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当了!”

刚才唐军能够那么迅速地突破木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撒割在火势已不可控制之后下令军队迅速撤入第二道土墙之内。当唐军从还在燃烧的木墙缺口冲进来时候,两千渤海弓箭手已经待命!

“射!”

这是近距离的瞄准射击,造成的杀伤极其惨烈,只第一轮就同时有二百余人落马!

冲入木墙的兵马都是漠北部落军,本身不具有遇难而上的顽强,眼看陷入危机纷纷外逃,结果撞上了后面还陆续涌来的骑兵,三个漠北千人队登时混乱起来。

牛心砦大门洞开,五千回纥奔杀了出来!

回纥是契丹的亲近之族,在辽国是战斗力不逊于奚族的军事力量,天策唐军轮台一战不知杀了多少回纥人,之后占据西域,夺了回纥人认为的“应有之乡”,这是杀亲之仇、灭国之恨!因此和别的族系不同,这批回纥不但装备精良,战力强悍,而且面对天策唐军时更带着浓烈的仇恨,作战意识无比强烈。

眼看三个漠北千人队回冲,局面已处在失控边缘,孤儿军的都尉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果然是没那么容易呢!”柴荣却表现得好整以暇,这让校尉们都有了信心。

“锥行两翼,果然是有强军的,我就说,这个砦子怎么会那么好破!”

“那现在怎么办?”

胡营三勇士,都已经叫吼着上前增援了。

但柴荣看看已经败乱的三个漠北千人队,离作为核心战力的三千人马还保有一段距离,果断下令:“退!”

两都尉、三勇士都愕然,两都尉想都没想就执行了柴荣的命令,三勇士却还忍不住问:“为什么要退!我们还没输!”

“我不会等到输才退!”柴荣脸色一沉:“还有临阵之际,不许质疑将令!你们未经正规军训,这一次我饶过了,但我不容许有第二次!”

回纥人要利用败兵冲击柴荣阵脚的打算没能成功,两府孤儿军和三个勇士营并没有上前增援投入到混乱的战斗中,也没有吓得转头逃跑,而是缓缓后退——能够在战场上退而不乱,在冷兵器时代就是精锐的象征了,且柴荣后退的方向不是正西,而是西南。

三千漠北败兵是自然而然地向西退去,而柴荣则向南而退,当退出二三里地之后,就看见三千漠北部落军在自己面前向西败退,回纥人追着败兵,发现不但没能以敌人败兵冲击柴荣阵脚,反而是被三千漠北部落军牵着鼻子走,若再追击下去,就要将自己的左侧卖给柴荣。

但如果转而向南,那么之前放弃木墙换来的战果就白费了——那三个漠北千人队虽然败而未溃,有孤儿军将兵作为他们的骨干,若给一点时间,仍可集结,而中途转向去攻击严阵以待的柴荣,就算兵力上有优势也不见得能占上风,一时之间,撒割竟陷入了两难。

耶律安抟就没柴荣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没有遇到敌人,却比遇到敌人更加郁闷。

耶律安抟率领万骑渡过了狼河,向东北迂回进兵,和柴荣一出手就攻击牛心砦不同,耶律安抟并没有去攻击契丹的防线,而是更大幅度地奔向东北,完全绕开沿线的砦子与哨岗,一万骑兵,两万战马,还准备了三顿干粮。

负责契丹左翼防线的课里,用千里镜监视着耶律安抟的行动轨迹,马上判断出他的战略意图。

“要想大迂回,绕到我军之后么?”

以前唐军作试探性攻击,只要越过狼河,上京马上派出拦截兵马,从来没让唐军的斥候越过雷池界线五里。但现在耶律安抟是以万骑进发,五里、七里、八里…

辽军的右翼堡砦防线,从上京而斜向东北,哨岗、堡寨彼此接望,长达二十余里,耶律安抟要想从外围绕过这条方向,就得向东北偏正北行军,至少要行六十里地,才可能绕到辽军的背后。

耶律安抟一路走,一路等着辽军派人来阻截——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他不相信辽军会放他们安然抵达其背后。

但他们一直前进,课里却完全没有派兵阻截的意思,一直走出二十余里,就发现形势不对!

契丹没有派出兵马阻截,但道路却变得越来越难走。分布在上京右翼堡砦防线的外侧,泥土都被挖松了,一开始,还只是觉得踩上去犹如烂泥,到后来,干脆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坑!

