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纵深之中传出一阵哨响,两头畏怯的灵鹫在主人的催促下勉力窜出,向上迎战,却被海东青一拍一撞,跟着闪电一般一个伸缩,空中掉下几点红色来,一头灵鹫发出悲鸣,却是被啄瞎了眼睛,摇摇晃晃地跌落,另外一头也不顾主人催促,敛翼垂毛朝西飞去。

只是一个回合,就干掉了来自吐蕃高原的空中强者,昂着头,展着翅,让战场上几十万人都不得不承认,它,就是天空上的霸王!

杨易忍不住赞道:“好厉害的鸟儿!”

然而马上就发现那鸟竟然扑飞到了自己的上空!

鹰眼如电,竟如通灵一般!

普通的禽兽是不会认人的,但那海东青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训练,竟在战场上辨认出了杨易的所在!

然后就盘旋在了杨易的头顶上!

杨易忽然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道:“好个耶律德光,好个掏心斩首,为了杀我,这可下了血本呢。”

旁边几个槊将就要近前卫护,杨易怒道:“滚回队列去!此战以杀敌为功,不以护我为功,耶律德光要斩我的头,就让他来!我杨易的槊还没钝呢!且看谁能取我首级!”

拽剌铎括以巨斧指着万鹰之神所在方向说道:“那里!就是那里!鹰神之下,就是杨易!杀了杨易!裂土封王!”

“杀了杨易,裂土封王!”

“裂土封王!”

九千契丹,冲向天策大唐第四纵深!

上京城头,已经失去了耶律德光的身影。

他不再观战了。

李膑已经下了位于第四纵深与第五纵深的观战台,按照之前的安排,一旦契丹突破第三纵深,卫队马上会保护他下台,进入第五纵深,然后登上位于其中的观战台。

第五纵深是后备力量,但并没有足够的冲锋陷阵、扭转战局的精锐,主要是从各部调集来的复合型兵马,如果杨易获胜,第五纵深的后备力量将追亡逐北,但如果战场之事不顺——

“没有不顺!我就是最后的防线!逾我而西者,督战队杀!”

这就是杨易战前的豪言,他没准备给自己留后手!

可是当李膑登上第五纵深中的观战台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腹心部突破三层纵深之后,只剩下九千人,面对第四纵深的一万二千人,兵力稍逊,更何况第四纵深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乃是生力军,按理说应该占据明显优势才对,但这时候李膑却深恨自己战前不能劝阻杨易!

因为契丹腹心部的九千铁骑,仍然保持着锥形阵势,并且所有兵力都集中了起来,直攻第四纵深中心偏左五十步——那里直线向西,就是杨易的所在!

这个锥行阵,比之前更加狭长,也更加尖锐!

烟尘滚滚中,李膑看到了契丹人的杀气!

那杀气,是直奔一个人去的!

杨易!

九千腹心部对一万二鹰扬军,就算正面决战,李膑也不认为鹰扬会败。但若九千人不顾代价地要于万军之中狙杀一人,那结果就难说了!

更何况那万鹰之神的存在,更是让杨易的位置恒久暴露了!

就在李膑想要调集兵力围护杨易时,却发现杨易反而将百槊骑前移!

这是要干什么!

嫌死得不够快么!

杨易毕竟不是李膑,在成为大统帅之前,他一直是安西唐军最强的前锋,在生病之前,石拔虽勇,武艺也不能与他相比,奚胜之强在于不战,论道骑兵近战,杨易才是安西唐军第一号马上战将。

“已经被发现了位置,就没必要躲藏了!”杨易下令:“不要试图阻止腹心部了,没用的,肯定会被靠近,所以…”

他顿了顿,用最简洁的语言说道:“此战,以杀!”

契丹既然要不顾代价来杀自己,那就让他们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此战,以杀!”

四字将令传出,响遍全军!

“此战,以杀!”

当拽剌铎括冲入第四纵深时,他不再是遇到像第三纵深那样,企图狙杀他以阻止契丹前进步伐的五骑联手!

