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复收了收笑容,道:“也不是不想谈,只不过你们开出的条件太荒唐!中原我们就算要取,也不必跟你们契丹分。”

“那薛将军的意思是?”

“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薛复悠悠道:“这是底线!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耶律屋质目光陡然收缩。他想起了来之前,韩延徽的话来,那话和薛复所说的内容很相似,但指向却完全不同。

“让出燕云,退出长城以外,全面归还十六州!”

第234章 两手

“毁家争胜”!

这四个字在桑维翰脑中回响着。

这时的他正走在通往皇宫的道路上,这几个月,易怒的石敬瑭没人愿意去主动接近,就连桑维翰也不愿意,要不小心被发怒的石敬瑭砍死,谁来可怜?

这一次,桑维翰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打起精神在宫外求见,一路上他想的都是韩德枢的言语。

毁家争胜!代价太大,风险也太大。虽然,韩德枢的话是有理的,大辽与石晋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近乎于唇亡齿寒,但是,单单凭着这种抽象的说辞,就要打动石敬瑭作出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是很难的,至少,在朝堂论策的时候就很难通过,在石敬瑭刚刚起兵、整个人状态处于英勇奋武状态时,或许能够刚断地采取行动,现在的石敬瑭整颗心已经变得衰朽疲惫,再要打动他,光是这种唇亡齿寒的说辞是很难的。

幸好,韩德枢似乎很能体谅桑维翰的难处一般,竟然还提出了另外一个具有重大蛊惑力的提议!

一想起这个提议,桑维翰就兴奋地发抖。他可万万没想到大辽竟然会做到这个份上,换在一年之前这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刚刚重建国号的大辽,行事似乎与过去大不一样了。狮虎愿意让出已经按在爪下的猎物,乌鸦愿意放过嘴里的腐肉,这多么的不可思议。但既然发生,桑维翰就要好好把握住。因为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可就不只是维系他桑维翰下半辈子荣华富贵那么简单,操作得好,甚至有可能扭转他在士林的声誉、洗刷他在史册上的污点——而这件事情,桑维翰之前以为是绝对不可能的了,没想到契丹会送来这么大一份礼物——不只是给石敬瑭的,也是给自己的!

石敬瑭腆着日渐累赘的肚子,目光无神地坐在偏殿之中,两旁匍匐着两个巨乳美女,旁边两个一丈方两次深的池子用美酒灌满了,上面再撒了鲜花。又有侏儒潜藏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奏着靡靡之音,两个西域女郎在音乐中翩翩起舞。

整个殿堂全是酒气,桑维翰才进来一会,几乎就要醉了,更别说一直身在其中的石敬瑭更是双眼迷离,不知是醉是醒。

开春之后,洛阳窘迫的财政迅速就有了起色。

打通了的丝绸丝路在过去几年已经重新启动,商旅远从中亚、西亚和印度朝中原这边络绎行来,中原这边的货物也在向西域运去,这是大唐灭亡商路断绝后的一次全面重启,由丝绸之路联系起来的东西方各个地区都对此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古代的商旅周期通常要以年来计算,像这种跨越国度的商业活动更是要以三五年为一个周期,中原这边有了消费欲望,辗转传到印度通常就需要一年以上时间,而印度那边要消化这边的需求,进行货物的采订、收集以及上路运输,又得一二年。所以去年抵达中原的商旅,多是一年以上甚至两三年前就从出发地准备,经过一段路程的货运,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再卖给中间商…

这是一个一环接一环、一环套一环的经济链条,甘陇、关中地区去年因为战争而导致商业活动的全面中断,后面的环节却还在惯性地推动着。结果到了今年,因为去年战争而中断的商业就井喷式地爆发出来,而中原这边因为战争而处于饥渴状态的消费欲望也正要可以得到满足,商旅连北面还处于交战期的辽国都试图进入,可想而知,现在已经和天策签订和平协议的石晋——这个尽管混乱却仍然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中原地区,商人们怎么会放过?

商业的运作和农业不同,不用看天时,有时候天灾人祸,反而是商业繁荣的催化剂。

大雪初融的时候,就已经商人带着西域的货物——这些商人都深悉为商之道,一路通过贿赂等手段打通了沿途各种障碍——抵达洛阳。于是洛阳地区的市井,就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他们带来了绒毯、玻璃、珊瑚、美酒、骏马甚至西域的美女,满足了洛阳豪族的需求,同时从这边大量采购去年大半年积滞下来的丝绸、瓷器、珍珠、书籍等中国特产品,这些东西运到甘陇地区就有数倍的利润,若能成功抵达中亚就有二十倍的利润,去到印度利润就有五十八十倍,去到欧洲就有百倍!

