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是一种豆。”柴荣道:“此豆是元帅下令所种,具体如何,我也不懂,只知道种了以后,便不怕那什么鬼面大王了。所以我孤儿军人人不怕这鬼面疮。”

拔野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十分玄乎。问道:“那能不能给我也种一个神豆?”

柴荣笑道:“你既已入华,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不懂得种豆。听说后方会有一位活佛来到,他曾从凉州那里学会了种豆之法,到时候请他帮你种吧。”

拔野从柴荣这里听到的话,慢慢地就传了开去,但就像这疫症传着传着变成鬼面大魔王一样,张迈下令天策医疗团体研发、推广的种豆医疗技术,也在口耳相传中变了味道。

几乎同时,契丹大营。

夜,静悄悄的,那个感染了“鬼面疮”的小部落奉命前往数十里外的某个山谷驻防,就在他们进驻那个山谷之后不久,谷口忽然被封死,惨叫声从谷内呼号传来,但由于距离得远了,并未惊动契丹大营。

可是却有几个斥候悄悄埋伏在那附近,听到谷内传来的惨叫声后暗自骇然,他们迅速返回,将情况回禀了耶律安抟。

耶律安抟和几个感染鬼面疮的部将闻讯个个面皮抽搐,一个部将颤声道:“难道…整个部落都感染了?”

“自然不是全部都感染了,但宁可杀错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这个,不是我们对付鬼面疮的手段么!”

还能呆在帐中的全部都是皮室将领,但是他们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面临这样的厄运!

“那么我们…”

“我们也全都得死,只看迟早了…”

想到被坑死于绝地的惨况,所有部将都脸色剧变。

他们是勇敢的战士,但并非全不怕死,当想到要面对死亡,而且不是战场战死,那种恐惧还是袭拢了过来。

大营之中又有了动静,除了那个部落之外,其它军地中发现有疫症的营房也正一个接一个地被处理掉,耶律察割的手段狠辣而沉着,动手迅疾,又不出半点声响。只是这次行动毕竟不小,他想要瞒住耶律安抟也是不能。

“将军!”就在即将破晓的时候,一个将领几乎是滚了进来:“有兵马,朝我们这边行动了!”

耶律安抟瞑目无言,只余嘴角在颤动。是为了全族而就义待死,还是…

“将军!”部将们都等着耶律安抟的一句话!他们在等待他的决断。

耶律安抟目光从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领脸上看过去,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一字字道:“我们这些已经被魔王附身的人,虽死不悔,但是军中毕竟还有不少兄弟并没有被附体,我们至少要救他们的性命。”

“那么…”

“走!”耶律安抟道:“杀出去!”

众部将精神一阵抖擞,齐声领命:“是!”

他们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等耶律安抟命令传下,马上分头行事,一炷香之后,耶律安抟便带领三千兵将离开了契丹大军驻区。

契丹主力不敢拦阻,更不敢近身肉搏,只以骑射驱逐。

几乎与此同时,更有一股流言在契丹军中散播开来:“鬼面疮!军中有鬼面疮!”

“有些部落感染了鬼面疮,已经被详稳全族坑杀了!”

“全族坑杀?那也太可怕了吧!被魔王处死理当烧死,但为什么要全族坑杀!”

“谁知道呢,鬼面疮的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碰到被附体的人也会跟着被附体,甚至就算没碰到,只是被喷一口气,也会被附体的!”

“可是全族被坑,那也太惨了吧…”

“不好,听说我们隔壁营中,也有一个鬼面疮!”

“什么!”

恐惧比鬼面疮传染得更快,很快地,流言就窜遍契丹各营!

所有将士,上至大将,下至小卒,上至皮室,下至杂族,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被魔王附身的人,若是有一个,自己会不会因为牵连而被烧死?

本来,耶律敌猎是在极力地封锁消息,可是现在,耶律安抟出走的消息太大,根本就隐瞒不住。

“详稳连皮室军都要驱逐…那我们这些疏远部族,还有活路么?”

