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复和李彝殷追着契丹人后退的尾巴,越过黄河,兵不血刃就占领了敕勒川。这种进军速度,在两个国家力量平衡彼此相持的时期几乎不可想象,也就只有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大失衡时期才可能发生。

报捷的军队向薛复通报之后,又继续向南,一路大张旗鼓,使得沿途胡汉皆知:“漠北大捷!漠北大捷!”

这个消息就像海啸一样在所有天策将士心中澎湃汹涌,又如泰山崩塌一样压在张迈所有敌人的心头!

长安城内,石敬瑭的反应是目瞪口呆,桑维翰则形同丧尸。

刘知远听说之后,整个人懵住了,然后就是不断地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洛阳城内,冯道仰天而叹道:“天命如此,西北其当兴耶!”

消息传到汉南川道,正在回成都路上的蜀军听到消息,无数官员将领都透过军队偷偷向天策唐军私通消息,王处回截到了其中几封书信,手下劝其斩杀叛将叛臣,王处回却只是将书信一烧,属下不懂,王处回道:“人心如此,大势所趋,杀人又有何用?且回成都,这安生日子,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只有一个人,反应和所有人全然不同,那就是张迈。

当慕容春华、马继荣、鲁嘉陵、范质、安审琦等人穿上大礼袍服,一起来向张迈行大礼祝贺时,张迈却是长长嘘了一口气,摆手道:“好,知道了。”

然后便返回内室睡觉。

文臣们无不愕然,慕容春华道:“大家不必意外,想想这段时日元帅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众人一听这才释然。

张迈这一觉睡得好长,从傍晚一直睡到第三天日出,整整一天两夜有余,醒来之后,整个人恍若虚脱,犹如大病一场。马小春啜泣着为张迈熬了肉粥,喝下后张迈才恢复了一点精神,命马小春召慕容春华、马继荣、鲁嘉陵、范质入内议事。

范质一见张迈就顿首哭道:“元帅,你可得保重身子啊,如今四海翻腾,天下安危系于元帅一身,万万不能有所闪失啊!”

进来的四个人里头,慕容春华跟随张迈最久,鲁嘉陵次之,马继荣又次之,但此时倒是范质表现得最为关切,其表现犹如剖心输胆,将臣属对君父的忠贞烈爱之情都流露了出来。

张迈笑道:“我只是之前用脑过度罢了,没什么大事,死不了。我睡过去这一两天,外间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范质道:“捷报传来之后,秦西诸州军民沸腾,人人称颂,个个夸扬,就是新归军民如今也无不敬畏元帅的宏图伟略,如今军心民心俱可用,我西北已无危矣!”

鲁嘉陵道:“何止秦西,这才两天功夫,蜀、秦都已有将领密信前来输诚。料想再过十天半月,就连成都、洛阳都会有人来投。”

慕容春华道:“石敬瑭、刘知远已经全面收缩,西南吐蕃诸族还有西北面党项人对我们的态度也更加畏服了。”

张迈点头道:“看来这个冬天,可以好好过了。”

慕容春华道:“只是接下来的军政要略该当如何,还请元帅示下!”

张迈一时间没有说话,其实屋内几个人都知道,天策唐军如今已经透支得厉害,虽然获得了这样规模的大胜利,但接下来无论是要激扬猛进,还是步步为营,都至少是来年春天的事情了。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力,都已不允许天策唐军有进一步的行动。

所以慕容春华这时问的,不是眼前,而是将来。

“漠北虽然大捷,但阿易身在险地,我们无论如何必须有个呼应。接下来大军全面休整,但必须有一支偏师继续挺进,接应上漠北,要在契丹缓过气来之前将耶律德光死死按住!至于东面,反而不着急。”

慕容春华点头道:“那就让薛复、李彝殷继续进军。郭威整顿对东攻防。”

张迈点头后,马继荣嘿了一声,道:“可便宜薛复和李彝殷了。”

契丹失了漠北,临潢府又告急,这时耶律德光必定急于逃命,薛复和李彝殷就算数月之间攻略二三千里的土地也在意料之中,如此大的功勋唾手可得,故而马继荣觉得便宜了他们。

张迈不予点评,鲁嘉陵问道:“东边、南边作何处置?”

他问的不是军事,而是外交。

张迈道:“南边,当然是乘着大胜,有多少榨多少!这场大战我们把老底都掏出来了,如果不从南边榨出骨髓来,来年只怕回不过气来。至于东边…”

马继荣踊跃道:“现在中原人心浮动,刘知远也有举棋不定,若是元帅决心东进,来年出动一直精锐,说不定能直捣洛阳!”

