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提克匍匐上前,用他刚刚学会的几句唐言道:“高贵的天可汗,无敌的天可汗,阿里发的使者再次前来拜见。”

张迈微笑着,正让他们坐下,这时外面传来了喧扰,他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吵闹!”

旁边闪出马小春说道:“萨图克押解到了。”

张迈哼了一声,马小春会意,便下令:“召张怀忠觐见!”

两个卫兵押着一个白发萧索、满脸皱纹的老人进来,张迈看了一眼道:“萨图克在哪里?”话没说完忽然一愣,便认出了这个老人就是萨图克,心中忽然没来由一阵伤感,自来到这个时代,这个萨图克便纠缠了自己不知多少年!他可没想到这个最艰难的对手此刻竟然会衰老城这副模样。

就是瓦提克等,也都想不到曾经威震西域的回纥霸主竟然会沦落到今时今日的模样!

萨图克半趴在地上,他的一只右手、一只左脚竟然都断了,张迈不悦道:“谁让你们折磨他的!”

押他来的队正慌忙道:“禀元帅,我等没有折磨他,他的这只右手,是被出卖他的部下砍断的,至于这只脚,是西来途中有一次逃跑,混乱中被打断的。”

张迈的愠容变成了怜悯,萨图克头微微一抬,看到了这怜悯却比死难受,大怒叫道:“张迈!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

马小春喝道:“住口,面对天可汗有你这样说话的!”

张迈微微一沉吟,道:“本来,你是我的好对手,我尊重你。不过我曾几次放过你,你却几次背叛我!这等叛逆之罪,却不能轻饶。”

“好,好…”萨图克叫道:“快些叫我死去,我不想在这个世上受辱!”

张迈道:“你死之后,我会为你立碑,你想葬在什么地方?”

萨图克哈哈笑道:“葬在什么地方…这种事情,还有什么所谓吗?”

张迈却悠悠道:“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迄今为止最难缠的对手。我为你立碑,不是为你,而是为自己。我横扫西域,消灭了不知多少个敌人,从今往后,我会一个一个地为他们立碑,你将是除了耶律德光之外最为丰伟的一座!”

萨图克脸上现出怒容来,这份怒意让他在衰老之中显现出回光返照般的英雄气概,整个人竟然靠着单脚猛地站立起来,周围的诸国使者被他的这份威势所震慑,无不退了一步,都想:“这个回纥霸主果然名不虚传,都这份上了,还有这样的气势!”

“既然是为你自己立碑!”萨图克怒道:“那还来问我干什么!”

张迈哈哈一笑,道:“对!我问你做什么!”顿了顿,又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咱们既是老对手,却也算老朋友了。若你有什么心愿,只要和国事没有冲突,我会尽量满足你。”

萨图克一言不发,张迈道:“关于你的几个儿子,你也不想交代什么吗?”萨图克冷笑道:“你若要杀他们,他们活不了,你若不杀他们,他们便死不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张迈道:“你倒真是看得开!若不是我的岳父死在你的手上,我必须向我的妻子交代,向岭西旧部所有兵将交代,我真想放你一马…”

萨图克断然道:“不必了!现在我活下去,只是受辱,多活一天,便多受辱一天!张迈!你若真个尊重我,便给我个痛快吧!”

张迈默然了,许久才道:“好,我成全你。”问道:“诸将谁替我送他一程?”

郭汴冲了出来,双眼通红,叫道:“除我之外,还能有谁!”

诸将本来有好几个跃跃欲试,见了郭汴都止住了,张迈拔出背后的赤缎血矛,交给郭汴说:“到了如今,有资格将血洒在这柄血矛上的人不多了。他虽然杀了岳父,与郭家不共戴天,但也有资格死在这柄长矛上!”

萨图克凄然一笑,转身出帐,郭汴跟了出去,不久帐外火炮声响起,帐中诸人便知一代枭雄死去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162章 套南失陷

萨图克被正法以后,使者们这才献上了礼物,张迈收了《古兰经》,却回赠了一部《十三经注疏》,又收了布韦希兄弟的礼物,当众将美女赐给郭洛,将黄金分给将士,将宝刀赐给郭威,将战马赐给杨信。跟着又回了一份礼物,却是一领美轮美奂的丝绸袍子,以及一份粗糙的地图,地图将咸海到阿拉伯海之间,沿着山脉、沙漠、河流,形成了一条虚线,虚线以东用六种文字写上“大唐”!

张迈的这条虚线,将如今的中亚五国以及阿富汗都包进去了,其边界大约是今天伊朗与阿富汗边界然后向北延伸一直抵达咸海,许多地方其实唐军这时并未有能力实际控制,当然也没有侵入到布韦希兄弟的实占领土。

瓦提克等见了大惊,何春山留意布韦希兄弟的使者,见他神色不动,心想:“元帅这条线,尚在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又见那使者看着丝绸袍子沉思,心道:“元帅赠送这领丝绸袍子,那是暗示愿意重开丝路,以此和平了。”

张迈眼角一扫,又指着地图道:“我想在这个地方,建立一座双子之城。东城我会派人管理,西城由布韦希兄弟掌管,往后东方的丝绸都将转运到此,然后再转天方诸国。”

布韦希的使者听了翻译后,忍不住心中暗喜,心想:“他若要建双子城与我们埃米尔共管,那么短时间内就不会西进了,这双子城,就会成为大唐与天方的中间点。而且丝绸云集于此然后再转运天方诸国,那等于是让我族全权代理丝路西段!”

瓦提克却是脸色微变,心想:“布韦希兄弟早有篡位之心,老早就想进入巴格达,只是他们内部尚未完全稳定下来,东方又出了张迈这个大敌,如果双子城一建布韦希就再无后顾之忧,而且有了来自东方那源源不绝的丝绸,布韦希兄弟势必富甲天方,那时候还有谁能阻止他们进入巴格达?”