从第二天开始,便有士兵逃亡,到第三天,甚至有部族出走。

逃亡的士兵,要么是自己“被魔王附体”,要么是身边有人长了鬼面疮,而那些出走的部落,自然是发现部族中有疫症爆发,为了避免被全部清算而合族逃亡。

在耶律安抟离开之后的五天内,耶律察割丧失了接近一万人的兵力。

主帐。

耶律察割忍不住暴跳如雷!

“是谁泄露了消息!是谁!”

“一定是耶律安抟。”耶律敌猎叹息说:“他也是有智将之称的。也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耶律察割怒笑:“我已经放过他一马了,他居然还背后捅我一刀!”

那天晚上耶律安抟走的时候,耶律察割其实是定了两手策略:如果耶律安抟束手就缚,那就坑杀;但如果耶律安抟反抗,那就驱逐——向西驱逐!

但是他没有想到,耶律安抟临走之前却还留了一手,以至于耶律察割军心动摇。

“我们虽然是故意放了他一马,但耶律安抟本人是不知道详稳的用心的。”耶律敌猎道:“他毕竟是害怕我们赶尽杀绝,因此故意散播流言,好让我们自身不稳,便没法前去追击他。”

“哼!”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详稳。”

“该怎么办?”耶律察割冷冷道:“继续驱逐!不管走的是三千人,还是一万人!全部赶往西边去!屠杀族人,毕竟不祥,就让唐人帮我们动手吧。”

“可是如果唐人不动手呢?”

“唐人如果不动手,”耶律察割桀桀笑答:“那不是更好么!就看看来自中原的仁义,能否感化鬼面魔王吧!”

此时数百里之外,耶律安抟和他的部下们虽然逃出生天,却是仓皇无依。

这时他手底下已经有了五千人——那些从大营逃出来的人,或许也知道自己苦无去处,因此便都来依附耶律安抟。耶律安抟部出于同病相怜的心态也都来自不拒,因此归者日多。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东面已经布下了严防,往东去非死不可!

那么往西呢?

再往西,就是敌军的驻地了!

数千人一起行动,夹在两军之间,眼看着无论进退,都是死!

若是逃散呢?

草原上所有部落,对付鬼面魔王附体的人,只有两种办法:用火烧死,或者用石头砸死!

草原虽大,但被鬼面疮附体了的人,却已无容身之地。

从大营中逃出来,苟延残喘了数日,但终究不可能逃脱最后的死亡命运么?

低落而绝望的情绪,笼罩在了五千人的头上。

就在这时,一个怪异的传闻在草原间传开。不知道是从谁口里传出,据说,从遥远西南面的大雪山,来了一位能够驱逐鬼面魔王的活佛!

“能够驱赶鬼面魔王的活佛?”

所有感染鬼面疮的人,或者被鬼面疮牵连了的人,全部精神一振!

“真的有这样的人?”

凭着理性,耶律安抟不相信。

“真的如此?”耶律安抟目光闪动:“他们真的这么无知?还是说,他们真的有活佛照拂?”

这时军中已经开始有人死亡,耶律安抟本人也开始发热得厉害,他的头脑正处于半晕眩状态,是靠着过人的体力才挺了下来。

不同但类似的消息再次传来,这一次却与张迈有关。

据传,中原那边似乎也曾爆发了鬼面疮,眼看鬼面魔王肆虐,一位天神下凡的帝王冲上天去,问天帝要了一种神豆,只要身怀这种神豆,就能镇压鬼面大魔王,后来这位下凡的天神又将这种神豆传授给了一位活佛,并派了那位活佛来漠北普救众生…

“天帝?神豆?活佛?”耶律安抟虽在发热当中,却还是忍不住嗤之以鼻。他也接触过一点医术,觉得这鬼面疮其实乃是一种会传染的病而已,对于巫鬼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至于说什么天神、神豆,更觉得不可思议。

“那位天神,又是什么天神?下凡之后居然还能上天?”

“那位天神,就是大唐的天可汗啊!”

耶律安抟不由得莞尔。张迈是天神下凡?他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

可是传言却是越来越确切。从各种渠道的消息看来,唐军果然对被鬼面魔王附体的人大开方便之门。

真的有族内感染了鬼面疮的部落去投靠唐军了,而唐军竟然来者不拒!

