降,其他的或者还处于混乱之中,或者就是已经在黑暗中逃散。

终于郭威逼近了,慕容春华也逼近了,马继荣逼近了,同时杨信与徐从适所坐的战车也逼近了,石拔在外围不进来,张迈的赤缎血矛也不近前,只是数万大军重重围困,将大纛周围的数百回纥人围了个里外三重!

李膑、郭威、慕容春华等已经分别派人去向张迈回报此战的经过,张迈听得有悲有喜,几度落泪,对马小春道:“这两个名字,你可有印象?”

马小春道:“元帅,看看你的马鞍!”

张迈在明亮的火炬下看看自己的马鞍,大喜道:“杨信!徐从适!是他们!”

马小春高唱道:“知人之明无过于元帅!”

张迈哈哈大笑,道:“你少拍马屁!”忽然喉头一哽,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怎么不见老郭派人来回报?”

李膑、郭威等的使者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张迈心中本来充满了大胜的喜悦,见到他们的表情脸上却不禁蒙上了一层阴霾。

萨图克的大纛外,石拔冲到了慕容春华前道:“副都督,怎么还不动手!”

慕容春华微笑道:“我没力气了。”向不远处的马继荣道:“马将军,你是生力军,你冲上去吧!”

马继荣也笑道:“战场冲杀,我不擅长。”转头向郭威道:“郭将军,不如让大家看看你马车的威力吧。”

郭威呵呵一笑,对副车杨信徐从适道:“你们二人还有力气冲杀么?”

命人牵过一匹战马来,杨信这时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二话不说就跳上战马,挺枪上前,奚伟男夺过副车御者的座位,亲为徐从适驾车,几百个有功将士从后跟上,石拔一扬手,数千龙骧军为之翼护,几万火把照耀着他们,这一刻数万唐军将士都心悦诚服地望着杨信、徐从适和他们身后的数百将士,所有人都承认他们是最有资格上前摘取胜利果实之人!

眼前对唐军来说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仪式!

张迈也勉强收起对郭师庸的哀念,上前观看,却见月光与火光照耀之中一支银枪勇往无前,枪光点点犹如梨花,最后尚在顽抗的回纥人本非泛泛,但在银光闪耀之中完全抵挡不住!

张迈这时的武艺造诣已非初抵新碎叶城可比,忍不住赞道:“好枪法!”

旁边李膑等的使者、郭威的使者等纷纷道:“元帅,昨天和今天大战正酣的时,咱们的大唐枪王可是比现在还厉害十倍!”

郭漳等听得悠然神往,道:“真这么厉害?可惜错过了。”

说话间杨信已经冲到了大纛之下,徐从适忽然起身张弓,一箭射去,啪的一声大纛的旗帜落了下来,数万大军齐声喝彩,杨信已经斩了大纛而回,徐从适枭了旗下大汗服饰者之首级,用战车运了交给郭威,郭威就要与慕容春华等一起前去向张迈请功,慕容春华道:“将士之功,将士去领!”

郭威便带了杨信、徐从适到张迈马前请功,杨信跪下献旗,徐从适跪下献首,张迈掀开皮帽看了面目一眼就不再看,对杨信、徐从适笑道:“我的马鞍还没换呢!你们二人的姓名,都还在我的马鞍上!但是今日之后,这两个名字就要换个地方了——从我的马鞍上移到青史上去!”

杨信与徐从适只听得热血上涌,杨信叫道:“杨信愿为元帅前驱,踏平西域,横扫海内!”徐从适沉吟着,亦道:“末将亦愿跟随元帅,平定乱世!”

张迈大喜,亲自扶了他们二人起身,却听呼喊之声犹自未停,回纥最后的二百余人仍然浴血奋战,不肯投降!

郭漳看得心中惊叹,道:“元帅,这些人也是勇士,不如放过他们吧。”

张迈沉吟着,问郭威道:“你看如何?”

郭威道:“面对二百倍之围尚且不降,确实是壮士!但既然他们对萨图克如此忠心,与其放过他们,不如成全他们!”

