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怀德送走曹延恭后回来,觉得帐内氛围有些诡异,当前局势下,李彝殷在前,李彝秀在后,张迈可能会来,云州退路已断,又不知道薛复北上之后,上京那边战况如何,种种忧虑之下,诸将其实都有些内慌,齐问主将如何行止。

高行周道:“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天策素来狡诈,之前薛复装作要入晋北,结果却抽身北上,如今将张迈要北上的消息传得天下皆闻,我看多半就是假的!”

“若是张迈没来,那咱们干脆就杀进平安城去!”

高行周道:“不可!张迈虽不来,但平安城的实力也未可小觑。薛复虽然不在,可党项人割据夏州数十年,兵雄马壮,非吐谷浑之辈可比。正面较量虽然不怕,但我们后路被断,补给不继,无法长久作战的。还是且回晋北吧,等与东西两路大军会合,那时就什么都不怕了。”

当下传出命令,拔营东归。

他们西进时,党项步步退让,且战且退,这时要东归,李彝殷笑道:“兔子要回窟了!哼哼,真当我李彝殷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便派出游骑兵,日夜骚扰。高行周恐被尾袭,因此不敢快走,他白马银枪团号称万骑,只有三成左右是精锐部队,四成是普通部队,还有三成是征调来的民夫辅兵——古代军事阵容大多如此,号称二十万大军者,或实际人数只有十万,而十万人马里头,作战队伍一般不会超过七成,而精锐所占比例更小。有数百雄兵为核心的军队就足以镇守一处边关,数千强军为核心的军队足以称雄一方,至若万乘大国如天策,如契丹,大动员起来可有百万之众,而真正的强军也不过数万人。冷兵器时代军马越多,征伐越远,辅兵所占比例越大,至于千里远征之军队,辅兵超过一半的比比皆是,白马银枪团能维持这个比例,算是相当不错了。

无论辽晋,军队大都是将辅兵当作半个奴隶看,一般都是无偿服役,甚至是临时抓人驱遣。但天策则不然,自安西时代开始,就很注重对民夫、辅兵的训练,并在军营内部形成作战队伍与辅兵系统只是分工不同、级别不同的观念,征用辅兵也会支付足额粮饷,因此,天策的辅战队伍士气便与众不同,大多数又配备武器,于危急之时足以自保,经过训练的辅兵在战场上能发挥工兵或者普通部队的作用,其中部分见过血的辅兵,又成为了作战部队甚至精锐部队的后备力量。

高行周前有李彝秀阻截道路,不测深浅,后有李彝殷尾随在后,日夜袭扰,因此不得不以千骑精锐开路,两千精骑断后,其它部队位于中央,向东缓缓而行,不得速归。

这日眼看已经望到长城,夜里忽然有烟花在西面闪烁,跟着有点点烟花在荒野之中冒起,在暗黑的夜空之中炸开,隔着老远都能清楚看见,烟花点点,接力向东。

白马银枪团反应迅疾,不等主帅下令,马上有轻骑向最近的烟花窜起处奔去,但到了那里只剩下烟花燃放的遗迹,原本潜伏的人已经溜走了。

高行周与天策作战已有一段时间,对敌手的行事模式有了一定的了结,知道这必定是对方在通传消息,而且那些人潜藏得这般隐秘,这时却冒着暴露的危险燃放烟花,显然传递的必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呢?这个时候的高行周还不知道——如果他能知道,那他的情绪将不会是困惑,而是惶恐!

因为包括石重贵、杜重威和他高行周都不愿意相信的那个“谣言”,已经成真了。

烟花燃放的这个白天,一支由党项族老率领敕勒川各部落族老所组成的欢迎队伍齐集于河口镇,在这里,他们终于迎来了期盼已久的领袖——新一代的天可汗张迈!

虽然在遥远的中亚地区,张迈早已是比任何可汗都更加尊贵的存在,但直到去年,漠北与东北的大部分游牧部落都还并不承认他“天可汗”的称号。

但现在不同了!

尽管上京之战的战果还没有传到敕勒川,可光是去年的漠北大胜,就足以让赤缎血矛君临大漠南北!并代替耶律德光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可汗之王!