看他冲来,最前的两骑竟然向左右奔驰,让出一条道路,但当拽剌铎括一过,马上以长枪疾刺拽剌铎括的左右两骑!

盾骑兵上前,他们左手障刀,右手盾牌,障刀护友,盾牌护己,抗住了所有杀伤力较强的敌人。而枪骑兵与刀骑兵则在战友的卫护下,竭尽全力地刺杀敌人!骑射手,在刀枪骑兵之后,每一个人,都在精准瞄准,这已是乱军,无法骑射,但从敌我纵横之中发出的冷箭,却能极其有效地造成对敌人的杀伤。

然后最恐怖的是投掷手!

这批人数量不多,只有二百余骑,但他们带的却是天策的火器!

一旦看到有契丹骑兵聚集的地方便冲上前去,将点燃的火器投掷入敌阵之中,然后就是一声炸响——这个时代的炸药,还不足以单靠火药本身就造成巨大的杀伤力,但火药之中,却包裹着棱角锋利的钢钉铁片,爆炸声中钢铁飞舞,便听马嘶鸣,人惨叫,人中人死,马中马死。

契丹若稳扎稳打地前进,骑射手的暗箭、投掷手的火器未必有机可乘,但契丹人几乎是放弃了一部分的防御,或者说,是将抢夺阵地当作第一选择,只要前方有空隙就补位前冲,因此在拽剌铎括冲到百骑槊兵前面时,契丹腹心部就死伤了五百余骑!

这么短的时间,就造成如此巨大的伤亡,那是契丹立国以来所未有的!

骑兵丛滚滚而前,在第三纵深是步步流血,在这里是每一步都要撂下尸体!

人的尸体,或者马的尸体!

手、脚和脑袋,带着激喷的血液染遍了这片土地!

耶律阮心中几乎也在滴血,他毕竟是契丹人,看到腹心部这样一批一批地倒下,心中不能没有被触动!

“二叔,你真的要将整个腹心部赔在这里吗!”

契丹人能以相近的兵力完成中央突破,一路杀到这里,果然不愧漠北霸主的盛誉,可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但是对杀红了眼睛的拽剌铎括来说,这一切都值得了!

他望见了百骑槊兵,然后就认出了杨易!

百骑槊兵排布地非常宽散,拽剌铎括也不认得杨易,但一下子就从人群中找到了他!

这不仅仅是因为万鹰之神就盘旋在那个男人的头上,更因为那个男人的身上,有着一股别人所没有的气概——那是一种破国之气!

“找到了!”拽剌铎括放声大笑了起来,那欢喜,就像肺腑直接震荡出来的声音!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终于找到心脑了!

死了这么多的兄弟,撂下这么多的尸体,就为了此刻啊!

但只要杨易一死,一切代价就都值得了!

“黑龙!看到了吗?那就是杨易!鹰神之下,就是我们的目标!”

黑龙仿佛听懂了主人的狂吼,不顾疲惫,欢呼一声冲了过去。

杨易看到冲近的拽剌铎括,丝毫不见慌张。

槊兵百骑,分为六层,前四层各二十骑,后两层各十骑,杨易就在第五层。

当拽剌铎括抢近时,杨易没有让周围将士卫护,反而槊一挥,拍马向前!

百骑齐动,百槊如林!

但杨易并未直奔拽剌铎括而来,而是斜斜而进,他只是果敢,并非莽撞。还不至于以统帅身份真的力求与奚族第一勇士单挑。

杨易动,万鹰之神亦动!

万鹰之神动,冲入第四纵深的整个契丹腹心部也都因目标移动而转换方向!本来直插而入的锥形阵,因为这种变动而产生扭曲,扭曲之后的锥行阵,产生的缝隙就更大!

鹰扬骑兵趁势进攻,以更快、更狠、更无情的手段与速度,虐杀所有露出破绽的契丹骑士。

拽剌铎括的战斗,几乎就是靠着自己远超过常人的力量,以力破巧,但槊兵们的战法,却是纯属的撩、截技巧,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开了拽剌铎括的必杀之招。自出阵以来,拽剌铎括几乎每次出手必伴随死亡,进入他巨斧攻击范围之内几乎无人能够幸免。

但这时冲入百槊之林,不但没法靠近杨易,甚至未能完成一杀!

