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济道:“据我所知,如今府库的存钱应该还够,但战事一起,那钱花出去就如流水一般!除了我家老三,谁知道现在的这点家底能支撑多久?那时若临时借钱借不到,战事不糟也得糟!八大寺庙若是带头不购国债,所引发的不利影响,只怕还厉害过十万契丹大军!”

石奈氏、洛归华都皱起了眉头,奈尔沙希叹道:“没办法了,没办法,那八大寺庙的和尚,谁主政他们都能活,但咱们哪里还有退路?不管元帅这一次出的是高招还是昏招,我们都只能支持到底!”

郑万达对儿子道:“奈老说的对!从明天开始,收购国债,坊间有多少,我们就收多少!”

郑济还没答应,石奈氏已经面有难色,道:“这个…太早了吧。官家都没发新国债,现在收也都是收些旧的。”

郑万达道:“不早,正应该在这个时候,表个态度!我们连旧的国债也收,那就是告诉别人:我们将与元帅共进退。只要我们动起来,应该可以带动一批人。”

石奈氏道:“但是当前局势,大家都不认为出兵乃是上策,如此形势下拉人后退容易,要反过来拉人前进就难了数倍。有这样的劣势,我们对上八大寺庙毫无胜算!且大军将动之际,官方必定不会在境内妄动,八大寺庙又未犯法,咱们也不能用官方的支持来整那群老秃头。”

洛归华道:“大昭寺等四大寺庙既然不与其余八大寺庙合作,则我们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石奈氏道:“如果在平时,我们四家就足以对付那八家贼秃有余了。但现在就算联合了四大寺,只怕也还是扳不回这个局面,怕只怕事情还没办成,我们已经伤筋动骨了。”

“石家娘子啊,”郑万达道:“别说伤筋动骨,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们也得干!”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白的胡子飞扬,忽然显得豪气万分,而那“倾家荡产”四字又打动了石奈氏——那也正是她丈夫石拔跟她说的话!

郑万达望着西方,似乎回想到了百年前的往事,说道:“我一个月前和杨国老(杨定国)碰过头,不知为什么,有一次他晋谒元帅之后就闭门谢客,连我都不见。但在那次碰头的时候,我也看得出他很是不满元帅最近的行径,却仍然跟我说:‘老郑,不管元帅如何决定,事情定下来以后咱们就只能跟着往前冲!不能再重蹈当年货殖府的覆辙了。’”

货殖府,是唐末滞留安西境内的安西军分出来的一个主管商业的团体,安西四镇最后的失守,其中内部诱因就在于货殖部与军方的分裂!

郑万达道:“我货殖府的后人,如今想起百年前祖先未敢尽情一博,心中常感愧恨!我郑家虽然不是在元帅的荫庇下发家,却是随着天策大旗而风生水起,因此这次我也决定赌了!输就全输!赢,就大赢!因为我不想让那种愧恨留给百年后的子孙!”

郑济乃是不容易感动的商人,这时也忍不住动容,站起来道:“孩儿听爹爹的吩咐!咱们输就全输,赢就大赢!咱们也流着大唐的血液,也要让拿陌刀横刀的武家知道,货殖府后人虽然未上战场,但大唐的繁荣有我们一份功劳!我们能拥有如许财富,非是无因!”

奈家洛家,也都赞同。

石奈氏见了,心道:“罢了罢了!就听当家的吧!”敛衽道:“拙夫战场冲杀,从来不落人后!妾身又岂敢折了我当家的锐气!咱们就再赌他一场吧!若是这次赌成了,下一次咱们再相聚,不是洛阳,就是扬州!”

第185章 借道中原,北讨契丹!

扬州城外,长江水面。

刚刚篡夺了南吴政权,建立南唐的徐知诰,改名徐诰,这时正坐船在长江上巡视。

中原的局势,他时刻关注着。

他的身边,是与冯道南北齐名,号称“一人可当十万兵”的宰相宋齐丘。

徐诰虽然刚刚篡位,但掌握南吴政权却已有好些年,这几年江南政治经济都十分稳定,兵力也强,看着中原内乱,徐诰几次有心北窥,尤其在去年冬天,石晋草创之际,中原混乱之时,徐诰非是无心向北,但一旅来自西北的商队,却打消了他的北上之心。

天策政权在西北威名赫赫,但这种威势随着空间距离的延长而不断消减,到了江南时,这里的人也就只是将之当做远方的一件新闻,可是那队商旅的到来,却让徐诰有机会听到西北当地人对天策军的描述。

宋齐丘,对此也很用心。

实际上,天策军打败回纥,打败天方,甚至连天方教的哈里发也俯首了,然而这一切在江南都不够说服力,真正让徐诰与宋齐丘感到震惊的,是天策军两次打败了契丹!