张迈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第090章 后方

在北庭大战发生的同时,安陇线却显得异常平静。

没有战事的时候,张迈尽量让境内保持着一定的活跃度,哪怕因此而出一些小乱子,也给予中心线城市以相当的自由,但在战事发生期间,郑渭却一改施政方针为谨慎,一切都按照最小心的方案来,确保各州不出一点乱子,民间的自由也被相对压制了。

不过,由于这时正是冬天,百鸟南下,百兽蛰伏,农民也都躲家中过冬,牧民们藏在帐篷或者木屋中,靠着秋天收割的草堆养牛羊。除了一小部分商人之外,大部分的商贾也都就地躲冬避寒,而且除了商路干道,通往各县的交通也变得不方便,而更深入到乡里的道路更可能因为飘雪而割断,托云关不能走了,马鞍山口也无法通行,唯有凉州、疏勒、高昌、龟兹的工坊在热火朝天中继续运作,疏勒、龟兹和金城的棉衣工坊也逆时节而兴旺,但是街道之上人迹稀少,只有酒馆的生意到了冬天反而更旺盛。

郑济踏着积雪,走进凉州最大的酒楼刘伶居。

现在的凉州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凉州,自从商业资本迅速涌入,凉州在短短两年间大大变样了,其中有三块区域发展得最好。

一是位于城市中央的行政区域,政务厅及附属建筑是天策军驱使奴隶在农闲时赶建起来的房屋,也是城内唯一一片动用了公款建筑的建筑,建筑特色大气而简单,政务活动都在这里展开,官员以及其家眷也住在这里。

二是城东的商业区,当初将这一块划为商业区时,基本还是位于城墙内部的一片荒地,现在却已经奇迹般地矗立起了无数房屋,天策政权没有下令规范建筑的格式,所以这一片地区的建筑花样最杂最乱,有的地方十分雅致,有些地方却又脏又乱,有些楼房很高,有些屋子却很窄小,甚至要弯腰才能进入,由于不禁外人经商,所以各族各教在这里都可以看见,这一片区域的人口统计一直是一个难题,甚至就是官方也统计不出这里究竟有多少间房子,唯有街道是规划好的,但店铺经营款式的分类则是自然形成,做的生意主要是对外,既作为兰州与甘州的中转站,同时也是作为整个安陇政治中心在运作着。

三是城南的宗教区域,以佛教为主,而间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于有宗教力量的介入这一片地区的建筑最为华丽,房屋也最多,僧侣聚居之地同时也就带动了商业,是城内商业内循环最好的地方,安陇最好的酒,西北最好的茶,人气最高的变文僧,拥趸最多的参军戏(注:唐朝戏的一种,类似于今天的相声),都聚集在这里——刘伶居也在这个地方。

郑济一路走过来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变化——因为他过去两年几乎一直呆在凉州,但是他身后一个老人看到这里时却有很多的感慨——那是杨定国,他从儿子女儿的信中知道了一些凉州刚刚并入天策政权时的荒废景象,不想今天见到,却发现这个地方的市井已经发展得这么好,如果不是城西还有许多颓院荒草,他几乎要怀疑当日杨清给他的书信是否真实描绘了这一带的景象。

“杨叔叔,请进。”

杨定国如今虽不入实职,却代领安西大都护,但在这里郑济却未敬称他的官衔而叫叔父,可以想见今天的这次会面属于私人情谊。

帘幕内是郑家的小儿子郑汉,如今也出落成一个英俊的青年了,他领着杨定国上了阁楼,楼上一个老者听到楼梯声站了起来迎候,两个老人在阁楼中站着对视,看了好久,杨定国才道:“郑万达!”他的声音虽然苍老却还是充满了武人的魄力。

“老杨!”郑万达已过六旬,但身材宽胖,满面红光,看起来竟比满脸皱纹的杨定国还要小十来岁一般。

杨定国瞪了他一眼说:“阿齐木啊!看来你在康居城(撒马尔罕)里果然是养尊处优,养得面皮也这样白净。”

郑万达笑道:“这么多年了,见面就说这样的话!我在那边过的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过是每天陪笑脸在胡人眼底下讨口饭吃,你以为心里就好过么?你们在新碎叶城日子过得苦,风霜都刮在脸上,我在康居也受风霜,那风霜却都刮在心头!其实,我也常常羡慕你们的逍遥呢。”

杨定国嘿嘿地就往靠窗的椅子上一坐,呸了一声说:“行了吧你!你们货殖府的人就一样最强——嘴巴会叫!花红酒绿的日子,在你们口中都变成风霜刀剑了!”