此刻石敬瑭身边的西域美人,酒池中灌满了的葡萄酒,躲于暗处的奏乐侏儒,就都是开春后刚刚运来的,关中处于半饥馑中,中原的农夫日子不好过,但这却不妨碍洛阳与成都的豪族继续醉生梦死,中原地区的出产,也还能够让石敬瑭过上这种无比奢华的生活。

进入这个偏殿,绝对看不出战后的混乱,而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是治世末年烂熟的景象。

看到这一切,桑维翰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与天策能够均势,让和平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也不错。东西分裂又如何?分裂了货物才更值钱,商业越发达,钱财才越多嘛。

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国人不允许分裂,无论是中原固有的汉人,还是已经汉化的胡人,甚至包括胡化的汉人,都有相当顽固的大一统理念。

裤腿卷起、露出大半个胸膛的石敬瑭抬起头来,他双眼无神,皮肤浮白,这都是酒色过度的症状。

“什么事情。”

对于桑维翰,他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敬意,却也没有像对冯道那样的讨厌。这就是他养着的一条狗。在某些时候,桑维翰也会失态地加入他烂醉迷离的宴会,所以两人的心理距离也就更接近些。

桑维翰因为今天要启奏的事情太过重要,所以穿着和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正式官袍,有些尴尬地在流着酒水的地面跪下:“启禀陛下,大辽使者入京,求见陛下,臣特来启奏。”

“大辽使者…那个小伙子,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先前那是朝仪,这次,大辽使者求陛下再作接见。”

“嗯,有必要么?”石敬瑭的态度有些冷淡,和契丹人的几次合作,虽然让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但也让他背负了千古骂名,即是还没有死,石敬瑭心里也是明白的。

他其实也是一代豪雄,心中不是没有过名震丹青的想法,也曾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就连唐太宗都曾干过城下之盟的事情呢,只不过后来一洗耻辱,世人不就没再计较他在突厥人面前的屈软了么?

但去年的关中之战打破了他的幻梦,他知道统汉吞胡、洗刷恶名的机会永远没有了。就连这个皇帝,也是做得一天算一天吧。

“陛下,此次确实是有要事!”桑维翰从来不是犯言直谏的忠臣,这次却少有地作出强硬之语:“请陛下屏退众人,臣有要事启奏。”

大概是这几天也醉得有些腻歪了,石敬瑭挥了挥手,他并不是如唐玄宗沉迷于杨贵妃一样,“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之所以沉迷酒色,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逃避。

桑维翰走上前去,亲自洗了一条热毛巾,给石敬瑭敷脸,让他清醒一些,才道:“大辽这次派使者来,是希望我们能出兵牵制契丹,不要让张迈趁势将他们推上万劫不复之路!”

石敬瑭哈的一笑,道:“出兵?咱们还有粮草可供出兵?”

钱粮钱粮,两个字常常联在一起,但又不完全能划等号,这个月洛阳的财政是宽舒了一些,但有时候钱未必买得到粮。特别在这种时候,钱贱粮贵,不但不是花钱就买得到,而且一旦传出战争再动的消息,斗米可以攀到百文以上,要靠银钱来买粮食,洛阳的财政当场就得破产。

“此时出兵,自然是极为困难的。”桑维翰道:“但以我中原的底子,穷搜天下,也未必打不起来。”

石敬瑭冷笑道:“穷搜天下,那是饮鸩止渴!那样子做,是能拖住天策保住契丹,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陛下,如今张迈狼子野心,虎吞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其之所以一时未兵发东西两都,皆因大辽在北牵制所致。大辽与我大晋,如今犹如唇齿,唇亡而齿寒,所以大辽不能不救啊。”

石敬瑭眼神一冷:“你现在到底是我的臣子,还是耶律德光的臣子!”

桑维翰吓得匍匐跪下,磕头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这套说辞,用不着你在这里重复!”石敬瑭一动起脑子,人变得越来越清醒,冷笑道:“莫以为我不知道耶律德光的心思,他就是想要我现在冲上去,扯住张迈的后腿,却不想现在的张迈就是一条疯狗,他牙齿都露了出来,肯定要咬人,至于先咬谁,也不过是一个次序问题。现在张迈明显想先咬耶律德光,我硬生生凑上去,是要逼张迈改变主意么?”

他的话虽然粗俗,但如果张迈和耶律德光在这里,一定都会惊讶于石敬瑭的“英明睿智”。

不得不说,石敬瑭固然是卖国汉奸,但其眼光之凌厉,思虑之深沉,亦是当时第一流的人物,否则也坐不上皇帝的宝座。耶律德光派出了使者,石敬瑭甚至都还没跟使者细谈,就已经能够洞察耶律德光的图谋。

现在天下的局面,石敬瑭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有时候知道不代表能够了解,了解不代表能够洞彻,洞彻不代表能够改变。人都有自己的无奈与局限,也会作出各自的选择。张迈要先灭契丹、再下中原,石敬瑭不是不清楚,他这段时间没有作出大动作来阻延张迈,却也自有他不动手的理由。

“陛下英明!臣万难相及,不过此次辽使求援,也是带了诚意来的。”

“哦,什么诚意?”

“辽主许诺,若我们能再兴义师,共击天策,他们,他们…”桑维翰一脸的兴奋:“辽主愿意归还燕云十六州。”

“什么!”

