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们隔门向郭汾请命,不止杨定国和留守诸大臣,曹元深等也来了,一起请以张迈的名义向诸国报喜。因张迈不喜跪拜,所以天策政权下礼数较为简略,远没有中原那么繁缛。

而且张迈虽居王爵,做了天策上将,但与诸大将大臣的关系从礼数上仍然停留在上下级的关系,而非君臣的关系,张毅等见张迈行礼,见到内眷如郭汾、福安等便不跪拜,杨定国见到张迈也不跪拜,见到郭汾更不可能跪拜,这时在门外张毅却跪了下来,他一跪别人也就不好不跪,曹元深也跪下了——自张迈取得了北庭大胜,曹氏一族是最早有劝进之意的,若不是因他们这一派被冷落了说不上话,张迈又远在万里之外,只怕早就越过别人上表了。

张迈既有帝王之望,则郭汾跟着要受到尊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只有杨定国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郭汾是他的世侄女,他年纪又老,一时跪不下去,但按照王朝礼数,若郭汾做了皇后,就算是郭洛见了妹妹也要行礼的,更何况杨定国还隔了一层,本当伏拜的。

杨定国掀起袍衽就要跪下,郭汾隔着纱窗望见有异,问道:“怎么回事?”

郭鲁哥家的出去一看,回来说了,郭汾忙道:“快都起来!跪什么啊!还有杨叔叔,你别折你侄女的福了!”

张毅正色道:“元帅乃王爷,夫人便是王后,日后元帅登基,王后便是正宫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当受军民百官叩拜,此乃正礼,怎么会折福?”

郭汾一愕,她的见识也不差,只是本身就比较豪爽,向来不拘小节,又嫁给了张迈,夫妻两人互相影响之下,虽知夫君有横扫天下之志,郭汾却竟未想到自己这么快要做皇后了!呆了许久笑道:“我做不做皇后,还是先看元帅登不登基再说吧。就算他要做皇帝,也得等他做了我才做皇后啊,天下间总没有皇帝还没登基,他老婆先做了皇后的道理啊。”

杨定国、杨清、郭鲁哥、郑渭等都笑了出来,张中谋也是莞尔,只有张毅、曹元深等几人没笑,郭汾道:“现在还是照旧吧。”张毅还是先磕了头,道:“既然夫人有命,臣等不得不从。”他虽然叫“夫人”,但这个“臣”的自称还是将君臣关系给扣得紧了!

曹元深在一旁心想:“这个张毅,在诸大臣里头最会做官!这番言语说出来,也将留守大臣中领先效忠之鳌头给占了!郑渭等会办事,可惜这些手段还差远了。”他这一派人本来倒也不在张毅之下,只是当前的局势总轮不到他们先说话,所以不敢妄动。

郭汾坐在门内道:“给诸国报喜的事情,就按诸位的意思吧。如今我们取得了北庭大捷,与诸国的关系想必也要调整,如何措辞,也要与之前不同。元帅西征之后,我每三日一次参加留守大臣聚议,两个月前为了安心养胎不再参加,现在诞下孩子之后也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从下个月开始可以恢复了。我刚刚收到元帅给我、杨叔叔和留守三大臣的书信,只要我们五人点头,就可以元帅的名义进行对外之事。”

说着将书信传了出来,请杨定国与留守三大臣传阅,鲁嘉陵拿到手后心道:“以元帅的名义进行对外之事…那是否包括用兵?”

北庭战役刚刚开始的时候张迈与诸大将大臣定下了东守西攻之大略,对东面的要求是尽量保守,但此次大捷以后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因此才有这样一道命令。

郭汾又道:“如今趁着人齐,我想先提出第一件事情来。”

众人都显得有些紧张,张迈西征之后,郭汾以有孕在身,虽然参加留守会议却从未主动提出什么议案,只是在诸大臣需要她出面的时候点头走个流程,不想这时却要提议事情,想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郑渭心道:“不会是元帅另有书信,叮嘱了夫人准备向东用兵吧?不行!我们的粮草固守还可,出征可万万不足!”

比起和平时期,战争期间粮草的损耗将诚意若干倍以上,为了准备这次北庭大战甘陇可以说是憋足了劲,如今又还没到秋收季节,就算到了秋收季节,因为这次大战已经将天策军已有的一点家底都打光了,新的余粮是否足够供大军出征也还难说。

薛复心道:“从元帅给我的书信看他似有继续向西之意,回纥已经破败,元帅就算西征或许也不需要太多兵马。不过即便如此,剩下了的兵马立刻东调也暂时没法用。”

真实的战争不是游戏,一场大战之后士兵必须给予充分的休息,北庭大战的士兵就算用车马送到了凉兰,没有一段长时间的休养也不能就派上战场的。

鲁嘉陵则想:“如今我天策刚刚取得如此惊人之大捷,东方诸国无不惊恐,此时该当有的态度是既不进击、又不示弱,让诸国对我莫测高深,我方再趁机取事。若是这时示弱,则诸国或将疑我虽获胜而国内破败,若这时候进击,则诸国怕我有虎吞天下之志,或许会合纵而抗我,那样形势将会反而变得对我们不利!”

他便想起了战国时代的齐国来,当时齐国取得了“以万乘之国灭万乘之国”的巨大胜利,却因此而招惹了诸国的震惊,导致其它诸国联起手来一起向东几乎灭了齐国,齐国最后虽然保住了社稷但也自此一蹶不振,无法再成为天下第一大国了。

其他人心中也各有各的猜测,却便郭汾问道:“元深将军,元忠将军如今到达哪里了?”