放眼过去,眼前不知多远的地面全部坑坑洼洼!就像中原人刚刚犁过的田一样,有些坑大,有些坑小,坑小的让骑士觉得左右摇晃,坑大的就能直接把马腿坑折!偶尔一些巨坑,能将耶律安抟所部连人带马吃进去!

这他娘的就是汉人对付游牧民族的坑爹办法!

在张迈那个时空,没能收回燕云的宋人,就是这样在河北边境地界挖了这么大一片地区,美其名曰“限北马之蹄”,而现在,韩延徽竟然提前把这个办法想了出来,并反过来用于对付天策。

长远来说,这其实是没什么作用的,给敌人个把月时间肯定能找出应对的办法,所以大宋将此计定为常例,根本就没能延缓他们灭亡的步伐。但耶律安抟显然没那么长的时间。今天已经是决战之时,就算战争激烈,持续到下午,持续到黄昏,甚至持续到夜里,但也不可能给耶律安抟十天半月。

就在耶律安抟郁闷之时,开始有战马拉稀——不是一匹两匹,而是成群的战马不可控制地拉稀!

耶律安抟这才注意到,这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并未铲草,战马在坑洼之地行得缓慢,偶尔就会顺嘴吃几片草叶,他跳下马来,发现草叶之中,遍地撒着一些豆子,鬼知道那是什么豆子!但战马忽然拉稀肯定与此有关!

“该死,该死!这种阴谋诡计,一定是汉儿的手段!”

他猜得没错,课里手中所掌握的,就有一支五千人的汉儿军队,这一片坑马地界,就是他们的杰作。耶律安抟只要下令全部下马,绑紧马嘴,以人牵马,慢慢地肯定能走过这片地界。

但这样走过去,至少得走到天黑!

耶律安抟被迫下马的同时,上京城西面,大辽八万主力也已经集结完毕!

这几乎就是大辽的“最后兵马”!

大辽的精锐,大辽的愤怒,大辽的仇恨,大辽的希望,都聚集在这八万人身上。

耶律颇德作为这支军队的统帅,深藏阵中,倒是位于八万人最前面的拽剌铎括,身高一米九几,黑龙又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头,就算放在这个开阔的平原上,也是无比扎眼,所有人都望着他,他作什么行动,就是全军的指南!

李膑指着这人对参军说道:“传令,灭了此人,赏百级之功!”

远处,契丹已经传出号令:“下马!”

已经集结完毕的辽军,从拽剌铎括开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片成片地顺势矮了一半——不片刻间,八万人就下马完毕。

然后,黑龙在拽剌铎括的牵引下前行了。

“离敌尚远,牵马前行,以养马力,三箭之地,上马慢行,以为逼迫,一箭之地,纵马冲锋,以溃敌阵!”

这是漠北骑兵作战的常识,但李膑看到契丹到了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如此沉稳的法度,心中更是忍不住暗暗担心。其兵马如此威势,而气度如此沉稳,这已经不是关中大战时的那支军队——虽然是同一支人马,甚至可以说比起关中大战时还有所削弱,但惨白过后的契丹显然已经痛定思痛。这样的敌人,才是最难应付的强敌!

拔野的九千兵马,没有骑射,甚至没有强弓手,面对缓缓逼近的契丹毫无削弱的办法,只能僵僵地在那里等待着对方发起冲锋——他也明白契丹会怎么做,但这是完全硬碰硬的战法,毫无取巧的余地,除了硬着头皮上之外,拔野想不出任何办法。

“上马!”

三箭之地了,最前面的契丹骑兵,就像倒带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高了一半,当上马的人数达到万人时,整个契丹前军就如同一个箭簇一般。

随着拽剌铎括一声暴喝:“冲!”

腹心部万骑便一起放开了马蹄,大地震动起来!

没有战鼓,万马奔腾的威势,却比战鼓更加震慑心魄,这是晴天,但那轰隆的响声却仿佛上万个惊雷一起爆发!

拔野并不是胆小的人,但在这威势之下也不禁脸色苍白!

这就是契丹啊!

那个威慑了北方二百年的强者,那个统治了漠北数十年的民族!

整个战场所有漠北部落军都吓傻了!

去年契丹的挫折让大部分人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契丹不行了!

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契丹何曾不行了!这个强大的王者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大,甚至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双方尚未交锋,但扑面而来的杀气,已经让所有投降了天策的漠北部落军立足不稳。

拔野有九千人,但至少有八千人看到这场面就像当场逃跑!