石敬瑭整个人一耸,站了起来!刹那间酒意去尽,又恢复了乱世枭雄的本色!

燕云十六州,这是石敬瑭最大的一块心病,如果能够收回,那么他往昔受损的一切都有可能弥补回来,这可不只是一片边境而已,而是影响到整个石晋皇朝的军心民心,影响到石敬瑭当权的合法性。

甚至就是关中战后,契丹败退之际,石敬瑭都曾冒出念头来要趁机收回燕云,虽然中原如今没法大规模掀起战争,可就在怀仁县起事之时,若从河东、河北各派出一支偏师,顺势北上,说不定不用发生激烈战斗就能驱逐契丹规复故土了。但石敬瑭没有这么做,就是因为有天策唐军的巨大压力在,若这个时候还与耶律德光蚌鹤相争,只会叫张迈坐得渔利。在太原守将、洛阳士林都纷纷叫嚷着要收复燕云的时候,石敬瑭仍然按兵不动,从某个层面来讲就已经是在帮助契丹人了——少了来自河东、河北的军事威胁,对耶律德光来说是减轻了多大的压力!

但如果是耶律德光主动将燕云十六州交还,那事情又不同了。

当初就是走错了一步,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被张迈抓住了要害,闹得个打可以还手、骂不能回口,军心低落、士气丧尽,如果真能从契丹人取回燕云十六州,将自己舆论上的短板补上,那对石晋政权来说将是全方位的提升。

天底下,懂得重视宣传的人,也不只是天策唐军一个,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大多人没有像张迈那样将宣传工作放到这么重的位置,也没有张迈那么多的花样,然而不代表石敬瑭不懂得舆论的重要性!

“辽使…真的这么说?”石敬瑭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但这却让桑维翰感到兴奋,他知道石敬瑭心动了。

“正是!”

石敬瑭沉默下来,道:“规复燕云,举世同庆,但出兵的事情,冯丞相却肯定不会同意的。”

桑维翰忙道:“陛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不是冯相的江山啊!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张迈能兵入洛阳,冯相只怕还会继续做他的宰相,但陛下呢?张迈能容陛下?”

石敬瑭嘿嘿笑了起来,道:“去唤辽使入宫吧,朕要见他一见!”

敕勒川,平安城。

当耶律屋质问起天策唐军要什么条件时,薛复想也不想,就道:“要想和谈?你们契丹先退出燕云,匹马不得留于长城之内!若同意了这个,我们再讲和谈不迟!”

燕云十六州地方不算很大,但战略地位却是无人不知,契丹得之,便能长享中国之利,中国失之,却从此再无御胡之屏障!

薛复要契丹交出燕云十六州作为和谈的先决条件,这是狮子大开口,没想到耶律屋质瞳孔只是缩了一缩,道:“好!那就这么办!”

这一下,倒是轮到薛复惊愕了。如今契丹陷入巨大的战略困境之中,别说燕云十六州,就是保不住临潢府都有可能!但是战而失地,和不战而以片言只语就把燕云十六州都交出去,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燕云十六州虽然宝贵,但你们汉人有一句古话: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人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屋质道:“我大辽皇帝陛下,愿与贵国张元帅,永结兄弟之好。若张元帅要挥师中原、定鼎洛阳时,我大辽愿出精兵十万为张元帅东路响应,若张元帅不愿我国骑兵再临汉土,则我朝愿赞良马万匹以助。薛将军,这样的诚意,足够了吧?”

薛复尽管对耶律屋质会说什么话都有所准备,这时也不禁被耶律屋质提出来的“丰厚条件”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虽不至于目瞪口呆,却也是一阵沉默。

看着薛复的反应,耶律屋质心中不免有些感叹,这次的军政、外交大略,主要脱胎于韩延徽的秘密建策,对于这次的大决议,契丹族内反应十分激烈,耶律屋质一开始也甚是不忿,尽管他是最早反应过来并支持此略的契丹人,但仍然对于此策的大胆抱有忧心,直到这时看到薛复的反应,才进一步坚定他拥护此路线的信心。

在韩延徽整个战略布局中,可不止要将燕云十六州作为外交手段,后续尚有更加激烈的政策,然而这是后话了。

“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想必薛将军也清楚。”耶律屋质道:“张元帅威震天下已久,他在域外已称天可汗,但在汉土却迟迟不肯称帝,想必不只是自谦,更有尚未真正入主中原的缘故,燕云自石敬瑭手中失去,却从张元帅手中收回,得燕云后此地后,张元帅在中原士林之声望将如日中天,届时中原便将是张元帅囊中之物,待张元帅兵临长安、洛阳,践祚登基之日,我大辽必再奉上一份厚礼,恭贺新唐皇帝陛下千秋万载、一统汉家天下!”