张迈被他说得心头一动,但还是强行忍住了,道:“契丹石晋,东胡洛阳,我们不可能两边同时用力的。先胡后汉,先难后易,这是一开始就定下的次序,不能更改!东边,就先全面和解吧。”

马继荣略为失望,道:“可惜,可惜。”

之前三家包围凉兰,张迈偏偏态度强硬,现在大胜利已握在手中,反而要全面和解,范质就知道自己所侍奉的这个主公不是如表面般穷兵黩武。

张迈道:“这个冬天,郑渭在后方发动商贾妇孺、老弱病残强行种植冬小麦,但劳力还是不足。来年西北一些地方只怕会有小饥,但就算勒紧裤腰带,也要挤出部分兵力向北。眼下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但契丹比我们更加虚弱。我们是病重,契丹却是病危!此时再加一指之力就能把契丹给灭了!这个机会,不能放过。至于中原,以石敬瑭治国的手段,往后他和我们的实力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就算给他十年时间休养生息,我也有信心拿下他!”

范质深知中原的人心虚实,说道:“元帅谋略,人所不及,但虽要和解,表面仍需强硬。”

张迈道:“你以为什么样的条件,石敬瑭不会怀疑,什么样的条件,石敬瑭能够接受。”

范质道:“割潼关以西,东西对峙,此是石敬瑭此战之后所敢奢望的天下大势,但要他一下子让出整个关中不大可能,最后或将以长安为界。”

慕容春华冷笑道:“长安又非天险,怎么可能为界!”

范质道:“石敬瑭也必定知道不可能长久的,但要他让出长安,除非我们再小胜一仗。另外我们可传出话去,若关中易手,诸州节度,将全部留任。如此则关中必定浮动,而秦西诸州便可变成内地,秦西妥当了,凉兰便更加稳如泰山!”

张迈摇头道:“没力气再打了。就按照范质的意思去办。”

范质又道:“东面之事不难,至于北胡,除了继续用兵之外,臣以为尚有一人可用。”

“谁?”

范质道:“韩德枢。”

马继荣道:“韩延徽那贼忒的儿子?这人没半点骨气,怎么能信任!”

范质道:“人不必无疑而后用之。漠北大捷之前,此人不可信任,漠北既然大捷,此人就可大用!韩家在燕云根底深厚,在胡汉两地都盘根错节,燕云入胡未久,漠北一捷,人心思变。若放此人进入燕云,不费一兵一卒,亦或可收出奇之功。”

张迈又点了点头,道:“好,这事也交由…还是交嘉陵安排吧。回头将韩德枢叫进来,我提点一下他。只要他真能立功,我就算让他父子继续荣华富贵下去又有何妨?”

范质又道:“此外,请元帅准许,明年大开科举!且不局限于凉兰、关中,天下诸州士子均可赴试。”

他连续提议,都得张迈允许,但此议一出,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同时愕然,马继荣冷笑道:“我们打仗打得都快饿肚子了,这时候开什么科举!”

慕容春华也道:“开科举什么的,也不急在一时。”

范质侃侃说道:“若是元帅决意明年挥师东进,则科举不急,但既有意先行和解,则科举当急!此科之意不仅在于选贤举能,更在昭示士林:我大唐意在天下!志在九州!和解之举,只是暂时。此科能使中原士心思变,胜过十万大军!”

马继荣道:“但要是这样,不会逼得石敬瑭跟我们决战么?”

范质笑道:“这几年我大唐固然是接连征战,但中原那边不也一样?我们固然困顿,石敬瑭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去。再说石小儿掩耳盗铃之辈耳!他若真有胆色,就不会跪割燕云了。”

张迈笑道:“好,就这么办。至于主考官…”

他看着范质,范质却道:“臣举魏仁浦。”

张迈奇道:“魏仁浦,此战之前,他可是反战的。”

范质道:“道济虽然反战,却也是为国而谋,其为我大唐尽忠之心,与范质无二。”

“行!准了!”