唐军不管来投靠者的衣食,但是他们愿意照顾鬼面疮患者。

甚至一些没患病的部落也去投靠唐军了,为的不是别的,就是从活佛那里得到天可汗颁赐神豆——谁知道鬼面大魔王什么时候会光临自己的部族啊,能够身怀神豆,那便是在缓急之际多了一条性命!

在漠北,牧民们本来就很能接受各种英雄乃是天神下凡的传说。像张迈这样伟大的人,说他是天神,牧民们很容易接受。因此尽管像耶律安抟这样的智士并不采信,却不妨碍下层牧民和下层战士相信这个传说。

“将军,消息传得很真切,我们…”

那个已经满脸脓疮的老将,以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望向耶律安抟。他是垂死之际,渴盼着能够得到最后的希望。

看到了这个眼神,耶律安抟便知道许多部将,已经心动了。连部将们都如此,更遑论中下层士兵了。

就是自己,如果张迈派来的那个活佛真的能够治愈这鬼面疮,自己去投靠又何妨?

漠北诸部族,对契丹的归属感其实并不是很强烈,唯有皮室军荣誉感最强,所以耶律安抟才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堂堂皮室,难道要去投敌?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前后无路了。若是唐军真的肯收留他们,那将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路。

“往西吧。”耶律安抟叹息道:“先派人去与唐军接触,若是他们肯收留我们,那我们便在彼处谋个生处…若是他们不肯收留,那我们就往北,找一个没人的山谷,听天由命吧。”

军马西驰,不久便与唐军的前锋接触,耶律安抟派人传话道:“大唐石将军明鉴,我耶律安抟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数千人,内中有不少感染鬼面疮者,因此已被察割详稳所驱逐,闻之贵军之中有活佛能除鬼面疮,特来投靠。若是石将军愿意接纳我等,恳请给我们一片自生自死之地,我等若是不死,以后便皈依佛门,任凭天可汗驱遣,万死不辞!若是不幸被鬼面魔王所咒杀,那也不怨。若是石将军不肯接纳,只需一句话,我等便将远走,不愿为生人之祸患。”

石拔得到消息之后,便派了拔野前来回复,他对拔野道:“让耶律安抟尽管来!契丹容不得他,我大唐容得他。我军得上苍庇佑,不怕鬼面魔王。”

拔野便赶往耶律安抟军中,转述拔野言语。

全军数千人,听到消息犹如黑暗之中见到了一片曙色!耶律安抟还是有些不安,忍不住问拔野道:“唐军真的不怕鬼面疮?他们真的有一个活佛能镇压鬼面魔王?”

“是真的。”拔野道:“我军俘虏营中,原也有不少鬼面疮疫者,我一开始也怕得厉害。但柴荣竟然不怕,现在疫者都集中在一个营中,由他在主管照看。虽然不是所有感染鬼面疮的人都能活下来,但所有感染的人,没有一个驱逐,也没有一个坑杀。柴荣在营中进进出出,都没什么事情。至于那个活佛,他是这两天才到的。他来到以后,也马上进入疫营照看。”

“柴荣?”

柴荣名声尚未大显,拔野便将柴荣如今的身份地位跟耶律安抟说了。耶律安抟道:“原来是他!”

当下军马继续向西,石拔竟派了爱将柴荣前来迎接。来迎接的人,清一色都是孤儿军,共有两千人,双方靠近,耶律安抟早知道了柴荣如今的身份,对于石拔如此安排甚是感激,他包在长袍之中,有些不安地道:“恶鬼附体之人,本不该继续游荡,贻害人间,只是听说唐军拯危救难,故来投靠。我等感激,无以言表。”

契丹上层人士,有一些都深通汉文化,耶律安抟虽然是契丹人,这几句话却都是汉语,而且言辞颇为文雅,柴荣马上答道:“我们虽然两军对垒,但危难当前,自当守望相助,这是我华夏自古以来道义。听说安抟将军也是身患重病,还请快快下马入车,服药休息。”