知道张迈要来,如今党项以及已经归唐的敕勒川各部,青壮年多在前方打仗,但听说张迈要来,各族马上将妇女组织起来,在河口镇张灯结彩,尽他们微薄的所有构建一个对他们来说已算盛大的欢迎仪式。

当地平线上出现那艘楼船,等候着的族老们便都兴奋而又敬畏地匍匐在地,没一个人敢抬头看一眼,唯恐会触犯那位横扫万里的王者。

但张迈并不在第一艘楼船上,那是开路的先锋,杨光远望见岸上密密麻麻尽是匍匐在地的牧民,感慨元帅威望远震之余也不禁有些自得,幸好他身边一个副将还保持清醒,规劝道:“这些人是来迎接元帅的,不是来迎接将军你的,若是任他们对着将军跪拜迎候,事情传出去,恐怕会给将军惹来猜忌。”

杨光远醒悟过来,赶紧派人通知岸上的族老们起身,然后便率领士兵上岸巡防、布点,做好后续军马登岸的准备。

河口镇位于金河与黄河交界处,这里是黄河的一个节点,按照后世的划分,恰好也是黄河中游与上游的分界点,河口镇往下,河沙渐多,水流渐变,河口镇往下则是沙少河清,半点也不“黄”。

而这里又是一个天然可供登岸的绝佳码头,来自河西的商人,第一时间就选了这里作为落脚点,不久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市集,取名河口镇。

平安城位于金河中游,船筏从这里转入金河可以一直划到平安城下,但在路上已经研究过敕勒川地理的张迈早已传来命令,决定在河口镇登岸,然后挥师向东与李彝殷会合,所以让李彝殷在河口镇准备好大量的马匹——敕勒川是一马平川之地,登岸后换马行走,半日就可以抵达李彝殷的大营。

杨光远的先锋部队确保码头安全后,后续人马迅速上岸。

这支由木筏和内河船只组成的船队迤逦十余里,前五里都是军队,后七八里则是一路追随的各路商家。

这段时间的行军,已经让来自甘凉的军士们都习惯了水运。在行军的前半段,大部分将士体力下降得厉害,个个都盼着夜间能够上岸喘息,但路程走了一半后,大部分人马就都习惯了,许多旱鸭子士兵也能在木筏缓慢漂流中休息了。

部队依着次序登岸,这次行军张迈走得不急,沿途除了扫平盗贼巢穴之外还搞过两次检阅,既振作了士气又锻炼了人马,陌刀战斧新阵的纪律、秩序和反应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天策这次来的士兵其实不多,但木筏的运兵量实在太低,从上午太阳升起后不久杨光远开始登岸,一直持续到中午,各船筏的士兵才全部完成登岸,这时最后一艘楼船才缓缓出现。

党项的族老知道这次真的是张迈到了,一个少年发出一声招呼,码头无数男女同时匍匐在地,用蹩脚的汉语齐声高呼:“敕勒川万姓,恭迎天可汗皇帝陛下!”

除了上岸戒严的士兵,整个码头所有人都跪下了,和刚才一样,所有族老的心中都充满了紧张、期待与隐隐的畏惧!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国皇帝啊,就如同刚刚升起的旭日,让人猜测不透接下来的一天会是风和日丽,还是酷日烈雨!

楼船主舱中坐着三人,一个是张迈,另外两个是当今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商人郑济与奈布,张迈从窗口望见岸上场景,收起一路来的轻松从容,转为整肃威严,对郑济奈布道:“这一路来多谢你们的招待了,兵贵神速,我的军马会先行,你们的商队随后自行交易,好好将各路商家协调好,不要闹出不好的事情,成为我后顾之忧。”

郑济和奈布赶紧应是。

张迈这才走出舱门,他身披明光铠,左手按着腰间横刀,旁边马小春弯着腰低着头,整个人犹如一只虾米般,捧着张迈的战盔亦步亦趋,走出了船舱,踏上了舢板,张迈眼神之中无喜无怒,看着跪满码头的牧民,一语不发,只是缓缓走上岸去。

楼船之内,郑济眼中带着一丝不解,他是亲眼看到张迈在秦西时是如何亲民的——那是一个会挽起裤腿下田帮播种除草,拿了柴刀上山帮砍柴烧炭的人啊,原本郑济以为张迈会快步下船,扶起为首的族老,说出一番抚慰言语来的,谁知道放任满码头的各族牧民在日头底下暴晒也不作一声。

跪伏的所有人中,只有那个发出招呼的少年微微抬头,看到张迈下船,站起来,却保持躬身的姿态迅速走近,也不顾河边的烂泥就跪伏在张迈脚边,口中道:“臣,李光睿,参见元帅!”