天策中军的两翼有四万人,但这四万人至少有三万都在仓皇西顾!剩下的一万也完全没有了作战的意志,只是愣愣地等待着,仿佛坐等狼群挑选肥瘦的蠢羊!

整个战场,唯有鹰扬与龙骧屹立不动!

一支奇特的兵器,天策军战争的核心竖立了起来!

那是槊!

坐在薛复所赠的汗血宝马上,再加上杨易的半身之高,已经超过一丈,一丈八尺的长槊竖起,那就是三丈有余的高度!

战场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那支长槊——那是杨将军的槊!

这支树立起来的长槊,定住了数万汉家男儿的心!

杨将军就在那里!

昨天晚上,当契丹唱起思乡之歌,大唐的男儿们情绪受到感染,有所软化。

但当此刻面对强敌,所有天策唐军却都兴奋了起来!

这是汉民族在这个时代最强悍的一群男人!

他们有感情,因此会有软弱的时候!

但他们却更有勇敢,在契丹人的威势之下,展现的不曾有一丝的恐惧,而是让对面的强敌引发了他们嗜血的记忆!

吾大汉也,岂是食草之奴!

吾大汉也,本是嗜战之雄!

整个黄河流域是怎么来的?

是杀出来的!

整个长江流域是怎么来的?

是杀出来的!

西域是杀出来的!

岭南是杀出来的!

昨日的漠北,一样是杀出来的!

今日这个临潢府不会例外,也将要杀出来!

然后是东北,是蛮荒,是海外,是整个铁蹄可以抵达的世界!

“嗬嗬嗬!”

“嗬嗬嗬!”

“嗬嗬嗬!”

奇怪的喉音在数万人之中引发,先是在天策的中军发动,然后是右军石坚麾下的七府龙骧铁铠军在响应!

然后,是一种对草原人来说很奇特的秦地腔调:

“战,战,战!战!战!战!”

这是来自铁血大秦的余音,这是来自故汉旧唐的余韵,短促而有节奏笼罩整个战场,哪怕面对契丹的铁蹄震响而丝毫不落下风!

大唐中军丝毫不动,但在漠北部落军的错觉中,却仿佛看到他们膨大起来,迎上了契丹!

所有的漠北部落都愕然了,他们直到此刻才忽然觉得,在这个战场上,他们虽是士兵,却恍如看客!

在两大强族的对决之中,真有他们能够影响左右的余地么?

一箭之地!

契丹前锋终于开始急跑,然后迅速逼近,几乎没有停留地,契丹腹心部轻而易举就撕裂了的拔野所部!

拽剌铎括手一挥,不用砍而用砸,将巨斧的斧背当作铁锤用,挡在前面的漠北骑兵就在巨斧之下半边身子变成了肉泥!这是契丹先锋第一功!

九千人,在腹心部的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宣纸!在差距巨大的实力面前,拔野脆弱得连阻遏对方一刻都没能做到!

锥行阵神威初显,直将漠北部落军当作无物地完成中央突破,直奔天策中军而来!

只有那根树立起来的长槊之下,才是值得他们奋勇的对手,只有杨易麾下的男儿,才是值得契丹为之死战的敌人!

第270章 上京会战(四)

时间,回到两天之前。

夜。

潢水南岸,满地的尸体!

竟然是薛复。

薛复一脸的疲倦。

正如石晋、天策在关中大战之后都陷入财政危机,契丹的人力物力也捉襟见肘,面对天策的双面攻势,耶律德光只能重点防备,除了安排得力人员于东北,压制可能造反的女直、渤海外,便将迎战兵力集中于上京,牵制兵力则分配在幽州、云州和潢水南岸。此外的广袤地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空虚状态,薛复率三千骑,三人一马,轮流换乘,过鸳鸯泊后至狗泊,然后又挺进羊城湖——这里是滦河的上游,滦河在这里打了个弯,会先向北流淌二百里,然后向东,再折而向南。

薛复让疲兵休整期间,让部分兵马驱赶当地牧民拔出羊城泊牧场的木料,扎木成筏,一日后顺流而下,在滦河折而向南处登岸,绕过了有一定人口的松山州,奔赴潢水,在向导的带领下,行数百余里几乎如入无人之境,全城近乎直线,幽州的快马传递,都还赶不上他奔袭的速度。

到了潢水附近,九千战马因过度疲累而废弃了超过一半。

而幽州那边得到薛复抵达鸳鸯泊的消息已迟了一日,快马连夜送信出关,须向东北走密云,出长城旧址,走百余里抵达滦河中游的北安州,渡过滦河,向东行一百五十里至神州,再二百里至榆州,折而向北百余里,抵达辽国的中京大定府,然后再经恩州而进入松山州境内。然后再由松山州向北前往潢水。这条路沿途都有州县,但在路线上比薛复所走长了一半。