对内对外的使者派出以后,秦西诸州就进入了大休整期。

奚胜以性命换取来的局部胜利以后,郑渭就已经将工作的重心由军事后勤转向境内的经济修复。

这时已经入冬,在凉、兰、甘、肃四州,早在战前郑渭就做了准备,将各州的老弱妇孺都组织起来,农村男子六十五岁以下、十二岁以上无残疾者全部征召进入种植部伍,又下令各城工匠、商贾六十岁以下、十四岁以上男子,组成两拨人手作为机动队伍,第一拨从九月初十出发到九月三十回城,第二拨从九月三十出发到十月初十回城,下乡帮农,以此弥补农村劳动力的缺口。

这样由政府出面组织的半军事化集体劳作,也就是天策大唐的政治体制远较合理才能执行,且农活效果显然也不如平常年份,但到底保证了凉兰甘肃四州九成五以上的土地都播了种。不处于前线的甘肃沙瓜四州,地方驻军全部屯田。

这几年天策境内不但商业发达,就是农业也有长足的发展,河西走廊水土丰美,又有汉唐留下的水利旧基,以张迈为首的统治阶层尚能保持朴素作风,商税虽多却大部分转手投入再生产中,而绝少投入到统治阶层的奢靡花费上,无论是拓展农地还是兴修水利,所下的功夫都非中原、吴蜀所能比拟,因此大部分地方光是谷物的出产,就可以做到二年之耕可得三年之食。

老于农事的杨定国盘算过,来年只要天公不作梗,沙瓜两州的农业收成应该能保持平年,其粮食或有盈余,北以支应轮台、东以支应凉兰,中可给食商队。甘肃两州或能有平年七到八成的收成,刨去税收可以自给自足,凉兰或有五到六成的收成,由于凉州是中枢所在,又是商业中心,所要养活的农余人口远较其他地方为多,所以郑渭就算做好了全面免税的准备,这两个地方也必有小饥。为了对付这场战争,凉州的钱粮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再要应付来年灾荒将十分勉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从疏勒开始就已经推行的农畜混杂体制,这几年在凉兰也推行得很好,在不耽误农事的情况下,家禽家畜产量提高得很大,奶、蛋广泛进入凉兰的家庭餐桌之上,加上肉类补充,使得谷物消耗大大降低了,也亏是如此,否则张迈决计不敢发动这场战争。郑渭经过层层算计后以为,只要凉兰能在战后迅速安定下来,明年虽然困苦,日子却不会过不下去。

至于秦西诸州,则是彻底耽误了,冬小麦也来不及种植了,只能带人翻土犁田,等待来年种植春小麦。即便如此,秦州以东诸县来年的小饥荒几乎可以预见。故而范质虽提出要割取长安以西诸州,但凉州中枢其实不大想要,来年的关中日子绝不好过,多取一个州,反而就多一份负担。

除了农事之外,战后士兵的休整安抚也是十分繁重的任务。张迈睡了两天之后马上骑马出城,巡视各营,尤其是巡视伤兵营。由于军营卫生条例以及伤兵营卫生条例的执行,天策唐军的伤兵死亡率要远远低于周边势力,饶是如此,伤兵营的情况仍然触目惊心,张迈一个个军营地巡视过去,没一个兵营都看得自己心头大痛,兵营中的将士,不是跟随自己百战余生,就是刚刚从凉兰征召参训的好男子,如今许多兵营中却有接近四成的伤残,就是未致残的将士也个个带伤,张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一路热泪就没有断过。

这些好男子,都是响应自己的号召进入战场的,他们的遭遇张迈觉得自己亦有责任,若不是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战事,以他刚刚穿越时的心肠,定要怀疑自己去年所下的决定!

张迈心中悲痛,但对大唐士兵来说却是人心振奋。放眼当今这个乱世,有那个君王会像张迈这般顾惜自己的将士?孟昶固然深居宫中哪管匹夫之死活,就算是出身行伍如石敬瑭者,最多做做样子,哪里有像张迈这样,战后日复一日地巡视在各个军营之中,甚至亲手为伤者包扎换药,一个士兵伤口生了蛆虫,张迈也不怕脏,亲自一条条地挑出来,治疗过程士兵虽然痛得几要晕厥,却是咬着了牙不吱一声,只是双眼却泪水长流——当然不是因为痛!

周围的士兵看见个个心血燃沸,恨不能为元帅去死。

张迈日间巡视,夜间就睡在军营。

范质劝他回行在以策安全,饶是新得信任也被张迈痛骂了一顿:“这里周围都是我的手足将士,谁会害我?有他们环绕左近,谁能害我!”

大战之后,最是难受的还不是身体上的伤残,而是精神上的失落、空虚、怀疑乃至绝望,军方最高领袖的贴身陪伴,让所有军人心情为之振作,在这个冬天,张迈的脚步竟然踏遍了秦西所有军营,吃也在这里,睡也在那里,连年都在军营中过。

刚刚赶来军中的魏仁浦对范质道:“古之吴起对待将士,不能及元帅半分,怪不得我军能万里横行,横扫天下!”

范质摇头道:“吴起治军手段乃是市恩,元帅却是真正的推诚以待将士,哪能相提并论!”