曹元深没想到他竟会问到自己来,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才道:“舍弟…舍弟过了巴东,早已入楚,如今或者已经入吴了吧。”

曹元忠在张迈西征之前原本曾图谋着作为留守大将,谁知所谋不成却被张迈派往东南出使,张迈给他的任务不但是要出使后蜀,而且要他周巡列国,而且没说什么时候让他回来,也没说要他取得什么成果,在曹家的人看来,曹元忠的这次出使名为出使,实为流放,所以在曹元忠出境以后沙州曹派便都蛰伏了起来,便如鸟兽冬眠一般。

这时郭汾道:“元忠将军国之栋梁,不宜久在境外,我提议就此追请他回凉州吧。”

杨定国、张毅等无不愕然,以他们的才智自然看得出当初张迈将曹元忠“流放”出去,为的就是不想他留在凉州掣肘留守三大臣,并将可能发生的后宫之变消泯于未萌之前。他们原本以为必是等张迈回来才会召回曹元忠,不想现在竟是郭汾先行提出。

杨定国几乎就要说:“叫这人回来干什么!回来添乱么?”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这话不好出口。

张毅亦道:“禀夫人,曹将军出使东南诸国,身负重任,且又是元帅亲命,此事是否等元帅回来再…”

郭汾已经道:“我自然晓得出使东南诸国乃是重任,所以才要追元忠将军回来啊。北庭大捷之前,我军在南方诸国眼中,不过是与蜀国相当之偏安之国,而我军为了确保东线的稳妥又力求谨慎,所以出使之前元帅已经叮嘱了元忠将军要以谦下之礼以对诸侯。但如今形势已经改变,北庭一战破回纥、败契丹,就算是南方诸国,听到消息也势必震惊,这个时候也需要调整一下我们对诸国的态度。元忠将军身在数千里之外,不知后方最新的决策与态度,却如何还能当好这个使者?因此必须将他追回来。”

张毅一时没话可说,只是觉得为这个道理追曹元忠回来岂不是没事找事干?

郑渭却曾领教过郭汾的能耐,知道郭汾不会看不破这一点,心道:“对曹元忠她迟不召回,早不召回,却在这个时候召回,非是不知道曹元忠回来可能会添乱,而正是要告诉告诉所有人就算曹元忠回来她也压得住场面!这正是对内对外彰显凉州如今正日趋稳定。”便道:“在下以为,夫人所言有理。”

薛复看了他一眼,也道:“我没有意见。”

他们两人是当前陇西文武之首,这一支持郭汾,旁边便不敢轻易再反对,鲁嘉陵心道:“咱们这位夫人,当初是敢领兵出城的!她既有这等魄力,对外策略上必能支持我行事!”便也道:“臣亦以为应该。”

郭汾道:“好,那就这样定了吧。”

第103章 八千里路不留行!

冬雪尚未尽化,但开春的脚步声却已经让道路变得可以行走了。

李从珂接掌燕云的情报在张迈出发之前传到了北轮台城,杨易李膑等都颇为惊诧,觉得东方这场变故貌似平静,实际上激流暗涌,不知道将会产生怎么样的变数。

李膑建议张迈暂停西行,阿史那科伦苏却认为应该西行,杨易道:“如今道路难行,就是轮台山道也没法快马通过,若是元帅空身回凉州,未必便能掌控东方的时局,更何况那也费时甚久。若是大军东归,那势必是疲兵,威慑力不大,且东方局势,暂时恐怕非用兵之时,元帅纵然回去于事无补。不如西行,西面开疆则国力壮大,国力壮大则诸国畏惧,如此元帅虽不东归,而胜于东归。”

张迈也道:“不错。我现在回去确实没有很大的作用,且我相信东方留守众人一定能够做出正确的决断。”

当下仍然起兵,出发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马小春道:“我命人送往凉州的天山雪莲,可出发了?”

马小春道:“轮台山道初开时,我就派人送去了。”

张迈点了点头,忽然一笑,马小春道:“元帅想念三位夫人的好笑事情了?”张迈笑道:“不是,我是想起了三位夫人,不过笑的是忽然想起得天山雪莲的经过。”

马小春不明白,张迈道:“以前看武侠小说,都说天山雪莲是神药,不但能解百毒,甚至能起死回生,当初杨易病重我四处求药,听说竟然真有这东西就命取了来,谁知道医生却说原来这天山雪莲是治疗妇科病的。哈哈,那就只有送后方分给三位夫人了。”

马小春听了道:“五瞎子小说是什么?”

张迈又是哈哈一笑,转身上了汗血宝马,要走时,忽想到:“不知道汾儿与福安生下孩子没,算算也是最近了,佛祖保佑,老天爷保佑,各教神祇保佑,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挥鞭用郭汾所教打了个响鞭,叫道:“出发!”

马继荣即传令:“出发!”

跟着中郎将传都尉,都尉传校尉,校尉传队正,队正传火长,一级级传下去,三万大军当即启程,带着大批的羊马与草料西行,走得甚慢,一路经过乌宰河、白杨河、叶叶河,到达黑河的时候冰面已经尽开,一些地方青草也吐出了嫩芽来。

看看将到黄草泊——这里以前是天策政权与岭西回纥的分界,如今却早已被郭威横跨过去了!天气越暖,队伍行走就越快,不久抵达伊丽河上游,军队已经可以就地牧马,不需要再带草料了!

前方郭威听说张迈已到,派了丁浩带领二十八投降族长前来拜见,同时回禀张迈说起兵锋已经接近八剌沙衮。

原来去年冬天郭威一阵疾驰将回纥赶过边界,跟着突入伊丽河流域,但很快他就遇到了大雪,不得不停下来避冬,因此让萨图克逃得了性命!