或许是上天保佑,或许是向导得力,这一路薛复没出什么意外,接近潢水南岸时,就在众人准备歇一口气,一点火光从东南方向传来,向潢水南岸靠近。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薛复盘算着时日,臆测认为那是信使,于是他不顾士兵疲倦,组织了一千个还有行动力的精锐,让其他人马就地休息,自己率领千骑在黑暗中跟着那点火光,冲入了毫无防备的军营——潢水南岸的营寨这些日子一直防备的都是来自北岸的袭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对付丁寒山上,对南边既无戒心,也无余力顾及,这一下便被薛复打了个措手不及!

到了天亮之后,看着满营的尸体,幸存的八百汗血骑兵无不后怕,也亏得薛复判断准确,尾随信使进行突袭,否则以潢水南岸长达数百里的连营,虚虚实实,薛复就是想攻击也不知得从何下手!

汗血骑兵团至此已无比疲惫了,但当昨夜没有参加夜袭的后续兵马抵达后,薛复就下令渡河!

潢水北岸清野了,但南岸却备有船只木筏的。当丁寒山看到有军队渡河而来时,不禁愕然。

“难道契丹准备反守为攻了?”

然后就有人惊呼起来,指着当头的一艘船上高叫:“看!看!那是什么!”

丁寒山移动千里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

矗立在船上的,竟是赤缎血矛!

“赤缎血矛!汗血骑兵来了!”

整个潢水北岸瞬间沸腾了起来!

南岸的契丹兵怎么了,这时候管它去死!

汗血骑兵团来了!

老家的援兵来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

整个勘筹营发出了震天吼,丁寒山兴奋无比地迎了上去,但接到薛复后,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上京打得怎么样了?”

丁寒山一愕,马上答道:“我们一直等不到南边的消息,大都督已经决定明日开战!”

薛复吃了一惊,丁寒山道:“我这就快马向主营禀报!”

“从这里到上京城外,需要多久?”

“轻骑快马,一日一夜可以抵达。催得快的话,明天中午大都督就可以…”

“那来不及了!”薛复打断了他,说道:“临阵报变,不如不报!那会乱了大都督的心!”

丁寒山道:“那怎么办?”

薛复只沉吟了片刻,便道:“从现在开始,我接掌上京以南所有军事大权!”

丁寒山愣了一愣,便道:“是!”

薛复又下令:“还能行动的一千八百汗血骑兵团,全部换马!与堪筹营、龙骧铁铠军第六府,直接北进,其它漠北部落,全部随行,不用通知大都督了,直接奔赴上京战场!”

这时他的队伍已经很疲惫了。在步兵时代,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

换了骑兵,这个距离不会超过三百里!故而当初曹操追击刘备,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之后便进入诸葛亮对孙权说的那句评语: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后唐时代的骑兵,在这方面比起三国时代并无明显的技术跨越,丁寒山看看薛复的人马,忍不住就想劝诫,但薛复还是果断地下令:换马!

他所带来的战马,在渡河之后死伤废弃已经超过七成!剩下的还活着,几乎也都不能骑了。幸好丁寒山这边带来的战马,就是匀给薛复之后也足以保证一人两骑!

“不用发什么信号了!丁寒山带路,马呼蒙擎赤缎血矛,直接去上京城!”薛复也换下了战马,喃喃道:“希望…还来得及!”

上京的会战,这就是一场大东北亚的族际大会战!

阻卜、敌烈、室韦、渤海、奚族、女直…当然最重要的,是汉与契丹。

他们或在唐军旗下,或在辽军旗下,在各自的阵营中为各自族群争取今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命运——通过这场战争!

大族如果输了,会被奴役,小族如果输了,可能就此灭族!

只有一个民族是超然的,就算她输了,也还永远都有翻盘的机会。

“那就是汉人!”在上京通往东北的道路上,大辽的太后述律平,正在给耶律德光的长子,十一岁的寿安公耶律璟讲述分析形势。

述律平对孙子说道:“这是汉人让人切齿的地方,这个可恶的民族,似乎从开天辟地之始就存在,经历几千年的风雨曲折而屹立不倒,不过,这也是他们的缺点!他们因此不会有我们这样强烈的民族危机感,所以他们的人,很难下定必死之心!”