“李光睿?你是李彝殷的儿子?”

张迈的声音很平淡,也很冷淡,叫人摸不着他的情绪。

李光睿顿首道:“是。小臣曾入凉州游学三年,得蒙元帅召见两次,身蒙圣恩。闻知元帅圣驾北巡,欣喜若狂,恰逢家父遣人迎候,小臣便毛遂自荐,到此侍驾,并带来战马一万五千匹,以供换乘。方才已经与杨光远将军交接完毕。”

“抬起头来。”

李光睿腰脊还是弓着,只是脖子上扬,抬起头来,脸上充满了崇敬,崇敬中又夹带着得到人主青睐的期待。

张迈笑笑道:“当年还是个孩子,如今也长大了。”

李光睿得了这么一句亲近之语,欢悦之情便形诸脸上。

张迈指着码头上跪伏的人道:“这些也是你带来的人?”

李光睿道:“不是,这些是我党项族内长老,以及敕勒川各部落的长老,闻说元帅北来,自发组织赶来迎候元帅圣驾的。”

张迈道:“有心了。吩咐下去,凡来迎侍者,每人赐丝一领,各族长老加赐绸布一叠。”

各族族老闻言大喜,齐声叫道:“奴等叩谢天可汗皇帝陛下!”

这时为首的党项族老带着两个推举出来的部落族老,匍匐着爬到张迈跟前,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颤声说道:“敕勒川鄙薄荒野,吾等勉尽绵力,于黄金帐下设全驼宴,恳请天可汗皇帝陛下赏光。”

张迈道:“各位的好意张迈心领了。但我此番北上有用兵之意,军心收摄不能放纵,这全驼宴等兵事完结之后,我回请诸位吧。”

那族老慌忙磕头,称罪谢恩。

张迈道:“苍穹之下,皆我臣妾,汝等怀忠,自有福报,至若契丹之流,且看我大唐男儿怎么收拾他们!”

那些族老听得啊的一声,头压得更低,鼻子都压到泥土上了。

这时楼船上最后一支护卫亲兵也已上岸,张迈不等族老回答,便问:“岸上将兵,集结完毕否?”

诸将一齐答道:“集结已毕!”

张迈便下令道:“全员上马,出发!”

马小春已经牵来汗血王座,张迈翻身上马,当头而行,码头上的人群匍匐着,手足并用,左右分开,骑兵过处尘土飞扬,挤挤人头都埋于飞扬尘土之中,脖子都不敢动一下,咳嗽也不敢发一声,登岸的各路兵马也跟随而去,眼看骑兵已远,尘埃已落,码头上的牧民尚都面朝张迈远去之处,不敢起身。

第279章 陌刀再现

薛复在上京平定之后,按照张迈的授意,将上京改名为“定辽城”,定辽城内部设施虽毁,但城池构架还在,薛复就在定辽城重组军马:

以鹰扬军五千人、慕容旸所部五千人、部落军万人为定辽留守军,慕容旸为掌军,主要任务是守护正在这片地区静养的杨易及两万伤兵,继续清理战场,镇压临潢府,接应柴荣与耶律安抟。其余兵马,全部编为南下部队,共分六路——

南下第一路人马,以三千汗血骑兵团为中心,配备三万漠北部落人马为外围,这一路人马早在柴荣刚刚东进之际就已经南下,前锋进兵无比顺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取了刚刚被辽国定为中京的大定府,然后又继续南下。这一路大军以开路夺城为目的,以打通一条向南的军事主干道为首要任务。

南下第二路和第三路人马,以卫飞的左箭营与郭漳的右箭营为中心,各自配备三万漠北部落。上京城破当日,郭漳冲入城中大行搜索,救出了被囚禁的卫飞,薛复旋即命卫飞官复原职,将骑射营再次分为左右,以郭、卫两人执掌,作为南下大军的第二波,两路并进,互相呼应。这两路人马的任务是接应前锋部队,并巩固第一路大军已经取得的战果。

