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谷口爆燃了起来,火光之中刘都尉才看清楚骨针阵之后还掉满了各种木屑、树枝、枯叶、干草!

火舌一个伸展,眼前便熊熊地燃起了一道火墙!

“这是一个陷阱!”刘都尉反应过来,瞬即他想到:“该怎么办?冲过去,还是撤退?”

便在这时,左侧一个圆筒被火箭点燃,轰的一声爆炸开来,爆炸的冲击力并不强,但炸开的炼油却四处喷溅,变成一片火雨!

刘都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黄,赶紧转头时,却已经被一片火雨泼中!

周围的士兵都惊呼起来,大叫:“都尉,都尉!”

火焰将刘都尉的半张脸都吞没了,他惨叫一声落马,他的副都尉见机甚快,不知道从哪里搞来沙子当头埋下,但半张脸却都已经焦烂了。第六府因都尉落马而混乱起来,埋伏着的两支漠北杂族骑兵趁机掩近,副都尉叫道:“不好!”

刘都尉忽然重新跳上了战马,喝道:“撤!”

第六府将兵大叫:“都尉!你受伤了,你先走!”

刘都尉只觉得半张脸都热辣辣的,好像半张脸都被针扎一般,那种烧灼的痛苦几乎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他却挥舞长枪,叫道:“大唐军中,只有将领先冲的,没有将领先走的!我刘七断后!你们撤!”

刘七既痛于自己不顾柴荣劝阻,引了士兵陷入敌人的陷阱,以至于折了不少兄弟,又想刚才被烈火焚烧,伤势如此也不知道还有命没有,这时心想:“我死便死在这里算了,却要保住弟兄们回去!”因此下了必死之心!

在这样的必死之心下,那可怕的灼痛虽刺激得他痛不欲生,但这痛不欲生的剧痛却也激发了他的力量,二十余契丹骑兵趁机冲近,刘七怒吼道:“贼子,敢欺我!”

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长枪挺出插入一段正在燃烧的断树,那截断树少说也有数十斤,刘七将长枪捅入三四尺,跟着整个儿带回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锤!他此际爆发出了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火锤挥处,将最先靠近的四个契丹骑兵一一撞倒。

刘七怒吼着,狂叫着,将火锤四处挥舞,但凡被撞倒的,要么筋骨折断,要么惹火上身!近百斤的东西,要举起来不难,要如此挥舞起来可就非千斤之力不可了!第六府正在撤退的将士们都看得呆了,他们平日虽然也敬佩刘七,然而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都尉竟有如此神力!也亏得刘七的长枪乃是精选良木三浸三锻而成,否则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力度!

谷口的战场上就像有一团巨大的火焰围绕着一个骑兵战士在旋转,如此奇景令得敌我双方都惊惧交加。两支契丹骑兵冲近却都被他逼退,族长下令放箭,但在绚烂的焰火中,羽箭要么落空,要么被火锤遮挡,剩下几支射中了刘七却未中要害!又有几支射中了刘七的铠甲,透不进去。

刘七身上插着七八支箭,也有插在铠甲上的,也有插在皮肉上的,他心想自己先受火烧,再中箭矢,到了这个时候非但不惧怕,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大笑中,叫道:“来啊,来了啊!”

放慢了火锤的挥舞,数十骑兵以为他力尽,大喜冲上要抢首功,猛地火锤再次挥起,惊了靠近的胡马,好几匹马不小心踏中了骨针,也有几匹因为被火锤逼得踩中火堆而软倒,远远望去,契丹人只见火锤到处扫倒了一片,无不惊惶恐惧。

山坡上,负责此次截击的耶律安抟也忍不住惊叹道:“唐人之中,也有这样的猛士!怪不得这些年张迈崛起得这么快!”

这时啪的一声,原来是火锤上的烈焰蔓延到枪杆上,终于将枪杆烧得将断,刚好刘七一个猛挥,枪杆断折,那段燃烧得透了的木头整个儿飞了出去,凑巧地直朝山坡上耶律安抟的方向袭来!

周围兵将急呼:“保护将军!”