“难道,是自己体力不支了?可我还有力气啊!”

这时另一个骑兵丛却已经逼近杨易,找到目标的骑士,狂喜地冲向杨易,就要取他的首级!

杨易的周围有九槊相随,但并不因为有骑兵丛靠近而赶紧上前卫护。杨易保持着战马前进,不躲不闪,直到敌人逼近两丈范围,才以槊挥出!迎头一盖!

狂喜中的腹心部骑士,不管不顾地前冲,挥刀劈向杨易。

但那槊来得好快,来得好准!

长槊之头,包裹重铁,铁皮之外又有钢钉,杨易的长槊借力一盖,弹中了来将马头,这一弹看似轻巧,却是借势施为,平时练习,一弹之下能将岩石弹碎,这时弹中马头,战马登时脑浆迸溅,骑士栽到翻滚在地,杨易看都不看一眼,马蹄测测掠过,将槊一回,槊尾有鐏,回槊一刺,鐏尖刺入了落地骑士的咽喉!

杨易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行动。

直到这时,拽剌铎括才心中一凛!

面对自己还敢上前,还敢迎战,这可不止是勇敢,而必有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到了这一刻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要面对的心脑,并不是一块等着自己宰杀的砧上肉!

杨易却仿佛没见到他的存在,他不停地在战阵之中运动着,带动着契丹人对自己的攻击,狙杀着所有靠近自己的骑士。

不知不觉中,八千契丹腹心部都已经陷入到第四纵深之中,但也在不知不觉中,天策唐军不再是防守,而变成了围杀!

张迈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鸡血,只是激励,他每次前冲,其实都是周围奋不顾身的近卫充当他的肉盾,杨易不同,他本身就是一部杀人的机器,是部属更好运作的润滑剂,在他的带动下,整支鹰扬铁骑的运作与围杀都变得更加有效。

拽剌铎括的战力,乃是力量型的巅峰,每一斧过去,都是力量的爆发,而杨易的武艺,却是战场武术的菁华,每一槊,都将劲力与技巧玩到了极致。

拽剌铎括是狂暴的,无论他的招数还是他的性情,杨易却是如同海子一般沉静,杀人于我非功也,杀人于我非欲也,杀人于我非乐也。

我杀你,只因为你阻碍了华夏理念普及四海的脚步,只因为你们企图以野蛮代替文明!

因此,我槊到处,才要杀你的人,平你的国,灭你的族!

槊者百兵之刚,唯有至刚之气,才能保家卫国、平定天下!

当杨易眼角斜光偶尔落到拽剌铎括身上时,这个百战不殆的勇士第一次从内心生出了恐惧!

如果单挑,他不承认自己会输给眼前这个人!

但为什么自己这一刻会害怕?

当百人敌遇到万人敌,前者的大脑无法理解,但他的本能,却能清楚地感受到畏惧!

观战台上的李膑,彻底地放下心来了。

锥行阵的可怕,就在于前锋的突破性,正如拽剌铎括的巨斧,面对它的时候,会有一种不知什么时候被劈成两半的危险!

可一旦抗住了最强的攻击,到了转守为攻阶段,那就如同巨斧失去了斧锋,锥行阵就会彻底陷入劣势。杨易显然已经成功困住了拽剌铎括,契丹腹心部“前锋已钝”!

当杨易困住腹心部前锋时,郭漳的左翼、石坚的右翼,其主力都已经抵达中央战场,并对契丹的两翼进行绞杀!

契丹的两翼极其坚韧,在天策中军与两翼的夹攻中,至今未落下风!

但李膑相信,只要前锋受挫,“折其两翼”只是时间问题了。

“契丹,真的就要这样完了吗?”

身处唐军阵中的耶律阮,忍不住心头拷问着。

他并不是说想要背叛天策。只不过看到自己所在的民族陷入空前未有的困境,自然忍不住心头冒出悲凉。

天策唐军这边,至今还有几万漠北部落未曾出动。

这些是还没养熟的野狼,是没法拿来对付契丹腹心部的,一旦战事不利,这些人逃跑反冲阵脚都是轻的,阵前倒戈都有可能。

可一旦契丹战败,这几万人就会成为掩杀的生力军!