第四路人马,是将龙骧铁铠军一分为二,石坚执掌其一,配备漠北部落人马三万人为外围,作为郭漳、卫飞之次,务求横扫整个辽国中京道,将控制区域落实到没一个县,并且要控制这个地区的所有游牧部落。

第五路人马,以鹰扬军剩余部分为核心,丁寒山代掌其军,同样配备漠北部落人马三万人为外围,这一路人马和前面几路不同,全军不带辎重,全员轻骑上马,出发较晚,但按照安排将在进入长城之前赶上第一路大军,军中还带着鹰扬旗,将作为鹰扬军的代表,与第一路大军汗血骑兵团一道出现于长城,作为威慑燕云的标志性存在。

第六路人马,是以包括龙骧铁铠军剩余人马,甘凉部,原后军辅战部队等所有其它军队,为核心,以所有剩余的漠北部落为外围,一路浩浩荡荡,向南挺进。

六路大军,光是漠北部落众就达到二十万人,兵马前后迤逦数百里,进入辽国中京道之后无论胡汉尽皆披靡。

正在辽西走廊行军的耶律朔古闻讯心胆俱裂,对萧缅思道:“之前听说上京兵败,还不敢相信,现在…唉!杨、薛如今会师南下,当初还好是当机立断,否则若是迟走半个月,只怕就走不了了!”

原来杨易虽然将军权交给薛复代理,但薛复并未将他伤势状况外传,大军南下,都以杨易的名义行事。燕云这边不知上京之战的详细情况,只从旗号上判断,便以为南下大军仍然是杨易执掌。

萧缅思道:“为今之计,必须加快行军!命萧辖里断后,同时封锁消息,一防石晋落井下石,二防燕民民变!只要到了辽东,西扼山川险要,守住要害,只要扛住了唐军的攻势,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大辽仍有复兴之期!”

耶律朔古知道萧缅思担心什么——那被契丹人驱赶上路的几十万燕民刚刚被镇压怕了,进入辽西走廊之后一路倒还老实,但如果辽兵大败、唐军大胜的消息广为传播,这些人会产生什么反应就难以预测了!

耶律朔古点头称是,又略带忧愁道:“不知陛下怎么样了。”

萧缅思道:“上京既败,陛下就算能够脱困,以后也很难维系以前那般威信了,我们早点见到太后与寿安公才是至要!”

耶律朔古心头一凛,这一番话虽未挑明,却已经隐隐触及到政权更易,非实权掌握者不敢谋取、非心腹至亲不敢开口了!

萧缅思于关中一战中被俘,之后张迈遣他归辽传话,所带的都是对天策来讲是豪言壮语、对契丹来说却是奇耻大辱的言语!耶律德光虽然未因此而责怪萧缅思,但自那以后萧缅思却再也进不了辽国的核心决策层,被派来边关作耶律朔古的副手,略有发配左迁的意思。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合作,他与耶律朔古却建了政治同盟的默契。

契丹有帝后两族,帝为耶律刘,后为述律萧,以耶律朔古和萧缅思的身份,做皇帝是不用指望的,但两人的政治资源与兵权如果联合,拥立之功、擅专之权却未必不可得。

耶律朔古对萧缅思道:“这段时间幸亏有国舅助理民政,不然靠我一个莽夫,实在拢不定这么大的盘面。至于韩德枢韩匡嗣,这些汉人虽然有才,我终究没法真正信任!”

萧缅思道:“但到辽东以后,这数十万汉人将成为我们很重要的力量,韩德枢那边详稳还需要妥为笼络。”

耶律朔古进入辽东走廊时,萧辖里和耶律屋质却还在幽州。这时的幽州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不但没有百姓,甚至连军马也不多——只有两千多奚族骑兵而已。

萧辖里的主要兵力都驻扎于长城沿线,阻绝南北,务求隔断消息。上京之败令他们如丧考妣,再听杨易打平上京之后迅速南下,更是仓皇。他们尽量封锁消息,但这么大的消息,瞒得过汉军,瞒得过奚人,也瞒不过麾下的腹心部!好些腹心部将士知道后日夜号哭,被萧辖里斩了数人这才稳住,但所有知情的契丹人,再向北望眼神中都充满了恐惧——上京之战前,契丹对杨易是畏惧与仇恨兼具,但现在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长城上驻守的契丹士兵也都是个个心里发虚,只怕什么时候鹰扬旗就会杀来!

