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郭威这话,出现在汉唐余韵仍存、弱宋尚未成型的时候,就不能不让张迈无比讶异了。

在宋朝之前,华夏民族可从来还没诞生过战场上“汉不如胡”的观念!

即便是五胡乱华,那也是趁着汉人内乱而爆发,一个“乱”字已经阐明无余了。一等冉闵发出杀胡令,汉家男儿一震怒,中原胡人就是非死即逃的下场!但到宋朝以后,汉家的战斗力就一蟹不如一蟹了,纵然有明初的振作,却也不能扭转整个尚武风气的倾颓,到得最后,终于落得个“驰来北马多骄气、歌到南风尽死声”的下场!

张迈来自后世,知道这些不奇怪,但是能在这个时代就预见到这一点,郭威他难道也是穿越的么!

自己何其幸也,手底下竟然有这样人才!

“元帅!”魏仁浦道:“臣下的意思,并不是说不要军队,只是我们必须确保军队是可以控制的。至于四夷,在我们将漠北并入之后,就应该以教化为上,以图化夷狄为华夏也——此为上策;用谋略分化其部族,以夷制夷,此为中策;至于依靠武力对胡攻防,则为下策——需知刀棒杀得了人头,收不了人心。”

郭威哈哈大笑:“魏学士,你接触过多少胡人?莫拿着书本想当然了!那些胡种畏威不怀德,没有刀棒威吓,要想用圣人教诲就让他们顺从无异于痴人说梦!就算要运用谋略,但所有谋略都必须建立在实力之上,没有实力,一切图谋都将成为笑话,譬如驱虎吞狼,也要有能够让老虎顺从听话的实力才行!否则驱虎不成,反受虎害!因此国家军队必须保证战力强悍!”

魏仁浦道:“然则郭将军以为要如何才能保证国家军队战力强悍呢?”

郭威顿了顿,说道:“军队之战力,一在将领之谋略果敢,一在战士之勇猛善战,此二者断不可缺!强军出强将,反过来亦然,强将手下无若兵——但要从强军之中选拔出强将,则选材体制最重要;而要让强将带出强兵,亦要给他相应的权限与时间,不能等到临战之时,才忽然将一支弱旅丢出去,未给整训之时间,未给赏罚之权力,那时候就算孙吴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

魏仁浦问道:“将领如何才能有谋有胆?”

“谋略胆魄都在于磨砺。”郭威道:“将领要能谋,必须在实际对抗与斗争中磨练出来,在边疆日久,自然熟悉边情,深入敌人日久,自然知道敌情,这才是真正的知己知彼,不能读了几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就自以为能做军师;将要果敢,则必须从战场上杀出,视战争生死如等闲事,临事自然镇定,将领镇定,士卒才能信服,这支军队才能打仗。”

他看了范质魏仁浦一眼,又说道:“自古文臣怯于矢石,临战则惧,惧则慌,慌则乱,乱则不能谋,那时候就算他有诸葛之智又有何用?且将领本身若是慌乱,还如何让士兵信服跟从?当然,若班超、张须陀之辈,古来也不是没有,不过那是藏在读书人里头的将种,这等天才有是有,却是罕有,不能作为国家治军之常态。大部分有用的将领,还是要从军人里挑出来、从战场上杀出来。铁磨得久,自然成锋,人杀的多,自然成将!”

魏仁浦问道:“郭将军认为将从军出,那又如何保证战士之勇猛善战?”

郭威道:“元帅讲过一个卖油翁倒油穿铜钱的故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只是日复一日地倒油,最后自然而然就能使油穿过铜钱孔——这就叫‘我亦无他,唯手熟尔’!将士要善战,也没有其它的途径,唯常战尔!”

魏仁浦道:“郭将军如今已是天下名将,所言军事自有道理,但请问一句,若天下一统,再无战争之时,还如何使得将士常战?”

郭威嘿然道:“统一中原容易,要天下无可战之人可就难了。我虽然不怎么读史书,也知道汉朝前有匈奴后有羌,大隋前有突厥后有高句丽,大唐北则突厥,东北则高句丽,西则吐蕃,南则南诏——在汉唐全盛时期,也罕有再无战争之时,何况现在咱们天策大唐之地不过前唐陇右一道?现在就谈什么天下无可战之族,不嫌太早了么?”

魏仁浦道:“就算天下无可战之族遥不可及,可一旦中原一统,吴蜀归附,则这些可战之族,必然都在边疆了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么边疆之将士,日日常战,则必然善战,是吧?”