周围听闻者无不深以为然。

秦西的这个冬天,冰冷刺骨,军营却于悲痛中带着温暖,与数百里外的长安城完全两样。

数百里外的长安城,石敬瑭将行宫最后一件瓷器都砸了。

张迈使者开出来的和谈条件是割潼关以西,此后东西两国并存,以黄河、潼关为界!这个条件石敬瑭如何能答应,如果答应,那这次的“西征”就是不败而败的一个大笑话!

可是要打,石敬瑭也打不起了。

中原屡经战火,石敬瑭造反使得天下大乱,跟着契丹南下,再接着是举国之力“西征”,这么些大战事十年间来一回也觉多了,何况是三两年内接踵发生?石敬瑭对地方诸节度使的控制远未稳固,他治下的内政法度也不如天策唐军来得开明通达,战争打到现在,天策唐军固然困顿,石敬瑭的财力也接近枯竭了。

古人云:大兵之后,必有荒年。今年还好,来年遭受并在的关中西部只怕将会遭受饥荒,到时候对石敬瑭政权来说将会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仗是打不下去了,尤其天策唐军奇袭漠北大捷的消息传来后,全军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人家张迈连人家契丹人的老家都抄了,将契丹当爹拜的儿皇帝还怎么在张迈面前抬得起头来?石敬瑭再看自己麾下的将领时,总觉得每个人眼睛里对自己都透着讽刺。

割地称臣是石敬瑭心中一根永远无法拔除的毒刺,他不知道如果再次开战,手下这些将领会有多少会投向张迈!

经过一个多月的拉锯,天策与石晋最终达成妥协,石晋承认天策军实际占据的秦、泾、渭、原、义、陇、宁、庆、衍、武十州的所有权,又以乾、耀、坊、邠四州作为双方的战略缓冲地带——这个提法其实很可笑,因为消息一传出,这四州的军队便干脆易帜,只是天策军也未派人接掌,算是默认了现状。不过之后郑渭从凉州发来关于要求四州军阀确保商路通畅的命令,四州将领却都表示接受,则天策对四州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此外还有一个隐性的要求,就是要石敬瑭出让传国玉玺。石敬瑭迫于形势,原本口头答应,但第二天又立即反悔,为此次和谈埋下了有一个隐忧。

“陛下…”

桑维翰拿着国书,手有些颤抖。他本来准备了一连串的说辞,要说什么关西早已破败,送给张迈也无妨云云,但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知道此刻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拿去吧!都拿去吧!”

刘知远在行宫殿外,听着石敬瑭近乎咆哮的声音,默然离开。

十日后,石敬瑭“班师回朝”,刘知远留守被石晋成为西都的长安,全面负责起防范天策唐军的重任。关西的战事落下了帷幕,整个中原的士人百姓,这时候都翘首望向北方,想看看漠北战果会引来什么样的最后结局。

第226章 风雪入云州

张迈既命薛复与李彝殷起兵向北,又让韩德枢间入燕云,帅令出去后,恰好郭威入内参见,原来东面战事略定,张迈有些大事需要和郭威商量,他便奉命至秦州述职。

两人议论已经安排的兵事政事,郭威沉吟半晌,问韩德枢已经出发未,张迈道:“尚未。”

郭威说道:“元帅,那韩德枢固然是由胡地来降的反复之人,李彝殷李彝秀亦非我族类,难说绝无二心。属下和薛将军交往虽不密切,但我听说薛将军是高义之辈,高义之人心思醇正,心思醇正则不善以阴谋料人。这次北行,行伍征战之事想来元帅必有安排,但帐内行阴密谋略者,也需有其人。此外,韩德枢也需要有人加以钳制。”

张迈沉吟道:“薛复是经过磨难的人,虽然心思醇正,但不会误我大事,倒是韩德枢那边,你说的倒也是有道理。只是要入燕云行事,最好得是燕云之人,这是深入敌后,必须胆色过人,且须通晓机变,这样的人才本就不容易挑选,何况重臣又不宜贸然前往敌后。我手头一时未有人选。”

郭威道:“属下却有两个人。”

张迈讶异道:“有一个都够了,你居然想出两个来。”

郭威道:“其中一个,就是折从远的儿子、折从适的侄子折德扆。”

当初张迈推行移民实边政策,让折从远移三十万从晋北流亡来的难民实轮台,增强汉家在那里的控制力,但其中还是有部分人马留了下来,折从远的儿子折德扆也在其中。

这个时代的人成亲早,折德扆和折从远虽是叔侄,却只比折从远小两岁,张迈也听说这小伙子,只是来归日短,未建功业,眼下还只是个校尉,就是这个校尉也有乃父乃兄的恩荫成分,含金成色不能服人。