当日郑渭不认得杨易,但他们的父亲郑万达与杨定国却是见过的。

在武人诸家退至新碎叶城以后,货殖府仍然与他们有着联系,当年在安西唐军奇袭怛罗斯地区期间曾起到重要作用的灯下谷,就是新碎叶城与俱兰城货值府后人街头的所在,若不是靠着货值府后人提供的铁料、硫磺等物,新碎叶城如何能够维系对陌刀的再造与修补?若不是郑家从宁远买来马种,新碎叶城也无法维系战马的改良。而所有的这些“接济”都是在灯下谷完成的,而交接的双方,自然得由各自的核心成员进行。不但郑万达认得杨定国,郭洛和郑渭小时候也是见过面的。

不过安西唐军武人与货值府的恩怨持续了上百年,双方互相依赖却又互相看不对眼,杨定国和郑万达从少年时候就不对付,嘴上经常互损,只是当年新碎叶城要靠俱兰城货值府后人的接济,杨定国不得不忍气吞声,郑万达则不免有施恩者的高傲,现在形势扭转,武人一派打下了江山,倒是货殖府后人得反过来依附他们了,因此郑万达在说话的时候便将尖酸全部藏起,这是一个老商人在形势变化中所显现出来的狡黠与通达,杨定国却是再无顾忌,说起话来变本加厉,大有发泄这一百年来一切委屈的意思。

如今天气已经很冷,北庭地方干燥,凉州却是一场接一场的飘雪,刘伶楼的设计颇为巧妙,并非临街就是窗户,在这个最雅致的包厢里头,窗户是复式的,打开了木窗之后还有一层纱窗隔绝风雪,却又让这个房间不显得太闷,偶尔有风从纱缝中吹过来也变得柔了。加上屋内又有暖炉藏在壁中,所以一进门外间的寒意就去了七八分。

郑万达在杨定国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下,椅子上铺着拜占庭的坐垫,他脖子上围着貂皮,身上披着狐裘,丝绸之下又是一层精絮,仍然穿得十分厚实。

杨定国却只是一件薄薄的棉衣,似乎越老了越不怕冷,在外面是如此,上了阁楼后干脆连袍子都脱下了,交到郑汉的手中去。

看看郑家儿孙都在跟前,杨定国的两个儿子却都在前线,他哼了一声,说:“你们货殖府就是如此,永远躲在后方暖被铺里头享福,我们这些武家却永远得在前线冲杀,拼生拼死来喂饱你们这些大老爷。”

郑万达听他的言语和十几年前见面几乎没什么不同,苦笑道:“行了行了,别货殖府了,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当年的事情咱们也说不清楚,如今的天下早不是我们老祖宗时的天下了,也不是我们的天下了,都是小一辈的天下了。这些恩怨纠缠,怕也就我们这两个快进棺材的还记得,你去问问你儿子杨易,再去问问我儿子郑渭,看看他们还在乎这些不!人家现在不是都督就是长史,谁还来理我们这两个老头子的罗嗦?”

杨定国听得一愣,想想郑万达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天策军虽然源自安西唐军,但是如今的天策政权其气象已非安西唐军所能涵盖,郑、杨两家所代表的货殖府与武人的恩怨,在郑渭杨易那里的确变得犹若变文故事那般遥远,小一辈的人根本不会为了那些去生气了,郑汉、杨涿等人偶尔说起这些往事都是一笑。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是想到自己所重视的恩仇到了小一辈处都变得不值一哂,杨定国却忍不住有些失落。

郑万达又道:“现在啊,老哥我是在康居那里存不住身,来投靠老弟你了。还望老弟莫记得当年的恩怨,把当年不愉快的事情都抹了吧。”

杨定国冷笑了一声,道:“你需要来投靠我?哼,你的儿子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你女婿也是一个都督,汗血骑兵威震天下!你的家势只比我强,不比我差!”