郭威道:“不错。”

魏仁浦又道:“那时中原则在太平之中,承平日久,纵然日日训练,以郭将军刚才的道理,不能常战,那还能保持强悍战力么?”

郭威的神色忽然有些黯然了下来,他刚才侃侃而谈,本来已经充满信心,但说到这里,隐隐已知魏仁浦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那却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不出他所料,魏仁浦果然问道:“那郭将军以为,到了那时,中央军队之战力比之边疆军队之战力将如何?”

郭威一时无言以对,魏仁浦道:“那个时候,便是外强中干!中央军队,弱不能战,边疆军队,强凌天子!”他猛地提高声音,厉声道:“汉之董卓、唐之安史,不就都祸从此出么!”

魏仁浦转向张迈,再施一礼,道:“元帅,臣下亦不是不知保持边疆战力之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能使此战力为祸,要消弭此祸,就必须保证这支军队由可靠之人掌权。否则就有如太阿倒持,军队战力越强,为祸越剧!”

郭威反问道:“那魏学士认为什么样的人才可靠?”

魏仁浦:“虎狐狼狈之徒、凶险狡诈之辈,不可用也——此董卓之所以乱汉、安史之所以乱唐!唯有忠孝仁义之谦谦君子掌军,才是国家之福、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君子?”郭威冷笑道:“若谦谦君子灭得了契丹、沙陀,就该请范学士掌兵于漠北,请魏学士统军向洛阳!而不需要杨鹰扬拖着病体北上搏命了!”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将来。”魏仁浦道:“郭将军今日所论,只是战时权宜之道,但魏仁浦所思,却是万古太平之道。郭将军如此执着,莫非是天下太平以后,仍然不愿交出兵权?”

这话说将出来,就连郭威也默然起来,不敢再说。有一些人臣大忌,就算是郭威也不敢不谨慎。

魏仁浦又道:“须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伐契丹,乃是大义所在,待强虏既平,则大将解甲,而后则多置田园美宅之属,受封公侯伯子之爵,安乐富贵,林下悠游,于自己则颐养天年,于家族则泽及子孙,于天下则共致太平!于君父则无叛乱之变,于臣下则有善终之福,君臣相得,使汉初韩信、唐初侯君集之事,不重现于本朝,岂非千古一大佳话!”

说着,魏仁浦向杨定国道:“杨国老以为然否?”

张迈听着,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杯酒释兵权”五字,但凡功高大将,最怕的就是震主,魏仁浦所描述的画面,对无称帝野心的将帅们来说,已是最好的归宿!

却见杨定国悠然出神良久,望向张迈,在张迈没有表态的情况下,这位国老喟然长叹道:“解甲归田,悠游林下,自是吾等之愿也!魏学士所言,大是有理!”

魏仁浦不愧是中原杰出智士的佼佼者,话说到这个地步,就连杨定国的心防也被攻破了。

张迈脸上却如井水不波,魏仁浦又问慕容春华等人,慕容春华和马继荣对视一眼,齐声道:“只要能看到契丹覆灭,天下一统,我等又夫复何求?”

曹元忠见状,也啧啧道:“若到天下一统之时,在下也乐于做一个闲臣。”

郭威看着本该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的武人们,转瞬间犹如山崩墙倒,然而他却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他对魏仁浦的话并不同意,但却无以反驳。

魏仁浦和范质也对视了一眼,一起跪下,范质道:“杨国老诚为贤臣,慕容将军马将军诚为良将,曹将军亦是忠臣!”魏仁浦接口道:“有如此忠臣良将,臣等为元帅贺,为天下贺,为黎民百姓贺!”

张迈转向郑渭,道:“你觉得呢。”

郑渭道:“道济他们在此事上的想法,早和我沟通过几次,我亦赞同。崇文尚儒之事,这次的科举,就可以作为一个起点,向天下昭告我新朝之志。而漠北那边,军政分离之事,也可渐次施行。可派一个文臣为监军,先期不用干涉过多,但要将体统慢慢立起来,到大仗打得差不多时,交接工作也就进行得差不多了。其实我们这样做,我相信杨易他们不但不会反感,因定下了日后去向,反而也会放心、安心。”

张迈道:“魏仁浦的一些建议,的确大有道理,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可以施行。科举要做,文化也要崇尚的。”

魏仁浦闻言一喜,又听张迈道:“而且我相信,若是让文臣代替武将领兵,的确能够在一段时间内稳定局面,从此消弭军阀割据之祸患,并保证边疆不会造反。”

郭威暗中叹息一声,只是不知该如何规劝,在某种不可说的限制下,他辩不过魏仁浦。

魏仁浦却是大喜,与范质等跪伏在地,齐声道:“元帅圣明!”