张迈有些犹豫道:“这次晋北之乱,折家损折了不少男丁。折从远赴万里之外,他弟弟又在前线厮杀,我若再要将折德扆送到燕云那不可测之地去,未免太苛。”

郭威笑道:“折家世代武人,素以战场马革裹尸为荣,而以家中寿终正寝为耻!元帅这话若叫折德扆听见,他只会当是侮辱!折德扆为人刚勇果敢,又通机变,更难得的是他家本是晋北人氏,云中大同是常走动的,地方熟悉,又是上百年的家族根基,和本地大家族关系十分密切,他去到那里乃是如鱼得水,元帅何必过虑?再则这段时间折德扆在我军中,我看得出他十分仰慕乃叔已建立的功名威望,心中急欲建功,可如今最难的仗都快打完了,留在南边难有出头之日,他想要建立媲美折从远的功勋,只有前往幽云、大漠。元帅若能给他这个机会,他必效死力!”

张迈道:“既如此,那就让他去试试吧。现在契丹未灭,他若真有本事,未必就没机会赶超他叔叔。还有一个人呢?”

郭威道:“是一个叫赵普的小伙子,年纪不大,却甚有智谋权变,且是在幽州长大,在我军中呆了有半年了,我看他为人可以信任,可去给折德扆打个下手。这两人刚好都在我身边,随时可以出发。”

赵普的名字十分常见,张迈也不当回事,见是郭威所推荐,就点头允了。

郭威出去后,就派人召来两人,折德扆已经二十出头,赵普却是未满二十,郭威说了经过,问他二人可敢去?

折德扆狂喜道:“这是求之不得之事!岂有不敢之理!我只恨未能早日归唐,让我小叔专美于前!这些天阵前厮杀,也只打了几打杂鱼烂虾,这么下去,何时能追上我小叔?多谢上将军举荐于我!此去燕云,德扆若不成功,死不南归!”

郭威又问赵普,赵普道:“正如折校尉所言,乱世男儿当如是。当初赵德钧乱我燕蓟,迫得家父率领族众举族南迁,先迁常山,又徙洛阳,数年之间惶惶不得安生。随后石敬瑭又大肆点兵,我又被征辟服役于西都,不幸中之万幸,是有此机会乱中归唐。如今若能奉命入燕云,造福桑梓,普愿尽绵力。”

郭威大喜道:“你们二人有这样的决心,便不负我向元帅推荐了你们,去吧!这番若是成功,功业不可计量!”

敕勒川,阴山下。

薛复率领三万大军,搭起了帐篷。说是三万大军,其实作战部队只有一万二,其中汗血骑兵团三千人,配马步兵两千人,配马辅兵两千人。

三千汗血骑兵团中,精锐核心是明光甲汗血百骑,这是整个天策军最强悍的重骑精锐,集合天策政权下最精英的铁匠,打造出一百副超轻超薄的新型明光铠甲,配上纯种汗血宝马,短期冲锋时,虽是重骑兵却拥有超越普通轻骑兵的速度!这明光甲汗血百骑在刚刚结束的环马高地一战损折了三十余人,这三十余人的死,对薛复来说就是死了三十个手足一般!

战争过后,薛复迅速从汗血骑兵团死战余生的立功将士中将人数补充了上来,仍是百骑之数。明光甲汗血百骑的外围,是两千多轻骑兵战士,个个佩戴加长精锻横刀,跨经过改良的杂种汗血马,甲胄不如百骑精良坚锐,但更加轻便,以保证其速度不在明光甲汗血百骑之下。

这支接近三千人的部队,乃是整个天策唐军——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机动力最强的骑兵部队。

但这是一支过于昂贵的部队,因此其外围就需要有两千配马步兵、两千配马辅兵协同作战,共同构成了广义的汗血骑兵团——若没有这四千人的配合,一旦陷入某种特定的境地,狭义的汗血骑兵团随时会被相克的兵种虐死。

薛复的这支部队,加上党项骑兵倾巢而出的五千人,合计一万二千人。

作战队伍之外,尚有一万八千人,却都是后勤部伍了。其中一万人,是由老辅兵作核心的武装农牧民,其中四千人是这次战争中从关中各州逃难来的难民,大部分是苦哈哈的农民,都会干农活,剩下六千人是由天策境内征集,活农或牧,个个体力过人,擅做各种粗活重活,又都曾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足以应付战场各种变故,实在逼到极处,这些人拿起武器来也能厮杀一番——由于天策军给他们配备的武器还算可以,其战斗力不见得会比契丹在漠北临时召集起来的杂族牧民差。其中一部分经历过战争洗礼之后,随时可以成为精锐部队的兵员来源。

