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要配合薛复进行晋北干扰的行动,若不是新近来归、信任未立的缘故,他们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不是派出乳臭味干的赵普与折德扆。当然,若是由安审琦杨光远领衔,那就不是只身进入敌后,而是派出另外一支偏师对燕云与临潢府进行双管齐下的攻略了。

杨光远还是小心翼翼的,一时不敢开口,安审琦觉得自己已得信任,鼓起勇气道:“云州未取,要自敕勒川横掠进入临潢、漠北,十分冒险。但契丹狼性狡猾,既开出这样的条件,背后必有缘故。”

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尤其最后一句话已经极度接近真相——若不是潢水流域被鬼面军洗劫到濒临崩散,契丹全族大受刺激,耶律德光就算想推动此次战略只怕也无法说服族人。

但就立场来说,安审琦的话却显得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

张迈一时陷入沉默,范质看了众人一眼,似乎议论的方向,正被郭威主导,便开口道:“兵虽然贵奇,然以奇而胜,复以正合。我军用奇已久,冒险成风,恐怕也非谋国之道。”

杨定国睨了范质一眼,笑道:“范先生也知道军事?”

他虽是笑谈,却带着明显的挑衅。这段时间来张迈对范质这些中原新晋的信重,其实已引起一些安西旧人的不满,虽还不至于形成对立,但情绪总是有的,郭威也就算了,毕竟他有赫赫战功,范质魏仁浦这等文士,却不为一干安西老将所重。若范质魏仁浦只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罢了,但到军事上指手画脚,杨定国就忍耐不住。

杨定国是张迈也得礼见的国老,被他如此一讽,范质就尴尬地坐立不安,魏仁浦有心帮腔,却怕反而激怒杨定国,郭威有心居中婉转,但自觉与杨定国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贸然开口只怕适得其反。

鲁嘉陵咳嗽了一声,道:“此事涉及外交,外交属于军政相交领域,听听学士们的意见,也是好的。”

第236章 大国之灭

“陛下,相国等诸位重臣,已在殿外候旨。”

石敬瑭点了点头:“宣!”

太监出去时,石敬瑭目视桑维翰。

桑维翰道:“陛下放心,此事必然可成!”

石敬瑭点了点头。

契丹要送回燕云十六州,这是好事。但契丹要石晋出兵,这又是为难事。石敬瑭几乎已经可以想见包括冯道在内等重臣必然会激烈反对。

因此石敬瑭虽然对燕云十六州垂涎万分,却还是拖了好几日,直到桑维翰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这才召集冯道等人商议。

这个“万全之策”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瞒天过海。天,不是头顶这片天,而是手底下的这片天,他要告诉臣下:契丹震于中国之威,再加上朕对之晓以大义,耶律德光已准备献回燕云十六州。

至于出兵天策云云,石敬瑭并没有打算说。

这会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谎言,但只要契丹最后真的交还了燕云十六州,那就不是谎言了。

然后为了接管燕云,势必要派遣兵马——这是必然之事,关系国家大局,就算要穷搜国力,冯道也不会反对没法反对!

至于兵马北上之后,是为了收回燕云防备契丹,还是威胁天策暗助大辽,那就看石敬瑭存乎一心了。

有好久,石敬瑭没对桑维翰产生好的感觉了。直到此刻,他才又对自己的这位智囊重新产生了信任。

鲁嘉陵是安西四镇中,郭杨鲁郑的后人,虽不是在杨定国跟前长大,但杨定国对四姓传统有着极深的感情,一直自觉地将郑渭鲁嘉陵当作晚辈,而且正由于鲁郑二姓因历史原因没能与郭杨一起,导致杨定国对他们又带有一种报偿性的爱护,如果大街上郭杨子弟和鲁郑子弟打架,杨定国一定会偏向鲁郑子弟。

这时鲁嘉陵开了口,杨定国虽然不是很满意,却也是哼了之后就没继续打击。

张迈又问慕容春华道:“漠北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传来没有?”

漠北与河西相隔万里,道路迂回,一个消息的传递常以月计,更别说过去几个月正当寒冬,有很长一段时间风雪封路,正因如此,当初杨易领命之后,张迈就授予了他临事决断的大权,相应的,漠北方面对传回中枢的奏报也就更加谨慎,对于一些还不够确切的消息一般不会贸然发回,以免误导了中枢的决策而产生难以挽回的后果。

慕容春华道:“杨将军并未有动摇之意。”

张迈点了点头,至此军方各派的意见已算明晰。

鲁嘉陵其实也是有些倾向于外交斡旋的,问道:“薛复将军那边是什么意见?”