契丹的地皇后,大辽如今的太后,耶律阿保机的妻子,到去年为止整个北方最有权势的女人,如今已经进入暮年,但身体却仍然壮健,日常还能骑马,因此马车的颠簸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但孩儿听说天策好像不是这样的。”耶律璟才十一岁,却已经长得颇为雄壮,有寻常十三四岁少年的身高,述律平坐在马车上,他则骑着战马在旁边跟随,“他们从西域起兵,突破重重困阻,几次大战,都是在别人开来必死的情况下奋战脱困打开新局面,他们和奶奶说的不一样啊。”

“天策不是汉人!”马车内述律平厉声道:“或许,他们的祖上是有汉人的血统,或许他们说的也都是汉话,或许他们也自认是汉人,但天策绝不是汉人!这一点你要记住,万一你爹爹这一次没能打败他们,将来与天策作战的重任,迟早会落到你的头上,你千万不能被韩延徽那些人蛊惑,将天策当作中原汉人来看待。”

“为什么?”耶律璟道:“各种变文故事,都把天策的来历说的很清楚啊,他们就是安西四镇的后人,怎么不是汉人了?”

“或许他们是安西四镇的后代,但他们和中原的汉人已经是两种民族了。”述律平道:“安西旧部,是在西域各种敌人的围困中苦苦求活的,所以他们才会有着中原汉人所没有的危机感,有着绝境挣命的决绝!有着将性命当作赌注的勇气,有着小族小国才会有的团结!”

“小族小国才会有的团结?为什么小族小国才会团结?”

“因为大国之人,是很难有真正团结的。”述律平道:“人必为自己而活着,为自己而谋利,为自己而战斗!但单靠一个人很难做成大事,所以需要彼此相帮来与外界竞争。在东北,在漠北,一个小部落就是一个整体,他们必须全族犹如一个人一样去与天地争斗来获得活路。团结不是一种美德,它是一种需要。一个部落,必须团结起来才能与其它部落相争以求活命资源,一个部族,必须团结起来才能与其它部族相争以求壮大。但是,汉人没有这种需要!

汉人的地盘太大了,大到几乎无边无际,除了偶尔会出现的像我们契丹或者吐蕃、回纥这样的强族,其它小族就全部都是他们压迫的对象,如猪如羊,任其牧养榨取。因此除了西、北边境,对大部分的汉人来说,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几乎都没什么机会遇到对他们有威胁的外族,他们是汉人,而不管经商种田,读书习武,争竞的对象也一直都是汉人,绝大部分的汉人都没什么机会去与外族人争竞。他们从小就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长大以后,也注定了更习惯于与本族人争竞。他们的内斗一定会多于外争。

只要汉人一天是这个苍穹之下最庞大最富有的民族,他们的这种情况就会一直延续下去,除非到某一天他们从高高的宝座上被打落下来,让他们感到亡国灭种的危机,那时才有团结的可能。”

耶律璟仿佛明白了过来:“但天策却是一种小国小族的状态,所以他们内部才能那样团结,是吧祖母?”

“是的。”

“但是天策现在又回到了中原…”

“是,这也是他们现在最可怕的地方。他们以新兴邦族的气概,回到拥有无穷人力无尽物力的母邦,他们为母邦带去了拼命的勇气、挣命的决绝和团结的精神,振作了母邦糜烂的状态,而母邦则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人力支撑。这也是这些年天策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

说到这里述律平叹息了一声:“可惜我们没有更早看透这一点,要不然,就不会有漠北之败了。”说到这里,契丹地皇后的眼中,罕见地闪烁着一丝恐惧之色:“现在天策掌握的还只是西北,一旦被他们掌握整个中原,将其人其力用于对外,苍穹之下别的民族还哪里还有活路!”

“祖母,我听韩延徽说,石敬瑭打不过张龙骧的,如果真让他统一了中原,天策又这么可怕,那我们契丹应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匹信骑飞奔靠近,对车内的述律平说了几句话,述律平嗯了一声道:“晓得了。”就将信使打发走了。

耶律璟问出了什么事情,述律平却仿佛没听到孙子的提问,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述律儿,别怕天策,你只要好好努力,把大辽撑持下去,熬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熬到张迈、杨易这些人都死了,那契丹就仍然会有机会!”

“为什么?”

“黄河之水再怎么浩荡,灌入大海之后,很快就会被海水同化,最多两代人,中原一定会回归常态的。”

述律平没有再作解释,只是望着上京的方向,刚才信使告诉他上京之战已经开始了,尽管她不肯承认——那里的形势,她无法掌控!