契丹,那才是东方公认的强者!当听说张迈万里回师在套南地区打败了契丹之后,徐诰的心思改变了。

他看到:张迈不仅仅是一头来自远方的狼,更有可能是一头随时会吞噬中原的猛虎!

宋齐丘当时也认为:如果趁着石敬瑭东南西北不能坚固之际,从江淮发兵,的确可能纵取山东、淮北,乃至问鼎中原,但若是那样,天策军必然趁机从西北横扫过来,到那时节,一旦石晋王朝有倾覆之危,只怕契丹也可能再次南下以分一杯羹,以占据河北河东,届时石晋必定分崩离析,中原将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

宋齐丘是个儒生,有一些为天下为百姓的胸怀,不过他最终得出的结论不是为了天下而放弃北上,而是认为到了那个时候,中原混乱,三家夺鼎,南方的步兵在北方的平原上,只怕打不过天策、契丹的骑兵。

他的这个盘算,徐诰倒也认同。而且他还认为,契丹在河北、河东没有根基,而张迈高竖汉家旗帜,如果进入中原,士民在契丹与天策之间,选择天策的机率会大得多。

“届时,中原将为张氏所有!”宋齐丘道:“契丹如今已非张氏对手,如果张氏再得中原财力,那时候举兵向北,将契丹赶出漠南非无可能!北方一旦一统…我们就危险了!”

徐诰马上就想起了三国时代。

自古得北方者得天下,曹操统一中国北方之后,哪怕遭遇了赤壁之战,也只是让吴蜀苟延了数十年而已,最后统一天下者,还是承继了曹魏遗产的晋朝。到徐诰为止,南方都尚未能出现混一天下的帝王,这个历史惯性让天下人都认为:以南统北是不可能的!就连徐诰自己也这样看。

何况,徐诰现在连东南都未统一呢。

所以徐诰和宋齐丘马上就定下了国策:虚北线军务,与石晋通好,以为唇齿。对于徐诰的示好,石敬瑭自然十分欢迎,因此从年初开始,江淮一带就迅速安定下来,不但两国全面停止了干戈,烽火不起,民间也得到了不知多少好处。商旅从西北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畅通无阻地就抵达了江南。泰西的奇货不断流入,江南的丝绣业也被刺激了起来,百姓安居乐业,从升州(南京)到扬州一片太平景象。

“革之回来了。”宋齐丘说的,是派去蜀国的使者刘革之。一个文臣跪伏在甲板上,他出发的时候徐诰还没有正式登基,这时回来赶紧朝觐新皇,口呼万岁。

本来徐诰一直戮力于内部政务,虽然也有北窥的意图,但是最近的形势变化,让他改变了对外的看法,就像下棋要远看几手,徐诰除了眼前的这一步棋(支持石敬瑭以作为与天策的缓冲)之外,还下了接下来的几步棋。

派去蜀国的使者,为的就是万一天策真的统一了北方,那么接下来徐诰就要考虑与荆楚蜀国联合以抗北了。这个情况虽然尚未发生,但他却是打了个伏笔。

“以革之看来,孟氏应该已有动作。”宋齐丘说。

“哦?”

“革之在归途时,恰遇一次征兵送行。”宋齐丘道:“那日刚好陪伴的官员监视稍松,所以革之得以见到了一些细节,并打听到,蜀国是大举征调兵力,去讨伐吐蕃、南蛮。”

“吐蕃和南蛮?”徐诰皱了皱眉头。

“那个,应该只是一个幌子。”宋齐丘道:“蜀国和天策尚有盟约在,总不能公开说要征兵去与天策开战吧。革之,你将见闻跟陛下仔细说说吧。”

“是。”刘革之道:“臣奉陛下之命,取道江陵府入蜀,托陛下洪福,一路平安抵达成都,那蜀地承平已久,如今真个是天府之国、锦簇之邦,繁华昌盛不在我大吴…”宋齐丘咳嗽一声,他猛地醒悟,改口道:“大唐之下!”