耶律屋质的言语越来越具蛊惑性,但薛复却没有再说话。一口气交还燕云十六州,如此重大的外交方略已不是一介边疆重将就能决定的了,就是杨易在此,除非军情紧急,否则也得跟张迈打个招呼。

薛复眼皮下垂,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抬起来,道:“耶律将军若不烦车马劳顿,是否将往秦西一行?”

耶律屋质含笑道:“别说秦西,张元帅的大帐就算是在轮台,在下也要走一遭的。”

从皇宫中走出来,韩德枢的步伐显得有些凝重,在契丹的时候,他并不是很看得起在耶律德光面前卑躬屈膝、又被张迈打得找不着北的石敬瑭,虽然乃父韩延徽警告儿子说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但这并无法扭转韩德枢心目中石敬瑭是个无能软蛋的印象。

直到这次真正见面,他才知道自己错了。石敬瑭能雄踞中原,登基为帝,其雄才伟略,未必就真比耶律德光差多少,石晋军队打不过天策,那是因为对手更加厉害,而不见得就是石敬瑭本身无能!

刚才与石敬瑭的会面,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再想想与张迈见面时的场景,心中更是没底——在这两个盖世霸主中间,自家老爹所主导的方略,真能顺利展布么?

想到这里,韩德枢就暗暗叹息。他回到契丹境内之后,就一直没能跟韩延徽联系上。虽也给韩延徽寄了两封家书,但有些机密话,那是只有父子二人在时才能耳谈的,书信如何能够泄露?

而韩延徽那边,也不可能远隔千里对儿子推心置腹,这次的方略,韩德枢还是从耶律屋质那里得知,而且韩德枢推测,自己所知道的,怕只不过是整个方略中的一小部分,甚至韩德枢有些怀疑这些都是虚招也未可知。

如果是虚招,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如果是实招,自己又该如何利用?

当初张迈放他北上,韩德枢看得出张迈对他并不如何信任,天策唐军渗透在契丹与中原的谍报系统并未给自己交底,多半是交给了那个姓折的或者那个姓赵的。反正就是放一个敌军宰相之子回国,若有所得,那是意外之喜,若韩德枢是设计归胡,对张迈损失也不大。

进入云州之后,韩德枢尽管知道如何与天策的细作接头,却也没有与赵普进行联系,这不是说他已经彻底放弃张迈这条线,而是他觉得还没到最佳的时机——目前来说天策唐军还是天底下最有前途的政权,良禽择木而栖,真到了大势已定时真投了天策也不是坏事。

只是无论是要将张迈卖给契丹,还是要将耶律德光卖给天策,都得等待一个最好的机会不是?

那现在,是否已经是这个机会了呢?

“唉,还是有些吃力!”

在这个时空中,张迈、耶律德光和石敬瑭是各据一方的雄主,杨易是威震天下的大帅,而韩延徽与冯道则是胡汉两地最杰出的谋臣,这几个人都是有资格参与到棋盘中来对弈的,只是身份上略有参差。

至于他韩德枢,和上面这些人相比毕竟不在一个档次上,在韩延徽身边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能够跟上韩延徽,聪明才智不在父亲之下,直到这时独自在外了,才晓得自己还差得远了。这个时候他在十字路口挣扎着,亟盼有父亲在旁指点迷津。

韩德枢一路犹豫着,等到快要抵达桑维翰府邸——石敬瑭特别许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我此次出使洛阳,是天下知闻之事,事后张龙骧也必定知晓。我若人在云州,还可以推托未与闻此间机密,但既作为使者来到洛阳,再推不知就说不过去。既然与闻,便不可不告,不告就是断了与张龙骧的联系,日后张龙骧万一真的一统四海,我连做降臣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心中斟酌的,只是要如何将机密告知天策唐军布在洛阳的眼线,机密之情又要泄露几分为宜。

天策的政治中心在哪里?

新碎叶城时代,安西流亡军还谈不上什么政治中心。后来到了疏勒,才算有了一个根据地,然后大军东征,安西唐军的政治核心也在不断东移。

从这个角度来说,天策政权直到现在都不像一个传统的汉家政权——那就是缺少一个扎根不移、四海仰望的首都!

正如耶律德光的大帐在哪里,哪里就是契丹的中枢一样,张迈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策大唐的核。更何况前不久郑渭也跑来了,跟着魏仁浦为了科举的事情、曹元忠因为孟蜀外交的事情也跑来了,杨定国代表国人议政大会巡视秦西诸州,并要在秦州建立议政会,也跑来了,一下子秦州大腕云集、巨头齐聚,成了天策大唐临时的政治中心。

中枢是移动的——这可是游牧政权的特征。真正的汉家朝廷可不是这样的!这也是范质一直以来急着要打下长安的重要原因,在范质看来,只有赶紧打下长安,让张迈登基坐了皇帝,这样才能让天下民望有依,四海归心。

至于打下长安之后,对洛阳范质反而就不着急了,若再取洛阳,将来首都是放在东面还是西面,可以再谈,大不了迁都,或者定成两都制度都成。就像大唐一样,天子从长安跑到洛阳,再从洛阳跑到长安,不会影响到什么。

但像现在这样,作为政治领袖的张迈总是游离不定,甚至在前线指挥作战,虽说深入下层普得民心军心,却总让天下读书人感到不放心。

而这一日,一封急报和一封密报从敕勒川和洛阳分别传来,此时已经深得张迈信任的范质,已得到与马小春轮值帮张迈处理机密文书工作——甚至涉及军事机密的文书——的职权,不过从敕勒川那边传来的急报分为两份,其中一份是薛复的亲笔信,根据上面的标示是要张迈亲启,所以连范质与马小春都不能拆看。

对照薛复的急报和韩德枢密报的内容,范质不禁吓了一跳。

契丹,或者说大辽,这是要做什么啊!