郑万达笑道:“我儿孙们的钱或许比你儿孙们多些,可我们全都夹着尾巴走路,哪里比得上你们,走到哪里都能放声大笑,见到了谁都能放声大骂,这等痛快,我的儿子女婿可一个都没能有。”

杨定国听他说的有趣又在理,至此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年纪毕竟不小了,又在长年累月的熬战中累坏了身体,这时笑得咳嗽起来,郑汉慌忙替他顺背脊,杨定国喘息了一会,叹道:“没用了,没用了!我们都没用了!连笑几声都不行了。想当年,我是连最烈的汗血种马都降服得住,现在?烈一点的马我闺女都不肯让我骑了!”

郑万达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好在你我的儿孙都撑持得起来,咱们当年创基立业,我想的也不过保家富家,至于你和师道兄,也就是想着如何守住新碎叶城,却如何比得过小一辈?他们今日的成就,我们当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杨定国点头称是,郑汉在旁斟了两杯淡茶,二老边饮边说,时儿哭时而笑,尽说往昔之事,因数着当年灯下谷聚会时的老朋友、老对头,去世的去世,星散的星散,真是好不感伤,人到老时,不但朋友难得,就连对头也难得了。

两人从下午一直谈到黄昏,意犹未尽,却彼此都有些疲倦了,杨定国因道:“只是咱们两个老货在这里絮絮叨叨也甚没趣,待得北庭征战结束,我的儿子们也凯旋归来,那时候咱们两家再聚一聚,听听儿孙们的英雄事迹,那才豪哉壮哉!唉,我怎么不多生一个女儿,就嫁给你儿子多好!”

郑万达笑道:“其实咱们也不算太老,彼此注意点,多半能熬到孙儿辈长大成人,儿女一辈做不成亲家,就到孙儿一辈来做亲家吧。”

杨定国大喜道:“你今天说这么多话,就这句最顺听!”

郑济道:“就是不知道北庭现在战况如何了,最近消息捂得紧,连我都探不到风声,真是让人着急。”

杨定国斜斜瞪了他一眼,指着郑济道:“来了,来了!你们货殖府的脾性又来了!我说今天怎么这样好要请我喝酒,原来是想从我口里探风声啊!是不是这情报又干系到你哪桩大买卖了?”

郑济一急,忙道:“这…是侄儿说错话了,侄儿自罚一杯。”

郑万达道:“老杨,你也别太敏感,我家老二虽在做生意,但他弟弟可是在做留守,真有什么消息,我家老三未必会知道得比你慢。我家老二纵然要探口风,不会往我家老三那里使法子?今天约你来,纯粹只是私下小聚。”

杨定国想想也不错,他虽挂名安西大都护,但从第一线退下来已有半年,北庭真有什么消息,郑渭确实会知道得比他更早,他又饮了一杯茶,道:“这茶真是喝的不习惯,虽然贵,却还不如糟酒!”又道:“至于北庭那边,我看你们也不必担心,儿郎们肯定会打胜仗!更何况我们的元帅也去了,有元帅亲临战阵,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所以这一仗我们必胜无疑!你郑家若是要赚钱其实也容易,就想着大胜之后,哪条路子发财,就往那里走便是了。”

郑万达笑了起来,道:“发财的事情,现在我倒不放在心上了。郑家到如今早已不缺钱了,就是赚钱的门路也不用自己去找,我们家业大了,自然而然会有生意找上门,但忙碌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才知道钱财的东西是虚的,那都是帝王们暂存在我们手里的,他们什么时候要拿去,只是看他们的需要。”

