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韩德枢进了云州城,他是契丹境内汉人中最大的官二代,对契丹各种军政安排门儿清,一个打听,就知如今云州是萧辖里主持大局,汉臣韩匡嗣辅佐。韩匡嗣的父亲韩知古是契丹高层另外一个大汉奸,与韩延徽并称“二韩”,不过韩知古已死,其家门声势就远不如韩延徽。

韩德枢与韩匡嗣同为契丹境内的汉臣衙内彼此交往自然密切,这时二话不说就找上门去。

韩匡嗣的下人认得韩德枢,不敢阻拦,韩德枢直入内堂,韩匡嗣陡然见着他,惊道:“道柄兄!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227章 国家的未来(一)

韩匡嗣的老爹韩知古,是一个比韩延徽更没有节操的汉奸。韩延徽至少还有点读书人的矜持,在契丹时想家了就跑回中国,在中国觉得郁闷了就跑回契丹,耶律阿保机看他肯回来还高兴得不得了。

韩知古则不然,当初他是被述律平她哥俘虏做了奴才,后来述律平嫁给耶律阿保机,韩知古又作为陪嫁品之一陪嫁过去,而他儿子韩匡嗣也就成了耶律阿保机的家生奴才了。陪嫁过去之后韩知古天天想见耶律阿保机而不可得,郁闷了好些年,直到儿子韩匡嗣大些,长得聪明又可爱,他又利用他儿子接近耶律阿保机,耶律阿保机见家生奴里出了这么个可爱的小子,忍不住逗他说了几句话,又问起谁谁生的儿子,因此而知道韩知古。

韩知古趁机接近,慢慢得到了耶律阿保机的新任,渐渐升官,最后耶律阿保机将境内有关汉人的政务都交给了他,成了契丹的佐命功臣。韩匡嗣父子,其品行于此可见一斑。

这时见到了韩德枢,韩匡嗣不免吃了一惊,问他从哪里来,他是知道韩德枢被俘的。

韩德枢道:“当日我被俘之后,在天策军中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幸好那边虽然告捷形势也混乱着。所以我一路逃回来的。”

韩匡嗣父子只是没节操,却也是高智商,否则乃父干不到佐命大臣,他见韩德枢面无菜色,半信半疑,但也不说破,就道:“如今云州是萧辖里注视,你既回来,快快去见他,将天策的虚实汇报回去,兴许也是一场功劳。”

“萧辖里是要去见的。”韩德枢道:“不过如今国内的形势究竟如何了?”

韩匡嗣听他不急着汇报唐军军情,却打听起契丹形势了,微微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韩德枢的聪明才智比起韩匡嗣只高不低,也看出对方已有怀疑,他也不故作遮掩,冷笑道:“孝祖兄,你我之父,再加上康默记,人称契丹三大汉姓重臣。如今你父和康默记都已经过世,三大汉姓重臣中唯我父独存,我虽被俘,我老爹可还没倒台,你这样跟我说话,当我是无根无基的回逃战俘么!”

这几句话强硬中带着警示,韩延徽这段时间来因为谋算屡屡有误,耶律德光对他宠信稍衰,但汉臣第一人的地位仍然不可动摇,若是韩知古康默记还活着,两人可以趁机取而代之,但韩匡嗣却是没这个能量的,如今所有汉臣不但得唯韩延徽马首是瞻,也需要韩延徽这棵大树在这风雨飘摇的环境中遮风挡雨,而契丹人那边同样需要这个最能主持汉务与内政的韩延徽。

韩德枢的提醒让韩匡嗣想起了这一切,当下脸色马上转了,笑吟吟地说道:“道柄兄,别误会,我这是担心你啊。不过你身在天策,也还能知道令尊在国内没有失势,不容易啊。”

他家果然不愧是家奴出身的,变脸又快又顺,不过言语中仍然带着怀疑。

韩德枢也不强辩,又问:“国内的形势,究竟如何了?”

二韩一康三大汉臣就有三家衙内,韩德枢于其中才能最高也最被契丹高层看好,其父韩延徽势力又最大,所以三家衙内素来以韩德枢居首,韩匡嗣久在其下受其积威,心里总有些怕他,这时老老实实道:“很不妥当,这次我们在套南不算大败,算算损折天策那边比我们还惨重些,不过丢了漠北,于契丹却如丢了根本!陛下路过云州时我远远看了一眼,从未见他如此沮丧仓皇过。”

韩德枢听到那句“远远看了一眼”,奇怪道:“你是耶律家的家生奴才,陛下路过云州你居然不近前服侍?”

韩匡嗣脸皮抽搐了一下,说道:“张迈高举汉家旗帜,夺了漠北,陛下折辱于其手,现在对我这些汉臣能有好脸色?我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要是他一时迁怒把我宰了,没人会可怜我一下!现在契丹人每次看着我们汉人,那眼睛里都透着怀疑了。”

韩德枢沉吟道:“看来我们的形势当真不妙。”

韩匡嗣近前试探着问道:“道柄,你才从张迈那边过来,可带来什么好消息没?”

韩德枢盯着他,冷笑道:“你想怎么样,从我这里套出话来,然后拿我去萧辖里处立功?”