这时一片乌云飘过天空,遮盖了已经西斜的太阳,半昏暗的天色,混乱的战场,都让耶律阮一时之间没有看到远处的上京城门,又开出了一支部队!

一支规模比第一个锥行阵略小,却依旧完整的锥行阵!

更加紧凑的“∧”型阵势中,以一万腹心部打前锋,左翼是奚族万人,右翼是漠北敌烈五千人,女直五千人——共计三万人的骑兵!

“军师,你看!”

观战台上,李膑在侍从的提醒下以千里镜向东张望,然后就惊骇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原本以为拽剌铎括已经是契丹最强的刀了,何曾想,现在才出现的,才是契丹真正的杀手锏!

第274章 上京会战(八)

日影西斜,整场上京会场,实际上分为四个割裂的战场。

契丹右翼防线,耶律安抟陷入进退不能的境地,课里利用地形与陷阱,坑得耶律安抟久久无功,但双方损失也不大。

上京城西南的战场上,东海室韦越杀越勇,渤海步兵团亦能久战,但天策在这个战场上投入的兵力拥有优势,双方各有长短,因此僵持不下。就目前来说还是辽军形势较为乐观。

而在另外两个战场,契丹的形势都颇为不利。

契丹的左翼防线,柴荣则渐渐占据上风。撒割一开始利用假败,引诱三千漠北部落军冒进,然后五千回纥忽然杀出,将漠北部落军杀散,然而柴荣应变神速,没有加入战团,反而向南引退,回纥若继续追杀败退的漠北部落军,则势必将自己的左侧卖给柴荣,为了避免这种结果他们转攻柴荣,不料孤儿军阵势严整,三大勇士奋勇杀敌,反而被柴荣压着打了回来,同时本来在逃散的漠北部落骑兵眼看自家得势,在骨干将校的组织下反攻回来,夹攻五千回纥,回纥受到夹击,步步败退,牛心砦内,撒割想要援救,又怕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想要不救,却又怕回纥败势既成,反冲牛心砦,一时之间左右两难。

而在真正会决定战争胜负的主战场上,胜负之决已在一线之间。

契丹出动八万大军所组成的锥行大阵,连破三大纵深,其前锋已经突入天策中军的第四道纵深,而两翼则陷入天策中军与两翼精锐的围剿之中。

根据李膑“钝其前锋、折其两翼”的战术规划,前面三大纵深的精锐兵力都集中于两尖,中央被契丹骑兵突破之后,两侧的兵马并未混乱,尤其是两尖精锐,都对契丹的两翼进行了极其强大的阻击。李膑未将主要精力放在中央阻击上,这也是契丹能够那么顺利地完成中央突破的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天策左右两翼的石坚、郭漳逼近,与中军内外夹击,围剿契丹两翼。

不过,由于腹心部对前两纵深突破的速度过快,李膑担心杨易安危,因此临时调整了第三纵深的兵力排布,第三纵深的临阵变动,虽然加大了对腹心部中央突破的阻击,使得契丹腹心部在接触第四纵深之前就被龙骧铁铠军拖疲了,却也使得天策对契丹两翼的围剿减弱了,以至于“折翼”规划没能如预期般取得应有的战果,反而是腹心部前锋顿挫,陷入了鹰扬军的包围之中。

李膑观察着整个战场,眼下的局势,柴荣所在离得太远,李膑观察不到,城南战场远远看出一点端倪,但只要天策军安排在那里的人马不被迅速打败就可以了。至于城西战场,无论中央还是两翼,天策中占据了上风,契丹锋芒已钝,两翼受困,不过双方都已经没有速胜的可能,彼此都陷入胶着。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李膑在观战台上默计着彼此的伤亡,料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胜算会越来越向己方倾斜,可就在他暗暗庆幸之时,上京城竟然又开出了一支完整的军队!