“我圣明?”张迈笑道:“这话我听着顺耳!不过…”他微笑不断,却是话锋一转,道:“我会崇文,但我不会抑武,非但不抑武,我还要尚武!我要将华夏的尚武精神,恢复到汉唐,甚至超迈汉唐,恢复到春秋战国时期,那种个性张扬、正大阳刚、浩气充沛的程度去!”

范质、魏仁浦都愕然起来,一时间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听张迈道:“国家的内政,我会与你们商量着来治理,至于军队,我断然不会交给你们这些文臣的!崇文抑武之风、以文驭武之制,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它发生!就是我死了,我的继承者只要还认我这个祖宗,也同样就不会让它发生!谁敢动摇它,就是背叛我!谁敢动摇它,就是叛国!谁敢动摇它,我就许天下人讨伐他!我要立法,我要定制,我要著书,我要定国本——让尚武之精神,渗入这个民族的血液中,直入这个国家的骨髓中!直到我的双眼所看不到的未来为止!”

他的语气仍然平和,但语意转变之剧烈,让魏仁浦一时之间几乎难以接受,竟有些失臣子仪地问:“为什么!元帅,为什么!”

“为什么…”张迈似在叹息地说道:“因为文臣啊,你们的名字是弱者!”

魏仁浦范质一阵哆嗦,一时无言…

我们是弱者…这是什么理由!

郭威的眼睛,却因为张迈这句话而亮了起来!

没错,那就是他想说,却说不出来,或者以他的立场不能说的话,但张迈却说了出来!听到这一句话之后,郭威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在大帐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最先明白张迈的意思!

第248章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完)

当张迈有如连珠炮般说出那番话来,只有郑渭有胆量将众人的疑虑问了出来:“你…你这是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张迈不答,却反问:“你们一直在说,国家应该重用文人,军队要交给文臣掌控才更加安全,我却要问一句,为什么文人掌军更安全?国家为什么要相信文人?而不相信武人?”

魏仁浦不假思索,就答道:“文士熟读圣贤之书,心中自有忠义与道德。不似武人,粗鄙不文,心无是非。”

张迈冷笑:“是么?但我却听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句来自后世的话,叫魏仁浦范质一时间嘴角抽搐,齐声道:“污蔑!这是污蔑!”

“是否污蔑,”张迈:“你找得出证据,我就信你。但我知道你找不到证据,正如你也找不到证据证明文人比武人更加忠诚。人就是人,无论文武,都可能忠诚,也可能反叛。说文人读了圣贤书,就心怀忠义,这种话…”他问郑渭道:“你相信?”

郑渭不答,因为他其实不相信。

张迈笑道:“你没法回答,因为你不相信,实际上,我也不相信!你们这里所有人都是明白人,估计你们内心其实也不信!但是,为什么你们还要我选择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

大帐之中,静了下来,张迈道:“没人肯说出答案么?还是都没想明白?也罢,那就由我来说吧。你们鼓动我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不是因为文人道德更高,而是因为…”

张迈的眼睛,从帐内的范质、魏仁浦一直看到鲁嘉陵和郑渭:“是因为你们文人没有造反的力量!是因为你们是弱者!”

这是无比刺耳的话!特别对文人们来说。但,又有谁能否认这句话?

张迈道:“君王能够放心使用文臣,不是因为文人们的道德,而是因为文人们的软弱!软弱者可能会坏事,但软弱者不可能造反!便要造反,也难成功!崇文抑武,就是选择信任弱者,而将强者圈禁起来!这,才是真相!”

魏仁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张迈的话,用佛家的话来讲,已是“直指本心”!

这样的话,别说说出来,魏仁浦甚至连心里都不会去想!他真的是在为国家考虑,他真的是在为君父考虑——至少在意识的表层,他是这样想的。但在意识的深层的?

或许,那里真的有儒士们也不肯承认的真实原因——所有托国家之大义而行的事情,内中得益的最终指向,却是一君!

本心为一姓一家之私也,弘论托一国天下之公也!

这就是帝王心术!

但是帝王心术,可以使用,不能明说啊!

这种事情揭破,对他张迈有什么用!

魏仁浦不明白,魏仁浦不明白啊!