韩匡嗣哈哈笑道:“哪有,哪有!道柄你想多了。”

“我不怕告诉你,我是见过张迈!”韩德枢道:“不但见过他,而且张迈还让我北上,要我作为内应,所以这才放我北归。”

韩匡嗣的脸色又变了,一双眸子闪烁不已,他拿不准韩德枢为什么会这样直白地告诉自己,这时候韩德枢身边没人,他只要叫来几个仆人就能拿了他去见萧辖里,不过…真要这样做么?

韩德枢道:“怎么,不拿我去见萧辖里?”

韩匡嗣皮笑肉不笑:“道柄你说,就凭咱们的交情,我怎么会这样对你。你还是快走吧,待你出城之后,我再通知萧辖里。”

韩德枢盯着韩匡嗣,自然知道这是鬼话,仍然是试探,真要转身逃走,还没出门就被韩匡嗣派人按住了,当下冷笑道:“张迈自然是想要我做内应的,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听他的话?”

韩匡嗣一拍手掌,道:“原来道柄兄是晃了那张迈一枪,以为脱身之计,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韩德枢知他这几句话仍然是言不由衷,淡淡一笑,道:“让你在屏风后面的下人滚远点!我知道你每到一处,必然安排密室,我们且去密室中谈吧。”

韩匡嗣略微尴尬,但他事事被韩德枢料到压着,却也只能听从,打发了下人,进入密室深处。

韩德枢这才道:“好了,这里没第三个人,你那些花花肠子都收起来吧,咱们有话实说。框奴,你说在这契丹国内,我们几家的立身之道究竟是什么?”

框奴是韩匡嗣的小名,这时韩德枢叫了出来,密室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韩匡嗣沉吟片刻,道:“汉人会种田,会经商,会织布,能带来好的日子,只知马背行劫掠厮杀的契丹人不熟悉汉家事务,所以用得着我们。说起来,你父亲貌似比我父亲矜持,但对契丹人来说,你家也是奴才,和我家没什么两样。”

韩德枢道:“那就是了。契丹人笼络我们,只是因为有用,乱世中谁给口太平饭吃谁就是恩主,谁给一场富贵谁就是君父,但彼此之间,要说什么恩义却是矫情了。”

韩匡嗣道:“你什么意思,真要投唐?哼,契丹虽然一时疲弱,却不见得就会灭亡,汉人在漠北什么时候立得住脚了?一旦他们退走,契丹或许不能如往昔般强盛,但东北至少保得住的。柄哥儿,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但咱们做奴才的,伺候生的不如伺候熟的,旧主的日子虽然差些,新主虽然强盛,背叛旧主,新主也未必能信任你!”

韩德枢道:“形势未明之前贸然行动,那是做了过河卒子!当然不行!不过咱们也不能不留条后路。你看张迈这几年的行动,有那一次是你料得中他的?”

“这…”

韩德枢道:“别说你料不中他,就算我老爹,还有耶律德光,契丹境内多少聪明才智之士谁料得中他了?这人犹如天外神龙,来得不可测!当初他崛起西域的时候,没人高看他,只当是边角之地起来一个豪强,结果他竟然在轮台打败了契丹——这个谁料得到?后来他进兵凉兰,东压伪唐,南制孟蜀,竟然打通了丝路,创下偌大声势,这个谁料得到?至于袭取漠北,更有谁料得到?万一他再来一个料不到,真的把契丹给灭了,那时候我们怎么办?真要给契丹陪葬?”

韩匡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韩德枢不接他的话,说道:“契丹人不通汉务,所以用得着我们,但我们不但通汉务,还深通胡人之情,将来真要治理东北,张迈同样会需要我们。咱们其实不用押宝的。只要处置得当,无论两家谁胜谁负,咱们都有活路。”

韩匡嗣低着头,想了好一会,这才点头,算是真的给韩德枢说服了,问道:“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韩德枢道:“按我看来,契丹未必会灭,不过这燕云一带,怕是保不住了。”

韩匡嗣叹道:“那是,你是刚来,不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自漠北失陷的消息传来,晋北的汉人就都蠢蠢欲动了。一些汉人的坞堡都加垒加高,彼此间又不断串联。不止汉人,就是吐谷浑、党项等杂族也都不怎么听话了。这些事我们不是不知道,却是手伸不过去了。你想想,契丹来云州才多久?这里的契丹人才几个?以往是靠契丹的不败威望震着,那些小族无不畏服,为我驱策,又有部分汉儿为飞鹰走狗,这才能弹压全境,漠北一丢,契丹人心惶惶,萧辖里也只能龟缩在云州城内,他要真要出兵去镇压,万一阴山下那支唐军逼来,那时怕连云州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他目光闪烁:“怎么,你打算要将云州卖给天策么?”

“不!”韩德枢沉吟道:“我们要为契丹设法保住云州!”

一场大雪之后,东都洛阳的空气变好了,但这是自然情况,从人心感受来说,空气却是变坏了。

石敬瑭从西面回来之后,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人易怒且喜乐无常,宫中太医已经被杀了一半,都是一言不合就被拔刀直接砍了,剩下的人也是个个惶恐。

大家都沉迷于当下形势之中,很少人还记得战前是个什么情况:

此战之前,张迈还只是西北的一个偏霸,隐有问鼎中原之心,但中原士子大部分也不将他当作真命天子,不然他怎么还不称帝,只敢称元帅啊。

不过,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之举,在让他大失人心之余,张迈的反应更是让人惊奇:他竟是传檄中原,要石敬瑭借道给他,让他去恢复燕云!