杨定国道:“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

“要安心。”郑万达脸上带着期盼,说:“要一份安心,一份可以让人不至于朝不保夕的安心。这个,却不是今天我们赚了多少钱,或者家里有个子弟做了多大的官就能得到的。”

杨定国听着,默默点头。

郑汉送了杨定国回去,郑万达父子送出了门口,回到阁楼上,郑济道:“刚才杨老一见面就和爹爹吵架,我真是吓了一跳。以为事情要崩。”

郑万达淡淡一笑,说:“那怎么会,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得吵架就是还有交情,没话说才最可怕。”

郑济道:“然则今天听杨老的口风,是答应和我们联姻了。我现在在安陇商场纵横捭阖,生意渐渐做到中原去了,老三身居高位,将来若是建国称制,他不是宰相也是副宰相,湘儿又嫁了一个好姑爷,威名赫赫,震慑一方,咱们军、政、商算是都齐了。说到这大西北的名门望族,咱们已经刻列入一个巴掌之内。若能够再与郭杨两家联姻,那么咱们可便稳如泰山了。”

见郑万达沉吟不语,郑济道:“爹,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郑万达叹道:“有的,我就是觉得,我们所得太多了。名、利、权都有了,可是我们的功劳呢?”

郑济一愕,一时反应不过来。

在商场上他涉及面之广、掌控力之强、应对新形势的应变能耐都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了郑万达的全盛之时,可是说到思虑之深邃,少了二十几年的生命阅历便终究不同。

郑万达道:“咱们现在说到富,那真是富可敌国,说到贵,亦仅在郭杨之下,老三和姑爷权倾陇西,假以时日你也必富甲天下。自来一个家族在各方面都如此完满,如此接近巅峰,那真是青史罕见。想想身兼邓通石崇的财富、萧何曹参的地位、韩信李靖的军威,一门之中出将入相,历朝历代没见过这样的家族!而我们的功劳呢?也就姑爷立得几番奇功,老三有后勤调配的苦劳,你经商也算能顾及国家,然而光是这样还是不够的。郭家杨家,那都是嫡派子弟将脑袋别在腰间冲在最前线的,他们流的血,他们立的功,足以让他们安心享用泼天的福禄,而我们一家,这富贵与名望却得来得太过容易了。说得白一点——这些对我们郑家来说,有点儿是非分之福。不是好事!”

在别人看来,郑家已经得到的一切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但郑万达却在抵达凉州之后常常为此而夜不能寐。

“爹,”郑济道:“那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难道与杨家联姻也还不够么?”

郑万达沉思半晌,才道:“不够。如今北庭之战看看就要有眉目了,不管接下来形势如何,我们郑家,功劳要抢着立,但这钱,最好却是赚少一些,最好寻一些损己利国的事情,削一削自己的势头!”

第091章 党项人的去向

“北庭之战,只怕会在这个冬天结束。”

天策府中,薛复说。

这是留守三大臣三日一次的例行聚会,在之前,三大臣对北庭之战的前景作出了种种预判,其中包括最坏的预判——即天策军全面战败,以至于不得不退缩到天山南麓,那个时候后方应该如何应付危局,郑渭和鲁嘉陵也是有一套腹案的;而一个不算好不算坏的结果——天策军击退契丹、回纥,却未能让对方大伤元气,那样对天策政权来说也不是好事,因为这次战役损耗了天策政权极大的元气,平手收场会让天策军在未来的几年中整个政策变得保守收缩;当然,还有一种最乐观的结果,那就是在这个冬天战争结束,而且是取得大胜。

在杨易出发去搜寻那个柴荣所发现的“河谷”之后,有一封加急密报转到了中枢,这时才刚刚抵达,薛复根据这个密报,推说第二种可能性降低了,他认为“现在”北庭的战局走势,要么大败,要么完胜!