欺诈么?不像啊,无论是耶律德光还是韩延徽都不至于在国家大事上如此幼稚。

可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耶律德光究竟是什么意图!

第235章 饵无好饵

耶律屋质告别薛复之后,就走上了前往秦州出使的道路,然而在离开平安城之前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的侍从告诉他,平安城内有一个人求耶律屋质将他带走。

“人?什么人?”

“是一个云州人,自称是奚族,他说他本是云州城内一个畜医,半个月前,听说一支来自秦西的商队带来许多西域好东西,就去给他老婆买点稀奇货,不料那掌柜问了一些关于牛马疫病的事情后,就将他弄晕了,半哄骗半绑架地把他弄到了平安城。”

耶律屋质猛地想起在云州的时候确实发生过这件事情,当时也没当做一件大事,现在看来,似乎内中另有缘故,忙问:“现在人呢?”

“我们的人都被盯着呢,将军又不在,我们不敢擅作主张,那人是刚好觑了个空挡跑来跟我们说话,十分匆忙,说了没几句见我们没答应,又有人靠近就赶紧走了。”

“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当时很着急,口里含糊着,还说什么汗血宝马的病和这边马病不一样,他也医治不了,但那位将军就是不肯让他走,他想回家去,因听说我们是契丹,便来求我们,我们要问清楚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了。”

耶律屋质心中一跳!

汗血宝马?马病?汗血宝马出来问题?这可是可大可小的事情!

可惜,在这刚刚建立的平安城内,耶律屋质也没能安插间谍得到更多的线索,这个问题,只能暂时压下。

第二日薛复就派人来护送他前往秦州,临行前耶律屋质要求派两个下属回云州报信,薛复倒也没有阻拦。

从敕勒川到秦州,中间尚有千里之地,得渡过黄河,到达套南,在套南的中央,有一块广袤的土地,这里曾经水草丰美,是匈奴人的上等牧场,然而在唐初以后,由于过度放牧逐渐沙化,到了明清以后,这里逐渐变成沙漠——也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而在这个时代,毛乌素沙漠还未成型,但沙化现象已见端倪。

拥有历史远见的张迈,在夺取这片地区之后,趁机下令,将这块地区封锁起来,下令封山育草,这一带的降水量其实还算凑活,并不比敕勒川差,如果能够封山育草,恢复山林,几代人以后就有可能还原到秦汉时的自然环境,这对于关中的环境、对于黄河的积沙都有重大意义。

这个命令在当下执行得十分顺利,因为自大河套东北的府州,到大河套西南的兰州,在乱世之末都只能算是地广人稀,大部分的人口都愿意聚集在黄河沿线的膏腴之地,好地皮都还没开垦尽,自然不需要去环境相对恶劣的地方,所以张迈的这条政策执行得相当顺利,这片被张迈称为“毛乌素禁地”的地方,很快就成为有南北长达数百里的无人区——当然也不是彻底没有人口,只是人迹罕至。

商路行走,并不是直线距离最近,而要考虑沿途补给。当初薛复追逐契丹败兵,是直接跨越当时还没被叫毛乌素禁地的这个地区,但后来毛乌素禁地的指令下达后,由于沿途没有补给,商队就不再走这条道路,无论兰州还是秦西,都是先北上朔方地区(今宁夏),然后顺着黄河而下,坐船到达敕勒川,这已经渐渐形成一条新的商路了。路程上虽非最近,却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耶律屋质这时要去见张迈,同样要走这条道路,不过是逆着走,船只逆行就慢了很多,有些地段水流较为湍急,就干脆上岸。来到朔方地区,这里东有黄河,西有贺兰,人称“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者,最好的地区就是这一带,贺兰山挡住了来自西北的风沙和来自东南的水汽,降雨量甚至要比关中地区还要多,加上黄河带来的丰美土壤,故而有塞上江南之称。