那檄文的意思简直就是在揭石敬瑭的短:你丢的土地,老子帮你拿回来!

也就是这道檄文,让石敬瑭暴跳如雷!也几乎可以说是秦陇这场四国战役的导火索。

但所有人都看得到开始,却没有人猜得到结局:这场大战的结果,不是投入战役四大国家谁胜谁败,战场胜负的觉醒因素竟出现在万里之外——漠北!

张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奇袭了漠北,抄了契丹人的老家!

这个行动,一举让天下人都明白了这位天策上将的野望!

这个敢用李世民曾用过名号的人,果然拥有与李世民一般的野心!他要做的果然不是李嗣源,而是天可汗啊!

当日张迈借道之时,摆出与石敬瑭“兄弟睨于墙、外御其侮”的姿态,但他的使者却被石敬瑭拒之门外,反而是契丹的使者得到了石敬瑭的盛大欢迎。

张迈的姿态进一步洗刷了自己来自域外的嫌疑,而明确以汉家子弟自居,相反石敬瑭却进一步勾起了别人关于自己外族的记忆。

那时节,坊间就有童谣唱道:“石家子,儿皇帝,燕云割,家门弃,汉将来使如仇人,契丹来使甜如蜜。沙陀契丹若联手,赤县神州尽奴隶!”

现而今,童谣却改了,变成了:石家子,儿皇帝,燕云割,家门弃,联胡侵汉兵败北,贻笑天下大事去,西凉王师东来日,沙陀契丹尽奴隶!

童谣不知从何处来,从何时起,却很快传遍整个洛阳,之后皇宫之中,没人敢传,这时候若是让石敬瑭听到,不管传的人是什么居心,当场就得五马分尸!

石敬瑭窝在皇宫中不出来,他的宰相冯道也是自闻漠北大捷后就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满朝文臣都翘首想要冯道站出来说句话,看看风向标,但冯道却是一个字也不出口。谁来了都不见,就连他派去西边的弟子,信使也不让进门。

但他虽不出门,天下大事却都瞒不过他。

接连两个月过去,外界纷纷扰扰的传言渐渐冷淡下来,冯道才倚在床榻上,见了假托来问病的亲家刘昫,书房之中,绝无第三人。

刘昫道:“亲家啊,你还不肯出门么?打算在家里呆多久?”

冯道苦笑道:“天下大势已定,我就算病好了,天下也用不着我了。”

刘昫确保了窗外门外都无人,这才低声道:“可道兄,你看西凉铁骑,什么时候会入洛阳?”

冯道目光冷锐,也低声道:“西面那位元帅,我也料不准他了。此战之前,我就看错了他,现在更不敢胡乱揣测了。不过我观他过往行事风格,或许要先胡后汉。那样的话,洛阳至少就还有两三年的平安。”

“先胡后汉?”刘昫道:“中原以一统之势,对上契丹也难占上风,难道他想凭着他西凉数州之地,就要覆灭契丹?这不大可能吧!这次虽然漠北大捷,却也是出奇制胜之故,真要是灭国之战,除非契丹自己内乱,否则就是实打实的国力倾轧,取巧不得的。”

“那也未必。”冯道说道:“周末之时,秦、赵、燕三国,谁不是只有数州之地,结果如何?汉末之时,刘虞、公孙瓒,哪个又有一统之势?照样撵着胡儿打!对胡之战,在于有效之奋武,而不在于人数土地之多寡。自大唐崩溃以来,自朱温以下诸帝都不善治国,土地越多,治理越无效,人口越多,内耗越严重。李嗣源论才具也不过偏霸之主,结果就能奋武无前,威慑契丹了。张龙骧天上人也!其定夺不可妄测!”

刘昫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龟缩在家?”

“你我此时龟缩,正应天时。”冯道说道:“功业大事,已轮不到我们操心了。但自唐亡以后,经过兵火还残余的典章文物、百家诸学,天文地理、律令格式,以及赋役、钱币、盐法、漕运、仓库乃至杂税、榷酤等经邦济世之诸般材料,我们多保存整理一卷,将来新的盛世来临时,这个国家便多兴旺一分。国家末世看生民,留多一条性命就是留多一分希望;国家盛世看学术,多一份卷宗,将来的兴旺就是更增一尺高度。”

刘昫默然半晌,叹道:“还是可道兄你的看得长远啊。此事于我等无险无祸,却是功莫大焉!”

冯道说道:“过两天陛下还要派使者北上契丹,我想让犬子随同出使。”

刘昫奇道:“去契丹做什么?你闭门这么久,连外朝官员都不见,却要派儿子去契丹?不怕今上见忌么?”

“若我让儿子去凉州,今上自会见忌。”冯道笑道:“但去契丹的话,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只是…要去契丹做什么呢?”