萨图克几乎是倾族而往北庭,但等回到八剌沙衮时兵马剩下不到三千人,且精兵悍将一朝俱失,伊丽、碎叶两河流域尽皆离心,三千人都已经无法作战。所以郭威一路横扫过来几乎都没有战斗,回纥军只要被唐军追上了马上就投降,若被郭威这么一路赶到八剌沙衮城墙之下,只怕仗都没打郭威就能兵不血刃地进城!

幸亏胡沙加尔听到消息从雅尔、灭尔基一带调来了八千兵马,在伊丽河流域和碎叶河流域之间布防,这才勉强稳住了局势,为萨图克争取到了收拾残局的时间。

张迈命阿史那·科伦苏父子主持仪式,就在伊丽河边接受二十八族长的参见。

阿史那·科伦苏在岭西回纥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如今又靠着张迈这座大靠山,这些族长见到他个个脚发抖,张迈竖大纛于正东方向,阿史那·科伦苏即率领二十八族长朝东跪拜,张迈高高坐在虎皮椅上,正要接受二十八族长的臣服,东方飞来一骑,连报:“大喜!大喜!大喜!”

众人愕然,均想有什么大喜,马小春算算日子,却有所悟,那匹快马已经抢到了跟前,叫道:“元帅大喜!郭夫人诞下麒麟儿,是一对双胞胎,都是公子,如今母子平安!”

张迈高兴得从高台上跳了起来,叫道:“汾儿生了?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一时失态,竟在高台上手舞足蹈起来。

众族长多不懂汉语,在台下对视愕然,有个族长以为张迈在跳舞,他们族内本有善舞之传统,便也跳起来跟着张迈的样子跳,一个开头,便有第二个,第三个,虽然张迈舞姿笨拙难看,但为表忠诚这些族长也不顾年纪地跳了起来。

阿史那·科伦苏是懂得唐言的,他自然知道这个喜讯的真实含义,正要恭贺,却发现背后有动静,跟着便看见二十几个族长跟着张迈在那里手舞足蹈,他愕然道:“你们干什么?”

却又有几百个跟着族长一起来的各族男女看见族长起舞也跟着起舞了,科伦苏正要制止,卡查尔见张迈高兴,低声道:“将错就错吧。”便用回纥语叫道:“元帅刚刚生了儿子,大家一起跳舞恭喜!”

便有回纥人拿了乐器拍拍打打,伊丽河畔登时载歌载舞起来,张迈在台上看得高兴,笑道:“好,好,这可比磕头好。”

马继荣在旁道:“恭喜元帅,收得回纥民心。”

张迈这时正在高兴劲头上,脸上笑容不减,口中却道:“收民心说的早了,这些人连唐言都还不会说呢,以后还有很大的功夫要做的。”

当晚张迈便在伊丽河边大设篝火夜宴,宴请所有与会族长,既庆贺前方郭威的大捷,也庆贺自己的弄璋之喜。

第二日传来消息,说郭威已经顺流而下抵达伊丽河下游,夷播海沿岸也都尽数臣服!

阿史那·卡查尔皱眉道:“他怎么不先取八剌沙衮,却先收取夷播海?”

要知岭西回纥所辖面积虽大,精华地区却在两河流域,两河即碎叶河与伊丽河,碎叶河是从西北流往东南注入热海,伊丽河则是从东南天山山脉流往西北注入夷播海,郭威一路是沿着伊丽河进兵,到了伊丽河中游时即可挥师向西,直逼八剌沙衮,若是继续顺河而下到达夷播海沿岸,哪里离碎叶河反而远了。

阿史那·科伦苏却道:“我看这个郭威却是一个会用兵的人,他大概是认定不会有人来跟他抢功劳吧。且看元帅如何反应,便知此人意图究竟是为了什么。”

消息报到张迈处,张迈大是欢喜,又复悲伤,马继荣问道:“元帅,怎么了?”

张迈道:“这夷播海,便是汉宣定胡碑的出土之处啊!也是藏碑谷人的老家,我的岭西旧部,有不少人都是在夷播海附近出生!”因下令:“所有岭西老兵到帐前听命,我要亲口告知这个消息。”

天策唐军军队行动十分迅疾,不一顿饭时间岭西老兵便都在帐前集合,石拔站在第一个自不用提,此外军中宿将也有不少,杨涿也在其中——这次杨易没留他在北庭听命,而让张迈将之以及一批北庭兵将带来,乃是另有深意。

张迈因向众人叫道:“兄弟们!本来行军之中不许喝酒,不过刚刚收到一个大好消息!我许你们今晚围着篝火喝酒!”他停顿了一下,叫道:“夷播海收复了!”

在场全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了不约而同的啜泣声,赤亭一时间泣不成声,道:“我真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见到将夷播海拿下…”

连石拔都哭了起来,道:“这…这可多少年了啊!”

石坚想起自己还在夷播海附近的往事,哭道:“当年的我们,哪里想到有今日!只是当初曾在夷播海附近与我们结识的人,像郭师庸老将军,像田浩,像室辉,都已经…”

张迈对马继荣道:“今天晚上,你负责布防,不可出一点岔子,我要与老兄弟们尽兴。”

马继荣忙道:“元帅放心。”

这时前有郭威,后面又是唐军的疆土,倒也不怕别人偷袭,张迈与石拔等岭西老兵搂着脖子喝酒,一夜又哭又笑,石拔指着西北道:“元帅,我想去藏碑谷瞧瞧。”

张迈道:“去吧,明天就去!”