范质刚才只说了薛复奏报的客观内容,尚未讲薛复的立场。

张迈左手捏了捏薛复的密信,道:“薛将军的意思,是认为这次的和议不能粗暴拒绝,要加以利用。”

鲁嘉陵道:“如何利用?”

张迈笑道:“如何利用,这是你的事情吧?”

鲁嘉陵一阵愕然,自嘲而笑。屋里文武群臣一时都笑了起来,氛围便缓和了不少。

张迈道:“其实这次除了契丹,洛阳那边,也还有一份密报送来,文素,你将密报念出来,密报的来源就不用说了。”

范质有近乎过目不忘的本事,当下将密报的内容,隐去与消息来源地说了。

听说契丹竟然又要将燕云让给石敬瑭,郭威皱起了眉头,杨光远和安审琦目目相觑,慕容春华等甚为不耻,杨定国怒道:“两面三刀!”

曹元忠道:“元帅,这份密报的来源可疑信任么?”

对于这份密保,鲁嘉陵那里也有一份副本,他刚才就是为此而来,这时说道:“密报来源者,暂时还在考察期,难保是否信任。但此密保的内容,很快就不会是秘密了,若是情报属假,此人便是自绝于我大唐,以此推断,此密保的可信度极高。”

韩德枢这份密报的意义,不在于泄露秘密本身,而在于能让天策唐军提前知道消息,在决策时间上有不小的意义,单以此而论,天策就得为他记上一功。

郑渭一直没开口,他主理的是政务,不是军务,不过以他的地位和与张迈的关系,在这件屋子中说话会更加随意,不像范质、安审琦般有过多的顾忌,这时说道:“这样的大事,石敬瑭一定会知会群臣,若他决定接受更是会大肆宣扬,甚至在耶律屋质到达时,或者在我们还与契丹谈判之时,洛阳那边就会有消息从公开渠道中传来,所以这件事情,不是阴谋,是阳谋!契丹此次是货卖两家,谁先出价,谁就先得。”

杨定国怒道:“国家大事,岂是商贾!岂能如此!契丹胡奴,毫无信义可言!”

郑渭笑了笑,道:“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他是商人子弟出身,与杨定国这样的老派人物大是不同。

杨定国哼道:“总而言之,老夫不信这帮胡虏!”

在场众人一大半身上都是混血血统,就是杨家,身居西域数代,要说能保持汉家纯正血统那肯定是不可能的,虽然大家都以唐人自居,但会这么大声地把“胡虏”二字叫出来的,也就杨定国了。

只有范质是大名范氏子弟,族系醇正,魏仁浦深受儒家思想根植,听杨定国在胡汉问题上义正词严,忽然起了认同之感,刚才受杨定国的非难而产生而不快一扫而空。

郑渭道:“就算契丹没派人去洛阳,难道我们就能信他们?我们不信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我们。但国家相交,因利而行。若是彼此有利,世仇也未必不能暂时握手。”

张迈皱眉道:“你是主张和谈?”眼前的郑渭与别人不同,张迈对他的信任几不在杨易之下,这种信任不止是在人品、感情上,更是在能力与意趣上。张迈作为一个来自商业力量大行其道的现代人,与出身商业世家又有较高文化素养的郑渭最后共同语言,迈哥与杨易的感情,是在一场场生死大战中建立起来的,而与郑渭之间则是彼此相投,是另一种亲密无间。

郑渭道:“你心中的战略意图我也了解一二,不过毕竟十分行险,就算胜利也有破国之危险,为争胜利彼此破国,不是好事。有些事情,快了并不见得就是好事。”

张迈道:“但有些事情,今日延缓一时,就得慢上十年。”

“但事情若最终能成,慢上一慢,也许成算更大。”

“事情一拖,变数就多。今日有七八成把握的事情,到了数年之后,未必把握就会增加,兴许成算反而减少也难说。越无把握越是拖延,越是谋算越怕冒险,明日复明日,明年复明年,我辈不行交给儿子,儿子不行交给孙子,不停交给后代,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张迈想起另一个时空迟迟不敢决断的国土一统,道:“无论契丹还是中原,都有能人在的,我们的思维契丹已在习惯,我们的优势其实正在削弱,现在说到国力我们或许正处在最衰疲的谷底,但契丹、石敬瑭也同样是在谷底,而我们的军心士气却在最旺盛的顶峰,契丹、石敬瑭在这方面却还沉迷于深渊之中,一旦缓和下来,国力的恢复是三家一起恢复,而我们高涨的士气却不可能一直维持在巅峰状态,势必要慢慢回落到平常,契丹与石敬瑭则会触底反弹、舔伤恢复,如此我们就会丧失我们最大的优势,所以拖延下去,对我们未必划算!”