却听轰的一声,巨木落在耶律安抟身边七八尺外,砸断了一株枯树,耶律安抟看得有些发怔,随即收拾心绪,道:“慌什么,没事!”又下令:“截杀那员猛将,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回去!”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唐军有三百余骑迅速逼近乱局,却是柴荣来了。

他领兵越过两府,从容指挥,令已显混乱的第六府先行退去,跟着命庚新、石章鱼、陈风笑各引百骑冲上,柴荣在后对刘七喝道:“刘都尉,我来了,我们退!”在耶律安抟安排的再一轮杀阵未到之前迅速退去,只留下一个糜烂了的谷口。

四府兵将再次退回谷中,诸军虽也被刘七最后的可怕战力而振奋,但更多的还是彷徨,刘七支撑到这时也伤势发作而晕死过去。

这一仗没能突围出去接应上援军,接下来可怎么办?

三都尉碰头商议,鲁都尉建议冲出去,陈都尉建议先作休养,鲁都尉怒道:“休养休养,这个河谷是休养的地方么!必须赶紧冲出去,我不信契丹有那么多的兵力,能像西面谷口一样,将所有谷口都封住。”

柴荣道:“两位的意见都有道理。翰达拉河谷不是久留之地。不过现在我们连遭败绩,人倦马乏,我看还是按照先前的决定,先休息一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天一早,便择一谷口突围!”

鲁都尉道:“但安司马的命令…”

就在这时,谷外烟花冲天而起!这时日已全落,烟花在漆黑的夜光中也变得更加明显!

陈都尉惊道:“安司马那边也遇到危险了!他们在求援!”

鲁都尉惊道:“那我们赶紧去援救!”

柴荣喝道:“冷静,冷静!”

陈都尉先冷静了下来,鲁都尉也被柴荣镇住,柴荣道:“先前我们被安司马的烟花命令打乱了步伐,难道还要再犯一次错误吗?契丹人肯定是在谷外埋伏了兵马等着安司马,我们之前都冲不过去,如果安司马杀败了契丹,我们再冲还有机会。现在的话,冲出去非但救不了安司马,而且只能是送死而已!”

鲁都尉道:“那怎么办?”

柴荣不再犹豫,斩钉截铁道:“留着两营兵马守夜,其他所有人,枕戈达旦,就着契丹的残存营地休息!”

鲁都尉道:“那我们就不管谷外的兄弟了?”

柴荣道:“先求自保,然后才有机会救人!”

陈都尉也表赞同,鲁都尉想了想,终于答应,这时庚新带了第六府副都尉来报说随军医生已经给刘七都尉上了药,但刘都尉仍然昏迷不醒,柴荣道:“按照我军军制,都尉战场有事,第六府便当由副都尉领导,原来第六府第一营校尉兼任副都尉。”

陈、鲁都道:“应该如此。”

第六府副都尉道:“吾愿领命。”

柴荣道:“诸位都去休息吧,这个晚上,我来守夜。”

诸府都尉的地位本来并无先后高低,但经过这一日一夜之事,鲁都尉曾为柴荣所救,陈都尉为人谨慎,亦佩服柴荣这段时间的明断,因此谷中人马,隐隐然以柴荣马首是瞻了。

翰达拉河谷之外,战斗却还在进行,安守智遭遇耶律阮之后,仍然以最稳妥的策略进军,正犯了“以正而不能应变”之忌,被安守智奇锋突入,很快就落入下风,但唐军的严格训练在这个时候终于显现威力,耶律阮已握胜算,但要将三府骑兵击溃却非易事,战争在胶着中朝着对契丹有利的方向发展,而唐军三府则在契丹的冲杀之中岌岌可危!

终于安守智下令放出了危急求救的烟花,但河谷之中的回应却是无能为力!

与此同时,由于烟花放得高、照得亮,在西面远处行军的石拔也望见了,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有一个都尉道:“不好!好像是三府危急的信号!我们得加紧支援!”

诸都尉都望着石拔,期待着他下令急行军,不料石拔望着烟花的余影,喃喃了一句:“这一仗,打得可真烂!”便即下令:“传令,放慢行军速度!”

诸侯都尉都是一惊:“放慢行军速度?前方安司马在求救啊!”

石拔脸色一冷:“我的命令,需要说第二次?”