马继荣心道:“元帅醉了。”

不想第二日中午过后,石拔宿醉醒来,重提此事,张迈道:“好!去藏碑谷。”

马继荣虽然没到过夷播海,却也看过了地图,知道再走四百里就可以折而向西逼近八剌沙衮,若是先去夷播海,那就错过路头了,回头得赶回来。

他对郭威至今未进攻八剌沙衮已感怪异,听张迈说要先去夷播海,忙劝诫道:“元帅,我们此行乃是西征,八剌沙衮已经在望,何不一举西进而拿下它?我也知道夷播海与藏碑谷对元帅与岭西众将士来说意义不凡,但探访之事,等战争结束之后随时都可以去,何必现在领兵前往?”

张迈道:“我已经将西征之事交给了郭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未攻八剌沙衮,知我靠近又未请援,且他不趁着萨图克疲弱而进攻八剌沙衮,却先去收拾夷播海,想必他另有打算。我们不必去打乱他的计划。”

因此仍然一路擂鼓而东,走到伊丽河中游,郭威已经将夷播海沿岸的族长酋长发送来朝见张迈,张迈仍然让阿史那父子善为安抚,跟着率众顺流而下,将大军一路开到昭山,昭山行宫却早已破落,张迈到了山上,叫来了杨涿,对他指指点点,道某处是郭师庸陷蹄处,哪处是张迈激战处,“当时你还小,未参加此战。如今你哥哥人还在北庭,庸叔却是…唉!”

第二日又领了藏碑谷出身的将兵一起去藏碑谷——此处却早已荒芜,张迈对石拔、石坚道:“汉宣定胡碑如今见在凉州,这次也没有带来,不过我要另外竖立一块碑文,你们俩说,该刻上什么好?”

两兄弟想了想,异口同声道:“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华夏!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唐!”

张迈大喜,即命马继荣作书,派遣工匠在昭山上勒石为记!是为昭山唐碑。又将汉宣定胡碑之原文重刻一份,是为昭山汉碑!

夷播海沿岸是岭西回纥除了伊丽河、碎叶河之外第三大主要的谷物产地和畜牧产地,夷播海除了伊丽河之外,第二大河流则是耶封河,郭威收拾完了伊丽河沿岸之后又去收拾耶封河,听说张迈抵达赶紧率领新降诸族来见。

张迈立帐于昭山之上接见诸族族长,将郭威叫入帐中,这才问道:“去年年底你一个月内追出几千里,从北庭追到了伊丽,现在开春已有三个月,你的进兵怎么变得缓慢了?”

郭威道:“启禀元帅,去年冬天,我军有乘胜之威,而敌人无还手之力,一路追赶不费力气。如今却是深入异域,来到这远西之地,我的人马在大雪之下被隔绝成十二处,花了半个月才聚集起来,跟着沿途西进,收降岭西各族,已不是去年般的追亡逐北了。所以一个月而从伊丽上游打到伊丽中游,并不算慢。”

张迈道:“那么还有一个半月,你花在什么地方了?”

郭威道:“还有一个月,属下就花在收拾这夷播海了。”

张迈道:“那么还有半个月。”

郭威道:“属下花在等待上了。”

张迈笑道:“真是荒谬!如今这夷播海附近的人,根本不足以整顿起一支对我们有威胁的军队来。你到了伊丽河中游已可举兵向西,你不攻要害,却取边鄙,这却是何道理?等待?你等待谁来?”

郭威道:“萨图克从北庭带回来的人已经是屡败之军,只要我麾下士兵熟悉了这一带的天气与地形,他们便不值一击!不过回纥人留守的兵马,怕却还有一战之力,如果他们借重地利的话打起山地战,只怕缓急之间我们还未必能将他们攻克。那样反而会更慢。”

张迈道:“八剌沙衮位于热海附近,乃是一座平城,哪来的山地战?”

“八剌沙衮不足为虑,一鼓可平!”郭威道:“属下是在为夺取南方山地制造良机,所以需要等待。”

张迈恍然大悟,大喜道:“原来如此!”

第104章 郭洛之鞭

萨图克东西两大战略,投入了不同的力量,得到的结果却都出乎他的意料。

在东方他几乎倾尽全力,将自己在回纥族内的老本都砸了进去,结果换来的却是兵败如山倒。而在西方,他所动用的只是一支偏师加上参谋力量,但取得的战果却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萨图克在东进上受到了张迈强大的阻击,他的所有进攻,包括军事、政治与外交都被张迈给堵上了,虽然花了大力量却寸步难进,但萨曼国家富庶而军队战斗力相对较弱,内政上又存在着很严重的贫富悬殊问题,一经激发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伊斯塔所率领的实战部队并不是每一战都上场,只是在关键时期在苏赖的安排下冲击战场的关键位置,其它则靠着起义军以人海战术取胜,如此不但取得了大胜,而且战后从俘虏和随从的农民起义者中挑选强健善战者,用从萨曼的俘虏中收缴的武器与盔甲来武装新兵,用从河中各城市取得的财富来养军,竟是越战越强!

大军势如破竹,整个萨曼王朝的贫民闻风而动,在山中永生者的旗帜下集聚起来,砸豪宅,杀富人,瓜分他们的财富!攻到了布哈拉城下时,不但马赫迪的代理人艾哈迈德麾下有了数十万的农民、牧民、市民起义军,而且伊斯塔所掌握的山中骑兵数量也达到了两万五千人!