耶律安抟垂泪道:“我们感染了鬼面疮的人,虽死不恨,只是我这军中数千人,感染者其实不过数百,其余都是因被歧视而走投无路。只望将军能收留这康健之人,至于我等,情愿就死。”

柴荣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既到我军中,哪有听天由命的道理!我们纵然不能逆天行事,至少也要尽人事!”说着下马,亲自来扶耶律安抟。

耶律安抟缩手道:“鬼面魔王会传染,请将军不要靠近我。”

柴荣一下子握了过来,道:“我们不怕!”说着就扶耶律安抟下马,孤儿军也有数百人下马,都来搀扶来归契丹军中的患者。

这些人自患了鬼面疮以来,所有的人见了他们有如见鬼,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此时才有人肯接触他们,一时之间不少百死不惧的草原男儿也忍不住痛哭涕泪。

耶律安抟扶着柴荣的手,也忍不住垂泪道:“两军对垒,将军就算见死不救,天下人也不会说一句不是。但贵军却不弃我等不祥之人,果然是仁义上邦。如此恩义,令人深铭肺腑。我军上下,愿意从此归顺。只要不死,将来必任凭驱遣!绝无二心!”

柴荣忙道:“安抟将军言重了!忠孝仁义,圣贤所教,我等虽在战场,不敢不听。”又道:“石将军早准备了一营,专门安置病患,但在此之前,先要区别病患者与康健者。若安抟将军信得过,就请听我安排。”

耶律安抟淡淡笑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能得苟延性命,就已经喜出望外,请柴将军尽管安排吧。”

唐军愿意接纳耶律安抟的消息在草原上迅速传开,那些因鬼面疮而被牵连的牧民、部落也有不少因此望唐军归来。

耶律察割闻讯大喜,笑道:“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耶律敌猎也笑道:“那是唐军不知道这鬼面疮的厉害!”

耶律察割笑道:“等到他们知道时,那可就迟了!”

猛将罨撒葛忽道:“但如果那个活佛真能镇压住鬼面魔王,那该怎么办?”

耶律察割的笑容,忽然一下子僵住了。

第217章 草原鬼面军(二)

耶律安抟军进入唐军控制范围之后,他的人马便被分为两部分,由柴荣率领军医亲自鉴定,凡是患了鬼面疮疤的都隔离起来,其实也只有几百人,其它人马则按照石拔吩咐的驻地驻扎。

唐军对鬼面疮患者其实也没有动用什么神奇的药物,主要是给他们提供干净的饮食和较为到位的照顾,虽然如此,相比于契丹军一发现鬼面疮就赶尽杀绝的军律,这样的待遇已像上天堂了。

耶律安抟本人也患了重病,由柴荣亲自照看。耶律安抟对柴荣敢毫无顾忌地和自己接触十分奇怪,忍不住问道:“柴将军,你是不怕死,还是真的有神佛护身?”

柴荣知道他不是寻常牧民、骑兵,在他面前并不故弄玄虚,哈哈笑道:“实际上我不是不怕死,也不是有神佛护身,只是对这瘟疫我们中原早有应对的办法,那就是种豆。此法在剑南道(今四川一带)早有传承,不过流布不广,我们元帅占据陇西之后便多方设法,花了重金在剑南找到了方子,然后在陇西军民中逐渐推广。这项仁政其实没什么神道,只是民间愚夫愚妇甚多,传着传着,就变成元帅从天上窃药普惠人间了。”

这个谣言传开之后,张迈原本想过要辟谣的,但一开始推行种豆的时候,在农村市井中不少民众对这种预防方式十分抗拒,所以郑渭反其道而行,故意让谣言扩散开去,把种豆说成种护身符,那些农村、市井中的小民对新的治疗方式很有怀疑,反而对窃药神话深信不疑,他们都相信张迈是天神下凡,把种豆当成一种法术,便人人踊跃争先种豆了。对于这件事情张迈苦笑不已,但他更重视结果而不是过程,便任由流言散播,不想这流言竟然散播到了漠北。

柴荣又道:“我们孤儿军全体都种过豆,当初拔野将这瘟疫说得那么可怕时,我们原本也怕的,但发现是这个疫病之后,便都不怕了。”

耶律安抟道:“既然如此,柴将军为何还不派军医给在下种豆?”