徐诰嗯了一声,似乎没见怪。

刘革之这才继续道:“之后蜀主接见,好生有礼,其宰相赵季良与臣秘定了盟约,留臣七日,这才送臣回归。一路上款待甚足,只是监视也密,一直到了涪州,一路相送的官员与臣厮混得熟了,监管渐松,那一天臣便觑个空隙,借故出游,不想却遇到了一群人在送征夫,那景象,却犹如杜甫《兵车行》所描述: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

徐诰听到这里插口问道:“蜀人因为当兵而哭了?”

“是。”

徐诰道:“我听来自西北的商旅言道,甘凉之人,贪功轻死,遇有战事,兴奋从军,那的确是开国景象,不止因为地处西北之故。蜀国富而惧战,却是守成气象了。若是凉蜀开战,战果不问可知!”

他毕竟是开国之主,同样的情报,落到他耳中视角就与刘革之这等书生不同。

刘革之呼了一声万岁圣明,接着道:“臣眼看如此,当即打听,才知是有吐蕃、南蛮作乱,孟蜀要行征讨,常备兵力有所不足,因此三户抽一丁,成都之富人被抽到的惧怕上战场,就出了钱财,买通官吏,让偏远地区未被抽到的贫穷丁户代替从军。”

徐诰听到这里,眉头皱了起来,道:“我只以为蜀人只是富而后柔,没想到个中还有这等腐败之事。”

宋齐丘道:“买兵代役,自古有之。”

徐诰道:“自古有之,那么自古那些买兵代役的国家,后来是什么下场?”

宋齐丘摇了摇头,道:“没好下场。”

徐诰哼了一声,道:“孟昶年幼,未必知道下面文臣做的这些事情…”他忽然指着宋齐丘道:“尔等可不得在我治下胡来!”

宋齐丘慌忙跪下道:“无有,无有!臣等岂敢!”

徐诰又问刘革之:“后来呢?”

刘革之道:“后来监视之人已来,臣不敢久留,便即回了驿馆,一路出境。”

徐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宋齐丘道:“陛下以为如何?”徐诰道:“吐蕃分崩离析,纵有来犯,不过小部族而已,南蛮亦非甚强。如今天策正要对关中用兵,石晋自顾不暇,孟昶若无北向之意,根本就可以虚置北方,对吐蕃、南蛮用兵,何必三户抽一?此事有诈!孟昶舞剑,其意必在北方。”

宋齐丘道:“如今天策已是亢龙气象。李从珂本是其盟友,如今换了石晋变成仇寇,孟蜀本来也是他的盟友,眼下也要背后用刀子了。至于契丹与天策那更是势不两立!昔日敌者仍为劲敌,昔日盟友也化为仇敌,三家有并立抗敌之意,而天策在这节骨眼上还不退反进!用兵者,当避实击虚,如今张迈却意图恃强破强,这就是穷兵黩武了!”

徐诰:“按照你看,这一仗张迈必败?”

“必败未必然,”宋齐丘道:“但天策再强,也强不过三家联手。张迈与耶律德光相比,不过五五之数,或许更强一些,但也不见得能够拉开距离。与石晋孟蜀相比,虽然天策明显更强,但晋蜀两家若是联手,要攻入凉州或许不能,若掎角呼援则必能守住关陇一线。若再联合契丹,则天策要想硬生生挺进中原,胜算那是微乎其微了。更何况从西北商旅之描述看来,西北之人,苦战已久,但愿能安心做生意,并不支持张迈向关中用兵!内有未解之矛盾而外征胜己之劲敌,这可是大败亡的前兆!”

长江之水浩浩汤汤,任凭有钟山耸立,瓜州为阻,却也阻挡不住江水入海之势。

徐诰看着江水,不知多久,忽然道:“张迈不是孟昶,天策军中老于行伍的人不知凡几,就是文官之中,听说也多久经战事,连你都算得出这笔账,他们就算不出来?”

宋齐丘道:“张迈不是孟昶,却可能是曹操、苻坚——赤壁之前的曹操,淝水之前的苻坚!”