张迈得到这片土地之后,除了安抚原有百姓之外,又将套南之地溢出人口都迁徙到这里,以及部分从东面逃来的难民,然而也仅仅九千余户,仅仅是唐朝全盛时期一上县的人口。

从朔方地区转而向南,进入秦西以后,人烟渐渐多了些,但也算不上繁荣。在和平时代和战乱时代,各个地方的人口是各不相同的,而且人口的变化也不一定和时代盛衰成正比。

以河西而言,这个地区在安史之乱以后,一度成为中原百姓的避战区,唐朝人口最集中的关中地区,不知多少百姓纷纷向这边逃难,这个过程持续了上百年,虽经过吐蕃之乱和异族统治,但相比于黄巢杀过来、朱温杀过去的地狱般的关中,河西、河湟地区至少还能活得下去,盛世平原乱世山,百姓逃到边疆之地,或者割据自保,成立坞堡,或者是窜入穷乡僻壤,或者是番化,成为半游牧式的牧民,最下等的是逃到边疆之地而成为奴隶。

因此,在这上百年见,河西的实际人口比起唐朝中期还要增加不少。当然在籍的人口是直线下滑——战乱期间,哪有官吏愿意且能够准确地统计户口数字?且那些拥有统治权的大族长们,也不想将家中的人口交出去。

而就河西内部而言,本来河西诸州的人口集中于东部的凉州,但由于战乱,到了唐亡以后,人口反而向沙州方向聚拢,尤其是汉族人,由于沙州有归义军的保护,那个地方便成了唐末以后的乱世桃源,并创造出了闻名后世的敦煌文化,不过经过数十年的生息,在外界大乱世、沙州小治世的情况下,这里的人口也膨胀起来,这也是敦煌沙漠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张迈收复河西以后,反而要从沙州迁出多余的人口来到甘州、肃州、凉州、兰州。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前,西北地区的汉族人口一直在番化,而在天策政权建立之后,除了番化的汉人很快重新归宗之外,又有大量的番人以及混血族群汉化。七年时间又多生了不少丁口,卫生条例的执行让境内的少年成活率大大提升,加上政权内部的稳定,吸引了不少来自高原甚至中原的移民。

在盛唐时期,出于逃税的需要,大量的人口转为隐藏户口,而在天策政权下,由于明户可以分得土地甚至牲口,而隐户在生活上会面临诸多不便,在现阶段纳税的利益损失远远比不上上户的长远收益,大量的隐户纷纷出现,再加上张迈与郑渭所做的户口工作比起盛唐时代更加细致,所以天策政权对户口人口的掌握还在天宝年间之上。

到三年前的天策四年,沙州有户三万三千余,口十六万七千人(这是河西唯一户口减少的州,原因在于人口迁出),瓜州有户二千五百余,口一万四千人,甘州有户七千四百余,口四万六千余,肃州有户五千四百余,口二万七千余,凉州有户两万八千四百余,口十九万七千余,兰州有户一万二千余,口六万三千多人,不算归附不久、尚处于半自治的河湟之地,再扣除掉屯聚于姑臧草原大营的职业军户,河西的凉兰甘肃沙瓜六州,共有户口约八万八千多户,人口接近五十一万。

到了今年若再普查一下人口,户口数量可能还会增加不少——人口的自然增长不可能很快,但隐藏户口的挖掘以及移民的迁入是构成人口增长的主要原因。

这些年张迈以此河西之地,再加上伊、西二州、新开河湟、朔方之地以及安西四镇和大北庭地区,便支持起这样浩大的战争,至于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那里隔得太远,对战争后勤完全无法有直接的支持。而印度地区所占之地之于天策,虽无属国之名,而有属国之实。在现有的条件下,天策政权对于河中与印度都无法进行直接治理。

河西地区是天策政权最直接的统治区域,其经济地位在天策全境之内正显得越来越重要,连年的战争虽然带来了不少红利,但也使得河西地区常常仓无积粟,若不是靠着丝绸之路的商业哺乳,财政早就破产了。

即便如此,大部分的军队在战余都得从事农牧业生产,骑兵必放牧,步兵必种田,轮值防卫的守军一年要分成三拨,真正全职业、只训练不种田不放牧的精锐,整个天策政权下不超过一万人。

张迈平居也常去种田、砍柴、放牧,可不是为了作秀而作秀,他不做个榜样,如何让战争期间已经在拼命厮杀、下了战场还需要承担庞大农务的将士们心理平衡?

可就是这样,境内也有老派的儒生认为张迈这些年是在穷兵黩武。

这是特殊历史时期下才可能产生的兵民状态,到了和平时代来临就无法持续。

因此得了秦西十州之地后,杨定国等无比重视,这里以前是关中地区啊。按大唐政制,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二万户以上为中州,二万户以下为下州。即便大唐灭亡之后,州县建制已与盛唐时期有所不同,但怎么说也是十州之地,又是人口极其繁庶的关中,那得多少人口!