张迈又道:“只是河中初定,我要将大部分的力量都花在河中的重建上,这座双子城,却需要布韦希兄弟来出力气了。”

他手指点中的那个地方,还远在布哈拉以西,却刚好位于以前萨曼与布韦希兄弟势力范围的中点,处在一个交通要道上,布韦希的使者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这时才道:“天可汗若有这样的宏愿,我们埃米尔愿意出十万民夫为天可汗搬运石头。”

魏仁浦等听得大喜,张迈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是为我搬运石头,这双子城是大唐与天方的友好之城,这是我们两家的事情。”

布韦希兄弟的使者道:“天可汗说的是,这是我们两家的事情,我回去以后一定回禀埃米尔,再派亲贵大臣前来觐见天可汗。”

张迈指着郭洛道:“双子城之事,我将全权付托给郭将军,让布韦希与郭将军商量着办吧。”

布韦希兄弟的使者行礼称是,当晚张迈大宴众使者,尽兴而散。

使者散去以后,他的大纛又在布哈拉停留了十天,并派出麾下众多赫赫有名的战将巡视诸地,勒石立碑,这时张迈威名远震,整个西域无人不敬畏,无族不敬畏,碑石立处常常被所在部落视为圣地,一些愚昧的牧民甚至以抚摸碑石来治病、驱鬼、求孕,但这些却都是后话了。

张迈本人则迤逦东归,在布哈拉到撒马尔罕的路上走得十分缓慢,沿途不断接纳各族各部,接受他们的敬拜。

河中的安定与双子城的建设琐碎而繁复,张迈到达康居之后,将前者交托于郭洛,而将后者委任给了刘岸,他又令郭汴仍回印度,郭汴恋恋不舍,魏仁浦道:“如今诸将虽有兵权、土地,却未得爵位,宜再封公侯,以安留守诸将之心。否则以西域之形势,不二三代就都将异化。”

这封爵的制度,天策政权内部早就经过反复的讨论,张迈的本意并不想做出这样的封建,但西域的情况却和中原不同,如果不进行封国建邦,只怕反而更加难以维系大唐的向心力,也无法鼓励诸将留守。

至此张迈才下定了决心,命魏仁浦起草文书,逐步册封,按照春秋古礼,给有功诸将封公侯伯子男五爵,每爵分三品,共十五品,公爵世袭罔替,侯爵五世而斩,伯爵四世而斩,子爵三世而斩,男爵再传而止,子孙再有功劳则可加封续爵。

郭洛、杨易封为公爵,郭洛暂摄康居,杨易暂摄轮台,石拔、郭威、薛复等为上品侯爵,郭汴以开印度、袭布哈拉之功,也得为下品侯爵,摄领信都城,此外有功将士,各得封赏。

张迈对郭汴道:“小汴,印度如今虽然蛮荒,但那里也是一大古国,而且易于开拓进取,有我们作为你的后盾,你尽管开疆拓土去,我有预感,将来的成就或许还将超越你哥哥。”

张迈在康居又住了十天,处理了一些安抚人心的工作,这才继续东行,出城不久马上换上快马,一路疾驰,过宁远,经疏勒,他如今是帝王身份,但过宁远之后东归的速度去比急行军还要快得多。

魏仁浦等一干人虽是文官,这两年也都习惯了长途驱驰,因此也还跟得行。一个府的近卫兵加上左右两个神箭营,护卫着张迈及其核心决策层,在天策五年秋末进入了河西地面,这一年北风来得早,瓜州在九月底便已经开始飘雪。

慕容春华奉了杨易之命令来到瓜州迎接,凉州方面薛复也派了薛苏丁来,又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中原最新的消息。

原来过去的一年里中原可以说得上是天翻地覆!

李从珂连番失策之后,终于丢了江山,张敬达溃败后洛阳也跟着失守,石敬瑭领兵进入东都,称帝以号令天下,河南、河东诸州泰半归降,关中诸州则有一部分依附洛阳,又有一部分与天策、蜀国内通,定难军趁机宣布依附,蜀国趁机吞并了靠近汉中的部分领土,朔方则宣布为李从珂守节,同时赵德钧则割据了河北、山东的一部分,契丹又占据了燕地,整个中原大地,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情报,张迈在近西的时候一直有陆续收到,但都秘而不发,这时薛苏丁来到,又将最新的军情带了来,道:“元帅,不好了!契丹忽然从敕勒川出兵,分两路南下,进攻套南、朔方!”

张迈大惊道:“敕勒川!”

自中原大乱以来,由于凉州方面恪守东守西攻战略,所以薛复一直是做积极防守的准备,他沿着黄河做紧密,以防来自东方的猛烈进攻,在西方传来张迈随时抵达的消息之后,薛复又逐渐调整策略,将积极防守改为攻守皆宜的准备,与此同时曹元忠又与关中许多藩镇暗通款曲,只要时机一到,张迈一声令下,北则定难、西则薛复可以同时进兵,夺取关中平原。

凉州方面也想到了契丹可能会对天策政权发动进攻,但从中原大乱以来,耶律德光就一直在河北一带活动,日前更传出了石敬瑭要割让燕云十六州以换取契丹支援的消息,这个消息传出之后自然是举国轰动,人人唾骂,但就在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到东北的时候,契丹的大军忽然从阴山南下,跨过黄河,攻击套南、朔方、定难!这些都是天下人都意想不到的!

这三个地方,套南地区和定难地区名分上虽然都还属后唐所有,但天策政权对此却有相当强的控制力,朔方也与天策政权关系良好,张希崇虽然号称为李从珂守节,但郭汾也一直在争取他能够和平并入天策,耶律忽然攻击这三个地方,那就相当于向张迈开战!

这时张迈人在瓜州,离套南、定难还有数千里之遥,黑沉着脸,道:“那如今战况如何了?”

薛苏丁道:“就在一个月前,耶律德光和述律平还派了使者来凉州示好,就连石敬瑭也派了使者来求和,声称只要元帅承认他的帝位,他愿意割让朔方,同时他愿意尊元帅为兄,互册为帝,效仿战国之秦齐,东西并尊。”

张迈冷笑道:“谁和他东西并尊!一个卖国贼,有什么资格来跟我称兄道弟?再说朔方早不在石敬瑭手中了,他拿不在手里的东西来做买卖,也亏他干得出来!至于契丹来示好,那是实则虚之了!”