徐诰沉吟道:“我却觉得,这一仗契丹晋蜀,只怕都要吃大亏!”

宋齐丘有些讶异道:“陛下何出此论?请陛下赐教。”

“没理由。”徐诰道:“只是觉得而已。我听那西北商旅所说,张迈虽然对外强硬,同时却还不断派人过问麦田之事,对于境内商贾也甚关心,外部局势虽险,天策的官员、军队却都未扰民,这就不是一个穷兵黩武者的作为。他是否是曹操、苻坚,如今已是秋收,不久便见分晓了。”

宋齐丘默然,君臣两人一时无话。

忽有一艘小艇快速驰近,连过十二道水上哨岗,正是紧急要事才能有的军情!宋齐丘脸色微变,心想:“莫非京中有变?吴之旧属作乱?”

来人已经上了楼船,捧上一卷檄文,宋齐丘见了喝道:“是谁作乱!”

来人道:“无人作乱。”

宋齐丘松了一口气,喝道:“无人作乱,为何来得这样急?”

来人道:“是西北送来,照会天下诸国的檄文。”

“西北?”

“号称来自凉州。天策凉州!”

宋齐丘又是一惊,赶紧接过,一看檄文封皮果然是天策军发出来的!他拆开一看,脸色又是一变,喝问道:“这封檄文从哪里入境?怎么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未曾入境,是忽然有人捧了出现在礼部大门外。礼部看了附信,不敢截留,当即转来。据那人说,这道檄文,如今已经同时出现在天下各名邦大城。”

宋齐丘道:“那人呢?”

“那人如今正在礼部,以使者自居,并无逃跑惊惶之意。”

徐诰哼了一声,道:“张迈这是要先声夺人,预先就派了人潜入境内,到了时间一起拿出檄文。他们的细作功夫,做的很足啊,连江南都能如此,遑论中原!”又问宋齐丘道:“檄文是真是假?”

宋齐丘道:“天策大臣曹元忠曾转来张迈问候前吴主上之信,看印信不是假的。”

徐诰道:“那就是真的了。檄文上说什么?”

“这…”宋齐丘呈上檄文道:“请陛下御览。”

徐诰接过檄文,看了一眼也是不禁变色。

檄文十分简单,也不算文雅,但里面的话却是霸气尽露,就连徐诰这样的东南霸主见了也不由得心脏一提!

只见那檄文写道:

“大唐天策上将张迈,告天下父老、诸藩将帅: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中华之臣妾!此非汉家之霸道,乃是万古之常理!自唐末以来,华夏分崩离析,诸胡朝贡不至,此已使我辈子孙,愧对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至于石敬瑭以沙陀杂胡而篡中原大统,裂土燕云以奉契丹,此尤其为汉家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今将借道中原,北讨契丹,复我燕云,驱逐胡虏!此战非为一己之私,乃出天下公义!凡我汉家子孙,尚存一丝血性者俱当响应,无力响应者亦当为我军祝祷,若有冥顽不灵之辈,敢阻我为国除残去秽之路者,是为国贼!国贼当道,我之陌刀,必诛之尽绝而后已!天运无需问,汉家必盛昌!”

看罢檄文,徐诰的双手竟然也不禁地微微一颤,望着长江喃喃道:“借道中原…北讨契丹…借道中原…北讨契丹…张迈!他真的要和全天下都干上了啊!”

第186章 十州易帜!

徐诰并不是第一个看到《讨胡檄文》的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件事情,张迈让鲁嘉陵曹元忠共同筹划,以十分秘密的手段,在洛阳、长安、成都、金陵等十余座都城同时出现,数日之后,又在幽州、云州、太原、齐州、开封、夏州、汉中、江陵、交趾一起现身,一旬之内,天下皆知!因为檄文的数量出现的太多,不久就连百姓妇孺也都知道了,至于读书人更加是人人不谈。所有人碰面的时候,第一个要谈论的话题就是这篇檄文。

天策军兵马未动,整个华夏却已经震动了起来!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张元帅真的能够做到他在檄文中所声称的一切么?

这篇檄文分明就是一封战书!所谓“借道中原”,就算是年少如孟昶也知道那绝对不可能的!张迈这样做,分明就是同时向耶律德光与石敬瑭宣战!