安审琦和杨光远听张迈连这等最根本的政略定位、战略意图都在自己面前说了出来,心中都感到一阵窃喜,知道这是对自己信任的表现。

他们心想领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接下来必是如何推行,不料却还有人敢提不同的意见。

鲁嘉陵道:“用兵之道,上上伐谋,其次伐交,其次野战,其下攻城,若能伐交取利,何必定要冒险野战。”

张迈嗤的一笑,道:“伐谋要有伐谋的本钱,若我位处中原,占有膏腴之地、千万人口、边塞俱全、士卒用命,自然要伐谋的,谁还冒险?伐交是渐进之道,只能蚕食边角,不能直取心脏!而我要做的,是灭契丹全族!有什么样的外交手段,能叫契丹将全族性命交出来?”

“灭契丹全族”五字说将出来,安审琦杨光远心头巨震,这五个字,阵前叫嚣只是鼓舞士气,这时是庙算议论,说出来那就是张迈真正的意图了,二人心中都是无比骇然,这等激烈图谋,莫说石敬瑭,就是李嗣源巅峰时期也不敢想。

屋子之中,一时沉默。

张迈道:“如果大家没什么意见,那调子就这样定下了,今后一段时间对契丹与中原的行事,以此为准则,至于具体手段,各人请贡献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但薛复的话是有道理的,契丹的所作为所就算是计,我们也可以加以利用。”

众人散了以后,杨光远拉住安审琦低声道:“不想今日无意间撞上了这等重要会议。这是元帅对我们的信任啊。”

他和安审琦本来不算很相投,不过在今天的圈子里头,就只有安审琦和他处境最为相近,所以出来后就拉他说话。

像这样重大的灭国决策,是不可能拿来骗人的,而能进入到这个会议之中,就是进入决策圈子的象征,所以杨光远忍不住兴奋。

安审琦也低声道:“既是信任,怕也是考验。”

“考验?”

安审琦道:“契丹使者将来,洛阳那边也会有异动。这次的决议如果外泄,契丹、洛阳那边只怕就会有所应对。”

“谁会外泄?”杨光远说出口后猛地明白过来,这次的决策参加的就那么几个人,若消息走漏,要查出是谁泄密还不容易?

想到这里,杨光远忍不住嘴巴一紧,安审琦见杨光远悟了,说道:“这件事情于我们是生死大事,若过了这一关,兴许我们就能得到元帅的真正信任了,若是过不去,疏远都算轻的,死也有份。就算夜里做梦,也得将口闭紧些。”

杨光远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范质与魏仁浦一同离开,范质感慨道:“元帅行止,有时看似行险,其实内中无不有深谋远虑,绝非鲁莽。其胸中谋之深略之广,果非常人所能及!我二人适逢明主,何其之幸!”

魏仁浦盯了他一眼,道:“文素你随元帅身边日久,可有些被遮罩住无法跳出来了。”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道:“文素先行,我欲返回与元帅独对。”他与范质交好,又是同气连枝,因此不瞒他。

范质愕然道:“什么?”

魏仁浦已经回身而行。

张迈听马小春说魏仁浦回来,心中一奇,许他进来,魏仁浦道:“请元帅屏退左右。”张迈指着马小春笑道:“只有他一个。”

魏仁浦道:“虽一人,也是左右。”

张迈对这些耿介儒生的迂腐性情有些无奈,却也尊重他,朝马小春挥了挥手。

魏仁浦道:“元帅可知洛阳冯可道?”

“冯可道?冯道?”