“如果我们相信元帅和杨都督的话,那么,这场仗我们应该可以完胜!”薛复说。他如此分析若是由别人说给郭师庸听,郭师庸必嗤之以鼻,但薛复个人的战绩却让他的推断自然而然地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力量。

在留守三大臣里头,他主抓军事,对这方面的判断最有说服力,郑渭和鲁嘉陵听他这样说,心中也就开始拟定接下来应该进行的事宜。

“如果这场仗真的能够大胜,”郑渭悠悠道:“那我可就轻松多了。”

薛复道:“怕没那么轻松吧,打胜了的话,以元帅的个性一定要乘胜追击,我半个月前就听你说我们的仓储已经见底,现在吃的都是借来的钱粮了。再说二九天即将到来,接下来几个月的寒冬与春寒是大淡季,钱粮都是有出没进,若元帅还要进击的话,我怕你没那么多的钱粮提供给他扩大战果。”

郑渭微微一笑,说:“钱粮的事情,薛都督就没我在行了。如果打了败仗,或者打了平仗的话,那么我们肯定是没法再取得钱粮的了,但如果打了胜仗,那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别说过冬,就算是支持到秋收也没问题。国家在胜势之下与在穷途末路之时,能够取得的钱粮最多。胜势之下会让内外军民都看好国家的未来,将家底拿出来博前途,至于穷途末路,那就像杀鸡取卵,同样也能榨出许多钱粮来——岭西回纥现在干的就这个!”

薛复道:“郑长史是说,如果打了胜仗,你就还能取得钱粮支持战事继续?”

“当然不可能支持十万大军远征——那个杀了我的头也不行,”郑渭道:“不过支持两三万精锐继续征战,应该是没问题的。”

薛复大喜道:“若是如此,此事你可得传书信到前线,知会元帅。”

鲁嘉陵道:“不过若我军真能取得大胜,我倒希望契丹莫败得太过。”

薛复皱眉道:“胡势衰竭,这是好事啊。鲁兄为何这样说?”

“前线作战,当然不能患得患失,不过在我这边,却是不想契丹现在就衰落。”鲁嘉陵道:“契丹若是衰败得太快,就会给李从珂造成可乘之机,若让他趁这个机会击败契丹,收复我大唐安东都护府旧地,席卷漠南,那样他在中原军民心中的地位势必大大抬高,有望超越乃祖而成为众望所归的中兴明主,而且那时候小唐朝廷最大的弱点——牧场不足就会补上。李从珂若得天下才智之士归心,兼中原之富庶、漠南之战马、安东之将士,则恐怕我天策到时候真会沦为边藩了。我军如今无暇东顾,中原的局势要是衰败得太过厉害,对我们来说只怕也不是好事。既然我天策军如今的大略是东守西攻,在这个大略未调整过来之前,当力求东方局势均衡。”

薛复道:“可是我军如今在凉兰的军事布局固守都显得勉强,出兵那是万万不能,除非西征大军东返,否则东方之事我们怕是只能旁观了。”

“那又不然,”鲁嘉陵道:“我军如果真的取得北庭大捷,那么对契丹就成胜势之国,那时候用纵横之策也可以取得许多成果。李从珂与耶律德光就算斗了起来,我们居中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两国的军政决策。虽然他们的矛盾无法通过纵横之策彻底解决,但只要拖延到元帅平定西方东归,那我们就可以顺利调整对中原的方略了。”

郑渭道:“可是凉州要与契丹沟通,中间隔着朔方,我们的使者要通过小唐朝廷治下过去,只怕能往不能回,契丹的使者也无法回访。”

“不一定要通过朔方的,”鲁嘉陵道:“走定难也是可以的。”

定难军在今天的陕北一带,东面与天策军接壤,北面出长城旧址、渡过黄河就可以到达敕勒川(今呼和浩特、包头一带),这里如今正是契丹的领土。

薛复道:“这条路确实走得。最近洛阳方面几次三番都有撤藩定难的意思,所以李彝殷最近两年都在暗示着要内附我天策了,只是一直未得元帅许可而已。若我们要求他给我们暗中开通一条前往套上的道路,李彝殷断难拒绝,不过李彝殷也是难驯之狼,需防他借此机会向我们敲诈。”

鲁嘉陵笑了起来:“党项这颗棋子,若是用得好,怕不止是作为,这么简单!”