洛阳城内,桑维翰欢喜异常,这篇檄文虽然振奋了天策军的士气,也让中原士民无不翘首东望,但桑维翰非但不受打击,反而兴奋莫名!

檄文刚刚在洛阳出现的时候,石敬瑭已经准备前往潼关,大军已经布置在了长安,最后一批进入关中的人马也将出发,石敬瑭正给刘知远送行。

桑维翰奔到他面前,山呼万岁。

“成了,成了!”他捧着檄文,说道:“陛下,此次西行,陛下必然得胜凯旋!”

石敬瑭取过檄文,看了一眼后不由得大怒,张迈的这篇檄文,所谓“以沙陀杂胡而篡中原大统,裂土燕云以奉契丹”,矛头直指石敬瑭!至于说要借道中原,那更简直就是没将他放在眼里!大怒之下,他几乎就要将檄文撕碎!恨恨道:“张迈如此嚣张,我若不灭他,便不坐这龙床!”

桑维翰急忙劝住,道:“陛下,此檄文的出现,乃是好事啊!之前我们尚担心孟蜀不动手,尚担心契丹观望,但此檄文一发,不必我们催促,孟蜀必然有所行动,契丹也必进兵!到时候我们三家连兵,何愁天策不破!”

石敬瑭听了转怒为喜,连称有理,刘知远在看了檄文之后,神色却颇有变动,道:“本来我们若与契丹分合进击西凉,不过是群雄争霸罢了。可是如今张迈擎起华夷大义,遍告天下,若我们在这个时候与契丹联手,天下士民见了,必然骂我们果然卖国!当初割让燕云时,臣已以为太过。现在若再与耶律德光摆明了联手,那这千古骂名,只怕就洗刷不掉了。”

桑维翰道:“刘将军这就不对了,古往今来,成者王侯败者寇!什么华夷之辨,什么大唐契丹,只要咱们得了天下,到最后也只看我们的新《晋史》怎么写罢了。”

石敬瑭挥手道:“维翰说得不错,知远,你可速速行动,不可被张迈的几句大话打动了。”

刘知远是军中的实权派,并不希望屈膝于契丹面前,但也不见得有多深的华夷情结,当即答应了,领兵秘密出发。

又过一日,冯道等也收到了檄文,他刚开始吃了一惊,尚存观望,数日后满大街都讨论檄文之事后,宫内出圣旨下令满城百姓,不得提起与檄文有关一字,否则当受大刑!满洛阳的人这才都明里住了口,却还是在暗中议论纷纷。

差不多就在这时,天策军竟然派了使者来,入洛阳要求石敬瑭借道,说天策军将先入秦,后渡黄河入晋,经河东先收复云州,再收复幽州,要沿途关隘勿关、百姓勿惊。石敬瑭大怒之下,差点就杀了使者!

又过数日,契丹使者抵达,石敬瑭大喜,竟然开城门亲自迎接,满城汉民听说此事之后尽皆侧目。若无檄文之事,契丹使者来了石敬瑭迎接,五代时政权更迭,皇帝常换,也没几个百姓对这些事情挂心,但这时檄文既发,张迈高举民族大义了,天下人便都存了这个念想,再看石敬瑭时,便觉得怎么看都不顺眼,要他们马上将这种不满付诸行动那是不可能的,但眼看石敬瑭逐天策而亲契丹,心中便总感觉不舒服。

坊间不知不觉中竟然传出了几句童谣来:“石家子,儿皇帝,燕云割,家门弃,汉将来使如仇人,契丹来使甜如蜜。沙陀契丹若联手,赤县神州尽奴隶!”

三日后童谣传入宫中,石敬瑭大怒之下派出人来全城搜捕,又下令严防保甲,悬赏要人互相告发,自不免有一些不肖之徒拿了曾传唱者去领赏,石敬瑭不管真假,就将被拿上来的人当众处死!手段之横蛮令人胆战心惊!这一招杀鸡儆猴倒也奏效,整个洛阳城倒是再没人敢乱说话了,然而当冯道看到大街上那种道路以目的场景,心中却反而一凉。

他对亲家刘昫道:“主上这一下可失策了,张迈虽然高举华夷大旗,不过他的身份也不是毫无瑕疵,既然他们作高唱之调,难道我们就不能以言论制言论么?以屠刀制言论,反而要失了人心!”