一直跪坐着听文武辩论的张迈,这时忽然站了起来,拔出一把横刀,在众人惊讶中,出帐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战斧,张迈将横刀放下,战斧猛地一斩,呛的一声刀刃断折。

张迈丢了战斧,拿起横刀,就朝着魏仁浦刺去!吓得众人齐声惊呼!

魏仁浦见张迈来杀自己,竟然连躲避都不曾,就这样直挺挺跪在那里,受了张迈一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仁浦甚至都没有逃走的念头,心中只是在问:为什么!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以至于主上竟然要杀自己!

魏仁浦更不知道答案,众人更不知道。

但刀没有刺进去,因为刀锋已经被斩掉了啊!

张迈道:“看明白了吗?”

众人多有不解,唯有郭威道:“横刀无锋,虽然不能伤己,但也从此不能伤敌了!”

“不错,横刀无锋,对内固然是安全了,但对外也从此失去了战斗力。”张迈道:“道济,你的道理听起来是很好的,但其中却隐藏了一个最大的陷阱,那就是这种种打算,最终为的,都不是这个国家,而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我们!”

这四个代称,说的有些绕,但帐内哪个不是明白人,自然都听得明白。

“我”就是张迈。

“你”就是魏仁浦。

“你们”是包括魏仁浦在内的文臣,再加上张迈,就是“我们”,就是这个天策政权。

所有这些托言为国家为天下者的宏论,最后真正为的,不过是这个政权本身,而在这个政权内部若起矛盾,又是以最核心的君王本身的利益为根本依归。

张迈说道:“虽然你一直在讲,你的主张是打算天下一统之后才施行,但军队落到你们手上,不出三年,就会垮掉,做皇帝的人固然可以高枕无忧,可是横刀一旦去锋,我们本身也会成为弱者,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永远向弱者称臣的,草原大漠之中,东海西洋之外,一定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强者崛起。”

魏仁浦知道张迈并非要杀自己,慢慢恢复了理智,抬起头来,说道:“外敌犹如纤芥外疾,但武人之祸,却是心腹大患啊!若不以文驭武,难道元帅真要坐等安史之乱重演么?”

张迈道:“我的史书,看的没你多,但这些年来,也常听范质讲说史事。依我看来,安史之乱,根源不在武人!而在文士!祸乱的根由,不在尚武精神之逾份,而恰恰在于中唐以后,华夏尚武精神的衰退!”

魏仁浦的眉毛剧烈跳动了起来:“安史之乱的根源,在文士?”

“是,在文士。”张迈指了指范质,说道:“在范文素跟我细讲的中唐史事之中,我注意到了两件:第一,是李林甫议用胡兵代替汉兵,第二,是杨国忠堵塞了安禄山的上进之路!”

张迈问范质道:“为什么李林甫要用胡兵?”

“这…”范质犹豫了一会,才回答道:“因为彼时之汉家府兵,已不堪战…”

“为什么不堪战?”

“是因为承平日久,民不习战…”

“没错!就是因为承平太久,民不习战!”张迈道:“一千多年前,我们战国时期最杰出的智者就已经预言: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唐玄宗时,中原承平日久,尚武精神渐渐消退,最后导致中原失去了有效的兵源!所以才不得不大用胡人代替汉人从军。正如刚才郭威将军所说,将出于兵,当满边疆的士兵都是胡人时,那时候真派了一个文士去统领,就统领得动?安禄山之上位岂是偶然!”

张迈顿了顿,又道:“我华夏文武既分又合,自古有大能耐的武人,在外建立大功之后,归朝常得拜相主政,这就叫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既是一种传统,也是一种常态,商朝之伊尹,周朝之姜尚,汉朝之曹参、周勃、周亚夫,隋朝之杨素,唐朝之李靖,莫不如此。”

其实不止华夏,就是张迈记忆中的“近现代”,美国之艾森豪威尔,法国之戴高乐,也都是以军人身份最后执掌国政,成为总统。

张迈道:“那么绝了边帅上进之路,断其入相主政道路的传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范质叹道:“从安禄山…天宝十三年,玄宗欲拜安禄山为相,杨国忠恐安禄山入朝为相,危及自己的地位,所以进言阻隔。安禄山之反,此事恐是直接原因…”

张迈道:“安禄山是否胜任宰相一职,暂且不说,也不能说他拜相之后,东北的兵祸就一定能避免。但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军队,入主相府,屁股底下的座位一变,也难保想法也改变了。历史没有如果,安禄山我们暂且不谈,可说到眼前…”

张迈猛地高声道:“你们在谈到杨易的时候,个个都说什么解他兵权,怎么就没一个建议在他大功告成之后,让他入主政府,拜相执政的?”