“是!”薛苏丁道:“但在事情,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契丹会选在这个时机忽然南下,多路进攻,而且调来的兵力全都是漠北与漠南的精锐骑兵!只数日间便横扫套南,府州、麟州相继失守,朔方大部分领土也都被胡马攻破,张希崇出战也被击败,退守灵州。府麟二州与套南百姓在契丹的驱赶下逃入定难,定难存不了这么多人,这些难民又往西逃,如今除了灵州、夏州还在苦苦支撑之外,自延州以北的整个河套地区已经全部落入契丹手中!而所有这些,都发生于短短数日之间!”

“短短数日之间!”张迈道:“这么说来,耶律德光的这一起谋划,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薛苏丁道:“我军为了西征,人力物力向西倾尽,薛都督手中兵力无法与契丹抗衡,从河中归来的精锐兵马虽然多已进驻凉州,但大多都疲惫不堪,无法马上投入战场,都督听说元帅东归,便派末将星夜赶来禀报前方战况,薛都督道,我军眼下自保尚可,出援灵州、夏州则力所不逮,若要出援,只怕会顾此失彼,但若不出援,一旦灵夏失守,那我们在北地多年的经营就要付水东流,我们在中原的局面也将大为被动,究竟要如何应付,还请元帅尽早定夺!”

张迈微一沉吟,魏仁浦抱病在旁,对军事上的事情他本来很少抢着发言,这时却厉声道:“元帅!套南与燕云,断断不可落入胡人手中!那是河北、河东、关中的两道门户!此二地若是同时落入契丹手中,那中原便将如砧上鱼肉,任其宰割了!”

张迈道:“道济不必激动,有我在一日,断断不容胡儿猖狂!”叫来一个使者:“你马上回去告诉薛复,我会让郭威即刻便渡黄河,我到之时,便行反攻!同时通知灵州、夏州,好生坚守,等我去与契丹决战!”

薛苏丁道:“郭将军所部兵马,恐怕现在还没发上战场啊!”

郭威所部虽然是精锐,但他们才刚刚经过一场万里驱驰,而在西征之前又刚刚经历了轮台大战,接连参加了两次大战役的人,从精神到身体都极度疲倦,要想从这种状态下恢复过来,不是休息几天就可以的。

张迈道:“勿要多问,行我命令!”

薛苏丁便不敢再多说,慕容春华道:“元帅,此次我军西征,甚伤元气,今年我军必定无法再战!此事还请谨慎。朔方、套南纵然失去了,来年还可以夺回来,但精锐将兵如果有失,却就不是想重新召集就能形成精兵的了。”

张迈道:“我自主张,你带上我昨晚给杨易的书信,且回轮台去吧。”抚摸着赤缎血矛,一字字道:“莫说是朔方、燕云这样的战略要地,在我手头,便是一寸土地也不能失去!”

他身边的年轻将领听到这话无不热血沸腾。

瓜州守将要迎张迈入城避雪。张迈道:“东方军情十万火急,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能因为这点小雪而耽搁!”

便只是和薛苏丁在马上叙话,仍然拍马向东,一路遇城不入,遇屋不居,都在城郊安营立帐,这样的走路法快是快了,但如果行军那是兵家大忌,即便张迈的近卫还有神箭营都是精锐,上万里不休息地驱驰也多受不了,张迈本来已经开始发福,到达甘州时竟然瘦了一圈,随行兵将也个个灰头土脸,魏仁浦更是生了病,张迈让他且在甘州休息,魏仁浦道:“元帅文书事宜,多出臣手,臣不在时,恐怕上传下达之际会有窒滞,我年纪还轻,支撑得住,怎么也得回凉州之后再休养吧。”

人马看看将入凉州,郭汾迎接的人马还没见到,先在焉支山下望见千百人披麻戴孝,跪迎于道路之上,先锋前去打探,回来道:“启禀元帅,是一批中原来的读书人,为首的叫范质。”

魏仁浦在车内啊了一声,那些书生望见张迈的大纛,已在齐声高呼:“元帅!中原板荡,快请救我华夏,救救天下苍生!”

第163章 士子之心

数以百计的士子,匍匐在焉支山下。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中原士子而跑到凉州求学、任教,有一部分则是因为中原战乱而躲避到西北来,其中更有一批原本就任有官职者。几百人中年轻人占了大部分,其中有些更已是名扬天下的士林名家,这时却都匍匐在地面上,对着张迈的大纛哀嚎,他们哭的不是自己,他们哭的是国家!

魏仁浦虽在病中,却也激动地道:“元帅,请接见他们,这时学子之心啊!”

马小春有些担心人群里头藏着刺客,张迈却道:“斯文之辈,能藏什么刺客!”当即带了石坚,骑马上前,士子们推举出七八人,为首的却是范质,来到张迈马前跪下,泣不成声,道:“元帅,元帅啊,如今夷狄肆虐,石氏卖国!万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若再迟些凯旋,只怕中原大地,就要披发左衽了!”

魏仁浦在旁边道:“元帅,这位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范质范文素。”又介绍了其他七人,也都是名扬一方的宿儒。

张迈见他们哭的厉害,也是出自真心,下马扶起他们问道:“我西征天方,刚刚回来,已略知中原大乱,却不知我兄李从珂怎么样了?”

范质哭道:“石逆引胡兵南下,暗算了张将军,兵逼洛阳,石逆以及叛军连同契丹兵马十六万人,围住了洛阳达三月之久,终于洛阳城陷,国主不愿自辱,焚楼自杀了。”

张迈听得怒道:“李从珂虽非明君,但与我有兄弟之份!石敬瑭竟然引胡入境,祸乱中原,我于公于私都必诛杀此獠!”