刘昫冷笑道:“他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只是眼下他摆明了是要和契丹联手,事实如此,却还如何辩去?若是要与张迈辩论,言语上必然要得罪契丹——他又哪里是肯得罪契丹的?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一些,将这些言论一禁了之!”

冯道道:“关中若是开战,不管谁胜谁负,后果都势必生灵涂炭!八百里秦川自唐末以来屡经战火,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刘昫看他的神色,听他的言语,惊道:“亲家,你要做什么?”

冯道说道:“我要入宫面圣,劝主上和西凉、拒契丹。”

刘昫大惊道:“亲家,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智?今上如今行事有气急之象,不是他本是急躁之人,而是他所图者大——他所图者,便是要借契丹之力削弱西凉,好坐稳中原,如今这道檄文正是激怒契丹、邀胡西进的天赐良机!为了这图谋,他早将千古骂名都置之不顾了——只看燕云之割让,便知今上之心何其坚忍!稍稍杀几个都中百姓,算得什么!回头便是整个关中成为焦土,他也不会皱一皱眉毛!你现在若去触他的逆鳞,就算本意是为了天下百姓,他也必要疑你与张迈内外勾结,到时候桑维翰之流再进两句谗言,你我两族的性命就都保不住了!”

冯道虽然有为天下之心,但终究不是比干、魏征,顿足道:“此战一起,就算天策侥幸能够得胜,但胡人骑兵来去如风,就算败了也不至于重创,而中原、西凉甚至巴蜀却必然付出惨重代价!汉家子弟将在此战之中元气大伤!这是亲痛仇快之事!张龙骧啊张龙骧,你这个开战的时机,实在是选错了!以你的才智不应该看不透这一点,但你仍然要做,唉,看来你也终究是个霸者之才具,不是仁主!”

他大哭了三声,回身入府,闭门谢客。

檄文出现大概是在秋收之前,檄文一发,关中各地农夫抢着收谷,就连农夫也意识到将会有天大的变故发生!不数日间西北麦田尽收!

至于大族商家,能匿藏的更是早都匿藏了,在经历了从春季到秋季两个半季节的繁荣之后,西北大地变得一片肃杀!金风从西而东,带着一股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大地。

所有人都在害怕战争爆发,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应对这场大战,刘知远在长安城内多方准备,李彝殷在定难厉兵秣马,但在大战之前却是平静得可怕。

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就像一个还没点燃的火药桶一样,只欠一点火星!

但天策未动,契丹未动,孟蜀未动,石敬瑭也未动!

秋收之后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就像每一天都入过去的一个月一般,让人备受折磨。一直到天策六年九月二十三…

这一天,关中西北部的武州城忽然起了变故!守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竖旗易帜!归顺天策!

由于李从珂已死,中原再不称唐,所以张迈在那以后开始渐隐天策之号,而将所有旗帜改为“大唐”!

唐字大旗猛地飘扬在武州城上方!

陇西诸州无不震动,都要看张迈如何处置!

两日之后,九月二十五,张迈就收到了消息,当鲁嘉陵问他怎么办的时候,张迈道:“不应该是你来问!”

鲁嘉陵一愕,境外有人来归附,按理说是他该问啊,张迈却指着郭威,道:“该你来问!”

众人心头一震,就都知道了张迈心中的答案!

郭威上前问道:“元帅,我等该如何响应?”

“进兵!”张迈道:“既然有人愿意投诚借道,那么就…杨信!”

“在!”

“你速引一支兵马,进驻武州城!”

“是!”

杨信跨上汗血宝马,疾驰而去!

他的数千骑兵早就等候在边境上了,三日之后,九月二十八,洛阳方面尚未有反应,大唐猛将杨信已经进入武州城!

这时张迈与李从珂约定盟约之后,西北兵马第一次踏入中原政权的辖城!

这一瞬间,在西北唐军看来,是“借道”开始!

而在石晋、孟蜀方面看来,则是张迈宣战!

“开始了!”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提!

长安城内,刘知远牙齿一咬!

河套,黄河东岸,黄河北岸!

黄河秋水尚不减其盛,却有契丹骑兵影影绰绰地出现,一开始只是零星,到后来竟然铺天盖地!