“去见韩藏明。”冯道道:“我要将刚才对你说的话,让可儿对韩藏明也转述一番。我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三十年后的天下,可不再是胡汉割裂,到时候的一统可是真正的奄有四海,胡汉一家。既如此,藏明手中的典藏,也必须设法归存,以留子孙。”

张迈在秦西雷打不动,并不回凉兰,只是周游诸州,秦西具体的军务政务他都没有过问,天策军于混乱中得到秦西诸州,诸州官吏基本上都保留了原先的建制与人马,自然也不可能在战前战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刷洗吏治,不过因张迈的身影不停出现在各地,各地官吏都打醒精神,不敢怠工,也不敢贪渎,没办法,老百姓随时可以见到最高统帅的情况下,谁也没那个胆子。刚好有几个没长眼的撞到了枪口上,自然是被张迈剔了出来杀鸡儆猴。

这几个月下来秦西的地方平静地出奇,社会秩序也好得出奇,对外暂时没有强敌骚扰,在内人心思安,一些里老都说是大乱之后的大治。

当然民众仍然穷苦,苦到了没饭吃是正常的,就是大冬天的衣不蔽体,尽管这个时代的人耐寒程度远远胜过张迈来的那个年代,可衣衫单薄食不果腹,没有足够的御寒体能,一场雪飘下来自是难熬。过年之前,武州就发生了冻死事件,这件事放在太平时节骇人听闻,放在这个乱世却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张迈却是悲愤无比,武州的官员一排跪倒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张迈查询之后知道他们只是失察,并非故意作恶,因此就没有下令将他们免职,只是罚俸惩戒惩戒,来到军营问没有受伤的士兵谁愿随自己入山伐薪,军营中的将士就是没受伤的,经历过大战之后大多疲倦无比——战争之后的那种倦怠可不是劳作之后的那种倦怠,休息几天就能恢复过来——不过眼看张迈要上山砍柴,全营上下还是人人踊跃。

许多士人想张元帅也就做做样子吧,没想到他真的拿了斧头上山砍柴,而且也不是做样子,斧头抡起实打实地劈柴。张迈不会劈柴,但一身力气还在,劈着劈着就有了劈柴把式,这一砍就砍了半个月,各地需要处理的军政要务,全都得送上山去。一些官员上山见到一个卷起袖子裤腿、胡子毛渣、满身汗臭的张迈,还当他是野人,各营兵将眼看元帅都这样了,再没一个不积极的。

武州的百姓听到消息,年纪大点的都感动地泪水直流,纷纷道:“咱们碰到了好元帅啊,哪朝哪代的天子,会带头上山去为民伐薪的?就是尧舜也最多如此罢了。”

这股风气渐渐传开,秦西诸州的将士纷纷出营,冒着寒风伐薪烧炭,尽管张迈下了将令,此事只准自愿,不许将官强行命令,但自愿出营的还是超过两万人,秦西诸州的百姓纷纷出城相助,青壮年汉子都上前搭把手,妇孺就帮忙沿街扫雪,两万将士所到之处都是箪食壶浆,眼看为民办事如此受到拥护,出营将士便个个振奋,一个月下来,秦西驻军非但未因此增加劳损,而且精神反见振作,之前弥漫在军营中的战后虚无感在过年之后反而减淡了许多。

这个冬天下来,秦西诸州多了数以十万担的柴薪,分派下去,让诸州百姓过了第一个柴薪无缺的年。

郑渭从凉州东行,到了这里,将所见所闻尽纳心底,对来接他的鲁嘉陵笑道:“元帅最懂激励之术,只一个冬天,这一番事情做下来,把秦西的人心都收了。”

范质陪鲁嘉陵前来迎接,他是亲眼看见张迈上山砍柴的,当时他也被感动得要下场帮忙,却被张迈止住,赶他下山忙自己的事情,这时听郑渭暗指张迈收买人心,有些不悦道:“这样收买人心的手段,易学易行,可就从未见耶律德光、石敬瑭、李从珂、孟昶干过!就算是汉文帝、李世民,也没听说他们做到这个地步!就是传说中的尧舜,最多也只是如此!若这也算收买人心,我倒是希望天下间收买人心的人越多越好。”

郑渭点头道:“是。知易行难,人人都知道这样做会得天下归心,但真正肯放下娇妻美群、暖炉软枕,冒着风雪上山砍柴的,举世也就咱们元帅一个傻瓜!”

这时砍柴行动已经结束,飘雪之后,一点暖意正在萌芽,张迈正在陇州一块田里,听着几个老农讲来年播春小麦的事情。地在冬日里已经犁过了,雪水渗入,料来会带来不少养分。

郑渭远远看见几个老农围着一个壮年汉子,那汉子留着两寸场的满脸胡子,叉着腰,衣袖裤腿上都是泥巴,脸上的皮肤上都是污垢,乍一眼望过去比吐蕃的胡子还粗鲁,他忍了好久,才认出是张迈。

却听张迈对几个老农说道:“咱们中国号称务农大国,又说什么以农立国、务农为本,但实际上历代君王官吏,都并未真正地重视农业。三省六部,吏礼户兵刑工,全都是管人管钱的,自汉以后,没一个将农业改进当回事过!农业技术的改进基本上都靠民间,官方连持续性的激励都没有。能把赋税降低一点就算明君了。”

郑渭走近,插口道:“我可从来不知道元帅你也是支持‘农本论’的啊。”他是商人出身,对国以农为本那套并不十分感冒。

张迈看见他,有些诧异道:“你真跑来了!凉州的政务千头万绪,你怎么走得开身!”

郑渭笑道:“你都可以上山下田,我为什么不能过来找你说说话?”