奈斯尔二世眼看局势危殆,急忙向邻国求援,但他一开始没有向宁远方面求救,而是向同为天方教世界的诸国求援,尤其是向巴格达的哈里发发出了告乞,希望哈里发能够号召天方教世界一起帮助萨曼平息这场混乱。

可惜这个世界永远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眼看萨曼摇摇欲坠,西面同为天方教的一些割据势力竟然趁乱打劫!与“山中永生者”有着一定信仰联系的设拉子统治者——布韦希三兄弟趁机起兵,宣称奈斯尔二世的统治违反了真神的教谕,一举将战火烧到了呼罗珊地区,并占据了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

奈斯尔二世几次派出军队出城,虽然面对着起义军时布哈拉守军总能杀伤不少人,可是起义军却总是苦战不退,等到布哈拉守军疲倦起来,伊斯塔马上纵兵出击,起义军杀之不尽,剿之不绝,几次下来布哈拉的守军都是吃了大亏!

这日奈斯尔二世登上城头,眼看城下包围着布哈拉的起义军多如蚂蚁一般,怕是比布哈拉城内的所有军民加起来数量还要更多,心中发慌,大是苦涩,对宰相巴勒阿米道:“本埃米尔纵有过错,可也有功于真神,有功于河中,为什么他们却要如此恨我?就连本来该和我们友爱的天方诸国也这样趁火打劫!”

巴勒阿米道:“陛下,如今哈里发只是个空架子,天方诸国眼红我们独占丝路,谁都想分我们这一杯羹!当下之计,不如趁着解苏那边尚未被堵住,向宁远方面求援吧!”

奈斯尔二世犹豫着,说:“张迈扩张得很厉害啊!他们经过一个国家就灭了一个国家,现在这样的情况,我怕请了老虎来赶走狼,跟着老虎要占据咱们的宅院了!”

巴勒阿米道:“但现在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是饮毒汁解渴,也只能如此了。更何况张迈的根基在东方,我听说他们已经进兵到遥远的长安附近了,那么他或许是为了攻回他的老家大唐,那样就未必会留在这里统治河中了。”

奈斯尔二世叹道:“好吧,你赶紧派出使者吧。若天策军真能帮我们解决这场危机,我…我愿意将与宁远相邻的西鞬地区、与怛罗斯相邻的白水城地区都割给他们!”想了想,又道:“告诉使者,如果宁远方面还不满意,我…把屏葛也给他们!”

屏葛即今塔什干附近(今乌兹别克斯坦东北部),萨曼王朝的精华为药杀河与乌浒河中间的河中地区,三地一割,萨曼王朝在药杀河流域领土就几乎割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三个地区除了西鞬之外,其它都已经落在了起义军的手中,而且西鞬也处于起义军的威胁之下,唐军若是要收取这些地方,那就得先去攻击山中永生者!

布哈拉与宁远之间本来已经发展出了一条畅顺的商道,可以直接通达彼此,但这时两地之间却已经被起义军截断,奈斯尔二世的使者只好从西南突破,走那色波、怛没城,经由解苏(今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附近)进入宁远地区,这条路可就远得很了!

所以当使者千辛万苦抵达宁远时,郭洛拿到了奈斯尔二世的求救文书后欣然答应,说道:“彼此既是友邦,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使者大喜,便促请郭洛赶紧发兵!

郭洛反问道:“请问使者打算让我从哪里发兵?”

使者愕然起来:“这个…”

他从解苏那边走来,一路翻过不知多少高原山地,自己一路走来已经极为不易,若是军队行走,费时自然要更长!大军走这条路只怕没个半年到不了布哈拉!到了那时布哈拉都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郭洛道:“我倒有个主意,我想联合西鞬的军队,一起攻击叛军的后方,如此一来叛军若是东援,布哈拉的压力就减轻了,叛军若是不东援,我们就将他们在东面的守军打败,一路赶到布哈拉城下去!尊使以为如何?”

使者喜道:“那最好!那最好!”

郭洛道:“但要是这样的话,那可得请西鞬的守军也听我的调度。我先与尊使说明,割地的事情,可以等战争结束之后再说,这次我军就算经过西鞬,也只是作为友军进入,不会就接掌西鞬的,我们只是联合作战,不会吞并西鞬的哈伊尔将军的兵权。”

使者更是大喜,道:“唐人果然是义族!郭将军果然是义人!我这就去西鞬,将埃米尔的旨意以及郭将军的意思告知哈伊尔将军!”

郭洛道:“好。”便派人护送他前往。

使者走了以后,刘岸、唐仁孝都来恭喜,刘岸道:“可喜可贺!郭将军不费吹灰之力,便为国家开疆拓土了!浴血奋战从敌国手中取得国土固然不易,从友邦处割得土地,那是更难了。”

唐仁孝则道:“天方教的叛军与萨图克异床同梦,取得了西鞬、屏葛、白水城,我们就可以从西路进攻怛罗斯!如今北庭已经大捷,萨图克必已逃入八剌沙衮,虽然道路阻隔,听说元帅已经派出一位新晋大将郭威西进,我们尚不知道北庭方面对八剌沙衮的战况如何,但想必元帅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若能从西面袭击怛罗斯,则关门打狗之势可成!”

这时郭威已经攻入伊丽河流域,从伊丽河到宁远地区最北面的亦黑山城,直线距离并不算很远,然而中间山川大湖阻隔,消息没法传过来,若要将情报传回北庭再跨过天山再绕西传到宁远,这却有万里之遥,情报传到早就过时了,所以郭威与郭洛之间相望而不相及。

郭洛沉吟着,道:“不,我们不走白水城方向进攻怛罗斯。”

唐仁孝愕然道:“这是为何?”