“是。”

张迈笑道:“自然知道,那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将来若入据中原之后,我想请他来做宰相,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却是一脸的严肃,道:“明主在上,冯老必然欣然应允。”

张迈忽然感到一阵不爽,他猜想大概是冯道与魏仁浦有什么联系,就开玩笑说将来有机会就让冯道做宰相,换做韩德枢那样的人,一定会代替冯道说些感恩戴德的好听话,但魏仁浦回的这一句,听起来都是好词,可意思却反了过来,好像冯道肯做宰相,还是张迈该高兴才对,这些古代儒生说话就这么呛人,怪不得古代的君王多不喜欢他们呢。

魏仁浦道:“冯老与臣之间,这两年颇有书信往来。”

范质魏仁浦等人与中原士子互通声气的事情,张迈并不禁止,相反还有所鼓励,他甚至告诉鲁嘉陵一些名字,如范质、魏仁浦等,其书信出境都不需要拦截检查,这是张迈对范、魏等人的信任,也是张迈的自信。

这时却道:“你给他写信不奇怪,这是我默许的,他还能给你写信,石敬瑭这么优容他?”

魏仁浦道:“石贼多半是有监察的,所以书信之中颇有隐语,不甚明朗。不过冯老对于我等来到西北的后学,常加指点。本来彼此各侍一君,书信之中冯老对我们应该怒斥指责才对,如今没有指责,反有见爱,则长乐老对我大唐已有归意可以推知。”

冯道书信中肯定不会直接表露自己对天策政权的好感,但魏仁浦能从极其微妙之中,推知冯道的政治态度,这些儒生们的花花绕绕张迈可自叹不如。只怕石敬瑭那种武夫也不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他手下就算有聪明才智之士看出来了,也拿不到证据。

张迈道:“你今天回头来独对,是要说策反冯道的事情?”

现阶段冯道留在洛阳更好,张迈这边暂时还不需要他,因此兴趣不大。

“不是。”魏仁浦道:“近期冯老与臣的书信当中,颇论史事,使臣大受启发,因此回来愿与元帅共享。”

张迈道:“哪些史事?”

魏仁浦道:“秦灭四国,楚经连败,然而项燕一击,李信败亡,二十万秦军溃散逃亡,而后倾国发六十万大军,方可致胜。”

张迈听了,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魏仁浦又道:“曹操破袁术吞吕布灭袁绍,天下已得大半,挟中原之威风,刘备逃窜,孙吴僻守,赤壁一火,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后经数十年经营,中原才一统乾坤。”

张迈道:“还有吗?”心头已大感不快,现在天策唐军准备挥师北上,又是进攻的一方,你魏仁浦这当口竟挑些攻方大败的例子来,是什么意思!

魏仁浦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张迈神色的变化,又道:“隋唐国势,直追两汉,隋炀帝虽为暴君,亦是强君!既扫漠北,又定西域,江南已平,中原一统,而后百万之兵举而向东北,结果高句丽一战不能胜,再战仍不能胜,唐太宗号天可汗,万世之明君也,既统天下,又灭突厥,承前隋之遗志,用兵东北,屡战不克,乃至兵败而重伤,直到高宗之时,方才由李勣扫平定鼎。”

张迈怒道:“这当口你说这些败军之绩做什么,要慢我军心吗?”

魏仁浦道:“此时更无第三人,话出臣之口,入元帅之耳,元帅不提,何来慢大军之心?”

张迈冷笑道:“懈怠我的意志,就是慢我军心!”

魏仁浦道:“元帅的宏图大略,魏仁浦并没有觉得错。”

张迈冷笑道:“既然觉得我没错,说这些做什么!”

魏仁浦跪下顿首道:“谚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有七分,尚有天算三分。观自古诸史,就算一方已经有倾国之势、万全之策,也难保敌人亦有应对之良谋。且灭国之战,越到后来,越有反复。曹魏扫平群雄,一统几乎已成定局,而有赤壁之反复;秦灭六国,一统已成定局,而有荆楚之反复;隋唐既压漠北、又统中原,而有高句丽之反复!小国之灭,可一战而决,大国之灭,虽死不僵。人之将死,尚有回光返照,何况万乘之国?臣举上例,非为劝阻当前军势,而是要启禀元帅:此番军势,万一有反复时,请元帅勿急躁,勿消沉,因为最后天命之归,必在我大唐!”

张迈听到这里,稍稍沉静了下来,道:“你还是不看好这次大战?”

“是!”

“你不看好,而且冯道,也不看好,对么?”