这时北庭之战尚未决出胜负,留守三大臣也只是商议,所谓战胜之后的纵横策略只是存诸设想,但既然有了这样的预判,鲁嘉陵便向定难方面派遣了一名医师作为密使,好给未来可能要展开的外交策略铺路。

鲁嘉陵派出的人是一位医僧,约三十来岁,出身大昭寺,唤作悟真,年纪比鲁嘉陵大些,但却比鲁嘉陵矮了一辈。

李彝超当年天宁寺一会回去后就患了重病,几次濒死,定难军医疗水平低下,因此曾分别向洛阳、凉州求医求药,洛阳方面李从珂恨不得李彝超早死所以只是应付了事,天策军这边张迈却十分重视,特地派了一个医疗小团队前往夏州诊治。要知西域的医术别树一帜,新碎叶城的军医本身水平就不低,如安九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疏勒、龟兹自古以来就是良医产地,沙州则有汉传医术之遗泽,继承了波斯遗产的天方教医术与华夏医术足以分庭抗礼,天策军领地占有古波斯国一隅,又十分重视医术的发展,民间在官方的鼓励下也大肆搜罗古波斯、天方、吐蕃以及汉传医术的典籍,各种文明下的医生有不少也都涌入疏勒、宁远,东西南北的药材也随着商流而汇聚,且张迈本人又带来了一些现代医疗卫生的观念,这对改进、甄别各家医术也有一定的指导作用,所以天策军的医疗精英水平甚高,颇不在洛阳太医之下。

所以在天策军医师的尽心诊治之下,李彝超总算有了好转,去年本有复原之势,但到今天冬天天气转冷之后情况又有恶化,悟真在这等情况下再次进入定难,刚刚入境李彝殷已经派人赶到边境上迎接——对天策军对李彝超的救命之恩,党项人还是相当感激的,对凉州方面派来的医师也极尽尊隆。

定难军境内多是牧场与山林相间,这个时代的黄土高原生态情况比后世好得多,在无定河两岸也有一些灌溉农田,党项人正在从游牧进至农耕,但游牧特色尚浓,耕种技术十分低下。

在与天策政权的交往中,定难军不但得到了张迈派来的医疗队,而且还得到了张迈派来的农业指导,帮助党项人改善耕作技术以及从游牧转为定居的农牧结合,这两件事情一是救上层的命,二是救下层的贫,相对于洛阳方面只是想要削藩,张迈做的这两件事情虽未耗损到仓司的钱粮,却让党项人由上到下都生了感恩之心。

定难军的首府夏州城位于无定河上游,却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城垣乃是赫连勃勃所建,坚如磐石,行军司马李彝殷亲自在夏州西门迎候着悟真,脸上十分忧虑,对着悟真下拜泣道:“大师,您这次一定要再施妙手,救一救我兄长的性命!”

悟真忙道:“贫僧自当尽力。咱们快去看看李将军吧。”路上问了一些李彝超的病势,听说他有按照自己的嘱咐按时服药,却还是病情渐重,心中便觉得此次怕是难了。入门之后果见李彝超一张脸笼罩着一层死灰色,悟真先吃了一惊,诊脉过后默默不语。

李彝超道:“大师,我怕是没几天日子了吧。”

悟真忙道:“将军勿多忧虑,吉人自有天相。”

李彝超笑道:“我倒也没什么忧虑,只是不晓得能否看见张元帅凯旋。”

悟真呀了一声,对李彝超的言语有些诧异,一时未下定决心该如何接口,只是微微露意,说道:“定然可以的,如今凉州城都在准备着爆竹美酒,到时候多半会有一番热闹。”又道:“将军莫要多思,多思则添忧结于病情不利。”

退了出来,李彝殷忙来请问,悟真低声道:“怕是要准备后事了。”李彝殷大惊失色道:“大师,就完全没办法了么?”悟真叹道:“药医不死病,医家之术亦有时而穷。我虽带了良药过来,但也只能延缓病情而已。若是李将军竟能熬过这个冬天那是佛祖保佑,但也不能寄予过高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