柴荣道:“本来我军大可以将此事秘而不宣,神乎其事,但安抟将军是漠北智将,我们不想欺瞒,其实种豆只能预防,无法治愈。若是患病之后就只能尽量照顾,一来截断此疫病继续散播的渠道,二来提供对症的药物,帮病人扛过去,好在患了这瘟疫也不一定必死,只是疮疤却肯定会留下了。在我看来,安抟将军健壮过人,只要安心休养,一定可以复原。”

他若是遮遮掩掩,以耶律安抟的智谋反而要怀疑,这时摊开了来说,显得坦坦荡荡,耶律安抟反而更加感激了。

在知识水平近乎愚昧的陇西地区,张迈尽力普及关于种豆的原理,到最后整个统治地区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接受,大部分百姓仍然坚信这豆是张元帅从天上盗窃下来的神物,可以镇压魔鬼,种豆乃是一种像吃符水一样的法术。

漠北牧民的知识水平比陇西还要糟糕,唐军其实并未故意藏掖种豆的原理,但大部分人无法理解免疫式的预防措施,还是顽固地相信鬼面疮是魔鬼,只有得到天可汗派来的活佛赐予神豆,才能够镇压这个恶鬼。

但唐军对此也没有刻意地去辟谣,在与张迈的通信中,柴荣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事情叫心力治疗——只要病人相信佛法可以帮助自己,这种心理力量就真的能帮到他。人的精神力量有时候莫名强大,在某些条件的配合下甚至可以让医药无法治愈的绝症消失于无形,若是这种精神力量带有宗教因素那效果便更加明显。

活佛还没来的时候,耶律安抟最恶劣的时刻却已经过去,他自从柴荣那里得到有关鬼面疮的原理之后便不害怕了,有了对抗病魔的信心之后,他的病就好得更快了。

可是呆在病营区,他心中却充满了彷徨。

自己看来是死不了了,虽然脸上会留下疮疤,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长一张丑脸是无足轻重的。可是死不了以后,未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像耶律安抟这样的人,一旦度过了死劫,接下来就会对未来想得非常长远——不但考虑到自己,甚至考虑到部下,甚至考虑到子孙。

回归契丹?可是自从叛出耶律察割那个晚上开始,耶律安抟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何况如今唐军与契丹正在交战,自己得唐军庇护才得以渡过难关,难关一过马上背叛,这样的事情耶律安抟做不出来,他就算想做也得考虑已经对唐军深怀感激的部下的反应,自己若是出尔反尔,不但这些部下会离心离德,只怕整个大漠的牧民都会唾弃他的为人。

那么就此归附唐军么?

自己和部属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唐军的收容,即便出于感激,这样做也是符合道义的。但自己毕竟是契丹,在以汉人为主导的天策政权里面,自己真能融进去么?何况如今胡汉交战,石拔对自己再怎么宽容也不可能不让自己作战,归附唐军就要倒刃相向。要耶律安抟真的倒转刀口,为汉人去杀契丹人,他也做不到。

活下去,是没问题的,可是已经能活下去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这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这更关乎跟随自己来的数千将士的命运!而这些人里头,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契丹精锐中的精锐——皮室军!

草原上的夕阳即将降下。

铃铛声响,一辆佛车缓缓开近,望病患营区而来。

“活佛来了!活佛来了!”

无数病人,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曙光。

尽管已经得到唐军的照顾,但这些天仍然有病人抗不过去而病死,这是不可避免的。而剩下的人其实大多数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可是鬼面大王一天没有离体,他们便不能安心。

而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活佛掌握着天可汗从天上窃下来的神豆,可以镇压魔鬼,就是那些已经病愈的人,由于结疤而让一张脸犹如魔鬼,在牧民的认知中这其实仍然是邪灵附体,受人歧视,若不得到活佛的加持辟邪,他们的下半生也将仍然在草原牧民的歧视中凄凉度过。