范质等转哀为喜,道:“元帅身负天下之望,若能挥师东进,中原父老必定相迎于道,区区契丹、石逆,何足挂齿!愿元帅早定大计,入东都以定九鼎!”说着又匍匐在地。

众学子齐声呼应道:“愿元帅早定大计,入东都以定九鼎!”

张迈将范质拉了起来,道:“文素不必如此,对付石敬瑭和耶律德光的事,我已有主张。”

众学子见张迈亲自下马会见,又与他们的领袖执手说话,都感与有荣焉,张迈又道:“如今正值乱世,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战场上自有武人驱驰,但打下了疆土,驱赶了胡虏,却还需要诸位有才之士进行治理。你们都起来吧。”

众学子听了这两句话无不大喜,张迈挽了范质之手,与他同车进入凉州。

郭汾带了福安公主、薛珊雅以及儿女们来迎,张迈刚刚出发时,嫡子尚未出世,这时却都能叫爹爹了,心中一时感念万分,道:“我虽不负举国百姓、三军将士所望,却是没做好一个父亲!”

郭汾慨然道:“夫君这说的是什么话!如今的世道,正需要夫君为天下除残去秽,大丈夫于乱世之中岂能在家中枯坐?会当横扫万里,一清宇内,这才是儿女们的好榜样!”

夫妻父子相携入城,前线加急奏报不断传来,张迈走到公府私第间,福安和薛珊雅几次都垂泪要迎张迈回去,郭汾却道:“夫君西征期间,妾身妻承夫责,肩头都快压垮了,如今夫君回来,妾身这副担子总算可以卸下了,前线军情紧急,请夫君更为努力,家中有妾身担待,夫君不必以家室为念。”

福安的泪水都滚下来了,却还是与薛珊雅都道:“姐姐说的是,请夫君勿以家室为念,家事我等自会帮姐姐担待,西来的这位妹妹,我等也会照顾,夫君不必挂心。”

旁边大臣宿将听了,无不盛赞三位夫人深明大义,张迈这才到公府中来,召集在凉大臣宿将,武将自杨定国以下,文臣自郑渭以下全部都来了,只缺了刚刚被张迈升为都督的郭威。

张迈道:“郭威呢?”

杨定国道:“郭将军比元帅先到一个月,日前接到元帅密令,已经下去整兵了。现在应该在凉州城外。”

张迈道:“如此甚好。”问起凉州的详情,才知道事情有比预料中好的一部分,却又有比预料中糟糕的一部分。

好的一部分,是河西的存粮远过张迈意料之外。西征一役,天策政权虽然几乎倾尽国库,钱花得犹如流水,郑渭所执掌的政府负债累累,但随着西征不断取得胜利,却有越来越多的商家都愿意借钱给天策军,尤其是这次中原大乱,对两河百姓来说绝对是灾难,但因为有许多富商闻风先动,或将财富、子女设法转移,或者干脆举家搬迁,而在所有逃离的处所中,江南是一个热门的选择,河西又是另外一个热门的选择,尤其是关中的富商,眼见天策势大,中原将乱,不知有多少举家迁入河西。

这些富商所带来的财富无法统计,而他们要想在河西立足,自然会想到要寻求政治庇护,在这种动机的驱策下,借钱给信誉良好的天策政权便是一个最方便的选择,因此这一年多来天策政权的财政赤字虽然越来越大,但郑渭却总是有钱来应付新的开支。

除了银子和钱之外,河西粮食的存储量也远远超过张迈的预料。由于天策政权东西绵延过万里,这次远征实际上无法从东部直接调粮,当初后勤产生困难在于沿途的运输而不在于产地存粮不足,因此西征所耗存粮,多是从龟兹以西的官仓中出,杨易想要帮西征解决一点后勤问题,已必须透过石拔进行间接补给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龟兹以东的谷物存储几乎不受太大影响,由于西面因战争引发粮价高企,引发商队从东部买粮西运赚钱,郑渭反而能够卖出龟兹、焉耆的部分存粮以解决财政问题,至于沙瓜以东,就算不至米烂陈仓,至少也是丰润有余了。

打仗打的就是钱粮,眼下虽然负债,但既有粮食,张迈便心情大定,可是接下来杨定国却道出了当下最大的困难来:那就是缺兵!

自西征以来,东部的优秀兵源不断西调,连善于组织民兵、牧骑的民兵头、牧骑头都大规模西调,至于精锐部队更是征调得几乎只剩下薛复的汗血骑兵团在支撑了,当然河西地方还有一些民兵、新兵以及胡骑。但是民兵战斗力不强,新兵未经考验不可靠,至于胡骑,尽管天策政权一直推行胡汉融合的政策,但在现阶段也很警惕,绝不容胡汉兵力比例失调,留守凉州的决策层也不敢将某个地区的防务全部交给纯粹的胡骑。且胡骑中的精锐部分,有许多也已被吸纳如府兵系统随军出征了。

因此杨定国在谈到这里时忍不住连声称赞薛复道:“我军在河西的底子如此之薄弱,实际上只是仗着元帅的天威,撑成一只纸老虎,但薛复居然还能将这个摊子料理得丝毫不出岔子,甚至还常对外示意威胁,令小唐、巴蜀都畏惧我们,让契丹也不敢轻易西窥,这份手段,实在是不简单!”

但杨定国对薛复这段时间的评价越高,就越加说明当前河西兵力之弱,如杨定国所形容的,当前的凉兰地区就是一只纸老虎,能够对外打硬仗的只有汗血骑兵团,这支军队强则强矣,数量却无法与已经进入套南地区的契丹骑兵匹敌,而且薛复驻守凉州,一边要监视关中平原,一边要监视西南的蜀国,同时还要震慑河湟地区的各族各部,也无法完全抽调而向东北,否则东北契丹未平,东南还有河湟地区只怕先要埋下隐患,至于西征的两万精锐虽已回来,但都疲惫不堪无法作战。

“契丹的骑兵不断在黄河边逡巡,之所以不敢越黄河一步,还是多亏了我们的轮台大胜将他们打怕了!”杨定国道:“可我们如果要派出兵力,增援灵州、夏州,那可就是要和契丹人打硬碰硬的仗!据探子回报,这次契丹进入套南的骑兵那可都是剽悍得紧!除了汗血骑兵团之外,其他河西部队都不足以与之硬撼!”