“冯老远在中原,真实想法如何,无法直接表述。”魏仁浦道:“但我观他书信中所隐之心意,确实有此顾虑。”

张迈道:“他如此推测,可有根据。”

魏仁浦直截了当道:“应该没有!”顿了顿,又道:“应该只是凭着熟悉史事,再观今事所产生的臆测。”

“臆测?文人的直觉么?”张迈笑了起来。

魏仁浦道:“亦可以是史家的直觉。”

“史家…”张迈停住了笑,说道:“我进来多听范质讲说史事,提起古代巫史一家。冯道无根无据,但凭臆测断胜败,果然是很有巫道的作风,只不过有些神道了。”

魏仁浦俯伏在地,张迈起身扶起魏仁浦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虽然此战我志在必得,但冯道怕我头脑发热,要泼一泼冷水,不管这盆冷水泼得是否得当,我也容他。”

顿了顿,张迈又道:“我不是不知道灭国之战的艰险,所以这段日子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如今之势,杨易孤悬漠北,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为今之势,也容不得我后退半步!”

魏仁浦流涕道:“臣明白!臣虽无大才,亦愿肝脑涂地,为元帅拾遗补漏。”

“行。”张迈道:“你去准备科举的事情吧,至于战场之事,我自有谋算。”

胪驹河畔,春风也已经有了痕迹。

唐诗有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岑参做诗的地方虽在西域,漠北的情况也类似,这里的冬天来得早,这里的春天却到得迟。

在江南怕已是春江水暖,在中原也是道路解封商旅同行,在漠北,却还得是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到春天的痕迹。

熬过这个冬天之后,本觉得自己已在死亡边缘的杨易,惊喜地发现身体似乎在好转,且不是回光返照式的迅速好转,而是缓慢却生机潜伏的好转,就像大雪之下正在努力穿透泥土层的新芽。

大雪封山之际,战不得,不是不战,是难以大战。然而冬日难以打仗,却有人宁愿冒着严寒进行苦战。相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却反而更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暮春不战,初夏不战,至秋乃战!

之所以不战,是为了羊群蕃息,是为了战马养膘,正如所谓黎明前的黑夜最为暗淡,夏季到达前的那段时间,也是漠北民族最懒洋洋的时候。就算人在战争威胁下打起精神警惕起来,马也会懒洋洋的。

而杨易认为,那就是击破契丹的最好时机!

自漠北决战以来,杨易更加坚定地认为张迈当初的预计没有问题!大雪封路之前取下漠北,而后在来年夏初,大约五月份,在江南已经入夏而漠北尚是春天的时候,在这个契丹的人力马力刚刚开始恢复的时候,进行第二次决战!这一次,就是契丹的灭国之战!

由于道路阻隔,杨易和张迈暂时还无法实现有效的联系,但彼此神会于心,杨易相信张迈一定会不顾一切代价,派人在那个时候进行支援。但杨易也不敢将一切希望付托在张迈身上,毕竟南方的形势瞬息万变,张迈去年为了抵挡住三国合围的攻势,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杨易还不完全清楚,或许张迈已无力量,或许张迈会受到牵制,那样就需要杨易独力决胜!

从当下潢水流域破败的情况以及漠北诸族纷纷来归附的情况看来,五月这次决战对上破败的契丹,就算独力决胜,杨易仍然有六成以上把握可以破敌!

但如果张迈能排除一切障碍,遣军北上会师,那杨易就有八成以上把握可以取胜!甚至还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将契丹聚歼!

战争凶险,八成的把握已经是罕见的胜算了。

尽管这样一场不顾天时的决胜大战,会给漠北脆弱的牧业带来惨重的破坏,但破坏就破坏吧!错过了这个时间,再要灭契丹,就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迈哥!我相信你,就算你不能亲来,也一定会派人与我饮马潢水河畔!我等着!”

鹰扬旗与赤缎血矛碰头的那一天…

“就是契丹的死期!”

洛阳。

冯道从皇宫中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就在刚才,石敬瑭当众宣布:契丹将交还燕云!

这是一件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

但皇帝都说了的事情,且是当着契丹使者之面,如何不信?

惊讶之余,殿上群臣齐呼万岁!

有多少日子了,石晋皇朝的朝廷死气沉沉,但燕云回归的消息实在太令人振奋,以至于满朝文武,不论忠臣奸臣,无论政治立场,全部欢呼起舞。

只有冯道对此表示了质疑,担心是契丹的奸谋。但石敬瑭的话却让他无法反驳:“朕即日便将派人北上收取燕云,辽人若交出燕云,则是国家之幸,辽人若是狡诈欺我,又于我大晋何损?”