诸都尉哪敢再问?石拔道:“那烟花看着不远,但望山跑死马,现在去也来不及救人了。慢慢走,再走一个时辰,便找个地方休息。明天一大早,可会有一场生死复仇战等着我们!”

夜静了下来,只是河谷之外不时还传来战斗的声音。柴荣无法判断那是作战还在持续,还是契丹故意诱惑人的把戏。

他自请为这个晚上的守夜督将,所以坐在河谷中一个最高的营帐内,一手支着几案,闭目养神,柴荣有项本事,能够随时很快地入睡,短睡虽然睡得不深,却也可以恢复一点精神。

到了二更三刻,西面再也没有传来声音,柴荣却反而在这太过宁静之中醒来,心道:“谷外的战斗,怕是彻底结束了。”黯然之中,开始盘算这次唐军的行动都犯了那些错误。

快三更时,庚新带了一个人进来,却是双牙刀狼营的三当家,只见他脸色有异,柴荣问道:“怎么?探到什么急事了?”

在退回谷中之后,柴荣有继续派人去试探各个谷口的深浅,三当家也是被派出去的人之一。

三当家凑近前来,有些急促地道:“我找到大当家了!”

柴荣一喜,道:“拔野!”但见三当家脸上显出异样的神情来,又问:“怎么了?”

“我们大当家…我们大当家…”他忽然跪下,道:“都尉,你还能相信我不?”

“什么意思?”柴荣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庚新想到了什么,道:“怎么,拔野背叛我们了吗?难道…我们这两天会落入陷阱,都是拔野害的?”

“不是,不是!”三当家慌忙分辩道。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庚新一声力喝!惊动了守候在旁边的石章鱼等校尉冲了进来。

三当家见人多,更不敢说话。柴荣挥手,吩咐其他人且出去,这才问三当家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当家踌躇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柴荣道:“那你就从头说起吧。”

三当家应了一声是,这才从头说起。

他从傍晚开始,就带领了三十余骑,按照柴荣的命令,前往西南方向去试探虚实,到了那边受到了截击,不过对方的截击并未用弓箭,而是直接出动骑兵,对方的骑兵数量有上百,三当家眼看寡不敌众,就要撤退,那来截击的骑兵忽然叫道:“那不是三当家吗?”

三当家一奇,勒马细看,认出来的竟然都是双牙刀狼营的兄弟。他惊喜之余,前往探听,才知道西南这处谷口却是双牙刀狼部在看守,而且将领正是拔野!

柴荣一奇,道:“契丹人竟然给了拔野兵权?而且还让他统帅旧部?”

三当家一时不敢接口,柴荣道:“你说下去吧。”

三当家这才继续,他认出了自家人后,又听说主将已经是拔野,自然欢喜无限,便去求见拔野。

“当时属下心中很是高兴。”三当家道:“那西南谷口,既然是我们自己人看守,那我们也都不用突破了。只要柴都尉你率领军马,前往西南谷口与我们大当家会合就行了!说不定我们还能趁乱打契丹的背后,叫他死也不知道怎么死。因此我当时听说此事之后,马上让那兄弟带我去见大当家。谁知道,大当家他…”

“拔野怎么了?”柴荣问。

“大当家他…他也很为难啊!”三当家很难受地说道。

当时拔野见了是他,先是欢喜,跟着又沉默起来,问了谷中情况如何,三当家对旧主哪有什么隐瞒的?就将自己所知道的谷中情况说了,临了又道:“现在好了,契丹人马奶蒙了心,竟然让大当家看守这里。我这就去告诉柴都尉,让他领兵来和大当家会合。”

拔野却将他叫住,不让他去,三当家见状也迟疑起来。拔野犹豫了好一会,这才道:“不行了,我没法回唐军了。”

如果是在十日之前,不管拔野有什么决定,三当家自然会忠于拔野,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三当家觉得柴荣也是有恩有义,比起契丹的蛮横来大大不同,如果可以逍遥于两大势力之外自然最好,如果一定要选择,三当家则倾向于唐军,心中早有归唐之志,这时一听拔野的话,有些吃惊,道:“大当家,你不会假戏真做,真的投了契丹吧?”

拔野一阵苦笑,道:“你认为,契丹会轻易将兵权交给我?他们在军中也安排有耳目的,幸好这次遇到你的,是自己人。还有,我…我已经被迫立了一个投名状了。”

三当家问道:“什么投名状?”