他正在笑谈,范质在旁边正色道:“郑中书,此处大庭广众之下,礼不可废!”

郑渭是天策大唐的中书令,在隋唐这可是宰相之职,本来范质魏仁浦都叫郑渭相爷的,不过天策政权亲民色彩相当浓厚,张迈郑渭年纪既轻,又都没有太多尊贵样子,那“相爷”二字叫着就有些别扭,因此便出了“郑中书”这种古怪称呼。

不过对于张迈、郑渭的“无礼”,无论范质还是魏仁浦都是深恶痛绝,觉得这根本就是还未经过叔孙通制定礼乐前的刘汉政权,几次规劝张迈制定一套更加严密的礼仪礼制却都被张迈以各种理由推拖,但他们还是不肯死心,发誓要将心目中的伟大君王引回“正轨”。

郑渭愕然了一下,张迈道:“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不用这么拘束。”

范质厉声道:“正因是在民间,这才更要为民表率。”说着带头朝着张迈行了叩拜之礼。郑渭无奈,只好跟着与鲁嘉陵向张迈行礼。

他们一跪,本来站着与张迈说话的农夫们都惶恐起来,黑压压一下跪倒了一大片。

第228章 国家的未来(二)

范质厉声呼喝之下,郑渭跪倒,跟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全部跪倒,薄薄积雪的广袤田野上,只有张迈一个人站着,犹如鹤立鸡群,显得十分显眼。

这种情况张迈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时的他心中对此既无抵触,也无慌张,就笑道:“现在好了,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站着,若是李从珂耶律德光派了刺客,我就成了绝佳的箭靶子了。”

几个负责保护张迈的侍卫一听都无比紧张,郑渭哈哈一笑,第一个站起来道:“大家快站起来掩护元帅啊。”

鲁嘉陵等也都笑了起来,众百姓年轻脑筋灵活点的也知道张迈在说笑,年纪老点迟钝点的则有些懵然却还是跟着都站了起来,现场的气氛又轻松了许多,再无之前那么紧绷。

范质见一个肃穆的氛围被破坏掉,自己好不容易要确立的礼仪秩序一瞬间又荡然无存,心中十分别扭,只是张迈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他站在一大群人之间,若真有刺客窥伺在旁要下手也不容易,若其他人都跪着,只是张迈一个人站着,万一真有一箭飞来,自己可担待不起。

只是元帅简简单单一句话里,似乎还别有含义,范质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张迈看了他一眼,笑道:“要是天下人都跪着,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我会变得很危险的。”

范质脑子嗡的一声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是一时想不明白透彻。

张迈又跟老农们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郑渭远离人群,走到一处山坡上,穿着农民衣服的侍卫都散到四周,只剩下张、郑、鲁、范几个。

“你之前来信说要来秦西见我,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张迈说道:“中枢应该很忙碌吧,你现在怎么走得开?”

郑渭笑道:“你才是整个大唐的老大,你都能到处晃悠,我怎么不行。”

“那怎么一样。”张迈笑道:“我这个名义老大是负责作秀的,你这个真老大才是真正负责办事的。”

范质听不懂作秀是什么意思,郑渭却曾几次听他用过这个词,还跟着学了一些,笑道:“我也不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啊。现在有张毅在,一些事情我把权限放给他,就不需要事无大小经我之手了,还有魏仁浦,他可真是厉害啊,一目十行、日断百事,加上他不知是不是打了鸡血,精力好像多到用不完,干起活来不要命一般,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还总是精神抖擞,熟悉了咱们的秩序流程之后,所有庶务我都不需要担心了。今年最大最繁重的事情,一是战前筹备钱粮,二是战时调配物资,三是战后组织冬小麦的农务,这三件大事都是我主抓,现在这三件事情都过去了,接下来就变成日常事务的运作,我让张毅魏仁浦多担待些,自己也就乐得轻松了。”

范质本来脑子还在为刚才张迈那简简单单一句话而纠结,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听了郑渭这话心中又略涌起几分对好朋友的艳羡来,此次大战期间魏仁浦不支持开战,就被张迈留在了后方做郑渭的助手,按照郑渭的说法,魏仁浦此刻分明已经接掌了天策大唐内政的大部分实际政务,若放在中原,范、魏这个年龄就算有才华也多半是在翰林院待诏,哪里就有掌权管事的机会!就算得到了主上的宠信,整个文官集团也不会放心将政务大权交到两个“小年轻”手里。

也就是在天策政权之下,这种事情才进行得毫无阻滞,因张迈、郑渭等领导集团本身就年轻,他们既然做得,范质魏仁浦为何做不得?范质都可以想见此刻的魏仁浦一定意气风发,激发起自身最大的精力投入到这个覆盖东西万余里的新帝国的政务工作。

郑渭那句“打了鸡血”范质不明白是什么典故,但大致听出是什么意思,作为郑渭这种出身商人家族的公子哥、最会享受生活的人,自然不明白像魏仁浦这样的知识分子对掌握政务权力的饥渴度。

在郑渭看来,负责天策大唐中枢政务的运作是一种劳作,而对现阶段的魏仁浦来说,却是一种享受,一种远胜过醇酒美人的享受。

“不过你怎么会想起开科考?”郑渭又说道:“之前张毅跟我谈起过这个事情,说要在陇右开科考,你不是没答应么?我也觉得没必要,那些秀才什么的,可未必有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好用。”