本来在历史上不至于大面积爆发的鬼面疮,由于这次战争让病患与伤残者密集接触而如星火燎原一般传播了开来。

而活佛镇鬼的传说,也借助漠北牧民对鬼面疮的巨大恐惧而迅速地传遍草原大漠。

无数患了鬼面疮的牧民和他们的家属闻讯不远数百里奔来求救,而闻讯赶来的更多是没有患病、却希望为自己、为子孙求得一颗“辟魔豆”的牧民。

赞华活佛的车驾开近的时候,病患区其实只有一千多人,他们望见佛车后先后匍匐在地,而在营区外头,更有上万牧民匍匐于两道,在佛铃铛铛之中,贴着地面迎接活佛。

“顶礼阿弥陀佛…”

护卫佛车的众僧一起诵经念佛,一种浑厚的宗教氛围笼罩了这一片草原。

一个老僧从佛车上走了下来,他走下来时,眼前黑压压的都是漠北的百姓。老僧在一个青年僧人的牵引下,走近营区。

匍匐在最前面的是几百名已经病愈的病患,他们结着一脸痘疤,犹如恶鬼附体一般。尽管已经病愈,可是这些天来除了孤儿军之外没有人肯靠近他们。他们犹如大旱之下的谷苗一样渴望着佛法能够帮助自己辟除厄运,只是他们仍然心怀惴惴——活佛会不会也像普通牧民一样嫌弃他们呢?

老僧一路走入营区,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几百个无比丑陋的鬼面牧民,他们跪在了最前面,后面没有患病的牧民都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唯恐他们身上的鬼面大王窜到自己身上来,因此鬼面牧民和普通牧民之间自然而然地隔开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几百人几乎是颤抖地当代着活佛,当老僧从车上走下来,最前面的鬼面牧民颤抖得犹如风中的草芥,唯恐活佛就此迈过去对自己不屑一顾。

就在第一个鬼面牧民面前,老僧的双脚停了下来,对排在最前面的鬼面牧民来说,这一刻仿佛时间也停滞了,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是几千年一般。忽然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头顶,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无灾无难。”

活佛没有嫌弃自己!

活佛没有嫌弃自己!

自己得到佛法加持了!

自己得到佛法加持了!

随着这声佛号,那个牧民恍若觉得有一股力量从头顶灌入一般,前一刻还游荡在地狱门口,这一刻蓦然回到了人间!

几乎是难以抑制地,他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僧一步步地走过去,对着所有鬼面牧民都不嫌弃,一个个地为他们摩顶加持,所有被老僧摩顶者全都感动得泪流满面!

佛车上的铃铛带着某种韵律,灵幡风动,动人心弦,车顶明镜折射着阳光,披散在老僧的背后,犹如佛光散射。

后面前来求豆的牧民全都匍匐而前,所有人都仰头渴盼,甚至不少人喉咙嗷嗷作响,这一刻,所有牧民都认为自己身处神迹当中。

老僧一步步走过去,他的佛号正渗入每一个人的心中。

整个病区还有一百多人没有跪下,这些人都是漠北骑士中眼界较宽、智力较高的人,他们都不信活佛镇魔的传说,一百多人里头为首的便是耶律安抟,他身后站着几个亲卫部将——这些部将亲卫要么是耶患了鬼面疮,但也有几个是舍命进入营区来陪耶律安抟的。

耶律安抟看着那老僧一步步走来,虽然敬重活佛不怕鬼面瘟疫,又心想对这个活佛也不能太过无礼,正要躬一躬身行礼——在耶律安抟看来,这样的礼节已经足够了,要他如牧民一般匍匐以待,耶律安抟自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么愚昧。

可忽然之间,他瞥见了老僧旁边青年僧人,面貌竟然无比熟悉!

这张脸太熟悉了!熟悉到让耶律安抟不敢相信这个人已经剃度出家!

但耶律安抟背后一个亲卫却低声惊呼了出来:“王…王爷!王爷怎么会出家!”

在部下的惊呼中,耶律安抟这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陡然看到故主,耶律安抟先是揉了揉眼睛,就要不顾尚在病中冲了出去,就要去问耶律阮为什么会出家,可还没冲出去,猛地再看那个老僧,他的脸怎么那么熟悉!