故作杀气腾腾的萧辖里收着带血的刀回到帐内,再也掩藏不住情绪,带着哭腔对耶律屋质道:“咱们的腹心部完了!全完了!以后别想能打赢天策了,若望见鹰扬旗,这些儿郎只怕无人敢战!你听说没有,偌大个大定府,连守住一天的勇气都没有!三千守军眼睁睁看着汉人爬上城墙,投降了一半,逃走了一半!耶律古忽里下令焚烧粮仓,结果传令的人自己逃了!等他发现亲自去点火,汉人已经打开了城门,火都还没烧起来就被扑灭了!

大定府南边的榆州已经变成了空城,再往南的泽州也人心惶惶!不用打了,不用打了!天策南下的路上不用打了!遇城城破,遇关关开,整个中京道的牧民,望见汉人的旗帜远远就跪下了。现在中京道的契丹小孩,听到鹰叫都会吓哭!雄鹰不是我们契丹的守护神禽么!什么时候变成我们的克星了?”

耶律屋质眼看军心如此,也是暗中哀伤,勉强提起精神对萧辖里道:“还好有这道长城,还好消息已经暂时封锁,否则莫白雀的九千汉军只怕有变。你也不要太担心,现在是大败之初,士气低迷在所难免,等过了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士气恢复,仍可一战的。”

萧辖里却仿佛并未因此而振作,好一会才道:“石晋那边,还要瞒着么?现在天策已经攻破了大定府,轻骑进发的话,南下燕云不过数日之事!再不通知杜重威,到时候只怕他们会措手不及!”

这个问题耶律屋质早思虑过不知几次了,游牧部族,畏威而不怀德,遇到强者畏惧臣服,对已经失败的人却好打落水狗,耶律屋质虽然是个有国际视野的人,但毕竟有其局限,他以己度人,便怕石晋趁火打劫,这时说道:“早日通知石晋,只会让他们生出轻视我军之心,甚至滋生趁火打劫之意,对我们没有好处,不如暂且瞒着。”

萧辖里道:“那幽州城是否交给他们了?这个地方,我是不想呆了!一旦鹰扬旗真的出现,难道我们还真能靠着这道汉人修建的长城来抵挡汉人?”

“再留三日!”耶律屋质咬着牙,说道:“三日之后,我们就撤!幽州给他们,蓟州给他们,滦州给他们——榆关(后世之山海关)以西,全给他们!”

萧辖里道:“就算给了他们,他们能守得住?我看鹰扬旗到,汗血兵临,他们就得崩!”

“那我们就不管了。”耶律屋质道:“天策连年用兵,兵锋已经到达极处,但疲累也必已到达极处,接下来要巩固胜果,整合燕云,还是需要时间的——有这段时间,我们就足以收拾军心,站稳脚跟。如果天策肯转而向南,先取洛阳,那对我们来说更是好事!”

当耶律朔古决定东归争权,当耶律屋质决定断臂弃燕,当杜重威欢天喜地准备进入幽州后,当石重贵滋滋然想去接收云州,高行周的部队也已经开到长城外,准备突破李彝秀的阻截防线。

与此同时,李彝殷也尽起平安城兵马,步步逼近,在白马银枪团之西安营扎寨。这日忽然西南方向万马驰来,高行周在大营内望见烟尘滚滚,再想起昨夜的烟花,心中十分不安。

他不知道张迈已在昨日于河口镇登岸,李彝殷接到消息之后扩展营盘,以备迎接张迈,一边发出烟花,通知云州。张迈换马之后一路行军到此,天策营寨之中,哨兵入内报讯:“元帅到了!”