还有八千人,则是李彝殷的族人,所起到的作用与这一万武装农牧民相似。

这一万八千人,作用并不是来凑军队数量,而是为了提供一个可持续的后勤。这次张迈命薛复北上呼应杨易,将追击契丹所得的无数牛羊马匹都划给了他。马匹驮着粮食,牛羊赶去吃草,然后在接下来一年里,凉兰方面就不再提供补给。

可以说,此时薛复所率领的,就是一个移动的战争部族。他们在接下来的一年中,将进行最为艰苦的征伐,而之所以选择这种特殊的进军形势,除了因应漠南漠北特殊的地理环境之外,也有尽量减轻后方负担的考虑。

薛复一路追着契丹人的尾巴,追到了这阴山脚下,这里的原住牧民早就望风逃散,契丹兵马到此转而向东,双方发起了一场试探性的战斗,没有过分纠结契丹人就继续东撤,薛复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北风已经越来越凄厉,在这般恶劣的天时中再深入下去,一不小心随时会出现意外。因此他决定在此过冬。

光靠牛马背上的谷物肉干无法维系一年的生计,他必须保住牛羊——这是来年全军的伙食。

高耸的阴山挡住了北风,李彝殷帮忙挑了大山南麓一个避风地点,哨骑四出,占据各个据点,将牛羊分布开去,形成一个个临时的牧场,一个拥有数千精锐的三万人大部落,足以威慑敕勒川这样一片土地了。

渐渐地有原住牧民小部落不舍得家园逃了回来,依附薛复,薛复在进行甄别之后,允许他们在外围安札,这些牧民也将是大军向导的来源。

这片膏腴之地,北依阴山,南临黄河,向东可以进入燕云十六州中刚刚被契丹人定为西京的大同府,或借道大同府,或掠过大同府北境再往东北,行一千五百里可以直扑契丹人的心脏——潢水流域!根据最新的情报,杨易的前锋已经逼近潢水中上游,若到了那里,薛复就能与杨易会师了。

不过,在那之前仍然需要经历一千五百里的蛮荒之地,茫茫大漠,可不是想过去就能过去的。这一次契丹之所以以倾国之力仍然压制不了张迈布置在凉兰秦西的局部兵力,就是由于距离的暴虐所起到的作用。如今到了这里,主客易位,薛复的行动就必须加倍地小心,稍有不慎,随时就会在沙与草的海洋中全军覆没!

幸而,杨易的奇袭,使得契丹在漠北尽失威德,尊崇强者的漠北诸族随时可能对契丹离心离德,这个大势,是当前天策大唐最大的优势!否则若靠正面进攻,契丹一退,依靠大漠天险,汉家男儿就算倾尽中原国力也很难取得全面胜利。

韩德枢和折德扆赵普走入薛复的大帐时,外面正在飘雪,雪水中带有各种能够滋润土壤的养分,低温还能杀死病虫,在凉兰,这样一场雪应该会被视为来年的祥瑞吧,在这里,就只是感觉到寒冷,而在二千里以北的黄龙城,驻扎在那里的鹰扬将军就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韩德枢第一次见到张迈时,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信自尊,那时候天策唐军正陷入三方包围的困境,自认为来自“大契丹上国”、作为契丹谋主儿子的韩德枢,心中不免还带着几分矜持,但漠北的大捷却让他的膝盖骨在天策大唐面前彻底软了,这时望向薛复时,嘴角竟不自觉地带着谄媚。

“薛将军见招,是为了进军大同府的事情么?”

当日出发之前,张迈特意抽空见了他半个时辰,在以前韩德枢会觉得张迈见自己很正常,而现在张迈还能抽出半个时辰来给自己,韩德枢就觉得受宠若惊了。

张迈的意思非常明确:让韩德枢进入燕云地区,具体怎么做张迈不理,他只是告诉韩德枢,将来韩德枢立了多少功劳,他都会论功行赏。至于给韩德枢的资源,那就只有两个护卫、十两黄金而已。

这是一笔少得可怜的经费,但韩德枢却无怨言。因为得到张迈的亲自接见与许诺,他就相当于得到当世最大的背书,这才是当下最大的资本啊!

由于天策军和石晋之间刚刚结束战斗,双方战火方熄,道路未通,所以韩德枢就北上进入薛复军中,然后准备又此进入大同府。

“大军不一定会进入大同府。”薛复模棱两可地说。

对韩德枢,他并不信任,这个人还没有被唐军将领信任的根基,张迈给他的书信也没有说要如何配合他。至于折德扆,他虽然是折从远的侄子,可资历太浅了。薛复不想透露任何军队的真正走向,以免泄露贻误军机。

“那么需要属下如何配合么?”韩德枢又问。

“你能如何配合?”薛复看着韩德枢,脸上仍然淡淡的。这个人被元帅打发了来,身上就揣着十两金子,两个燕云籍的护卫,此外一无所有,自己要打发他去大同府,最多再给两匹马,这样一个人能为大军提供什么配合?