当述律平正在道路上教育孙子的时候,她的丈夫阿保机所引以为傲的契丹腹心部已经对天策唐军发起了冲击。

天策前军一步步地投入上京城南的战场,剩下的九千人根本就无法抵抗契丹的强势突破,九千部落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撕成了两半。

拽剌铎括挥动巨斧,不是用砍,而是用砸,加长的铁皮柄,八十多斤的斧头,在他手上就像一根狼牙棒,他都不在乎准确度,看到前方有人就是一挥,然后人世间就多了一个死人,或者一匹死马。

强烈的冲击力、可怕的杀伤力,血肉横飞的场面,让天策麾下的漠北诸部吓得两股战栗!

但这一切并没能吓倒天策中军。

和契丹的锥行阵相应,唐军的中军分成五个纵深,第一层是鹰扬万骑,面对契丹腹心部威慑十足的气势仍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第二层一万人主力是甘凉新征集的骑马步兵,第三层一万人,主力是龙骧铁铠军,第四层的主力又是鹰扬骑兵加上从后军调入的防卫步兵,第五层是混合的备战队。

五个纵深,前三部都排列成初月型,最精锐的兵力集中于左右两尖,第四个纵深做半圆形,本来,李膑准备以拒马高盾作为第一层,但杨易却拒绝了。

“我们这一趟,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厮杀!契丹要冲杀,我们陪他冲杀!”

契丹兵马在突破拔野的前锋之后,若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契丹的整体阵型仍然是一个巨大的锥形,但基层阵型却为之一变,变成五到十骑为一小队,五十到一百骑为一大队,数骑为一小丛,数十骑为一大丛,上千大丛上万小丛,丛丛推进,骑兵丛与骑兵丛之间几乎等距,彼此之间互相呼应,又不因距离过近而发生践踏,且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地方弓箭的杀伤力,这个进军阵势,是漠北千百年发展出来的骑兵战法,但不是契丹这样的漠北精锐不能有效执行,后来传到蒙古人手上,铁木真为之取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进如山桃皮丛”!

当第一波骑兵丛进入漠北箭支的三箭射程,天策中军第二层已经发出了号令:“预备!”

这第二层人马,主力是来自甘凉的新征集人马,多是骑马步兵,种群夹杂汉番,但对天策政权的认同度甚高,西凉自古出勇士,这些人在郭师庸和张迈共同建立的军训体制下,军事素养已算不低,再经去年万里迂袭的实战训练,已经堪称精卒!

二千八百步兵同时坐倒,腰用力,双腿开撑,他们用的是腰弩!必须坐倒在地发射弓箭,但一弩五箭,且有效射程又是漠北箭枝的三倍!

“放!”

一万四千支羽箭,以尖锐得让耳朵难受的破空之声,直入契丹阵中!

若这时有羊群在左近吃草,听到响声就足以让羊群吓得四散而逃。若这时渤海步兵团近在左侧,看到这样密集的箭雨、这样迅疾的箭速都得愧死!高强度的腰弩所激射出来的羽箭,和渤海步兵团的弓箭手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精锐之所以为精锐!契丹腹心部的人听到破空之声,几乎不须将领下令,数千骑兵丛全部在马上伏地,身子缩成了一团,最大限度地缩小了伤害面,且山桃皮丛的阵势,本身就能有效削减远程武器的伤害,第一轮箭雨飞射过去,落马者却只有寥寥二三十骑!

“冲!冲啊!”

拽剌铎括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他的黑龙仍然跑在最前,根本不将刚才所受到的伤害放在心上,直接冲入了二箭之地!

“预备——”

“放!”

契丹越是接近,望空箭雨的杀伤力就越大!

又是一阵激烈的破空声,然后是上百骑几乎同时落马!

但由于契丹特殊的骑兵阵势,使得前方中箭者无论是人中箭落马,还是马中箭栽倒,都不会影响到战友的前进。箭雨来得虽然猛烈,却完全影响不了腹心部骑兵的冲锋速度!

“预备——”

腰弩第三次被拉开,撑开这种特制的腰弩,需要消耗很大的体力!

但在放箭之前,第一层主将忽然下令:“下马!”

所有骑兵猛地下马伏蹲!

两千八百妖弩手将射击角度调低,由抛物线望空射击,变成低空横掠而射!

“放!”

就在破空之声响起时,拽剌铎括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叫,声音响亮地不像人类所有:

“契丹!契丹!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