拔野便将耶律阮命他率众出战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当时场面混乱,我一个…一个失手,竟然在战场上杀了唐军第二府的都尉,趁势击败了来挑战的唐军!你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归唐么?”

三当家当时固然大吃一惊,听他描述的柴荣更是骇然,庚新一怒,道:“他…他…他杀了我军都尉?”

三当家忙道:“都尉,我们大当家,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庚新道:“虽然是我们派了他去行间,但别的事情也就罢了,他竟然在战场上杀了我军将领,又杀败我军,这…这不是任何理由能够容忍的!”

柴荣却很快就镇定下来,喃喃道:“怪不得那狼烟烧得那么快。原来我们的步骤全都被打乱了。”

那边三当家还在为拔野分辩,柴荣道:“且不说此事对错,我现在只问,既然如此,拔野是什么打算?他真的打算从此投入契丹,与我大唐作对了么?”

三当家道:“不是,我们大当家不想的。”

“我不想知道他想不想。”柴荣道:“我只想知道,他准备怎么做!”

三当家似乎有些泄气,但终于还是转达了拔野的意思,道:“大当家说,他为局势所迫,对不起柴都尉了,然而也没有办法。他听说他走了之后,都尉对我们三百个兄弟都很不错,便决定让三百个兄弟从此脱离双牙刀狼营,归入唐军,又请都尉你念在往日情分,照拂我们这几百个兄弟。”

柴荣道:“让我照拂你们?难道拔野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包围之中么?说起来,要他照拂我们才是!”

三当家道:“大当家说,翰达拉河谷并非死地,只要柴都尉应对得宜,契丹人要在这里将柴都尉困死并不容易。大当家说他相信柴都督一定能脱离险境的。”

柴荣道:“那你呢?如今拔野就在西南。你们三百众是准备继续跟随我,还是回去追随拔野?”

三当家愕了,低头道:“我们愿追随都尉。”

柴荣沉吟着,道:“你这话,说的不尽详实。拔野是你们的旧主,有多年的情分,我与你们相处却为时尚短,如今他又正得势,而我正困顿。你们焉有舍亲近而就疏远、舍得势而就失势的道理?”

三当家一听跪下了,指天为誓,道:“都尉,我是真的愿意追随,若有虚言,五雷轰顶!而且,大当家也说他自己归附契丹是不得已,却希望兄弟们能有一条好出路,因此他并未让我招引弟兄们回去,反而让我传令,让弟兄们从此唯都尉命令是从,永永远远,跟随柴都尉。大当家还说,他探听到东北方向的缺口兵力最为薄弱,如果都尉肯收留我们,最好今日天亮时分,便从东北突围,那样多半能够逃出生天!”

柴荣道:“他这个消息,算是要我替他照顾三百兄弟的代价么?”

庚新却冷笑道:“这个消息会是真的么?我只怕那又是一个陷阱!”

三当家叫道:“怎么会是陷阱,如果是陷阱,我还会回来吗?那请柴都尉将我带在身边,若是有诈,叫我第一个死。”

“你或许真心,但拔野呢?你能肯定他没有利用你来骗我们入局?”庚新道:“总而言之,从他杀了我孤儿军第二府都尉时开始,我便是不相信拔野的了。”

三当家听了这话甚是沮丧,柴荣却道:“不,我有些相信拔野。”

庚新叫道:“都尉,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

柴荣却道:“若是圈套,拔野不需要将他杀害第二府都尉的事情说出来。要知道因为消息隔绝,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详情。而我们会对拔野起疑,主要就在于此。而且我也知道拔野的考虑,其实他这么做,是为了保住他手下三百个兄弟的性命。”说着盯向三当家。

三当家头一低,但终于抬头道:“都尉你料的没错,大当家他…他说他并不看好契丹,所以…所以请柴都尉不要因为他就视双牙刀狼营三百兄弟为外人。大当家还说,将来战场上如果遇见,请不必手下留情,他就算死在柴老大刀下,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嚎啕垂泪。

柴荣沉吟着,许久不说话,庚新见他似乎已经相信了拔野的话,问道:“都尉,那我们真的要相信拔野?真的要从东北突围?”