骑兵的数量已无法知道有多少!但黄河西岸和南岸的哨岗一望就魂飞魄散!

那究竟有二十万人,还是三十万人?

那是河套从来未曾面临的强大兵力!漫山遍野都是铁蹄!耶律、述律、萧、奚…诸般大旗猎猎作响,在秋风之中震动着威严!

耶律德光!

他竟然出现在了敕勒川的南部边缘,竟然出现在了黄河边上!

“报——武州易帜!天策兵马已经向陇西挺进!”

“好!”耶律德光哈哈大笑!

棋局早已布定,接下来,就要看诸方如何着手了!

“上一次,我没有渡过黄河!”耶律德光用马鞭指着滔滔河水,说:“但是这一次,我们可能要在河水的那边过冬了!张迈的神话,很快就要在皮室军的铁蹄之下终结!”

渭水之南,成州之北!

无数巴蜀铁甲埋伏着,随时候命!

蜀军的数量,竟然超过了八万!其中更有相当数量的骑兵!

自凉蜀贸易以后,蜀国丝绸不住外输,凉州方面也有限量地卖给蜀国马匹——但这只是官方交易,在走私方面,随着两国贸易的扩大,马匹走私也就难以避免。更何况,蜀地西北与吐蕃高原临近,那里也有盛产马匹的地方!

八万大军,那对蜀国来说绝对是比例相当之大的战力部署。而这时出现在军中的,竟然有一个少年——孟昶!

“陛下!”王处回比韩延徽更早一步就接到了消息:“天策军已经挺进武州城!”

孟昶大喜道:“好!他果然干了,不愧是我的义兄!哈哈!”

王处回脸上却充满了忧色道:“陛下,张迈此人,不动则已,若动则有相当的胜算,我们…我们是否真的要与他为敌?”

孟昶淡淡道:“我们当然是坐山观虎斗!且看看契丹、石敬瑭与张迈打成什么样再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我来教你?”

天策六年九月底,在数日之间,一队队的骑兵挺入武州城!大批的粮草也从兰州运至!

杨、折、郭、曹…一面面的旗帜,象征着西北唐军大将群出!

最后,薛字大旗也动了!这面从来未越过兰州以东的大旗,终于过了黄河!

李彝殷也准备了向南,张迈答应过他,未来会给党项人取得一个更加膏腴的地方,还有什么,比关中更加诱人?

整个关中都震动了!

唯有刘知远,尚能镇定,他就像一块压舱石一样,压得东半个关中平原一动不动,让秦川这艘大船不至于倾覆!

而石敬瑭,也集结了十万大军,随时准备入关中!

可是西半部,却未开战就已经沸腾!

十月初一,原州易帜!

十月初二,义州易帜!

十月初四,在平静了一天之后,渭、泾、陇、宁、庆,五州同时易帜!

十月初五,赤缎血矛出现在了秦州城外,雄武军节度使出城投降!

同一日,衍州易帜!

未有战争!秦西十州已归唐军!西凉五万兵马进驻十州,总数四万人的边军同时投降!

这,就是人心么?

第187章 九路大军

契丹大军集结于黄河。敕勒川犹如飘来了一朵乌云,覆盖了百里大地,青草正在走向干枯,却如何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万骑奔腾?

这一次契丹的意图十分明显,那就是要阻止天策军登上霸主之位,重新竖立其天下第一强国的姿态,耶律德光似乎不再留手,而是要以千钧之力、狮子搏兔之事碾碎唐军。

以皮室军为中心,是契丹本族兵马五万人,次之,是来自漠南的奚、回等亲近部族四万人,以及来自东胡的铁骊、回跋诸部两万人,次之,是潢水流域胡化已久的汉兵两万人,次之,是漠北达旦、乌古、敌烈诸部三万人,次之,是来自东海的室韦诸部两万人,次之,是来自燕云地区吐谷浑诸胡族三万人,次之,是来自燕云的归顺汉兵三万人,次之,是上次入侵中原之后所俘虏、裹挟之汉兵三万人——此三万人即传说中的炮灰部队,胡人用兵,常以此技。

上次耶律德光襄助石敬瑭夹击张敬达时,以兵贵神速为要,故以数万精骑兵飞速袭击张敬达,这一次却是动用了极大规模的兵力,总数接近三十万人,这个数量,对游牧民族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也是契丹近十年来未有之事。

且诸部虽有亲疏之别,战斗力却不一定以亲疏而定,比如东海室韦诸部虽疏,却极野蛮可怕,漠北诸部三万人,与契丹关系既较近,且若不是武器较逊,否则战斗力只怕便不在腹心部之下!