没错,我派人去交接,契丹交了地皮,那是好事,不交,最多我拿不到而已,没多大的损伤。

但总不能人家说给,你还不敢拿吧!

朝臣都没话说了,满朝都是奉承的欢喜谀辞。就连冯道也不得不上表称贺。

但是,老冯私下里还是担心啊,他还是觉得有问题,不只是在怀疑契丹,甚至还在怀疑石敬瑭!

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世界上没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内中一定有诈,可诈在何处呢?

一时之间,冯道更加担心了,不是为了石敬瑭,而是为了中原,为了汉统,为了华夏,甚至可能有点是为了…天策!

第237章 全灭

在平行时空的宋朝,契丹使者每次进入境内时,宋朝方面总会作出种种限制,引导使者大走弯路,目的是为了避免契丹使者熟悉道路,入境之后更是设下诸多设置,避免辽使窥知中原虚实。作为一个大国,心虚到这个程度,固然有其客观原因,可也懦弱得叫人叹息。

而当鲁嘉陵提出类似建议的时候,张迈只是一声轻笑:“契丹的骑兵,还有机会渡过黄河么?”

于是这次耶律屋质进入天策大唐境内,对面的一切便似乎都在向他开放。一路上并未故意走弯路,过朔方以后,甚至准许辽使的从人直接去市集上购买东西,一开始只是提供一点生活上的方便,但大辽使团还是带了钱的,到了市集发现了许多燕云也见不到的货物,干脆就购买了起来,监视者竟也未加阻止。

既做生意,就要接触,一有接触,闲聊中就能从市井之中得到许多讯息。

耶律屋质探听着天策大唐民间的信息,但张迈却没有阻止的打算。除了军事机密,自家土地上光明正大的事情,谁想知道都可以!辽使想知道,那就让他知道吧!

这是一种胸襟,这是一种自信,这是一种蔑视!

在大唐时代,倭人入唐,新罗人入唐,西域诸国人入唐,什么时候见大唐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唯恐自家虚实被人知道了?

于是耶律屋质进入了秦西,并有机会看到和听到了秦西正在发生的一切。尽管是契丹人,但作为族内汉化程度最高的智者之一,耶律屋质以他的聪明才智解读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惊诧地发现:秦西似乎在进行一场社会变革。没错,不仅仅是政权的易手,而是社会变革。

这里正发生的,不仅仅是朱温篡唐、李存勖取代朱梁、石敬瑭取代李从珂那样的政权交替。伴随着天策政权的进入,一种包括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甚至娱乐生活在内的全新生活方式正在迅速植入。

天策政权从占领疏勒开始,一种借鉴了东西方的娱乐传统就一直延续下来并越往后越是丰富精彩。变文僧的变文、说书人的故事,这是疏勒时期就已经火热的娱乐,最出名的就是向境内民众以及境外民众讲述安西唐军一路东征的故事,一开始是为了宣传的政治需要,但慢慢的居民发现这些故事的确有趣,到后来就算不是为了爱国也愿意听。

到了焉耆一带,开始形成简单情节的戏剧形式,到了龟兹之后又加入音乐与歌舞,即便是在军队中,如果是长期出征,有时候也有戏子跟随期间,为暂时休息的士兵表演,当然表演的都是能够鼓舞士气的短剧,以及能够加强向心力的变文故事。至于唐诗的吟诵,更是成为陌刀战斧阵的野战传统。

战争期间尚且如此,而在和平期间,各种娱乐就更加火爆了,就连最高领袖张迈,偶尔也会参与变文与戏剧的创作。《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故事,《西游记》的故事,《封神演义》的故事,始作俑者就是张迈,他给儿女们讲故事,然后被“偷听”到的侍从流传出来,在变文僧与说书人那里再加变化,就成为了与安西唐军东征记并列的三大题材。至于僧人们原来讲述的佛经故事,反而成为了小众题材。

进入凉兰以后,故事的题材又有拓展,其中最大的变化,是纠评台成立之后,有一些人将现实的故事加以整编,变成了当代的市井生活剧,讽刺时局,虽然其神奇激烈处不及前面四大种类,但由于与民众的生活更加贴近,因此火爆程度便不在前面四种之下。