“钱粮、情报或者向导,德枢都能设法为之。”

“钱粮,暂时就不必了。”薛复道:“情报和向导,你若能提供,我会斟酌。”

“那么薛将军就真的不想进入大同府么?”韩德枢地劝道:“石敬瑭跪拜割地,大同府新归契丹。人心仍然归汉。如果此时王师入境,百姓必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薛复不置可否,道:“你且按照元帅吩咐行事,至于军旅之事,我自有主张。”

韩德枢就知道薛复并不信任自己,他毕竟年轻,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神色就有些黯然,退了出去。

折德扆要留下说话,薛复挥手道:“好生办事去吧。”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折德扆也有些郁闷地退下。

三人走后李彝殷说道:“这个韩德枢刚才的话说的有理,将军为何不予采纳?”

薛复说道:“此时我们如果进入大同,趁机收复云中、甚至燕京的机会很大。但我来之前,元帅已警醒过我不要为这眼前短利所诱惑。”

“为何?”

“元帅以为:燕云虽然新归契丹,但久处华夷交界之处,胡汉混杂,安禄山乱我大唐就是在此起事,近者为契丹谋主的汉奸,如韩知古、韩延徽,也都是燕人,可知其地人心华夷观念已较淡薄,族系格局远不如中原纯粹,我们进入燕云,趁势接掌容易,但要彻底抚平局面却不是短时间所能为,一旦陷进去,如何还能挥师北上?我们此行的目的必须明确,那就是尽早与鹰扬军会师,趁着契丹混乱,打他一个万劫不复!至于他们三人入燕云,只求他们能搅动浑水,使燕云驻军不能来骚扰我侧翼就好了。”

李彝殷听了薛复的话,连称元帅高瞻远瞩,人所难及。他退出来后,在无第三人处,李彝秀道:“哥哥,你看元帅这番图谋能否成功?”

李彝殷沉吟道:“鹰扬军究竟有多强大我们没亲自领教过,但能征服漠北,想必是极厉害的。”

“鹰扬有多强大我们是不知道,但契丹可是控弦数十万的万乘之国!”李彝殷道:“靠着我们万把人马,这样推过去能对一个万乘之国的灭国之战产生什么作用?”

李彝殷道:“咱们人数是不多,但步步逼近,一旦与北面下来的鹰扬军联系上,就能造成南北合围、分进合击的大声势。契丹本已不稳的外围部族就会在这声势下进一步分崩离析,而鹰扬军方面也能得到中枢之地的消息而军心安稳,彼消此长之下,形势对我们就会大大有利。所以此战的关键,一在于快,要赶在契丹收拾好人心军心之前就围上去,二在于不败——不一定要有大胜,但要保住这支人马不被契丹击破。”

李彝秀压低了声音道:“但是,若让天策真的就这样灭了契丹,对我们党项就真的好么?”

李彝殷微微吃了一惊,压住他的嘴道:“你疯了!说这样的话!”

李彝秀将声音压得更低:“契丹与天策、石晋三分天下,我们身在其间才有回旋挪转的余地,若是让天策真灭了契丹,那时候石晋哪能独存?石晋一灭,天策大唐可就真的一统海内了。汉人有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到了那时候,张元帅要怎么处置我们党项一族,我们可毫无反抗的余地!”

李彝殷沉思道:“元帅的为人…应该不至于如此…”

“张元帅的确仁义,这一点我也不否认,不过…”李彝秀道:“哥哥,我们真的要将全族男女的性命,都押在张元帅的一念之间么?”

李彝殷闭上眼睛,默然半晌,终于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们没什么办法。按这次北进的战略,我军只需自保,向北推进就可,而不需积极忘命地厮杀。我们消极一些,不会对大局有所损害,真要坏事,除非从中作梗,但那样可就瞒不住明眼人。你可别忘了,我党项尚有十几万老弱妇孺还留在套南!”

李彝秀恨恨道:“张迈莫非连这个都算计到了!”