柴荣却道:“其实从东北突围,并非首选。既然西南谷口在拔野手中,那么如果他肯配合,我们自然是从西南谷口突围最好。”

三当家一听,说道:“这件事情,我跟大当家提过,但他说他已经回不了唐军了,偷卖一两个消息给柴都尉没关系,但如果放柴都尉从西南走,那他就脱不了干系,以后在契丹就无容身之地。”

柴荣并不接话,却道:“你刚才说,拔野也被人监视?”

三当家道:“是,所以我进出的时候,大当家都显得十分小心。”

柴荣又问:“那如果你再去一次,还能直接见到拔野么?”

三当家道:“应该可以,外围巡逻的人都认得我,都是双牙刀狼营的兄弟。只不过军中驻扎有契丹的督战队,以督促大当家作战是否卖力。”

柴荣点了点头,似乎仍在思索。这时陈风笑迅速奔入,道:“契丹派人入谷,送来了一个盒子。”

那盒子一尺不到的立方,隐隐透出血腥味来。柴荣心中隐隐感到不妙,接过打开一条线瞄了一眼,心头猛地一震,更新陈风笑奇问:“是什么东西?”

柴荣这时已经借着火炬光看出木盒之中,竟然是安守智的头颅!他心中惊骇万分,脸上却神色不惊,淡淡道:“没什么。”

陈风笑和庚新对望一眼,均想:“没什么?”

这时陈都尉、鲁都尉听说契丹派人送东西来,都派人来问,柴荣将盒子扔到案底,淡淡笑道:“是一盒黄金。上面盖着一块头皮。契丹人的意思,是我们如果投降,则能享受荣华富贵,否则就要将我们歼灭!”

孤儿军中大多都是愤怒的少年,陈鲁两都尉派来的人一听都冷笑道:“契丹将我大唐军人当成什么了!”

柴荣道:“这是攻心战术,不必理他。请回复陈、鲁两位都尉,务必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还有一场大战呢!”

待他二人退去,陈风笑道:“那盒子里真的是黄金?怪不得挺沉的,不过…貌似也还没黄金那么重吧。”

柴荣并不回答,召庚新、石章鱼、陈风笑等人,安排了军中事务,命陈风笑代掌全府事务,命石章鱼营节制三百双牙刀狼营,对于这两个委任,众人已觉奇怪,柴荣又令三当家近前,道:“你给我带路,我要和你出去走一趟。”

三当家愕然道:“走一趟?去哪里?”

柴荣说出了一句令庚新、石章鱼、陈风笑等惊骇莫名的话来:“我要去见拔野,亲自和他谈谈。”

诸部属一齐惊道:“都尉,这…万万不可!”

三当家也道:“柴都尉,这不大好吧。”

柴荣道:“我意已决,现在是军令!”

庚新道:“都尉,就算有什么事情,派人给拔野传个话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前去?你去了,万一有什么意外…”

“万一有什么意外…”柴荣脸上毫无表情地道:“若我四更二刻还没回来,你们就去唤醒陈、鲁二都尉,先将双牙刀狼营三百人就地戮尽,然后五更起兵,从西北缺口突围!”

这句话说出来,三当家也吓了一跳,他可没想到柴荣变得这么狠。

幸好柴荣随即又道:“放心吧,应该不会走到这一步,我相信拔野是有眼光的人,他现在需要的是我去推他一把,给他一个保证。而且这个保证,必须我本人前去,其他人是给不了的。”

石拔大帐。

唐军休养了一个更次,第一府都尉胡振来报,说从前方逃回来的三府败兵已经接令在后方安顿,安守智将军尚无消息,但契丹人也已经发现了我军的休憩地。

石拔却并不意外,道:“我从来就没想给他们一个奇袭…”

第一府都尉胡振道:“可是我军三府新败,又有四府被困在翰达拉河谷之中,只凭着第一府、第二府的骑兵,再加上六个长矛府,若是正面对敌,只怕不是契丹人的对手。”

九府孤儿军的骑兵们是骄傲的,在他们心目中,作为步兵的长矛府的战斗力完全不能与自己相比。

石拔却道:“长矛府,作为我们的后盾就够了。这次我们去打契丹,就用两千骑。”

胡振愕然道:“两千骑?”