依然是契丹打头,附属部族为两翼,却又是一个虽然略小,却更加紧凑的锥行阵!

李膑心头一凛,几乎就要叫出声来!

这段时间,唐辽双方通过相互试探,都已经试出了对方的战力虚实——但这虚实也只是估摸,双方都并未能准确得到对手的确切兵力。

因此在辽军同时在城内、左翼防线、右翼防线同时投入有效的阻截兵力之后,又组织起了那么庞大的一个锥行战阵,所有人便都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契丹的杀手锏了!

谁曾知,真正的杀手锏还在后头!

三万骑兵,小跑着前进,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奔向战场。

他们来得并不凶猛,但那是在保存马力与体力!

原来前方的八万大军所完成的中央突破,原来只是在给后续的人马开路。

现在这三万生力军,才是一把真正的屠鹰刀!

李膑的心几乎都要沉下去了,他马上下令,命第五纵深上前增援,一定要保证在这三万大军赶到战场之前将契丹大残!然而就在这时,已经杀入第四纵深的契丹骑兵中,忽然传出了声声威严命令,原本无比骄傲、宁死不折的拽剌铎括在命令中转变了作战的手法,在一道道命令之下,还剩下六千多人的契丹腹心部,转入了守势!

云州城内,驿馆。

曹元忠迎来了一个客人——韩德枢。

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变故,让曹元忠很担心,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在耶律屋质邀请他的时候,唐辽之间就处于关系绝对恶化的交战阶段,所以他是战时出使。辽国是一只脚就要迈进文明的国家了,有些规矩,料来不至于不遵守。

曹元忠担心的,是自己此行是否能有功业。之前那种三寸舌取十六州、压薛复媲杨易的美梦已经不再做了,但至少总得有点能交代的功业吧,否则自己这一趟出使就会变成一个笑话了。

国运昌盛的时候,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就在曹元忠还惦着这些的时候,韩德枢来了。

一见韩德枢,曹元忠脸上所有的担心就都不见了,换了一副成竹在胸的嘴脸,有些冷然地看着韩德枢。其实论起才能来,韩德枢未必就输给曹元忠,但奈何势不如人啊!

屏退旁人后,韩德枢嘴角便露出几分谄媚来,几乎是以下属之姿向曹元忠见礼。韩德枢已经秘密向张迈投诚,曹元忠这个级别的人也是知道的了。

“哎哟,怎么当得起,该是我向韩学士请礼才是啊!”

“曹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折煞小人了。”在契丹人面前屈膝惯了,换个对象韩德枢也不觉得难受:“这段时间卑职为避嫌疑,才不敢常来请安,形势所迫,想来曹将军也能理解。”

曹元忠笑了笑,道:“理解,理解,我自然理解!不过元帅那里是否能理解就不知道了。韩学士入辽也有多时了吧,除了在洛阳时,透露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消息,之前之后就没有音讯,枢密府那边,可都在议论说韩学士是大辽的股肱忠臣呢!”

对大辽是忠臣,那对大唐可就是叛徒了。

韩德枢听了这话背脊冷汗渗出,也亏得他久在韩延徽身边,知道这种刀子般锋锐的话后头大多只是一种期待着回报的威胁,当下笑笑说道:“卑职人在敌国,平时自然是越低调越好,这样关键时刻才能起到大作用啊。”

曹元忠笑道:“这么说来,今天韩学士来,是准备来起什么大作用?”

韩德枢且不回答,说道:“以今日之局势,将军以为晋北往后会是什么局面?”

曹元忠笑道:“薛复已经北上,元帅即将南来,那还能是什么局面。肯定是上京糜烂,然后我天策大军挟大胜之威南下,北有鹰扬,西有元帅,晋北还能是什么局面?”

不得不说,曹元忠历练了这么多年,其见识军事上的见识判断也是极准了,他轻轻这两句话,已经点中了薛复的战略意图。

韩德枢尽管也有此判断,但还是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收收心神,继续道:“不错,上京之战只要天…只要我军大胜,然后移师南下,元帅就算不来,只凭这大胜之威,晋北也一定易手的了。不过若到那时才攻下云州,曹将军,你我二人可就一分功劳都没有了!”