自隋唐以来,科举考试渐渐深入人心,在天策大唐内部也一直都有这种呼声,发出呼声的群体主要来自陇右一带的文士集团。

不过对于文书行政人员,天策政权一直都有另外一套培训系统,这套培训系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对东行期间负责后勤与政务的官员进行提高文化素养以及文书工作流程的培训,这部分人本身就是官员了,这种培训相当于是在职提高;第二部分是通过各种渠道举荐、吸引进来的人,让他们熟悉并接受天策政权已有的体制、秩序与风格,这部分人通常来说本身就是知识分子或者有特殊能力的人,比如范质与魏仁浦,在考察其品行与能力之后就将之放到相应的岗位中去。

天策政权的这些措施,带有很明显草创阶段政权的特征,其好处是在其位者都能干实事,政权草创时期,人心较为单纯,上下级关系紧密而隔阂不多,比如张迈、杨定国都是能直接接触军政基层的,使得下情无法上瞒,加上整个国家又处于扩张时期,上升渠道很多,人心向上,贪腐问题就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天策政权是如今整个天下最为清廉的政权,没有之一!

说到底,战争打的其实还是国力,天策政权控制下的人力资源与物产资源与契丹难分上下,比起中原政权则差得多,双方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甚至就物质财富而论未必强得过孟蜀,然而天策政权在资源调配的有效程度上却比石晋政权高出不知多少,可说石晋孟蜀与天策大唐也同样不在一个等级上——这强大而有效的人力物力资源,才是张迈敢于挑战三家奔袭漠北的最大底气,这场战争取得胜利可不只是策略运用上的结果。

而能造就如此结果,有天策政权体制的原因,有领导人能力与魅力的原因,也有时局影响的原因。这三大原因皆存在重大变数,处理得好就会变成一种政治传统沿袭下去,处理不好就是昙花一现。

“咱们现在培养官员、吸引人才的模式,近期虽然有效,但长远来说是不可持久的。”张迈说道:“只有科举选才,才有长远发展的潜力,它未必会是最好的,却是所有选才体制中最不坏的。”

郑渭皱眉道:“可是那些熟读诗词歌赋、子曰诗云的酸秀才们,真的那么有用么?”

张迈笑道:“谁说科举考试就一定考诗词歌赋、子曰诗云?”

范质在旁听了,心中大吃一惊,自古国家选择人才之标准乃是诸家各派竞争的终极目标,是各家各派生死以争、不容半步退让的必夺之地!以张迈如今的权力与威望,他的决定很可能——不!是一定会成为将来这个帝国不可动摇的发展方向!而以天策大唐如今的发展态势,一统天下甚至超迈汉唐都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甚至是这个文明,在今后数百年其学术与文化的发展方向,或许就将在这无名山坡上数言而决!

范质忽然激动得口舌干燥,这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大的决策,他一定要在其间起到作用!但想要说话却又紧张得开不了口。

白承福从云州城内点卯回来,见到折德扆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承福是吐谷浑人,折家出自羌族,都是边境少数族系,彼此还有姻亲,论起来折德扆还得叫白承福一句表舅,白承福自然知道折家的近况,如今云州戒备森严,折德扆竟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白承福自不免大大吃惊。

他将折德扆拉进帐内,这才道:“大郎,你怎么来了!”

折德扆问道:“舅,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白承福一听这话,心中五感交集。

吐谷浑本在秦晋之间生活,这些年白承福这一支的根据地乃在晋北,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之后,吐谷浑也就跟着土地一起归了契丹。

契丹对吐谷浑横征暴敛,吐谷浑族内本来就有反叛之心,只是震慑于契丹的积威一时不敢妄动,这次契丹南侵,又将吐谷浑男丁尽数召集,决战环马高地时,又将吐谷浑等疏远族系当成了炮灰。

那场失利的战争结束后,耶律德光,又将怒火迁移到吐谷浑以及契丹汉将莫白雀头上,将二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人前打了四十鞭!那四十皮鞭将白承福与莫白雀打得皮开肉绽,而精神侮辱之重又远在肉体刑罚之上!白承福但想起此事,心中既不平又不忿,总忍不住咬牙切齿。

这时听折德扆问起自己的伤势,哼道:“死不了!只可惜这次耶律德光跑得快,没见到他死在套南,我心有不甘!”

套南那一战,吐谷浑不知有多少男儿死在天策将士手中,但白承福不恨天策军,不恨奚胜,却痛恨将自己拿去填战壕的契丹人与耶律德光。

“舅,你既然不服契丹,契丹在套南败退的时候,为何不趁机西归大唐?”