李彝殷大喜,率部迎出十里之外,叩拜于汗血王座之前,张迈见他满脸风霜,安慰道:“薛复北上之后,李将军辛苦了。”

李彝殷听了这句柔声抚慰,脸上的笑容,就像比得了千金之赏还要欢喜,说道:“不苦,不苦!薛都督托付重任,是对我李彝殷的莫大信任,李彝殷虽然无幸与都督一同北上破辽,幸亏也不辱使命!敕勒川至今无碍,晋北形势也至今安定。”

张迈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便让李彝殷上马与自己同行,李彝殷不敢与张迈并驾齐驱,落后半个马头,杨光远在左,李彝殷在右,一路进入大营。

高行周的斥候探知急速回报,张迈未打旗号,所以高行周只知西南又开来一路大军,东归之心更急了两分,却还稳得住心绪。白马银枪团诸将知道天策又有援军开到,估计难以取胜,但也还不是很害怕。

张迈抵达当天,问明晋北形势后,就在军中调集诸将进行兵力整顿。

当日薛复北上,只带走数千精锐,还留下两千配马步兵、两千配马辅兵,五千党项骑兵,高达一万八千人的后勤辅战部队,以及接近两万人的新收人马,李彝秀进驻焦山时,带走了三千党项骑兵以及两千后勤辅战部队、两千敕勒川归附漠北部落军,但李彝殷手中仍然保有包括六千作战部队在内的四万人马,论实力其实不在高行周之下,但第一流精锐军团的缺失,以及那四千非党项作战部队不能顺畅指挥,使得李彝殷不愿与白马银枪团硬碰。

但张迈的到来,却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陌刀战斧新阵的嵌入使得全军有了一个新的核心,陌刀战斧阵之后是远程射击部队十营,薛复留下的四千作战部队在左,张迈带来的三千番汉步骑兵在右,此为中军;又以杨光远两千轻骑为左翼,以李彝殷两千党项骑兵为右翼,各配以胡骑七千人,此为外围;其余兵马,留后军听用。

他是全军最高领袖,指挥起来无比顺畅,诸将闻令即行,傍晚发布军令,才入夜就全部调整结束。然后诸将入营回命。

张迈对诸将道:“上京之战,我信任杨易和薛复,咱们且将心思先放在平定燕云上。高行周就是我们要拔除的第一个障碍!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兵马是高行周的五倍,再加上前面有长城为阻碍,足以让我们对他们进行包抄。今晚大家睡个好觉,明日左右两翼迂回包抄,我以中军直捣他的心腹!然后对其败兵进行切割包围。这是一支汉人军队,此战与对胡虏作战不同,我们追求胜利,不追求杀戮。”

与会诸主将,刘黑虎是西域汉人,杨光远是汉化沙陀,李彝殷是党项,但张迈在他们面前直言“胡虏”,刘黑虎觉得理所当然,杨光远觉得顺理成章,李彝殷则听出了一种暗示:这是不将自己当“胡虏”了啊。

张迈道:“回去吧,好好准备好明日的战斗!”

诸将齐声道:“领命!”

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高行周便下令四更造饭,五更拔营,天才蒙蒙亮,晋军正在吃饭,就听远处有兵马奔腾,斥候来报说唐军分向南北分开两翼,似乎意图包抄。

高行周道:“不管他,多半是要继续骚扰,下令全军,吃完饭后便上马,前锋千骑开路,中军七千人继之,我以二千白马银枪精骑断后。”这段时间李彝殷为了拖住晋军东归步伐,用的手段多了去,因此高行周也有些倦怠了。

正在吃饭的晋军知唐军在行动,三两下扒完饭,前面千骑开路,中军继进,两千精锐结阵断后。按照高行周的预判,李彝殷多半不敢上来跟自己硬碰!

天策的斥候回报消息,张迈听说后道:“精锐断后么?有种!传令,先留下这支精锐!逼近之后,升我帅旗。”

这时晋军唐军都在行动,唐军要包抄全部晋军,便得不断向东前进,此刻中军发出讯号,又延伸出两支包抄部队——四千薛复旧部出其左,三千河湟番汉出其右,若从天空俯瞰,天策唐军就像一个变异巨人,伸出了两长两短四条手臂——杨光远李彝殷在外围作大包抄圈,薛复旧部与河湟番汉作内围小包抄,都以那两千晋军精锐为目标。

高行周有些讶异道:“这真是准备围杀我们么?而且还分出四翼,这是兵分五路啊!”