在场所有文士无不为之哑口,就连郑渭脸上也是一红。

其实,郑渭倒也不见得真的如杨国忠一样,为保自己的地位而拒杨易于外,但是这时中原已经形成了对武将尤其是拥兵在外的武将猜忌过度的氛围,就连郑渭也在进入中原之后,竟然也受此影响也不自知。

而在没有张迈的“历史”上,这种传统也几乎是自安禄山以后而绝,宋朝的文人可以出外领兵,但是武人想要入相?那是绝无可能!

狄青号称一代名将,放在汉唐,未必就输给李、霍,但韩琦要敲打敲打他,随便抓住个理由,就要处死他一个得力部将,狄青来求情说那个人是好男儿,然后韩琦回答道: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为好男人,他算什么好男儿?然后就将狄青的部将给杀了。因此汉之卫青霍去病能驱逐匈奴,李靖李勣能征服漠北,而连自己爱将都保不住的狄青,其不能平区区西夏,又岂是偶然哉!

又如岳飞,若依古制,以其功业能力,亦可拜相,然而在宋朝的制度下,他却唯死而已。

在有张迈的这条历史长河中,这些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了,但张迈自己,却不能不铭记在心。

当范质和魏仁浦,因张迈的话而陷入思索之际,这次张迈却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与空间,他继续说道:“但是以上这两点,却都还不是武人为乱的根本原因。”

“那么,什么才是根本原因?”魏仁浦急切地问道。

他今天虽然屡受震动,但他并没有因为张迈不准备采纳自己的劝谏而沮丧,如果张迈如同桀纣那样为了穷奢极欲而拒谏,魏仁浦会觉得失望,但张迈却是在与他讲理,而且讲的道理竟都是如此深刻,深刻到了自己以前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步,以至于在魏仁浦心中张迈的形象变得空前崇高!甚至近乎神圣!

语气之中,竟然带着求教的心态,希望张迈能点出自己的迷津。

“刚才我说过,文人之所以不会为乱,是因为他们没有力量,同理,武将是否为乱,关键也不在于他们是否忠心,不在于他们是否道德,而在于他们如果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张迈道:“若成功可能性大,没野心的人也会生出野心来,忠孝仁义有何用处?若成功的可能性小,有野心的人也会变得没野心。若是不可能成功,那么造反就形同自杀!”

“我主圣明!”魏仁浦道:“可是除了以文抑武,还有什么办法能钳制武人呢?”

“钳制?为何要钳制?”张迈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而穷,武人的力量在于他所掌握的军队,但军队是由一个个士兵组成的,他们并不是将帅的手指。虽然军人的天性是服从命令,但那是对外作战时的说法,当一个将军要将屠刀转向内部的时候,他所下达的命令,就是乱命!武人要想军人们服从他的乱命,必须有符合士兵们的利益,才有可能驱动他们!所以武人要鼓动士兵造反,只有一种情况下才可能成功,那就是:国家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或者说,这个政权的利益和将士们的利益,背离了!”

“军队的根本在于士兵,而兵源于民。人莫不为私,就算最愚蠢的匹夫,只要还有理智,他就懂得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当国家的利益就是他本人的利益时,他自然会设法维护——不管是积极反抗乱命还是消极抗拒乱命。若国家的存在符合士兵们的利益,一个将帅能用什么去收买千军万马?但如果国家的存在已经背离了士兵们的利益,那他们还为什么要为这个国家卖命?”

“所以,我对杨易的信任,不是因为杨易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很自信!我很清楚,杨易在漠北就算想造反,无论龙骧军还是鹰扬军,都没人会跟着他的!为什么?因为这些将士在我手底下的日子过得都不错,他们家人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而且他们将来的日子还将更加不错,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如果造反,除了少数的将官之外,龙骧军和鹰扬军的大部分的将士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会比他们失去的东西多么?”

大帐之内,忽然静了下来。

但这不是一种诡异的静,而是一种平静安详的静。

每个人都看着眼前的张迈,他们心目中的天子,他们心目中的明君!甚至,是心目中的圣君。

这得是多磊落的人,才会坦荡到将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啊。

杨定国的心中也忽然充满了安宁,在国人会议上,他在张迈慷慨陈词之后固然老泪纵横,但事后细想,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是张迈故意使用的权术。但这一刻,杨定国彻底安心了!

他知道杨易没事了,他知道杨家没事了!