白承福叹了一口气,道:“你舅妈,你表舅公,这几千兄弟的妻儿老小都在晋北哪,我虽有归唐之心,但也不能抛下他们啊。若我当时就阵前投了张元帅,今日吐谷浑留在晋北的一万多口只怕就被屠杀光了。”

说到这里,他拍拍折德扆的肩膀,道:“怎么,这次你来,可是奉了元帅之命,放心,只要元帅大军逼近,我们一定起兵内应!这没的说的。”

当初郭威曾对张迈说吐谷浑是否投靠,关键不在于天策军对吐谷浑作出何等姿态招揽,而在于天策军能否展现对契丹的军事优势,如果能够,即便不招揽吐谷浑也会靠过来,郭威久在晋地生活,将这些少数族系的心态摸得一清二楚。折德扆北上之前,郭威除了传达命令之外,也曾将自己对晋北的一些形势看法与折德扆交流。郭威毕竟是有大天赋、大眼光的人,经过这几年的磨难与历练,他的视野与判断都已是当世第一流人物之列。

吐谷浑毕竟不是敢于自立的强族,白承福这话,还是想着倚靠张迈,换一个主子罢了。

折德扆心道:“郭将军所料不差,表舅果然不敢独力反契丹。”

在敕勒川时,从薛复对自己的态度上折德扆就知道汗血骑兵团不会为晋北事务提供多少助力,在燕云的一切都得依靠自己。但这时若实话实说,折德扆知道,白承福马上就会退缩。

“舅,”折德扆道:“若真等到天策大军东进,兵逼云州,咱们还有什么功劳?”

白承福有些愕然了,道:“那当如何?”

折德扆道:“咱们得在天策大军进入云州之前就有行动,得让天策军看到我们的诚意与能力,才能在张元帅心目中争得一个位置!”

白承福一听就踌躇了,道:“只靠咱们,咱们打不过契丹啊。要是咱们打得过契丹,还需要看他们的脸色受气受欺辱吗?”

“打不过契丹,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折德扆笑了起来:“现在的契丹,可不是以前的契丹了,耶律德光在北边丢了漠北,在南边又吃了败仗,现在他就是一条落水狗,就看谁先出面打他一棍子罢了!我从敕勒川来,一路上,路口盘查的兵将都是奚族为首、汉羌党项等为跑腿,里头就没有一个契丹人,契丹人在晋北,现在根本就不敢出云州城了!他们自己都吓成这样了,我们还要怕他?”

白承福听了觉得有理,但他被契丹欺侮得怕了,道:“只是…云州城内,如今可还有三千契丹、五百皮室哪!”

吐谷浑还能作战的青年男子召集起来也还有几千人,不过这几千人可无法跟三千契丹相提并论,更别说皮室军了。双方若真的对阵,五百皮室一阵冲锋就能将数千吐谷浑撵得鸡飞狗跳。吐谷浑等族对契丹积威的畏惧已经深埋到骨子里去了。这次败于天策之手,固然打击了契丹的声威,但在吐谷浑等族看来那主要是天策军更加厉害,而不是契丹人不行了。

折德扆听到如此虚实,心中又是一喜,脸上却一脸不屑,道:“他们有皮室为靠山,咱们就没有天策军做后背么?跟皮室军决战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主要是对付契丹的狗腿子们,至于皮室,自有汗血骑兵团对付他们。”

薛复驻军阴山下的军情并未对外隐瞒,白承福也早知道此事,一听大喜道:“若有汗血骑兵团给我们撑腰,那我们还怕什么皮室军!”

吐谷浑一族高层的才能远不如汉化羌,这与二者在晋北的威望地位与影响力是匹配的。白承福痴长了二十几岁,又是一族之长。这时却被折德扆牵着鼻子走。

白承福又道:“却不知道薛大将军有什么吩咐,只要是他的吩咐,我们吐谷浑一定遵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最好也请薛大将军顾念一下我们吐谷浑还有不少族人在晋北,争战之际不要祸及妇孺。”

这几句话前半段慷慨激昂,说到后来还是怕。

折德扆道:“大将军那里,自然早顾念到此,因此大将军不准备让我们直接在云州起事。”

“那…”

折德扆刚才这两句话,倒也是实情,接下来却说道:“舅你马上带领吐谷浑的青壮男儿,脱离契丹控制,跑到咱们吐谷浑的驻地,公开反契丹,做第一个点燃烽火的人就行!”

这几句话,却不是薛复的意见了,而是郭威在秦西时的战略预测,再加上折德扆这段时间进入晋北地区后实际掌握的情况后,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白承福道:“你是说,让我带人回怀仁?”

怀仁是大同府南部一个小县,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割给契丹之后,契丹人就将吐谷浑一族安置在怀仁东南的桑干河畔。契丹的军师体制是“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是一种兵民一体的军事布置,他们进入晋北之后,将这种体制也带了进来。白承福一族平时只在怀仁县外生活,到有军事行动时就集结起来到军前听命。

折德扆道:“如今云州人心惶惶,舅你只要行兵迅疾,契丹要反应过来至少得两三天,等到反应过来,再派兵南下,又是得两三天,怀仁不过区区小县,我们又是出奇制胜,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夺取此城了。夺城之后,咱们便将全族人丁、物资收拢,进城布防,举旗附汉。那时候就算契丹攻来,咱们也可以守城一战了!我这次来见舅舅之前,已先去了南方的朔州、应州,一旦怀仁烽火点燃,朔州的汉家坞堡、应州的五台山二十六寨、三十座有武僧的寺庙也会一起响应。甚至雁门关以南的汉家兵将都会呼应我们。”

这“不取云州,先略周边,烽火四起,围困大同”的战略指引,却是出自郭威之手。契丹新得晋北,影响力控制力主要集中于云州城一带,晋北的胡汉各族一时归顺却并未真心臣服,一旦四面烽火大起,在契丹新败的大局势下,各地就算不反,保持独立的可能性也极大。

怀仁虽只是一个小县,却刚好位处云州到朔、应两州的交通干道上,就晋北的军事格局来说,具有相对重要的战略意义。怀仁若被占领,契丹与晋北南部诸州县的关系就会断绝。当然,如果是两大国持衡交战,怀仁小县当不起十万大军一阵碾压,但若只是数千万把兵力的争持,这个地方也就足够一抗了。

白承福道:“那汗血骑兵团呢?什么时候来?”