张迈嘘了口气,道:“就是说我们现在有粮,却反而没兵,是么?”

“是。”杨定国说:“若能等到明年开春以后,我们的两万精锐缓过气来,西面的士兵也陆续归来,那时候整合大军一举向东,便足以与契丹一战了!”

张迈冷笑道:“河西地面,男儿八岁能骑马!既然有粮,又有将,还怕没兵!灵州夏州,是守是陷,事关中原士子与百姓对我们的信心,我断不能等到明年再出兵!”

杨定国道:“元帅,不可造次!契丹不是方兴之族,而是有数十年根基的强胡啊,骑兵、骑射、侦查、设伏、密探、用间,全部在行!轮台之战,我们胜得其实也甚勉强。套南原本的百姓,都是从河东迁徙过来的,剽悍不在河西健儿之下,又经过步勒,由杨家之名将领衔,但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胡骑也是不堪一击!如今我们既缺精兵,一旦兵临战阵,为敌骑所冲,那势必兵败如山倒!老夫不客气说一句,我们如今若是紧守护城郭、黄河,契丹未必攻得进来,但我们若是出兵去救灵州、夏州,那是送死!”

薛苏丁也道:“国老所言甚是!如今时局,不宜冲动,还请元帅暂忍一忍,待得西征精锐回过起来,那时再与契丹一战不迟!不可使我天策多年基业,毁于一旦!”

“多年基业?”张迈冷笑道:“我们多年之基业,全从险中求来!若是一切只求稳妥,那我们现在还在新碎叶城以西的荒原上牧羊打猎,哪里能有今日横扫万里之威势!你们不必说了,既然有粮,那便一切好说,你们且料理料理,择日我便出征!区区几个契丹小儿,就能将我张迈堵在河西不成!”

曹元忠呼道:“元帅威武无敌,此战必能克成大功!请让元忠扈从左右!”

杨定国见曹元忠出自谀词,心下恼怒,只是这时张迈威严已重,杨定国虽然是国老,又是张迈的长辈,一时也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他心想殿上诸人,或只有郑渭能阻止张迈,连使眼色让他说话。

郑渭也是经历过军战的人,虽然不管军事,却也通晓军事常理,知道杨定国所言不虚,但见张迈这时十分刚愎,不敢触他的霉头,便改了个口气,道:“元帅,如今纵然要出兵,也还有一项大难处啊。”

“什么大难处?”

郑渭道:“契丹攻破府州麟州,府麟百姓尽数西奔,不一日又破套南,套南百姓也西奔。本来他们都属小唐境内,但眼见中原大乱,这些百姓便都不走河东,也不走关中,却都朝河西用来了,府、麟二州加上套南,逃难的口数不下五六十万,如今已有三十余万渡过了黄河,尚有二十余万在黄河、灵州、夏州之间,呻吟辗转于胡骑铁蹄之下!”

张迈笑道:“这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你!再说河西不是有存粮么?”

郑渭道:“坐吃山空啊,就算养得他们三五个月,但眼看着局势,来年只怕他们也回不去,而且他们又都是紧急逃难,几乎都是空身而来,想要安置好他们,那实在费一番工夫。”

张迈笑道:“这却是好事!”

“好事?”郑渭不明白。

张迈道:“咱们刚刚打下了偌大的疆土,正愁地广人稀,现在来了这么多人,不是好事么?你可将这几十万人,分出善于耕种的,前往河中、印度,那里突然肥沃,再分出耕牧两能的,前往轮台实边,若有那失了妻子的鳏夫,也诱他们西行,那里有许多孤女寡妇等着他们去抚慰,你不是说黄河以东还有二十多万人呻吟辗转于胡骑铁蹄之下么?”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怒容来:“既有这许多同胞在家门口受苦受难,你们居然还在这里坐而论道!侃侃而谈!说什么士兵疲累,说什么兵员不足,这是见死不救的借口么!”

杨定国和郑渭面面相觑,心中叫苦:“元帅西征归来,踌躇满志,将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只是河西缺兵乃是实情,这番可如何是好。”却是被张迈以豪言壮语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杨信、徐从适二人进来,尚未禀报,张迈已问道:“子业、辅国,你们刚刚经过万里驱驰,现在累不累?”

杨信徐从适本来是要来回报军情,听张迈一问,徐从适反应较慢,杨信性子较直,脱口道:“说实话,累。”

张迈又道:“你俩是府州麟州的人吧,可听说府麟二州以及套南百姓,有几十万人还在黄河西岸受苦受难?”

杨信徐从适比张迈更早回到河西,张迈这一说两人忍不住眼泪都掉下来了,张迈道:“我如今要发兵前去救人,只是你们如此疲累,却不知道还能加一把劲,随我去救人否?”

杨信徐从适一听,齐齐跪下道:“为救家乡父老,愿供元帅驱驰,这七尺之躯,死而后已!岂敢以疲累而误我家乡父老之性命!”

第164章 三十万众戍轮台

张迈听得他二人这样说,心中大喜,对杨定国道:“国老,你请安抚河西诸部,郑渭,你好好料理后勤,却看我东进破敌给你们看!”

杨定国急道:“契丹如今是耶律朔古挂帅,元帅要破敌,却哪里来的精兵!”

张迈笑道:“耶律朔古,那是老朋友了,好,好!更好了。”见杨信似乎有话说,便让他开口,杨信道:“郭都督派我们二人来禀告元帅,目前已经整顿了大军三万人,有陌刀战斧兵四府共计四千人,府兵骑兵十二府一万二千人,步弩十四个府一万四千人,衣甲齐备,只是缺了两支精锐冲锋骑兵。”

杨定国大惊道:“郭威哪里找来这许多兵马?我怎么不知道!骑兵步弩也就算了,他哪里找来四千陌刀战斧阵?”