郑渭、魏仁浦和范质已经无话可说。

鲁嘉陵忽然双手合十,他已经还俗,但这一刻却仿佛看到了普耀的佛光,心中猛地感受到一片无边大光明。

而曹元忠则忸怩不安起来,就像一只老鼠忽然暴露于灯光之下大不自在!

安审琦在惊叹,而杨光远则是被彻底颠覆,他真的不大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天子”!以他的认知极限,他只能感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圣主明君啊!

不知什么时候,杨光远、安审琦等,也都跟着魏仁浦范质跪下了。

就连曹元忠,也有膜拜张迈的冲动。

张迈却猛地一喝,道:“都给我站起来!”

魏仁浦等人悚然起立。

张迈道:“先贤早已说过,国家要想长盛不衰,必须外有敌国外患,内有法家拂士。什么是真正的法家拂士?能叫国家的利益与民众的利益一致,使得我们这个国家人人自强,士兵有为国之心,文武有上进之路,这才叫法家拂士!而你们呢?给我出的是什么主意!是要用一群弱者,来替代一群强者!固然,这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武将没法造反,国民无力造反,正如杨国忠为了保住自己宰相的位置,断绝了安禄山进入中枢的希望,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宝座而愚民弱民,这都是为政者的私心在作祟!政府若存着私心,而想要国民大公无私,这何其荒谬!”

“唯有国家利益与个人的利益一致,然后才可能要求其军队抛头颅洒热血,但如果政府本身就是国家的叛徒,然后还要用什么忠君爱国之精神去要求抛头颅洒热血,那就是一句天大的笑话!若我张迈是这样的人,那我张迈就合该被造反!若我张迈的子孙成了那样的人,那国民就应该起来推翻它,重换一个新天!”

“帝王心术者喜欢用弱者治民,用弱者治军,软弱的官员带出来的百姓,怎么可能强悍?柔弱的武将带出来的士兵,怎么可能勇敢?但他们还是宁可养百姓如羊,而不肯让国民成长为狼。尚武精神的失去,根本原因,就在于为为帝王者企图愚弱其民!帝王心术者选择弱者而猜忌强者,并准备将这种猜忌变成一种制度,然后在制度化数百年之后变成一种思想传统,阉割得整个民族再也无法在外族面前抬头。”

“但是这个世界,残酷犹如丛林,我们民族的周边虎狼遍地,在我们的周围立起一道篱笆,你们就以为自己安全了吗?篱笆终究只是篱笆,拦不住真正的虎狼的!我们唯一的出路,不是立起篱笆,而是将四封之内的国民,变成虎狼!”

“养民如羊,不如使民如狼!使民如狼,最多不过反噬自身,将来对我张迈取而代之;养民如羊,却是自己吃肥了,等待外族宰割!在这个遍地虎狼的世界!这座花花江山,我张迈宁予国人,不赠外族!”

“如果大家需要我张迈来做皇帝,我不介意做皇帝,但我这个皇帝,不追求什么万世一统,我要做的,是带领大家冲出限制住我们这个民族的藩篱,我要给予我的人民武器,让他们拥有武力。我不但要给予他们武器,赋予他们武力,还要给他们精神上的力量!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国家的利益所在,使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为国家做什么,也使他们知道国家必须为他们做什么!”

“那时候,国民和士兵们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那时候,如果任何人还要推翻我,而且他拥有这个实力,那就让他来试试吧!我不会假惺惺地将国家拱手相让,但我允许他的挑战!”

第249章 全面缓冲期的到来

天策七年,春。

这是一个不应该兴兵的日子。中原连番大战已经拖疲了整个国家的国力,更何况去年的关中大战更是刚刚止息,春天更是万物经过寒冬之后开始生长的季节,要想让国家休养生息,就必须停止一切可能破坏农业生产的活动——更不要说兴起大兵了!

但石敬瑭还是大举行兵!因为他有一个大义名分:收回燕云!

燕云当初“借给契丹收税”(石敬瑭的说法),如今则要收回,收回国土,义不容辞也!

这时燕云落入契丹手中为时日浅,燕赵之士无日不盼国土重光,因此石敬瑭一在朝堂上提出此议,武将们便异口同声,将文臣的声音都压下去了。

没钱,那就筹集啊,没粮,那就强征!

有什么事情,比国土光复、金瓯无缺还重要的?就是苦了百姓一段时间,也必须收回燕云,不然等契丹改变了主意,那时候要从河北平原、汾河河谷仰攻地势较高的燕、云诸州,可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付出多少代价了!