郭洛道:“咱们宁远军坐镇西陲多少年了!一直不动,等的不就是今天?在八剌沙衮的萨图克已是垂死之犬,又被元帅打败,杀之不足为大功!”

刘岸道:“那郭将军的意思是…”

郭洛道:“趁此局势,一举恢复大唐在西域全盛时之所有疆土!甚至继续推进,超迈汉唐!非如此,何以显我宁远军威!”

刘岸听得有些怔了,唐仁孝亦愕然,郭洛缓缓坐在一张白虎皮为垫的大椅上,叫来了亲兵:“传令温延海、贺子英!让他二人准备行动!”

亲兵迅疾去了,郭洛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叫来另外一人道:“我之前听郭汴的回禀,说天竺暂时已经稳下,天竺诸国也都愿意与我们交易了。好,你马上出发,赶往天竺,让他依我信中所言行事!”

跟着又对唐仁孝道:“仁孝!”

“在!”唐仁孝听了郭洛的安排,心中已十分诧异,甚至有些拿捏不准郭洛要做什么。

却听郭洛道:“你即往库巴,提点兵马,护送刘司马进入西鞬。会合哈罗伊,部署进攻屏葛之事。”

唐仁孝有些愕然,道:“只靠库巴的人马,只怕…只怕未必能够突破回纥人与天方教山中圣者在屏葛的部署。”

郭洛道:“并不需要你去突破,西鞬的事情,主要是外交交涉,而不是军事行动,你用兵只要能够配合上刘司马的交涉,就行了。我们的用兵,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刘岸问道,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出了郭洛的部署来,然而他却必须要知道得更加详细,以便于配合。

郭洛沉吟着,缓缓道:“如果有可能,我想让匈奴西逐之事,再来一遍!”

刘岸和唐仁孝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上话,外面驰入一个来自亦黑的使者,呈上了北面最新的情报,郭洛一看之下眼睛就亮了起来,讶异道:“雅尔竟有如此异动!元帅莫非已经进入岭西了?”

唐仁孝道:“应该尚未吧,但那个叫郭威的新晋大将却应该已经突入岭西了。”

郭洛沉思半晌,道:“这样的布局,便是杨易也办不来的——他不是这性格…如果是元帅有可能,但如果是那位郭威…那此人可真是大将之才了!元帅哪里寻的这个人来!”

屏葛,苏赖退回到了这里,在他听说了东方的大败之后!

“大汗啊!”这个老臣双眼泪水长垂,他也晓得东进可能会失败,却也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惨败到这个程度!正如他没有想到西进会如眼前这般顺利。

“连霍兰都…唉!”

这时他的儿子塔克拉从怛罗斯赶来,将前线的最新情报向苏赖报知,苏赖一见到他便道:“大汗…无恙吧?”声音中竟然带着颤抖。

“大汗无恙。”塔克拉道:“唐寇尚未进攻八剌沙衮,我们…”

“什么!”苏赖有些诧异:“唐寇尚未进攻八剌沙衮?那怎么可能!按照道理,唐寇在开春之后的一个月内,应该就能开抵八剌沙衮城下才对啊!我军在开春以后极为虚弱,不但士卒虚弱,只怕大汗也会方寸大乱,张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是,”塔克拉说道:“对方派来了一个叫郭威的大将为前锋,他打到伊丽河中游之后,不知道是不熟悉地理还是怎么,没有马上开往八剌沙衮,却沿着伊丽河到下游清剿夷播海,所以我军留下了时间。”

苏赖更是诧异:“唐寇从碎叶河上游起家,夷播海附近他们是闹过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八剌沙衮的地理?”

“这个不晓得,”塔克拉道:“不过这次领兵为前锋的,是一个叫郭威的,并非来自岭西,好像来自中原,所以…”

“那就更不对了,”苏赖道:“张迈用人甚明,如果这人不行,他怎么会派他来做前锋?那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八剌沙衮是什么形势?”

塔克拉道:“现在东面的形势比之前父亲预期的好,胡沙加尔将军已经抽调了部分兵力赶往北面布防,术伊巴尔将军也已经亲自赶往八剌沙衮辅佐大汗,所以…”

“等等!”苏赖几乎是惊呼地道:“胡沙加尔抽调兵力北上?术伊巴尔离开了怛罗斯?这是谁的主意!糊涂,糊涂!”

“怎么了?”塔克拉道:“父亲,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苏赖顿足道:“他们二人怎么可以妄动!郭洛虽然几年没怎么行动了,但这个人可不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他是一头装睡的狮子!”

第105章 潜战

怛罗斯与宁远之间,亦黑与雅尔之间,一直都有走私的存在。

当初萨图克还叫张怀忠时,这是天策唐军补贴怛罗斯方面的一条道路,萨图克与天策军交恶以后郭洛就切断了这条道路,但是民间走私却仍然存在。

早在萨图克东侵之前,郭洛就下令严控对怛罗斯的物资出口以进行经济上的封锁,然而还是有一些人冒着巨大的风险行犯禁之事,其中甚至包括向怛罗斯带去铁料与棉衣,虽然数量不大未能造成决定性影响,然而这条涓涓细流还是流淌不绝,而郭洛对此似乎也全然无法控制。

这条走私商道,南面是绕过冲天砦,在旁边一条小山路通过,这条小山路马都走不过去,只有挑夫才过得去,且唐军每日半个时辰会在这里巡逻以防回纥人从这个地方偷袭宁远,所以走私商人每次只能走过去一点儿,然后慢慢到数十里之外会合,组成商队,每半个月一次翻过数百里山路,前往怛罗斯地区。