市井剧和市井故事出现后一度曾引起天策政权有关部门的恐慌,但张迈却对此十分放任,甚至他自己就是这类戏剧与故事的铁杆观众,经常微服观看这类戏剧与故事,看看自己统治下的民间社会出了什么样的问题。有了他这个标杆,市井剧与市井故事便迅速繁荣起来,站稳了脚跟。

而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来自西方的各种故事和娱乐方式更是年复一年地丰富着凉州的娱乐。现在不止有印度佛教的故事,还有天方世界的阿拉伯故事,甚至还有希腊、罗马的神话,就是拜步经中的一些故事也被变文僧和说书人所吸纳。

至于音乐方面更是无所不包,龟兹的、印度的、阿拉伯的,甚至少量的埃及腔和欧洲调,各种各样的旋律都可能出现在凉州的市井。更不用说有时候从张元帅家中传出来的“天籁之音”!

好吧,张迈那破嗓子唱歌真的很难听,但他偶尔哼出来的歌曲的确是超时代的。

然后还有美食,来自阿拉伯地区的美食,来自印度地区的手抓美食,来自中原的美食,来自巴蜀的美食,来自北庭、漠北的美食…

一件一件,充斥着凉州的市井。

由于建立了深入到县级以下的政治机构,天策大唐在战争期间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远远超过石晋、孟蜀,但在和平时期,其民间社会氛围的宽松程度又恢复到盛唐时期甚至犹有过之——至少宵禁在一些地方已经成了传说,在非战争时期凉州几乎就是一座不夜城。

早在秦西并入天策政权之前,由于丝绸之路的东延,各种娱乐其实已经在彼此交流渗透了——丝路的西端在不断为中原的娱乐注入新血,中原的娱乐、乐器乃至成名的乐师歌姬也有一部分在往西北赶——只要是金钱所在,自然会吸引他们。

而天策政权进入秦西之后,由于提供了更加宽松的生活环境,各种娱乐更是大规模地涌入。至少他在渭州所经历的市集、庙会,已比他在燕云地区看到的汉人庙会更加热闹好玩。

娱乐能够繁荣,根底在于经济的发达。

丝路带来的商业繁荣就不用说了,但这毕竟是集中于沿线的各个市镇,就是秦西的农村,在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也在产生变化。

安西唐军自进入西域之后,就一直有一支以精干老农、干练牧民和若干个有知识的僧侣组成的团体在研究农牧业——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官方机构。

如何以更好的方式来耕地、播种,如何让猪、牛长肉长得更快,如何将苜蓿等变成饲料,如何将粪便废物变成肥料…这支队伍正随着天策唐军的壮大而壮大,吸引到的人才正越来越多,成果也越来越多丰硕。

不但如此,更有一支队伍不断地在各地传授经验,带着各种技术深入到民间进行普及。过去七年中,河西走廊之所以能以数十万人的规模,就提供了天策大唐一半以上的钱粮供给,最重要的根基就在此处。

河西在胡化以后,其河西有了相当大的退步,而牧业虽然发达,主要是依靠水草丰美,放养形式仍然是粗放式的放养,到了天策政权进入之后,不但翻修汉唐时期留下的水利,更是对退化的农田栽种技术强行推广,对于猪牛则进行较为精细的圈养,在短短数年间不但粮食产量翻了两翻,而且肉猪的出圈率更是增长了数倍!饲料的运用让肉牛长得更快,奶制品也成为了许多家庭桌上的必有食品。由于畜力充足,河西地区人均的农夫产粮量,已经超过中原与江南农业最发达的地区。

至于手工业,天策大唐的手工业技术源头有三个:一个是张迈所“创建”的各种先进的工艺理念、工业流程以及发展方向;一个是源自大唐、被安西四镇保留下来的旧唐手工业传统;一个是来自中亚波斯地区发达的手工业传统。如今这三大源头已经融成一体了。

天策大唐官方流水线工坊经过近十年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不止大量的农具流入民间,和河西农业的发展形成了互相促进的关系,而且刀剑、防具的改良,也让天策的战争器械更加精锐。