杨信道:“元帅派遣郭都督东来时,已经许了郭都督便宜行事,因此经过伊州时略为停留,已经向奚胜将军借了四千陌刀战斧阵来。”

杨定国听得更是惊疑不定,他近年虽然已不直接指挥军事行动,但奚胜从轮台、伊州间调遣四府陌刀战斧阵这样大的行动实在不可能瞒过他,望向张迈时,张迈却笑道:“郭威深得我心!国老,你且看我们年轻一辈去破敌吧!”

杨定国听到“年轻一辈”四字呆立了好久,心想张迈手下若真有三万精锐,以在家门口作战且有定难军李彝殷、朔方军张希崇的呼应,要打败进入套南地区的契丹也真不是不行,至少只要行动得宜,将契丹驱逐出套南是可以的,可是,这么多兵力怎么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就算张迈有心要瞒自己,但这么大的军事行动自己和郑渭也不可能懵懂不知啊!

忽然杨定国感到自己真的老了,看着杨信、徐从适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心中黯然,退下道:“原来元帅早有安排,定国在这里默祝东征旗开得胜!”

张迈一笑,带了杨信、徐从适、曹元忠、薛苏丁出殿,让曹元忠负责到纠评台发布消息,振奋士气民心,曹元忠欣然领命去了,张迈又对薛苏丁道:“军中既缺精锐冲锋骑兵,我想从兰州调一支汗血骑兵来。你且去兰州,让薛复在精锐骑兵部队中发布军令,我不要整编的部队,只要兵,不要将,若有将要来,也只当兵用。你但说:元帅要去套南救沦陷的百姓,特在兰州招志愿军,但愿来的,便自报名。一切但凭自愿,少少不拘,若多了,人数却以一千五百人为上限。”

薛苏丁道:“我这就去,只是为什么却不要整编的部队?”虽然同是精锐部队,但经过训练的整编队伍,却会比零散凑合者战斗力强大得多。

张迈笑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十日之内,要到黄河边乌兰堡报到。”

薛苏丁领命去了,马不停蹄,一日一夜奔到兰州,将帅令转达,薛复连夜在军中发动,天策军这些年纵横天下,只有他们打别人的份,如今却被契丹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满兰州的兵将无不愤恨!且这次西征他们没份,只能眼睁睁看着同袍扬名立万,自己呆在兰州却无寸功,个个不忿,这时听说元帅要带人渡过黄河去打契丹、救百姓,无论兵将群情汹涌,都来报名,全军上下没有一个甘于人后。

薛复道:“元帅不要整编部队,只要兵,不要将,将若去时,也只当兵用。”

不少都尉、校尉都道:“是随元帅去打契丹、救百姓,我等便作个伙夫也愿意!”

报了不知几千人,薛复挑出一千五百人来,让薛苏丁领了到乌兰堡听命。

那边凉州百姓,当初听说契丹已经打到了黄河——黄河离开凉州城不过二百里,对轻骑兵来说真个是朝发夕至,所有上下无不担忧,听到张迈归来这才安心了些许,及听元帅才到就要去打契丹,老百姓中深通军务的人不多,九成九的人听了只是欢喜振奋,张迈出城之日满城欢呼如雷,万人空巷地来犒劳,张迈的大纛缓缓移出城外,郭威早领了大军在姑臧草原边缘等候,杨定国与一干纠评台的御史、凉州百姓的代表送到这里,望见数万大军气象森严,所有士兵脸上都画了狰狞脸谱,数万人杀气冲天,人莫能近,这不是一支亲民的部队,但大敌当前,军队越是猛恶,百姓反而越是安心,御史、百姓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均高呼万岁。

杨定国也看到愣了,他昨晚回去以后细细思索,越想越不对头,总觉得张迈就算瞒着自己,也不可能忽然变出几万大军来,又派人前去调查,知道郭威这段时间是将明威戍、武安戍、番禾戍等地方兵马,以及休泽屠、删丹的牧骑、甘州的民兵、姑臧草原的新兵都征调了起来在姑臧草原集训,心中便想:“是了!郭威是将这些人都集结起来,假装精兵了。他要用虚兵去吓唬契丹人,所以听说是耶律朔古挂帅反而高兴,因耶律朔古是在元帅手头吃过亏的——一定是如此!”

但这时来到姑臧草原一看,除了那三万衣甲鲜明、气象森严的精兵之外,周围还有两三万的民兵、牧骑,都拿着杂色武器,跟在两旁为扈从,精兵加上这些扈从部队,总数量怕不得有五六万人!

杨定国一时间看得呆了,心想:“民兵、牧骑也都在这里…难道是我搞错了!这真是一支精兵!”

周围山呼万岁之中,张迈早已经骑着汗血王座驰入军中,魏仁浦在军中养病,推荐了范质作为随军文书——对于这项安排,天策旧臣大多数人都反对,觉得范质是新归之臣,不应该委以如此机要重任,只有郭汾、鲁嘉陵等寥寥数人支持,张迈在与郭汾商量过后便力排众议,将范质带在了身边。

因此这时张迈左边是杨信、徐从适,右边就是范质、鲁嘉陵,进入军中以后,郭威下令擂动皮鼓,大军东行,民兵、牧骑在外围,精锐部队在内,骑兵开路,陌刀战斧阵居中,步弩殿后,五六万人徐行如林,果然是名将坐镇的气象,精兵行动的气派!一路上军民望见无不心头大安,纷纷叫道:“元帅回来了,元帅要东征了!”

这次战争发生的地点,位于今天陕西省北部、内蒙古南部、宁夏、甘肃省的东部这片地区,即黄河“几”字型地带,契丹攻陷了府州、麟州,几乎同时袭击了套南,另外有一支奇兵从北部顺着黄河南下,肆虐朔方,张希崇虽然善于用兵又屡克契丹,但以往对付的都只是契丹的偏师,很少应对由皮室军作为核心的大规模精锐部队,所以在漠北骑兵的强袭之下也迅速溃败,野战接连失利,不得已退入城中凭城而守。

这时整个河套地区,除了灵州、夏州之外都告失守,耶律朔古更是派遣骑兵直逼到黄河边上,威胁着凉州的安全,若不是看着黄河对岸军旗严整、巡河严密,契丹人因轮台之败对天策军又怀着深深忌惮,只怕早就踩过来了!