走私商道的北端,是术伊巴尔新修的一座山城,山城倚山而建,刚好处在两座山之间的凹处,西面依着一座缓坡,东面都是峭壁,南面立起了石墙,石墙之上又是矛墙,北面的门出去就是较为平缓的道路了,这条道路向东北可以通往俱兰城、向西北可以通往怛罗斯,乃是怛罗斯地区进出宁远地区的门户,以此一城,驻守数百人便可扼守此道令十万大军无法寸进。

这座山城从张怀忠时代就已经有了,本来是萨图克迎接张迈使团的落脚点,因此叫做迎唐砦,因为不断有商旅往来,且萨图克也需要一座防御点来防范天策军,所以规模逐渐扩大,内部屋舍渐多而外部防御工事越来越齐备,后来双方交恶,又改名叫灭唐城。

灭唐城内如今有驻军二千二百人,在萨图克刚刚东侵时,为了防范郭洛,术伊巴尔不驻怛罗斯也不驻俱兰城,而驻于此城,贺子英曾领一府精兵以及五千民兵北上,浴血攻占于此,可是灭唐城以南的山道如蛇蜿蜒,军队也如长蛇排列,无法容太多人上前攻击。每次冲锋百余人冲上前去却都被守军轻易化解,由于地形狭窄,唐军的一些攻城器械也没法摆开,贺子英变着法子发动攻击,最激烈的一次郭洛甚至亲临督战,然而全都无功而返。

此城之难攻处与冲天砦相似,不止本身地形险要,而且在两砦之间乃是数百里山地,后勤补给犹为困难!所以南北双方都是驻守千余人就已经足以保障平安。

去年萨图克东侵战败,岭西回纥元气大伤,外则有郭威步步紧逼,紧追其后,内则人心浮动,大臣大将都生了异心!葛览逃到八剌沙衮之后趁机叛乱,萨图克虽然勉强将之压下驱逐,但对身边的人却都已经不敢信任,郭威虽在数月之内没有再次逼近八剌沙衮,萨图克因而得以收拾残兵败将,数量虽过两万人,但住在八剌沙衮的大汗金帐之中萨图克却觉得孤零零的,总觉得随时都会有人再生叛乱!这种恐惧折磨着萨图克的身心,白日里他在将兵面前还能勉强克制,夜里却常常惊醒,不是梦见哥哥阿尔斯兰来索命,就是疑心又有兵变发生,以至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

萨图克暗下决心,如果郭威一路逼到八剌沙衮,他是准备连这个回纥的汗庭都不要了的,直接放弃逃亡怛罗斯去,靠着灭尔基、俱兰城、灭唐城这条防线负隅顽抗。幸好郭威攻略到伊丽河中游之后竟然没有紧逼八剌沙衮,而是继续沿着伊丽河进军到下游夷播海去,当时回纥军宿将都认为这个郭威战术上不错,战略上不行。

因留下了这个空挡,萨图克便有了重整防务的空挡,他不但从雅尔、灭尔基、俱兰城抽调兵将布防于八剌沙衮,同时还将术伊巴尔调了去主持军务,见到这个老部属以后他才稍微放心,睡了几个好觉,精神渐渐恢复过来,而八剌沙衮面对东、北面的防务也渐渐布略得像个样子了。

就在术伊巴尔离开灭唐城之后两旬,一支队伍来到了灭唐城下,在他们接近之前,早有派出去的山地骑兵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并未阻止他们,只是回报了灭唐城的守将,说:“是商队。”

灭唐城的守将阿里巴斯记起术伊巴尔临走之前曾经吩咐要谨慎再谨慎,乃说道:“这种时候竟还有商队能过来?可别是唐军改扮的。”

“哪里能呢,”山地侦查骑兵的队长说:“都是熟脸孔啊。不但那八九个商头,连那些挑夫,也大多脸熟。”

西域畜力丰饶,但受限于冲天砦与灭唐城之间的地势以及政治环境,这些走私商队不得不用上大量的挑夫,这个走私商队,最多的时候一年能来四次,人数最多时达到一次七八百人,这次人数不算很多,也有两三百个挑夫,外加二百多匹负重的山地马。

阿里巴斯想了想,道:“我亲自去看看。”带了骑兵出去,那支走私商队正停留在数里之外,望见阿里巴斯都迎了上来。

在萨图克困顿于怛罗斯时期,怛罗斯地区极其困顿,萨图克麾下的兵将们过的都不是人的生活,白水城方面的接济主要是供给上层,来自宁远的走私才让中下层有了受其沾润的机会。

阿里巴斯到了城外一看,那八九个走私商头果然都认得,为首两人,一个叫张五,一个叫拜尔里,张五是个汉人,有四十多岁,有个儿子在冲天砦当校尉,他走了这个关系才能越过冲天砦的巡查,拜尔里则是一个据说有唐人血统的昭武,三十岁不到年纪,为人精明强干,以前是个祆教教徒,靠着教内的关系从宁远甚至弄到了许多物资。

这时众商头上前与阿里巴斯相见——如今天策大唐军威强盛,连带着治下之民腰板也跟着硬了,古往今来,强国之民见弱国者总带着一种心理上的优势,张五和拜尔里虽然是民,见到了军官却半点也不畏缩,且他们当初是带着物资来的,对这些怛罗斯兵将实际上还有接济之恩,拜尔里就叫道:“阿里巴斯!怎么把我们拦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里巴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随萨图克败退到怛罗斯以后曾连续三个月填补饱肚子,天气大寒时曾冻得差点去见真神,是见着拜尔里之后才结束了那又冷又饿的日子,所以心中自然有些感念,彼此又有三四年的老交情了,被他一责,忙说道:“现在这个时势,你们怎么还能过来?”