不料到了这里才知道事情大是不然,这些年河西地区的人口不减反增,相反,秦西十州之地,人口却在锐减。尤其是在籍的户口,少到了杨定国大失所望。十州户皆不满万,经过去年冬天的统计,一共才六万多户,三十四万口。这还是靠分田等政策吸引之后所得到的户口数量。

“早知道如此,当初那三十万人就不该全数西送,直接在这里落地生根算了。”杨定国唏嘘道。

他说的是来自河东的难民,数量达到三十万之多的难民,在天策政权的安排下辗转西迁,形成了一次近乎奇迹的移民。这幸亏是河西商道已经通畅,从遥远的西域一路东征的天策唐军,对于安排民众行军又极有经验,他们帮助折从远将难民进行了半军事化管理,难民但求一条活路,需求也低,即便如此,这一番迁徙所耗费的粮食,也几乎不在这次关中大战之下。

最后迁徙到了轮台的人口大概有二十万,剩下的都在沿途八州(兰凉甘肃瓜沙伊西)落户了。而那二十万人也并非完全聚集在轮台,而是分派到北庭各个膏腴之地去落地生根。

“那倒不然,咱们要看得长远一些,秦西之地只要安定下来,不出十年人口就会有很大的起色。这边的逃户、隐户还是很多的,毕竟更近中原。番人的可汉化程度也远比西域为高。”张迈对远道而来的杨定国说:“但西域那边,却亟需汉家人口去填补啊,那里有很大的空白啊。没有人,占了的地方也会失去,迟早都是一句空言。那我们之前的血战就都成了无用功。”

杨定国点了点头,在大北庭地区,轮番大战使得回纥等族人口锐减,现在那里的土地与水草养活几十万人丝毫不成问题,也正是那二十万人的迁入,填补了大军东征的空白,才使得杨易能够率领数万大军,再无顾忌地进入漠北。

而且也得有这几十万人作为基数,西域的汉化才会成为长久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次的难民迁徙既是顺势而为,是难逢的机遇,若到国家转入治世,再要进行这样规模的人口迁徙,各种成本将是现在的数十倍甚至上百倍——这绝非夸张的说法。

张迈道:“当前最重要的,是要在秦西诸州将国人议政会议建立起来,我们要加紧把在凉兰行之有效的政治措施带到秦西,刷新这边的吏治,改善这边的民生,一旦民众的生活水平提了上去,关中其它地方就会向这边看齐,这比一百万大军都有用,更别说秦西的政治一旦上了轨道,我们的国力也将有极大的提升。”

杨定国但恨西北人口太少,曹元忠却觉得西北人口太多。在天策政权下,曹元忠近年来分管的领域渐渐倾向于外交。对孟蜀的外交攻势,就有他的功劳,而打通前往湖广、江南的商路,也有他的努力。

但关中大战后期,郑渭又将赈济秦西贫民的任务交给了他。为什么是他呢?因为赈济的粮食很大部分来自孟蜀留下的军粮,这是外交的战利品,是曹元忠指挥下争取来的,郑渭便将这个任务顺水推舟交给了曹元忠,但对曹元忠来说这却是个极大的苦差。孟蜀留下来的军粮虽然不少,但也挡不住成千上万饥饿贫民的分食。

与此同时,魏仁浦因要举行科举的事情,也来到了秦州。

就在天策政权各大腕纷纷聚集到张迈身边,本来已经沉静下来的军方事务,忽然荡起了涟漪,并有可能形成惊涛骇浪。

当耶律屋质还在前来秦州的路上,当张迈正与杨定国商议建立秦西各州的国人议政会议时,范质拿着几乎同时抵达的三封书信,来到张迈面前。

三封书信,一封是薛复的密信,火漆尚未开封,一封是薛复的公开启奏,还有一封是来自洛阳的密报,消息源头是韩德枢。

张迈先看了薛复的密信,脸上不动声色。再看薛复的启奏,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再看来自洛阳的密保,脸上的神色忽然丰富了起来。

“怎么了?”杨定国在旁边问道。

张迈沉吟着,这时郑渭、曹元忠、魏仁浦和郭威等四人也都在,正谈论着国人议政会议的事情,慕容春华、马继荣、安守慎和安审琦、杨光远也在房间里,不过在另外一个角落说着话,只是安审琦和杨光远不是会向张迈这边偷偷望过来一下。

安审琦和杨光远毕竟是新近归附,对天策政权高层这种亲近平民式的碰头还不习惯,他们刚一进门的时候,见到张迈就想跪下,张迈虽没阻止,但看到其他人随意坐下,如同串门一般后,就感觉自己的行动有些尴尬。

对安审琦、杨光远这样的降将来说,当前最重要的是怎么得到张迈的信任,而国人议政会议,则是他们融入到天策政权内部的绝佳途径。毕竟,国人议政会议的成员是要由各地选出,这些人自然会与安审琦、杨光远等地方实力派有所干连,以后也多半能成为他们所在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所以像安、杨等人,对于这个机构都大感兴趣。

范质看看周围,低声道:“元帅,是否到内室之中,议一下军机?”