石拔道:“上次你不是跟我说,第一府、第二府兵将,去其伤兵,不是剩下一千五百人么?加上我的亲卫五百人,正好两千。从现在开始,孤儿军第一府、第二府,军号取消。两府兵将,以营为单位,归我直属。你来做我的副将。现在你就去传令,今晚四更造饭,每人两匹战马,二刻慢行,争取五更时抵达那个什么见鬼的翰达拉河谷外,望见敌人主力之后,全体换马,正面出击。”

胡振道:“就靠我们两个府…两千人,去打敌人的主力?对方可是还没出动全力,就将我军三府正面击垮的强军啊。”

“两千骑兵,已经足够了。”石拔道:“这次开战之前,我高估了你们九府骑兵的战力。其实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力气是有的,马是好马,武器又精良,武艺也练得不错。之所以会吃败仗,是因为根本就还不懂打仗。但明天,就让我手把手教你们一回吧。”

第211章 铁兽狰狞(二)

不眠之夜。

拔野下令部下轮班休息之后,自己却并未入睡,望着穹庐顶,默想着自己的未来。

大唐和契丹谁胜谁负,他还看不出来,不过如果可能的话,他本是倾向于选择大唐的,因为天策政权内部如今已经建立了一种更加人性化的政治体系,军人在其内部也处于可进可退的地位,如果加入唐军,只要这个政权还能维持,那么就算无法建立赫赫军功,退役之后也依然能够过平民的日子。他过去所积累的财富如果能够索回,也能让他过上醇酒美人的生活。

而漠北呢?这里更加自由,但也更加野蛮,生活永远只有战斗、放牧、战斗、放牧。就如他此刻在耶律阮手下一样,充满了不安定感。放牧的日子将是苦日子,部落间是无时无刻的兼并,稍不留神,不是屈为人奴,甚至死无全尸。不得不说,漠北这种强大的生存压力,也是这个地区的民族能在冷兵器时代维持其强大战斗力的原因之一。只是,对于生存在这里的个人来说,却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当然,拔野也知道,一旦进入大唐的话,他就必须收敛他的野性,在华化了的地区,要想获得社会内部的成功,靠的已经不是武力,而是手段,一旦入唐,自己的许多习性将成为短板,自己的许多优势也将荡然无存。而且,很多时候还得压抑自己自由惯了的习性。这些,都不是拔野所乐意的。

正因为看透了大唐与漠北之间的差别,所以拔野才一直游离于两大政权之间,不肯做出最终的选择,直到他得到石拔的许诺,允许他依附于大唐而得到一块半自由的领土,那对他而言将是一个最好的归宿了。然而世事莫测,耶律阮的一个小小动作,就改变了他自己所预定的人生轨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弱者的命运总是受强者拨弄的,而强者又受更强者拨弄,弱者所期待的自由在强者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笑话,或许,只有最强大的那几个人,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才有真正的自由!

比如…

他望向东南方,那里就有两个当世的最强者——张迈,还有耶律德光。

“在他们面前,我只是一只蝼蚁,一只根本还入不了他们眼界内的蝼蚁…”

拔野握紧了拳头,喃喃道:“那我,能和他们一样吗?”

只是,和张迈、耶律德光的距离,离得好远,好远…

忽然有人入内禀告,说三当家又来了,这次还带来了一个人。拔野有些诧异,三当家还会回来?但他很快又回过念来,还是让三当家进入。并吩咐下去,要心腹在大帐周围站岗,盯紧了,不许其他人靠近一步!因为拔野已经猜到,来的人应该是柴荣派来的。

三当家才踏进来,跟他来的那个人还在帐门口,拔野已经笑道:“我就知道,柴老大不会就这么算,他一定会派人来的。”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那人已经进来,一见之下拔野也不由得一惊,脱口道:“柴…是你!你怎么…”

来的竟然是柴荣,他挥了挥手,道:“怎么,很奇怪我会来?”

拔野沉默起来,人却坐下,道:“我不奇怪你会派人来,但你居然会自己来…好胆!”