他若是唇枪舌剑,力辩天策未必能胜,也无法打动曹元忠分毫,但最后一句话,却一下子将两人的立场拉到了一起!

曹元忠原本故意摆出来的倨傲一扫而空,脸色一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德枢笑了笑道:“若等到鹰扬南移、元帅西来,那时候云州再破,曹将军还有什么功劳可言?更别说在下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其实将军你也不用故意给卑职脸色看,现在在云州城内,你我是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将军是大蚂蚱,卑职是小蚂蚱,只要将军负责东北外交事务一日,卑职就是将军手底下的兵。将军的事情顺利,卑职也能沾光,相反,若卑职能立点微末功劳,最后大头还不都是将军的?”

曹元忠哈哈大笑,道:“久闻韩藏明天下名士,他的儿子果然不凡!延恭,出来见见韩世兄!”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曹延恭便走了出来,向韩德枢作揖行礼,屏风后藏着一个侄子这一点韩德枢不觉得奇怪,但曹元忠将曹延恭叫出来跟自己平辈论交,言语中又隐隐把自己拉到和韩延徽同样的位置上,那就是以长辈自居了,韩德枢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曹元忠也才三十多岁,大不到一辈去!

刚才韩德枢自称卑职乃是自谦,毕竟张迈还没给他安排具体官职,随口讨曹元忠一个欢喜罢了,谁知道曹元忠打蛇随棍上,不止要认他这个下属,还要当他的父执!

然而只是一瞬间韩德枢就调整了心态,以目前的局势,天策又占先机了,如果上京之战取胜,契丹万一败亡,韩家要想在天策立足,就必须得有强援才行,莫说认曹元忠作长辈,就算认曹延恭作长辈也无不可!

像他们这种久在胡地的人,说到刚直不屈的气概已经沦丧殆尽,但这种“能屈能伸”的“厚”字诀心性磨练,却非范质、魏仁浦等人所能及,就算是曹家子弟也稍逊一筹。

因此曹延恭要与他作揖时,韩德枢已经拜了下去,他拜曹延恭也只能与他对拜,拜了一拜,才站起身,韩德枢又跪了下去,曹延恭只好跟着跪拜,如此再三,第三次站起来韩德枢再拜,曹延恭就有些诧异了,看了曹元忠一眼,见曹元忠也是一个犹豫,然后点头,这才继续,两人连续对拜了八次,竟成八拜之交了。

有这八拜,两人往后就有了成为挚友的礼仪基础了——当然,是否真要成为真正的深交,那还要看双方的需要。

但这八拜之后,韩德枢对曹元忠的称谓也变了,变成了叔叔。

曹元忠见他识做,心道:“延恭在我曹家小辈之中算顶尖的了,但说到机变隐忍,比起他来还逊色了一筹。”然而他也并未因此而有危机感,曹家在天策政权内部,真正的竞争对手是安西旧部的世家,以及中原刚刚加入的新晋。韩家将来就算归唐,以其后来者的薄弱根基暂时也威胁不了自家,且看韩家的做派,与自己倒是“趣味相投”,如果将来韩家真能进入天策政权且立下功勋,引为盟友也非不可。

当下脸含微笑地答应了。

这般私交勾结做了半日,韩德枢才道:“今日赶来,乃是有一桩功劳要送给叔叔。”

曹元忠道:“契丹准备要弃云州了?”

韩德枢故作惊讶道:“叔叔如何得知!”

曹元忠笑道:“依照形势推测罢了,这有何难!”

韩德枢一脸的钦佩,说道:“契丹之弃云州已成定局,但弃予何人却有争论,本来是议定要交给石晋的,是小侄巧动簧舌,这才说得耶律屋质回心转意。”

曹延恭道:“道柄兄如何说动那耶律屋质的?”