他这是提醒张迈事涉机密,说话间安守慎有事出去,鲁嘉陵刚好进来,坐到了慕容春华对面喝茶,张迈扫了一眼屋内,此屋中,杨定国和慕容春华是新碎叶时期的元老,郑渭和鲁嘉陵是安西四镇的故人,曹元忠是沙州故将,随着沙州人口的播迁甚至代表了河西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利益,马继荣来自于阗的属国,郭威是河东武人,范质魏仁浦是中原士子,杨光远安审琦是秦西归降者的代表,聚在屋子里的这帮人地位或高或低,关系或亲或疏,却正是当下天策政权政治生态的缩影。

张迈沉吟了片刻,说道:“在这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这事不如就让大家来议一议。”

杨光远和安审琦都竖起了耳朵,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心中窃喜,脸上却没有明显表露出来。

曹元忠道:“到底是什么事情?”慕容春华等见状也围了近前,杨光远和安审琦也跟着众人的节奏走近。

张迈将密报交给范质让他收好,却将薛复送来的启奏往桌上一拍,道:“耶律德光派来了使者,就是那个耶律屋质,大概两三日内就会到达。他想和我们议和。”

慕容春华冷笑道:“现在求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当他们占上风的时候,不求和,现在处下风了,就来求和了?”

郭威道:“可有附加了什么条件没有。若没有任何好处,他们知道元帅绝不答应,也不会派耶律屋质这等重要人物来。”

“好处是有的,而且是好重的一份礼!”张迈在启奏上敲了一敲,道:“耶律德光好大的手笔,他要将燕云十六州拱手奉上,以换取我们之前暂时的和平。”

众人一听,倒有一般轻轻抽了一口冷气。

一下子就抛出燕云十六州,这个手笔,的确不小!

这可是一块可以媲美河西、甚至犹有过之的重要领土!在盛唐时期,当凉州还只有不到二十万在籍人口时,幽州的在籍汉族人口就接近四十万,此外还有番人接近四万。这个数字,与隋炀帝全盛时期大体相当,可知这是幽州人口的常态,而非突变。若将燕云十六州囊括起来,其人口规模与农业经济都非河西地区所能望其项背。

近百年来,燕云地区长期处于战乱之中,人口回落得很快,但就目前而言,仍然不是河西所能比拟。

更不用说燕云地区的战略地位了,在场所有人不是治政者就是治军者,谁心里不明白?

若说天策唐军这次有机会得到燕云,在场所有人都相信,但说契丹竟然要将燕云抛出来作外交上的交易筹码,在场所有人便都不能不感到诧异了。

“元帅,契丹抛出燕云,还有什么条件没有?”

张迈看了范质一眼。

“暂时来说,还看不到其它附加条款,”范质道:“这份急报,是薛将军发来的,薛将军与耶律屋质会面之后,就派人加急送来这份奏报,耶律屋质现在正在路上。就奏报的内容看,大概只要我们同意议和,契丹就愿意交出燕云地区。”

曹元忠喜道:“这桩买卖有得做啊!这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

张迈的脸色,却是一沉,曹元忠见张迈脸色一沉,喉咙就是一堵。

在场所有人中,郭威最是清楚,这一桩买卖,看似天策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但绝不是无本的买卖,其换取的就是天策目前整个大战略的转向,以及对辽战略攻势的延缓。这可是张迈殚精竭虑、甘冒奇险又付出重大代价才取得的局面!

除了郭威之外,在场其他人对此也有或深或浅的了解,就是曹元忠自己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因此张迈脸色微变,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鲁嘉陵道:“这虽不能说是无本的买卖,也会使我军军略有重大调整,但若在能够确保漠北大军安全的情况下,这个条件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契丹在回归之后,花了很大力气对漠北与河套地区进行骚扰性干预,导致张迈与漠北大军之间再也无法保持顺畅的联系,若迂回自西域而来,道路过远,毫无战略意义。但若能占据燕云,形势就会有很大的扭转。

临潢府地区位于东北与漠北的交界处,其位置已经偏向于东北,若燕云地区落入天策唐军手中,再加上敕勒川地区,就能对云州北面形成巨大的压力,步步为营蚕食而北,很快就能与漠北连成一片,契丹也将很难再干扰杨易与张迈的联系。

对薛复来说,他要与杨易会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下云州,而后向北,否则就是从云州西北部横掠而过,侧后方随时可能被契丹在云州的守军攻击,需要冒相当大的军事风险。

张迈问郭威道:“你看如何?”

郭威道:“饵无好饵!”

他不作过多的解释,但一句饵无好饵,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对契丹不信任!

张迈又转头问安审琦、杨光远,道:“两位觉得如何?”

安审琦和杨光远对望一眼,他们本来都打算这次只是旁听,尽量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免得说错话,但两人都没想到张迈会咨询自己,更没想到张迈会这么快问到自己!

但张迈会问他二人,却也正在情理之中。

安审琦本身就是晋北朔州人,杨光远则曾经用兵幽州,对于此次军事行动的地理方位,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明了于心。郭威虽然也来自河东,但他在河东时地位卑微,比较起来安审琦杨光远的资格比他老多了,安审琦杨光远在中原时地位高于郭威,其所能接触到的情报也就比郭威更深入更高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