柴荣在拔野对面坐下了,道:“我不能不自己来,因为我派人来的话,事情肯定会失败。我只有自己来,事情才可能成功。”

拔野看了三当家一眼,道:“我杀唐军都尉的事情,你知道了不?”

柴荣眼中闪过一丝惋惜,点头道:“知道了。”

“那你还来干什么。”拔野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但是你也应该知道,现在我回不去了。”

柴荣道:“我想知道,打那场仗,是不是你的本心?”

“是不是我的本心,又有什么所谓?”拔野道:“问题在于,我已经在战场上,杀了你们的人,那不是一个小卒,而是你们的一军之将!是和你地位相同的一军之将!而且,我还打了一场令你们损失惨重的仗。”他苦笑了一下,道:“所以,当我打完了那场仗,我就知道,自己和大唐之间,怕就没什么缘分了。”

他顿了顿,道:“今晚你不应该来,因为…我很可能会拿下你,去永康王那里邀功的!”

柴荣道:“那你现在是拿我,还是不拿我?”

拔野低了头,足足又一盏茶的功夫,才道:“你走吧!以后在战场上见面,我不会对你留情,但我不想你死在这种情形下。”

柴荣却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就不能不管你。老实说,翰达拉河谷内四府兵力,现在我已经能够说动其他诸府听我号令,就算没有得到你的情报,我也有把握能够突围,我们四府都是骑兵,只要抛弃伤员,突围之后要找回大部队并不困难。此战我们虽然受困,然而错不在我。回归大军之后,我不会受到军法惩处,只会得到抚慰。”

“既然如此,”拔野道:“那你就回去啊!还来我这里干什么?”

“我不能回去。”柴荣道:“你刚才能够放弃一场功劳,冒险不拿我去见耶律阮,那么,我也就不能看着朋友在一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不是吗?”

拔野看着柴荣,柴荣并非武勇之人,此刻眼光却异常坚定,拔野忽然有些感动了,他忽然笑了起来,道:“这里是战场,谈什么朋友!”

“正是战场,才需要朋友!”柴荣道:“我们是大唐,不是契丹!我们并不只是为了利益而战!我唐军能够百战百胜,不是因为我们是一支无情的部队,相反,是因为我们是有情的部队。我们和后方的家人,有亲;和后方的情人,有爱;和战场上的同袍,则是生死不能相弃的朋友!我们不只是为了军功而战,而更是为了这些人而战!这些话,你猜是谁对我说的?”

“谁?”

“我们的元帅!”柴荣昂起了头,骄傲地道:“张迈!”

拔野真正地错愕了:“张迈…你…你一个都尉,也见过张…张元帅?他还跟你说过话?”他不是不相信柴荣,只不过张迈如今已经是威震寰宇,地位犹如天上的太阳,柴荣虽然也在唐军之中,但毕竟只是区区一介都尉,说要面见张迈有所交谈,在地位上令人难以置信。

“不止见过他!”柴荣道:“我做过元帅一个月的近卫,他对我,便如子侄一般。后来分开之后,他也让我常给他写信,我给元帅写过七封信,他回过我两封,我认得元帅的笔迹,那是亲笔信。”

拔野更是惊奇了:“他为什么如此看重你?”拔野也知道张迈人在凉州的,和柴荣相隔万里,作为当今威权最重的统治者,竟然会和一个都尉通信,那这个都尉的身份肯定就不简单。

“我不知道。”柴荣道:“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我的养父的原因,因为我的养父,是大唐上将军郭威。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因为我大唐国内,地位与我父亲并肩甚至更在其上的人至少也有十余人以上,但他们的侄子却并不是都能得到元帅如此青睐。”说到这里,柴荣心中又涌起了一股无可名说的自豪。

拔野看着柴荣,眼神中带着难以完全掩盖那份震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郭威,可是轮台大战中坚如铁壁长城的那位名将?”