所以,石敬瑭的命令迅速得到了贯彻,就连冯道也劝不住。

大军分三路出发:

第一路,出河北,为东路,进驻幽州,由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杜重威统领,杜重威既是军中宿将,又是石敬瑭的妹夫,正所谓既亲且贵。

第二路,出河东,为西路,准备进驻云州,由太原留守石重贵统领,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其父早逝,石敬瑭就将他收为养子,河东是石敬瑭的发家之地,太原是整个河东的核心,石敬瑭兵发洛阳之后会将太原交给他掌管,信任程度不问可知。

第三路,仍出河北,但行军路线却位于两路之间,为中路,既定的目的地是燕、云之间的蔚州,作为东西两路的接应——这一路人马数量不到一万人,却是清一色的骑兵,核心部队尤其有名,乃是三千白马银枪的骑兵部队,尤其是主力千骑,乃是清一色的白马,主帅高行周,其父乃是后世演义中有“五代十国第一名枪”之称的高思继,高行周子承父业,威名赫赫,号称中原骑将第一。

只可惜去年汗血骑兵团的表现太过突出,那是直破契丹、几乎要擒胡主耶律德光的威势啊!尤其是中原士人渐渐承认天策亦为中国之后,更是在声势上将高行周压得死死的,因有汗血骑兵团之称,说书人口顺,就将高行周所部称为“白马银枪团”,而且渐渐竟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甚至白马银枪团内部兵将也接受了这个名号。

这个名号听来也煞是威风,奈何有汗血骑兵团在前,这白马银枪团的称呼就有几分附骥尾的山寨感觉,所以高行周面子上没说什么,内心深处却对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三路人马,东、中两路就食于河北,河北远离关中,在去年的关中大战中受到的影响较小,倒还勉强可以支撑起两路大军,西路则是以太原留守军队为主力,从太原到云州,距离不远,若不发生持久战斗,耗费粮食倒也还在可以承受的程度之内——这个后勤补给方案,是冯道竭力争取后的结果,即便如此,仍然要从山东调粮进入河北,从河南调粮进入河东,又从淮泗调粮进入河南,以弥补大军行动所造成的粮食缺口。

这一动,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原各地登时纷扰,百姓还没从去年的战争创伤中恢复,又再次陷入新一轮的苦难中了。

三路大军,分路北进,到了燕云之后,将由杜重威镇守幽州,由石重贵镇守云州,若发生大战役,则石重贵要受杜重威的节制。

杜重威从洛阳出发时,石敬瑭亲握其手,咛咛叮嘱他此去必要以规复领土为最重,契丹有什么要求必须尽量满足。

当杜重威出发时,曹元忠和耶律屋质也从秦西出发了。张迈也是握着曹元忠的手,说的却道:“此去契丹,一切相机行事。”

这时候的曹元忠,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问道:“辽主的意图如果与我方条件有所差别,元忠能做什么样的主张?”他这是在问自己的权限了。

张迈道:“我们长远的目标是海内一统,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有时候走得慢反而走得远。当前甘陇正在休养期间,是没法发动大战事的。只要能保住目前的战略优势,一段时期的平稳对我们更有力,等到我们蓄力完满,那时候再雷霆爆发。”

曹元忠点了点头,但目光中仍然有疑问——他要知道自己具体的权限。

张迈沉吟着,道:“若杨易和薛复有机会会师,你有机会见到杨易,就由杨易、薛复和你三人共议北面攻防大略,只要符合我们长远目标,千里国土的进退都由你们三人共同决定!”

曹元忠道:“那在那之前呢?”

张迈笑道:“在我们的军队现在已经占领的地区之外,随你买卖。”

曹元忠大喜,这句话授予的权限可就大了!张迈都没有要求他必取燕云,这就给了他很大的挪移空间。当然,曹元忠野心也不小,在他看来片言而得燕云,这场大功劳虽不如杨易,只怕还要压薛复一头了。

杜重威和耶律屋质虽然几乎是同时出发,但军队行走的速度和使团行走的速度自然完全不同。

曹元忠知道洛阳那边也在争取燕云,耶律屋质归心也切,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同心,反正张迈没要求要对耶律屋质的行动做多大的保密限制,他们干脆就骑马直奔黄河边,然后坐船顺流而下,这次比来时更快了,数日就抵达套北,再转乘马,没多久就倒了平安城。

这一回薛复没让耶律屋质进入城内,整个平安城已经进入半战备状态了,耶律屋质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留意。

曹元忠入城,代张迈致犒劳之意,薛复道:“本来应该设宴好好款待曹兄的,不过我看曹兄现在也心不在此,不如就等大功告成之日,我们再置酒祝贺!”