拜尔里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做了几年买卖的,宁远的仓库还有不少存货,更有不少货物都已经遇到了关间仓,若不过来走这一趟,我们非赔死不可。”

所谓的关间仓,就是冲天砦与灭唐城这两座关城中间,有一些走私商人搭建的仓库,阿里巴斯也知道这些走私商人都是在冲天砦以南化整为零,将货物一点一点地运到关间仓,然后再化零为整,挑选好日子组成商队将货物运过来,从几年前为了逃避冲天砦的边税盘查就已经如此了。关间仓不但存储着货物,还备有一些专供驮运、能够负重的山地矮脚马。

拜尔里说着挥了挥手让挑夫们准备起行,阿里巴斯叫道:“等等。”拜尔里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你该不会不让我们过去吧?”

阿里巴斯道:“拜尔里,不是我不让你们过去,实在是术伊巴尔将军有命令,要从严把关,所以…”

张五虽然不像拜尔里和阿里巴斯交情深,却也彼此认得,他的脾气比较臭,没听完就打断怒吼:“怎么,你怀疑我们是奸细不成!”

“这…”阿里巴斯道:“自然不是怀疑两位…”

其他六七个商头一听都叫了起来:“那是怀疑我们了!”

阿里巴斯道:“这…也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各位我都认得。”

众商头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里巴斯道:“实在是术伊巴尔将军下了严令…这个…”

这时阿里巴斯的副将见阿里巴斯迟迟没回城,也从城内赶出来,刚好听到了争执,便到后面一看,见二百七十余人加上二百多匹驮运马,运载的却都是怛罗斯地区所急需的生活物资。

萨图克篡杀了阿尔斯兰以后掩有其地,将历代岭西回纥大汗以及像阿史那这样的家族所积之金银财宝一扫而空,其中有一部分颁赏下去,像阿里巴斯及其副将这样的中层将领也分到了不少,甚至一些底层士兵也分到了一些财物。

然而这些“看得吃不得”的东西虽然到手,但整个岭西地区在郭洛的封锁之下生活物资却十分欠缺,苏赖和伊斯塔拥着山中永生者在西方劫富济贫,去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地将掳掠到的财富全部东运,不然民心一失,西方的那场运动便没能像今日这般兴盛。萨图克一统两河之后又将大部分羊群谷物都运往北庭,企图一击博胜,将后方压榨到了生存的临界点!

因此此时的怛罗斯地区,生活物资之匮乏已经逼近历史的最高点!境内一些老弱者在去年冬天便饿死了不少,就算是兵将即便不是饥肠辘辘,所吃的东西也都比猪食还差!

此刻他们见这支商队运来的多有风干或者烤制的肉脯,有谷物,有提制过的面制品,此外更有葡萄酒、棉衣、靴帽等物,还有一些医药,甚至还带了一些香料,又有一些铁料等军用物资,香料之类的肯定要转给高层,铁料要用于修补兵器,医药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酒肉棉衣等物却可以自己享用,这四五百石东西可是一批不小的物资!

副将和两个百夫长手里都有一点金珠,见了这些东西便心动了,纷纷劝阿里巴斯道:“术伊巴尔将军曾说过要严守,却没说不能放一人进入,这些都是熟人了,不但商头是熟人,连那些挑夫、马夫,也大都是熟脸孔,走动了三四年的人,还怕出什么意外。”

阿里巴斯被他们说的心动,便道:“好吧,你们在这里停靠,我派人出来和你们交易。”

张五一听,转头招呼伙计就走,拜尔里拉住他道:“怎么了?”张五说道:“我不和这样的人做生意,到了门前也不放人进去,当我是来乞讨么!以前咱们去怛罗斯都畅通无阻,连萨图克都要来给我陪几句好话!苏赖和术伊巴尔都要给我敬酒!他娘的!现在在这怀忠砦前还给老子闭门羹吃!真是阎王好过,小鬼难当!”

这个张五在怛罗斯地区做生意是出了名的臭脾气,连苏赖、术伊巴尔都当面呛,最受不得一点别人的不敬重,所以阿里巴斯不喜欢他,但他威望却大,手段又高,在唐军之中又有人脉,走这条商路少不得他,像铁料之类都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因此众商头都唯他马首是瞻,在特殊时期确实连萨图克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阿里巴斯的脸有些黑,拜尔里却拉住他道:“你不要这么大的脾气!咱们都来到这里了,若不将货物出了去,回头只怕血本无归。”

张五冷笑道:“你当我不晓得如今的局势?这几年西域打了多少仗!如今到处都是金贱米贵!咱们只要再熬几个月,熬到西鞬放行,我们买到了通行文符,还怕这些东西卖不出去!”

拜尔里道:“一来一回,再加上时间拖延,这笔帐就不合算,即便如你所说,就算不亏,也休想有赚。若在这里交易,我们获利却至少有三几倍呢!”

张五冷笑道:“不赚就不赚!只要保证不亏便可!这几年我赚到的钱也够我养老了!也不差这一笔!反正老子不干这等受气买卖!”

众商头一听,便都要回去,均道:“门都不让进,这笔买卖他们肯定要压价!咱们别进去了!不做这等赔本买卖!”

这边副将以及百夫长等也都来劝阿里巴斯,道:“都是熟人,再说才三百人,又都是挑夫马夫,能出什么事情!”

阿里巴斯犹豫着,看看商头们身后的那些酒肉衣服,也不免动心,便指着张五说:“那你们将兵器缴了。搜身干净,这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