柴荣道:“不错。他是我的养父,我之前叫郭荣,最近我父亲生了一个儿子,后继有人,便让我改回柴姓,回归本宗。”

拔野道:“之前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石章鱼他们,闲聊时也未说过。”

“他们几个知道这件事情,但我平时并不提起,他们也就不怎么宣扬了。”柴荣道:“因为虽然以我父亲为傲,但我要成功,却不需要靠他。”

“那今晚你为什么忽然间跟我提起这个?”拔野道。

柴荣道:“我是要告诉你,我了解元帅。所以,你打的那一场仗,虽然对我们造成极大的损失,但只要不是你的本心,我相信元帅会谅解于你。有元帅的谅解,那么,石都督当初对你的许诺,便仍然有效。”

拔野听得心头一震,柴荣的这两句话,比其他什么说辞都更有力量,他若有所悟地道:“怪不得了,怪不得了,怪不得你当初能那么顺利地带我去见石都督。原来你不只是一介都尉而已。”

他在唐军之中没有其他人脉,能帮他说话的就只有柴荣,可是原本以为柴荣也只是一介都尉,自己杀了一个都尉,唐军高层必定问罪,在这种情况下,身为都尉的柴荣别说保住他,在这件事情上只怕连过问都没资格。但如果他能上达天听,那就是另外的情况了。

但是,拔野还是迟疑:“可现在是在漠北,如果我跟你回去,主帅一怒之下,一刀将我斩了,那你就算立刻写信去向张元帅求情,也来不及了。”

“不需要。”柴荣道:“我从元帅那里得到的并不是特权,而是明白了我军行事的最高准则。我坚信,只要你倒行逆施之事并非本心,那么引你回归正途,并不违反我军准则。你也应该知道,石都督是元帅最亲信的人,也是最了解元帅的人之一。如果你肯随我归唐,那么我愿意以性命为你作保——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

这几句话,并不大声,内中的力量却是无比坚定,拔野看着柴荣微布血丝的双眼,胸口一热,道:“好!就冲你这句话,我跟你回去。就算到头来真被你的上司斩了,我拔野也认了!柴老大,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柴荣道:“我要你与我合兵一处,袭耶律阮之后!”

这也是一个令人震骇的主意,但拔野却笑了起来,道:“好!”顿了顿,又道:“你等我片刻!”他让三当家陪着柴荣,自己却去调了二当家,以及三十余名亲信头目。

过了一会,不远处似乎有异样动静,但很快就平息了,三当家在帐内坐立不安,柴荣却恍若无事地闭目养神,有一顿饭的功夫,便听脚步声响起,三当家听见帐外二当家急促的声音在说:“大当家,大当家,你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样一来,我们可将契丹人得罪透了!”

柴荣这才睁开眼睛,却见拔野掀帐而入,将一个人头掼在地上,笑道:“这个是耶律阮派来监视我的那队皮室的首领。我可烦他烦得透了!”

刚刚入帐的二当家等人看见柴荣,惊诧无比。

柴荣微微一笑,道:“你看来还需要料理一下手尾。我这就告辞。破晓之前,我会领人来与你会合。”

“好。”拔野道:“我在这里等候!你动作麻利点,耶律阮的头颅,可等着我们呢!”

耶律阮打了个喷嚏。

是天气转冷了?他摇了摇头,就要入睡。

过去两天,他引导军势,将唐军切割包围,日落时分又击溃了唐军的援军,这场仗已经占据了先手,不过他预料明日应该还会更有变数。

唐军的第一拨援军并非弱者,这一点在作战时耶律阮十分清楚地感觉得到,只是在他以逸待劳的情况下被击败。跟着,又有第二拨唐军赶到。第二拨人马之后,似乎还有第三拨。

第二拨人马,似乎只有四五千匹马,且并非每一匹马上都有人,从这个情况看来应该是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从每人配备不止一匹马看来这支骑兵还是唐军的正规军。当耶律阮对安守智发动攻击的时候,安守智曾经发放烟花为信号,按照距离第二拨骑兵当时应该看到了烟花,但他们非但没有加速来援,反而减慢了速度。

从这一点耶律安抟判断:来军主将必是谨慎之人,耶律阮也赞同了耶律安抟的这一判断。

至于第三拨援军,人数也不过数千人。

算起来,和自己对抗的唐军的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还真不弱,四府被困,三府战败,却还有两支援军随后开来,按耶律安抟的估测,唐军这次以人数而言应该还比自己略少,但综合的战力,或许还在自己之上。

但同时耶律阮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方如此兵力,却落到如此下场,主将的用兵真是差劲到了极点,竟然将兵力分散成三四块,这才给了自己各个击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