而民间手工业在这种带动与刺激下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尤其是郑家、奈家等大商业家族,模仿了流水线工坊的流程之后,其手工艺产品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有大幅度的提升。到如今,河西各州已经不止是丝绸之路流通的中转站了,其本身就已经成为各种工艺品的货源地。固然,在丝绸、瓷器等传统领域还不是中原的对手,但一些新产品却正大放异彩。比如棉花以及棉纺织品已在兰州成为一项支柱性产业,目前正在向秦西方向蔓延。

以耶律屋质的眼光,哪怕仅仅只是在市集中停留了不到半日,还是能够看出天策政权为秦西带来的不仅仅是娱乐生活上与经济生活上的改变,就是政治生活,秦西也正面临巨大的改变。

是的,出于稳定时局的需要,秦西诸州的官吏并没有全部被替换,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被替换,但秦西的吏治仍然处在良性转变当中——这一点耶律屋质从市集百姓的只言片语中就可以洞知。

如果说,去年冬天是因为张迈在各州不断巡视,以至于大部分官吏按捺住了一时不敢胡作非为的话,那么杨定国所带来的国人议政系统的植入,则是让许多官吏发现自己的权力正受到前所未有的监督与限制!

什么时候,平头老百姓竟然也可以在一个公开且有弹劾力的场合下,堂而皇之地议政了?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军阀割据、武夫弄权,别说无权无力的农夫们,就算是乡绅文士也都是屠刀之下的待宰羔羊。

但现在一切似乎都改变了。纠评台的出现,让手无寸铁者也拥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力。

尽管现阶段,乡纠评台只能议论乡政,县纠评台只能议论县政,州纠评台只能议论州政,而且都局限在民生领域,但对百姓来说这就够了。有个可以发出自己声音的地方,而且一旦不平之声收到干涉,还可以向上级纠评台申诉,这就能让地方官吏有所忌惮。至于说真要与县令、州长官叫板,暂时还不可能,也不需要。

当然,现阶段被吸引入纠评台的,主要还是各地乡绅和有一定知识的文人,还未深入到更底层的社会阶层。这不是张迈和杨定国不让,而是被统治了上千年而失去见识与胆量的农民与市民,还不敢站出来,或者站出来了也手足无措,但从河西的经验看来,经过若干年的教化普及,当农民们渐渐熟悉了这一套系统的运作以后,无论农民还是小商贩也都完全可能站到纠评台上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而现阶段,这样的效果就已经足够。秦西的乡绅们都将纠评台体系看做是张迈吸引自己进入天策政权的措施——在乡可以言乡政,在县可以言县政,在州可以言州政,而通过一定的选拔程序,还有一部分人将被选入中枢,那时候就可以到凉州,或者在张元帅面前建议畅言——或者代表天策大唐,到各地巡查探访——这不就是钦差了吗?

这个纠评台系统,分明就是一种做官的道路啊!很多知道史事的文人更想起了汉朝的举荐制度,认为以基层推举而产生纠评台国民大会的体制,这就是举荐制度的变种。

和农业普及、牧业改良这两项事情郑渭得花大力气强行推进不同,纠评台系统一进入秦西地区迅速就得到了当地士绅的热捧,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为天策政权带来极强的向心力。诸州各县,各级纠评系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影响所及,甚至关中其他地方也闻风而动,还处在石晋政权下的秦东地区,竟然也有州县乡村在模仿这套体系,士绅们利用这套体系在本乡干政议政,又没有来自上级纠评台的统合与控制,在一些偏远地方竟然靠着这个系统若自治了。

耶律屋质为了出使的使命,本来是恨不得自己走快一点。

但在接触到这些情报之后,他又恨不得自己走慢一点,好让自己看看更多、听听更多。他想知道张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想学习,希望将天策政权强大的原因带回契丹,为他的民族带去希望与未来。

然而有些事情,看似简单,但契丹学得来么?甚至是,契丹的皇帝与贵族们愿意学么?敢学么?

让燕云、丹东、临潢府也建立纠评体制?将契丹的民生权力下放?让各族推举自己信任的有力人物加强其政治地位?如果真的做了,无论燕云的士绅还是漠南与东胡的族长们肯定都会很高兴。

但契丹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皇帝和贵族怎么可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契丹不信任外族,而外族也不会真心地拥护契丹。契丹再怎么强悍,主要也是因为掌握了武力,如果其它民族的人口加起来,契丹在人口基数上也就是一个少数族群,现在的大辽境内,说到人口的数量,竟然是汉人最多!甚至就是在临潢府与丹东,汉人的人口比例其实也仍然是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