至于潢水流域胡化已久的汉兵,则是契丹内部极特殊的一部分人马,这部分人虽是汉人,但胡化已久,已经甘心为奴,且擅长诸般器械战争、攻城战争,内里更有擅长临战制械的能工巧匠,乃是作用难以估量的部队,这部分人加上归顺汉兵三万人、裹挟汉兵三万人,一旦进入攻城战或阵地战,将会在契丹骑兵的驱策下结成一个可怕的团体。

二三十万人在河套北、东两岸数百里一起渡河,漠北漠南骑兵渡河,用的是浮囊,以充气皮囊作为类似救生圈之物件,数万人掩至一处唐军未能防守之地,连夜渡河,河套地区的黄河延绵千里,从朔方一直延续到河东,自古非是一个能够限制胡马的所在,漠北漠南各族中都有若干个对这一带地形熟悉的耆宿,唐军的人数不能将数百里黄河防备的滴水不漏,只要有数里地方被窥到破绽,数万人便能从此刻突破。

张希崇死后,其继任者墨守成规,未能及时阻击契丹的全面渡河战争,几处局部被突破之后,接下来便产生了全线崩溃的危机的。对岸已经渡河的先锋骑兵左右冲突,开辟了一个安全的就岸地,潢水汉兵早已砍木为筏,大规模的渡河行动立即进行。

杨泽中自忖不能抵敌,想到了张迈的嘱咐,当即全线撤退,弱旅直接退入姑臧草原,精锐凭借灵州城苦守。

契丹两日之间尽数渡过,跟着蜂拥而下,如潮水般覆盖了套南、府麟,冲向定难军!

党项虽然早有归顺天策之心,不久前也才表示效忠,但族内任谁也没想到契丹这次竟然会发动如此惊天攻势!更没想到漠北漠南骑兵会来得如此之快!

早在契丹骑兵渡河刚半的时候,先锋骑兵已经南下横扫!精骑冲突,所到之处不能为军队住宿者便点火焚毁,不投降者便即格杀!党项族有组织抵抗的,却哪里是皮室军与漠北精锐骑兵的对手?

烈火伴随着血腥,在数日间烧遍长城旧址南北,唐朝遗留下来的部分长城在骑兵的踩踏中土崩瓦解!河套地区,从黄河一直到夏州城,居民一半投降,一半被杀!而投降者又马上成为契丹军被裹挟的炮灰兵力。

除了在城外活动着的契丹军以及被挟持了的百姓之外,方圆数百里萧瑟无比——秋风吹过,几无一个活口!

一时之间,整个定难军境内风声鹤唳,无论谁提起契丹二字都是谈虎色变,就连李彝殷也在接到连续而来的败况之后脸色惨白!

上一次,契丹只来了国之偏师,且只是兵力之一半就围住了夏州城,这次契丹却是主力大至,且是正面进击,党项人纵有主场优势却哪里抵挡得住?夏州城以外的定难军据点被一个个地拔出,每拔除一个,李彝殷心中便惊悚三分。

他本人甚有英雄七魄,也还抵挡得住,但其它各部族领袖却都在契丹大军面前失去了信心!甚至失去了勇气!

李彝殷的叔叔李仁贵,以及族中长老李庄恒等人急来寻他,问他要对策。李彝殷道:“哪有什么对策?不过是死守夏州,以待凉州来援罢了。”

“但是…但是…”李仁贵显然有话,却是欲说还休。

这时李彝秀奔入道:“哥哥!契丹皮室军到了!”

众人吓了一跳,一起奔上城头,但见风沙与天空交界处渐渐出现一个骇人的阵势,裘袍皮帽的契丹腹心部一队队地闯入众人视觉之内,李仁贵李庄恒等都善于望天,只看到细沙层层而上之态,就知道所来的数万人所骑无不是良马,所乘者必是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