曹元忠笑道:“好!”又看看周围氛围宽松,和从城外看起来剑拔弩张的情况大相径庭,道:“薛将军这整装待发的样子,是做给耶律屋质看的?”

薛复笑道:“我提前一日收到了元帅的来信,知道曹兄要入契丹议和,议和议和,打到他怕才好和,所以故意摆出要打的样子,到时候曹兄才好跟契丹人要价。”

曹元忠见薛复虽笑,眉宇间却还皱着,请薛复屏退旁人后,才道:“薛兄,此次小弟入契丹,你可要小弟怎么配合你的战略?”

他若要薛复的军事行动配合他的交涉,定然招来薛复的反感,这么一说,却让薛复欣然起来,但曹元忠仍然注意到薛复眉间的锁扣没完全打开。

“曹兄但按照元帅的吩咐行事就是了。我这边会尽量配合曹兄的需要。”

曹元忠道:“薛兄,这段时间北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薛复沉吟不语。

曹元忠道:“薛兄,你的战事,我的交涉,是一文一武的配合,你若不肯明说,叫我如何入辽?”

薛复犹豫再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汗血宝马,出了问题。”

曹元忠惊道:“什么!”

薛复叹了一口气,道:“跟我来。”带着曹元忠骑马出了平安城,来到阴山下一个隐蔽的牧场,这个牧场好大,放眼望去,青青嫩草已经吐芽,上千匹汗血宝马散养在山坡下,许多牧人正分头照料——这些牧人有一半以上就是汗血骑兵团的骑士,汗血骑兵团的构成比较特殊,基本上他们既是战士,同时也是最熟悉汗血宝马习性的牧人。

而被他们照料的汗血宝马,就连曹元忠也看得出精神倦怠,没什么精神,惊道:“是马疫吗?”

“还不是很清楚。”薛复道:“可能是水土不服之故,也可能是去年长途奔袭得太过,从去年冬天到开春,汗血宝马的精神劲一直不如从前,具体原因,还没完全查出来。按我大宛畜医国手的说法,今年之内最好别乱动,挨过了这一劫,以后兴许就没事了。但要是再勉强进行剧烈的战斗,只怕参加战斗的战马,十有八九都要病倒!”

说到这里,薛复的眉心锁得更厉害了,长长一叹,道:“去年入冬以后,敕勒川前往潢水的道路被冰雪封锁,再则契丹还有一支人马在云州威胁我的侧翼,当时我也无力北上,所以早将预定的作战时机定在今年夏天——我估计杨易将军也必如此。但现在出了这个问题,只怕汗血宝马没法参加此次潢水河畔围剿契丹之役了。”

曹元忠这时知道薛复为何眉宇之间难以欢愉了,问道:“消息掩盖住了没?”

薛复道:“出问题的汗血宝马,接近三分之一左右,覆盖面太大。其它汗血宝马,也不知道是否病隐其中。我虽然已经尽量掩盖,但也难保没有蛛丝马迹泄露出去。”

曹元忠道:“若是如此,那我燕云之行的交涉之略,可就得重新斟酌了。”

薛复道:“我倒是觉得,应该强硬些。”

“强硬?”

薛复道:“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曹兄在辽主面前露怯,只怕反而会被窥破我们心虚。汗血宝马虽不能战,其它马种仍足以支撑骑兵团的,只是未能如往昔之迅疾,战力大减罢了。我守御有余,曹兄那边要想片言而取燕云,怕却是难了。”

曹元忠哈哈一笑,道:“薛兄原来也精通外交之道啊,若你不是我天策大唐的方面大将,也来争这使者的话,我这个闲人可就得让贤了。”

薛复哈哈一笑,但笑归笑,却带着几分勉强,他是大宛的王子,汗血宝马的血脉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这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忧怀是伪装不出来的。

曹元忠回到平安城已经是第二天,他也没跟耶律屋质说什么,两人会面后各率随从,由薛复派人护送,进入云州境内。这时候杜重威才过秦州。

过了长城旧址后,耶律屋质笑道:“在此之前,我是客,到了这里,曹兄就是客人了。我定然好好招待,使曹兄宾至如归也。”

曹元忠脸色一整,不悦道:“这里本来就是中国故土!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耶律兄,你才是客!只不过此地暂时被你们窃据罢了!”

旁边几个契丹人听了都感不悦,心想在秦西任你们自大张狂也就罢了,来到我们的低头还敢这么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