是的,耶律安抟自然也是认得耶律倍的!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契丹的人皇王还会回来,且是以这种形式回来!

耶律安抟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的大脑在几步路的时间里转了千百遍!

人皇王耶律倍出家了,没错,他出家了!

不但出家,而且还成了活佛!

耶律阮也出家了!耶律阮好酒肉,好美色,好杀戮——他怎么可能出家!

但是他却出家了,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再看到耶律倍之后,耶律安抟便明白了过来,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度化耶律倍,那就只有人皇王!只有这位活佛,才能度化他的王子。

当老僧走到耶律安抟面前的时候,耶律安抟脱口要叫“人皇王”时,赞华脱口说了一声:“顶礼阿弥陀佛…”

轻轻一句佛号,却让耶律安抟陡然一震,忽然他明白了许多事,忽然他看到了自己即将走上的另外一条道路。

老僧的身上不止有代表着漠北中下层的鬼面牧民所需要的心灵救赎,他身上更有代表着漠北中上层的耶律安抟所需要的政治方向!

老僧就像一盏路灯,他所在的地方,就是耶律安抟所需要的道路!耶律安抟十分明白,人皇王三个字所代表的号召力,不是耶律阮能够比拟的!

他不再迷惘了。

要归附唐军,耶律安抟不可能没有心理障碍,但是归附到人皇王麾下那就完全没有这个问题。至于人皇王与张迈之间有什么协议就不是他需要去担心的了。

要他倒转刀口,为张迈去杀契丹,耶律安抟做不到。但要为耶律倍去对抗耶律德光,耶律安抟便不怕让整个临潢府血流成河!

几乎是豁然开朗地、耶律安抟跪了下来,跪在了活佛的脚下,用头顶触碰他的双脚,他皈依了。

营区中所有还站着的人一起跪下,对着老僧,随着耶律安抟,用契丹话呼道:“顶礼…阿弥陀佛!顶礼,赞华活佛!”

赞华伸出手来,为耶律安抟摩顶,轻轻道了一句:“顶礼阿弥陀佛!愿我漠北,无灾无难,愿我契丹,无灾无难。愿万千族,无灾无难!顶礼阿弥陀佛…”

万千不言之事,尽在一句佛号之中。

不知道是否心理原因,活佛车驾到达之后,病区的疫病患者便恢复得很快,已经病愈了的鬼面牧民也觉得自己有佛法加持,不再自卑,其中大部分人当场就皈依了佛门。至于没有患病、闻名而来的牧民,也逐次得到了活佛赐下的神豆。

与此同时,一支新的军队出现了,这支军队以数百病愈的鬼面骑兵为核心,他们以佛为号,以赞华为皈依,以耶律安抟为首领,成为了石拔大军的左前锋。

与此同时,石坚、慕容旸的后续军队也都开到了,石拔接掌了龙骧铁铠军,石坚成了他的副将。他们与石拔会师之后成为中军,将显眼的佛车护持在了全阵的中央。

柴荣所部仍然是正前锋,拔野为右前锋,鬼面军便是左前锋。慕容旸为后军。

佛车竖起一杆极高的佛幡,召唤着整个大漠草原的灵魂。佛车前行,大军也在前行!但佛车与大军不是,而是直接朝着乌鲁谷河上游、阻卜大王府所在地窝鲁朵城而去。

窝鲁朵城又称古回纥城,在这个时代的漠北有着特殊的政治意义,那是曾是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西征回纥的大后方,有着无数漠北将兵的坟墓,窝鲁朵城与位于其东部数百里的镇州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漠北最重要的中心区域。

佛车的转向,在草原大漠引起前所未有的巨大震荡!

草原的下层民众,都对能够镇魔的活佛充满了期待与景仰。

而草原的上层力量——那些掌握着草原组织的部落酋长,则都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赞华活佛,就是人皇王!

人皇王回来了!

人皇王回大漠了!

佛车一步步前进,每过一日,都会有新的部落前去朝拜,并献上了牛羊。

一个个的酋长皈依,数以千计的牧民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