此次契丹南下河套全属破坏性进攻,所到之处杀人放火,百姓纷纷逃难,属于后唐的河东诸州自顾不暇,陕北诸州唯恐惹火上身也都闭门不纳,所以百姓都往西逃。其实这也是耶律朔古的军略所在,要以数十万难民为前驱,一来将耗凉州的存粮,二来试探凉州的虚实。

套南的几十万百姓先,如今已有近三十万人渡过的黄河,确切数字也无法统计,他们进入凉州境内之后,鲁嘉陵派人将他们安置在白山戍附近,东征大军行了两日来到白山戍(在今天甘肃省境内腾格里沙漠南部边缘,差不多位于黄河与凉州城之间的中点)。

张迈拿了千里镜一望,见长城旧址之下满是星罗棋布的破旧帐篷,行走的人衣衫褴褛、面目土黑,但秩序却并不混乱,心中一奇,问鲁嘉陵道:“凉州民兵头大量抽调,如今虽然回来了不少,但也是近一个月的事情,你们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人手,竟然将几十万人安排得这样妥当?”

鲁嘉陵道:“元帅你忘了?这些都是河东逃难逃到套南的百姓,我们在那里经营了多时了,他们本有组织,兵民一体,又得府麟名将折从远、杨仁为领袖,若不是这次契丹来得凶猛,要冲败他们也不容易呢。当初在北地沙渍边上,折从远将军还曾率领他们抗击契丹,只是契丹这次是下足了本钱,这才不敌败退,他们在黄河那边被冲乱了,但到了这边我们下令折从远重新整合,只数日功夫他们又重新集聚,所以秩序井然。”

旁边徐从适听到折从远的名字,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张迈眼角扫到,笑道:“辅国,你其实本姓折吧。”

徐从适听了这话,跪在地上道:“元帅明鉴!”

杨信也帮着兄弟,跪在地上道:“元帅明察!辅国他绝无欺瞒之心,只是…”

张迈哈哈笑了一笑,挥手道:“不必如此,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再说我信的是你们的人!你们两人就算都是契丹人,本姓耶律、述律,我也照信不误!”

徐从适和杨信听了都忍不住胸腔滚沸,张迈又问徐从适道:“你叫徐从适很久了,现在回到中原,是要另开一支改为徐姓,还是认祖归宗?”

徐从适道:“此身为元帅所许,此心亦唯元帅是从,从适愿听元帅吩咐!”

张迈道:“既然回了中原,那便还是认祖归宗吧!免得被你的父兄暗中骂我夺了他们一个好子弟。折从远是你大哥吧,你去带他来见我。”

折从适大喜道:“是!”

杨信道:“我与你一道去!”

两人骑马走入难民营区之中,这些难民多是河东人,这几年受政治局势所累真个是多苦多难,府州麟州与河东关系极深,杨信和折从适虽然是府麟人,在文化上却更近于河东,这时在马上听着两旁的乡音,倍感亲切,正在问讯,对面有两骑并肩走来,前面一个是折从远,后面一个是杨仁。

杨信和折从适已经升为上将军,身上铠甲服饰自然不同,折从远和杨仁和天策军来往既久,他们兵败入凉,得了天策政权不离不弃,又听说张迈西征凯旋,无论于情于势都已有归附之心,故而对天策军的诸般礼仪服饰都细加了解,这时望见杨信和折从适,互相道:“听说元帅已经从凉州起兵东征,大军已经来到这附近了,这必是他麾下大将!”

远远的就下马走来,在马前行礼,不想马上两个人见到他们就扑了下来,一人扶住一个,叫道:“哥哥!”翻身便拜!

折从远和杨仁都愣住了,慌忙扶起,这才认出是弟弟,这一来都惊喜交加,齐齐道:“弟弟,是你!”

杨信和折从适虽是百战之将,这时见到至亲也忍不住垂泪,兄弟四人抱头痛哭。互诉别来之情,一时半会却哪里说得完?

杨仁忽望见远处高坡上还有十几匹骏马,马上之人还在望着这边,问道:“那是…”

折从适道:“元帅命我们二人来寻兄长前去相见。”

折从远惊道:“家事慢慢再叙不迟!元帅来到,怎么好让他久等!”

两人赶紧拉了弟弟,前来拜见,张迈扶起道:“折从远将军,杨仁将军,何必行这样的大礼?你们保护河东百姓一路到此,辛苦了。”

折从远汗颜道:“败军之将,当不起元帅厚爱。”

张迈指着杨信和折从适笑道:“你们可知道你们这两个兄弟如今在西域是什么样的威名么?万里天方的小儿,听到他们的名字连哭都不敢哭了,轮台一战,回纥几乎灭族,契丹也因为他们二人震慑得不敢仰望我的赤缎血矛!折杨两家为国家,在西域大振国威!只凭这个,已是丹青不灭的大功劳了!至于套南一战,那是强弱悬殊之故,不足为耻。”

折从远和杨仁听得心中大慰,折从远道:“当初送他二人入凉实属无心插柳,然今天国势已明,今后我折杨两家,愿意世世代代,永保天策!”

张迈笑道:“不是永保天策,是永保大唐,永保华夏!天策这个番号,过个几年就不必再有了。而保大唐与华夏,却不止是折杨两家,而是天下好男儿都应该有的心!”

折从远心道:“张元帅持论,果然与东都的那些昏君弄臣大大不同,怪不得弟弟会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他有如此器量,将来必定能够成就大业!”当下顿首道:“元帅指正得是!我折杨两家,从今往后必将跟随元帅,永保大唐,永保华夏!”

张迈道:“既然如此,你们却要听我号令,不可嫌弃艰苦。”

折从远道:“只要元帅令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不敢辞苦!”

杨仁道:“元帅是要去攻打契丹么?我等愿为前驱!”