折德扆道:“兵事唯奇!汗血骑兵团的动向岂能预先告知?不过舅,你想想张元帅的过往行事,他可是会将亲附部族当过河弃子的人?再说怀仁地处要冲,有此县在手,唐军就能保证在大同府的战略优势,只要我们将之拿下,薛将军那边一定会设法保我们的。”

这时张迈的声望如日中天,白承福一半因此而信,一半也觉得折德扆分析得有理,自己若占领了一个战略要地,对天策军来说就是有用之身,就算是过河卒子,处在关键位置上也会受到重视的。

他虽然已经心动,却还是有所迟疑,折德扆声音转沉,叫道:“舅!男子汉大丈夫,事有五成把握就可以干了!天下间哪有万无一失之事,那除非是回家伺候老婆做奶爹!临事不决,何为男儿!”

白承福受他一激,双掌一击,道:“奶奶的,老白我活了这么把年纪,还要你个小子来教我!好!咱们干了!”

听白承福愿意起事,折德扆大喜,白承福又说道:“汉将莫白雀,自我二人一同受罚之后同病相怜,他也一直对契丹大有怨言,我这就去找他,有他相助,也可大壮声势。”

折德扆想起郭威临出发前的一些嘱咐,沉吟半晌,道:“起兵的事情,关键在于奇快,而不在人多。再说人心难测,万一他前往告密,契丹兵马四围,咱们还没拔营就被一锅端了。依照小侄看,咱们还是马上起兵南下。至于莫白雀那边,等临走的时候留下一个人,在咱们走后送一封书信给他。他若有意思自会来投,或者另有办法起兵呼应,也是好的。”

白承福道:“好,那我们这就出发!”

吐谷浑本驻扎在云州城外,只是每日一次,白承福必须入城接受萧辖里点卯,这时决意既定,便收拾好家当,假传军令,当场就拔营向南。这支部队大部分都是吐谷浑人,白承福既是将领,又是族长,命令传下无人反对。

军队不要辎重,数千人骑马直扑怀仁。临出发时,派人送了一封书信交给莫白雀。

不说这边白承福南下,却说莫白雀那边收到白承福劝说自己反契丹归汉统的书信,却是又惊又怕。他的胆色比起白承福来又弱了几分,虽然契丹不将他当个人看,他却还不敢起反契丹的心思。

莫白雀左思右想,无法决断,当晚召集几个亲信商议,几个亲信里头也有一两个说跟着反了的,但剩下的四五个却不作声,心中都是害怕。莫白雀以汉侍胡久了,胆色虽逊,察言观色却是一把好手,看到他们这样子,就知道反是反不成了。若这边真的露出随白承福而去的意思,回头这几个亲信里头就有人会跑去告密。

当下莫白雀说道:“我们素受契丹大恩提拔,才有今日,怎么能反?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商议一下该怎么办,是要直接去找萧辖里将军么?”

其中一个一直沉默的亲信素是莫白雀的智囊,马上反对,道:“契丹对我们汉人素来猜忌,指挥使拿到书信后没有第一时间告发,这时再拿着书信去见萧辖里,他未必不会起疑,兵马未动,咱们先被见罪了。”

莫白雀道:“那该如何是好?”

那智囊道:“如今晋北的汉儿事务,都是司事韩匡嗣在主管,虽然他管政不管军,但我们都是在胡的汉人,指挥使你就拿着这封书信去找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如此就将他拉下水了,同时我们也是找个靠山。”

“靠山?”

“是啊,萧辖里对我们可没好脸色看,说不定什么时候看我们不顺眼就把我们给宰了。但韩司事却没有这等权力。相反,如今契丹国内对汉人普遍猜忌,韩司事虽有地位却无兵权,应该也需要我们给他做飞鹰走马,若我们向他靠拢,那时我们就有了靠山,缓急之际他就能帮我们说话,而他有我们支持就能向萧辖里叫板,彼此有利,这叫相得益彰。”

莫白雀大喜,道:“有理!有理!”

莫白雀连夜去找韩匡嗣,韩匡嗣看到白承福鼓动莫白雀造反的书信,脸色微变,道:“这是军务,你拿这个来找我做什么!”

莫白雀道:“虽是军务,但也是涉汉事务。如今契丹大乱,云州惶惶,司事总管晋北汉儿事务,我们云州汉军九千人,愿唯韩司事马首是瞻!”

韩匡嗣喝道:“莫白雀,你这是要造反?”

“这怎么是造反!”莫白雀一听跪下道:“我们对契丹万万不敢有不臣之心,只是如今境内契丹人对我们汉人猜忌极重,一有不慎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希望高层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司事若肯做我九千汉军的靠山,我们九千个弟兄从此就是司事的手脚。如此对我等九千兄弟来说固然是多一条活路,对司事来说,也是有利无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