李彝殷道:“他是否算到不晓得,但总之此次我们不能妄动。不但不能妄动,而且与其消极敷衍、落人口实,不如积极作战,留下战功,以待将来有变。毕竟看如今的局势,天策大唐一统天下的可能性甚高,我们最好顺势而为,逆着风沙催骆驼,没什么好下场的。”

李彝秀点头道:“只要哥哥心里明白,我就放心了,我只是怕哥哥真的被张迈那什么万族如一的哄人口号蛊惑了,带着我们党项去做过河卒子,那就不值当了。”

折德扆、韩德枢和赵普三人从帐中出来,心情各异,赵普倒没觉什么,韩德枢有些灰心,折德扆却是愤愤不平,哼道:“忒看不起人!”

其实薛复也不算对他无理,只是他乃晋北的土豪世家,自尊极强,赵普却素能屈居人下,淡淡道:“咱们未立功勋,人家凭什么要看得起我们?”

折德扆又哼了一声,问韩德枢道:“韩公子,你可有什么打算。”

韩德枢一路上与,心也就不与他们在一块上,这时道:“我们且先为薛将军搜罗一些向导,两位以为如何?”

折德扆大咧咧道:“搜罗向导这等小事,我就做得来,韩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做一件大事吧,这才是我们三人扬名晋身的梯子!”

韩德枢道:“什么大事?”

折德扆道:“设法取事,规复云中!”

韩德枢吓了一跳,叫道:“若是薛将军兵逼大同府,我们在城内从中起事呼应,事情还是有可为的。但靠我们三个人要规复大同府,那是笑话么?”

折德扆睥睨道:“若只是城内呼应,一个小小奸细就能做到了,算得什么了不起的!只有能人所不能,打出一番让敌我都想不到的战果,那才是不世奇功!”

韩德枢道:“那折校尉有什么打算?”

折德扆道:“向导,我来找,起事兵马,我来负责,韩公子那边,还请帮忙探听契丹的虚实,并筹谋钱粮之事。”

韩德枢道:“若只是如此,韩某倒也敢接下,只是我们如今身在敌后,折校尉有什么打算还请提前知会我一声,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你放心。”折德扆道:“在这晋北地面,能奈何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三个人六匹马,一路换骑,离开了敕勒川,于飘风吹雪中进入大同府境内,边境路口已经有契丹的士兵盘查,折德扆没说大话,他五岁能骑马,十岁上就曾独自一人纵马离家数百里,西至套南流沙,东至五台,南至太原,北至长城,方圆六百里地面都是他旧游之地。

这时望见有人路口盘查,提前就捡小路走,竟然将盘查全避开了,哪里可以休息,哪里可以取食无不了如指掌。契丹刚刚收取云中不久,对当地的控制力尚未达到多严密的程度。在折德扆看来这就是一个破烂渔网烂筛子,根本留难不住他。

数日后三人就越过长城旧址,抵达云州郊外。

在城外折德扆找到了一个故识猎户,那猎户知道折德扆的来历,又知他折家都已西去归唐,不想在这里再遇到折德扆,心中惊骇,折德扆也不说太多,只推说是路过,求宿一二日便走:“你且放心,必不会拖累到你。”

那猎户倒也是个义气的人,说道:“当年曾受公子恩惠,唯恐无法报答,公子住在小人家,就是住一年也无妨,就怕公子遇到相识的人撞破来历,那就坏事了。”

折德扆笑道:“就是遇到了也不怕,相识之人若敢去告密,那便不是朋友了,到时候少不得吃我折德扆一刀!”

又问起云州的近况来,那猎户道:“云州近来虽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几个月前契丹人从这里经过去打天策,前不久又丢盔弃甲地跑了回来,然后又逃回北边去了,现在许多人都在哄传天下又要大变,契丹人在云州怕是站不住脚了。但又有人说契丹人的老家也给人抄了,若是那样这云州的天怕真的是要变了。”

折德扆笑道:“那是,那是!”

晚间歇息之后,折德扆没一会就呼呼大睡,鼾声大作,韩德枢却留了一个心眼,暗中监视那猎户是否有所异动。赵普装作睡着,却又在留心韩德枢的动静。

第二天起来,三人中只有折德扆精神最好,其他两人都是睡不饱。折德扆道:“云州就在眼前了,你的人脉在城内,我的人脉在城外,你我且分头行事。”

韩德枢与折德扆约定了联络的办法后就告辞入城,赵普指着他的背影道:“这家伙别有异心!”

折德扆鄙夷道:“燕地的读书人,哪个没有异心?在胡他们思汉,在汉他们思胡,从来都是如此。”

赵普也是燕人,听到这话脸有些发红,笑道:“幸亏我没读什么书。”

折德扆哈哈大笑,赵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先去找吐谷浑。”折德扆道:“然后再联络朔西坞堡、五台二十六寨,现在汉家声势大盛,若能说动他们驱胡自立,大事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