张迈却道:“不是,套南的事情,我另外有安排,你们只要留下一些熟悉地形的向导给我就行。不过我与契丹的这场大战,不是三五个月能决胜负的,这附近土地贫瘠,供养不了三十万人,凉州、甘州的膏腴之地又已被占据一尽。因此我想让你们暂时迁徙往轮台去就食。”

折从远和杨仁听了大惊,道:“轮台!”

第165章 万里西域尽华族

折从远和杨仁听说要他们去轮台,无不吃惊。

张迈道:“怎么,嫌艰苦么?”

杨仁忙道:“轮台有万里之远,我们这三十万人都是河东百姓…”

“河东?现在河东还回得去么?”张迈道:“说来说去,还是嫌艰苦。”

杨仁道:“这…以三十万众行万里之遥,路上只怕会有逃人。”

张迈道:“虽说是万里之遥,但从凉州到伊州,一路都已太平,你们迁徙过去,每到一州都可以领取粮食取用,三十万人,也当是行军一般,只是花几个月的艰苦罢了。沿途又无敌人,更加没危险了。到了伊州,翻过天山,不过十天半月,就能到达轮台了。那里远是远些,但其实水草丰美得很,可农可牧,不比河东差,比套南那更是好得多。当然,若你们一路西行,沿途有愿意留下的军民,而当地又有地方可以接收,留下也是可以的。但不可私留,必须留下档案存根,否则逃到别处被人当作流民盗贼,乃至卖为农奴,我便不管了。等到中原平定之日,那时你们愿意回来,我仍然会安排你们回来。”

杨仁听张迈如此安排,又许诺可以回来,再想想自己的弟弟在天策军中身居高位,甚得欢心,料来张迈不会欺骗自己,便答应了。

折从远眼光却又比杨仁看得更远一些,问道:“若到了轮台,彼处大将另有安排,那时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张迈笑道:“折将军,你是来归新将。我也看得出你非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之人。那轮台方面实际上正有用武之地!我正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才放心让你统领这三十万人之众西行万里,若换了别人,我还不放心呢。至于到了轮台之后,彼处大将若另有安排,那就需要将军自己去争取了,将军也是府麟名将,难道还需要本帅如奶娘一般一路照看么?”

折从远被张迈一激,双眉一轩,慨然道:“元帅说的是,却是从远的不对了。既然承蒙元帅看得起,折从远拍胸脯保证,定然将这三十万人平安都带到轮台!”

张迈握了握他的手,道:“将军努力,此去也只数月辛苦,但成功之后,那西北边疆将会多一座折杨丰碑!”

折从远和杨仁当即拜服领命,张迈又道:“将军从北地归来,折辱于契丹之手,三十万人中可有不忿战败者?”

折从远怒道:“元帅不提此事便罢,若提此事,则我三十万众皆不愿西行者,实望报此战败之辱!”

张迈道:“三十万人都留下就没有必要,我许你们留下一些勇士代表三十万人报仇,以一千五百人为上限,这支人马,就让辅国统领。此次东征我会给他们一个机会,不过,非是勇猛敢于赴死之辈,就不必流下了。”

折从远道:“多谢元帅成全!”这便带了折从适去了,套南地区多有折、杨子弟从军,河东又多剽悍之辈,这次战败实有组织训练不够的缘故,听到消息后愿意留下赴死血辱的竟达上万人,折从远从三十万人中挑出一千五百人,那真个是百里挑一,交给了折从适,这些人也多已听说了折从适的名头,见他身为上将,又是折家子弟、河东宗派,那是自己人,更是乡里的骄傲,都愿接受他的领导。

折从适带着这一千五百人来见张迈,杨信望见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心中艳羡,张迈也是大喜,发派了全新的衣甲、武器、战马,这一装备,整支部队登时一新!

折从远见张迈如此武装这一千五百人,又是交给弟弟指挥,也就放了心,辞别了张迈西行,一路都有郑渭安排。

范质这一路来接掌了魏仁浦的随军文书工作后,将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原本不在魏仁浦之下,这时萧规曹随,大感行有余力,本来张迈刚刚从西面归来,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如山如海,若换了一个人这时非头大欲裂不可!就连郑渭这等能力,也认为张迈在东征途中不可能顺带处理这么多事情。

不料范质却真有过人之能,就文书行政能力来说还在郑渭之上,对于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他只扫了一眼,就能记住大概,心中一转,已能将各类事件分门别类,双手同时用笔,撮繁为简,将那如山公文简化为一百几十条简洁的问题,张迈虽然带领大军,但实际指挥事务都有郭威主持,时间缝隙甚多,从凉州到白山戍的三四日时间里,范质每每伺机而问,再加上两万晚上张迈特地拿出三个时辰来,竟然就将那堆政务军务族务教务处理得差不多了!

郑渭在凉州接到回复后大吃一惊,张迈对范质的能力也大为信服,连连称许魏仁浦所荐得人,不顾众人议论,当即要将范质超迁提拔,但范质虽然早有归依天策之心,真正加入这才不到一个月,这时张迈要委任的官职竟然大到与张毅比肩,连鲁嘉陵都道:“范文素虽可信任,但提升得太快,只怕引来众人不服。”

张迈道:“我们一切都在草创阶段,任人不必论资排辈。范文素既可信任又有能力,为什么不让他上位?周文王在渭水之滨提拔姜子牙,也没听说让他从低到高一步步干起来。”

范质见张迈这样信任自己心中自是感激极深,这时却顿首道:“承蒙元帅天恩,范质虽九死不能报其万一,但我大唐法度渐立,不可为臣一人而乱天下之制,而开后来者逾分之望。”

张迈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原来用你只是试用,但现在看来你绝对有能力胜任,因此便有一些更加机密的事情要与你商量,若没个正式的官衔,只是一个‘随军文书’,反而更加容易招人话柄。再说你本来就是进士出身,我正要重整九州江山,并没将河西以外的中原各镇视为外人,你在李从珂麾下的资历,我也承认。”

范质道:“虽然如此,亦不宜太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