韩德枢道:“愚兄以局势打动他:云州若是归晋,则代地将与太原连成一气,晋军声势势必大涨,因此不如归唐——云州归唐,则晋北将成犬牙交错之势,两家必起纷争,而契丹在幽云的兵力便能全身而退。耶律屋质被我说动,因此命我前来交涉。”

曹延恭一时之间,还只是暗叹韩德枢的智辩,曹元忠思虑毕竟比侄子深得多,微微一思索,说道:“辽晋已是暗结同盟,契丹如果只是退走,石晋不见得会攻击他们。耶律屋质会被你们说动,应该是契丹还准备做什么事情,怕被干扰吧?”

韩德枢至此对曹元忠也颇为佩服,也不隐瞒,说道:“是,耶律朔古将行大事,要在退走之际,将幽州数十万汉民东迁,以实东北。”

曹元忠和曹延恭听得此言,脸色都不禁微微一变!

上京城外,东面主战场。

杨易身在大战之后,无法兼顾整个战局,但随着从观战台上消息传来,也就知道契丹又来一波新的中央突破攻击。

杨易心中凛然,原本鹰扬军困住拽剌铎括,时间是站在天策这边,拖得越久,腹心部前锋就越钝!拽剌铎括这种爆发型的战将,是没法持久作战的。

谁知道契丹还有后手,则原先的安排,不得不变了。

战争就是如此,瞬息之间会有百般变化,杨易亦不慌张,牵引整个鹰扬部,加快对六千腹心部前锋的剿杀。然而原本就作慢战的安排,这时要陡然扭转,命令可以下达,战斗之中总体的阵型却没法遽变。

腹心部前锋的锥形战争,早已被鹰扬军扭曲得不成样子,甚至超过三成部队被切割包围,阵势一片糜乱。

然而腹心部毕竟是腹心部,虽然落入切割围困之中却并不混乱,就算成了小部队,也都还有各自应战的能耐。

契丹的第二个锥行阵正在逼近,散落在最前方的拔野部中已经发出了信号,从信号判断,杨易就知道契丹走得并不快,却一步都没有停留。第一轮的锥行阵契丹骑兵已经完成中央突破,第二个锥行阵攻击,就是靠着前方战友杀出来的战果,踩着同族的尸体前进,而最终极的目标——

就是杨易!

鹰扬铁骑的杀伤力好强,在转变战术之后,两刻钟时间就将那些被且切割分散的腹心部撂倒了一大半,接近一千契丹腹心部或死或伤,鹰扬军不比龙骧铁铠,久在边疆的他们出手狠辣,那八九百个契丹人死了算是痛快,没死的却比死的还惨,或者趴在马上受罪,或者翻在地上等待马蹄践踏,彻底失去战斗力之后只能等待汉家儿郎的收割!

没人管他们,整个鹰扬核心部队都将剩下的所有力气用在围剿契丹首将身上!

但是,刚才冲锋陷阵于第一线的拽剌铎括,这时反而龟缩在四千多契丹腹心部的中央,他的黑龙连破三道防线,再冲入第四纵深时体力已疲,又被杨易一阵困扰,这时虽以黑龙之神骏,也是承受不了了,就连停在当地也是不停喘息了!

如果从常规战术的“常识”来说,契丹这次对骑兵的运用其实犯了好几个大忌,重骑开路,不顾一切的冲锋,不顾马力的进击,也亏得漠北远征军中没有专门对付骑兵的重步兵,这才没能形成属性绝对克制的阻截,然而再精锐的骑兵,就算披着铁铠也毕竟不是铁打的,连破三阵,体力早疲,而骑兵一旦失去了马力与机动,就变得比步兵还不如!

尽管还有四千人,尽管是号称北国第一精锐,这时候在鹰扬军的围困之下似乎也已全无还手之力。

天色越来越昏暗了,刚才连破三道纵深,人马疲惫,陷入重围的四千多人眼看已经全无希望。但四千多人却还是团团靠在了一起,这时的他们已全无阵势可言,只是凭着坚韧,凭着毅力,奋战不死!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骄傲了两百年的契丹,熬过了突厥的压榨,熬过了李唐的折磨,熬成了漠北的霸主,却在数年之间被天策逼到这个地步,战线甚至推到了首都!

背后就是上京了,如果再失去上京,那么漠北就永远失去了!

契丹还不能败!

自己还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