白马银枪团毕竟是精锐,直到这时仍然不慌,副将问如何应对,高行周道:“他们要想围杀,必须分兵,李彝殷手中若有五倍于我的强兵,当初何必退却!若强兵不足,兵分则弱!用各个击破之法可以破之!我们且立定阵脚,看他虚实,击其一翼,一翼既破,那时进可以乘势掩杀,退可以从缺口东归,无忧也!”

本来他心有成算,直接下令就可,这时说得清楚明白,那是在教导儿子了。精锐轻骑兵机动力强大,战而能胜,败而能逃,特别是在这种平旷地势中更是如此,因此白马银枪团上下虽被数倍之众逼近而不着急。

敕勒川之所谓平旷只是大势而言,局部地势仍有起伏,高行周将兵马聚于一小丘之上,驱马上了丘顶,他要考校儿子,便让他望飞尘以判断强弱。

天策的外两翼还在向东延展,内两翼已经开始收缩逼近,同时中路兵马也向这边挺进,三路兵马距离小丘几乎等距。

高怀德东西张望,说道:“敌军内左翼,从北而来,兵马约四千人,敌军内右翼,从南而来,兵马也约五千人。敌人中军,从西而来,兵马超过万人!”

高行周点了点头,对儿子的判断表示赞许,他早知道薛复带着许多党项牧民,又在敕勒川收拢了许多部落,这些人也被编入行伍之中,平时放牧,战时跟着冲杀——对于这批人马高行周不放在心上,这种临时集结的牧民,没有精锐部队为核,人再多也拦不住自己,所以高行周不急着突围,准备先胜一场以震慑李彝殷。

又过片刻,三路兵马渐显,内侧两翼最先靠近,高怀德咦了一声,说道:“爹爹!不对!敌军内左翼是四千人没错,内右翼却没五千人,其军前半部飞尘有高低之分…其前军应该是一人配备二马,因为有空身马,所以扬起的飞尘有微妙区别,后军是一人一马,合起来大概只有三千人!能一人二马,那前面应该是精兵,后面应该是辅卒,多半就是那些拉来凑数的牧民!”

高怀德的判断是准确的,但结论却错了。天策内左翼的薛复旧部四千人均是骑马步兵,因此一人一马足矣;内右翼河湟番汉,一半是骑兵,因此需要一人二骑,一半是步兵,所以也是一人一马。

高行周却不知此,便判断天策的内右翼里头藏着一千五百精卒,而左翼则全是牧民构成的杂鱼烂虾。

推断既定,便对儿子说道:“那些牧民可一击而散,但我们要防止被敌人的精兵纠缠住。咱们先击左路,左路既溃,李彝殷便不得不停下收拾残局,待他们收拾好残局,我军前锋、中军如今已去得远了,就是殿后兵马也有足够的时间脱离包围圈。”

高怀德喜道:“爹爹高见,孩儿愿为前锋!”

高行周笑道:“准了!”

高怀德便跨马挺枪,向天策军内左翼杀去,二千骑兵如水而动,翻涌向北。

张迈以千里镜观察敌阵,赞道:“这支人马很不错啊!幸好去年他们没来关中,不然郭威势必增一劲敌。”

唐军的窥测工具强于晋军,晋军兵马一行动,天策各路人马便同时发出讯号,外两翼仍然继续延伸,内右翼也继续向高行周的右后方挺进,准备断高行周的后路,中路人马则加速向内左翼开来。

内左翼的四千兵马望见敌军来袭,哗的停马,跟着下马,跟着迅速集结!

这四千人是薛复从河西带来的骑马步战部队,当初准备用来对付契丹的,这四千人虽然还比不上鹰扬、汗血这等顶级的精锐部队,但也是武器精良、训练充足又屡经沙场,放在高行周的概念中,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否则如何能配合汗血骑兵团的作战?

这时四千人迅速结阵,两千步兵在前,迅速拼合起三百多面大盾牌,盾牌之后两千步兵或刀、或枪、或弩、或钩,蓄势待发,而那两千骑马辅兵更是杀气内隐——这些可不是用于后勤补给的辅兵,而是配合汗血骑兵团作战的战场辅助部队,这些人有部分能像工兵一般迅速进行防御工事建筑,有部分擅长探测城巷埋伏,有部分擅长陷阱挖掘和清理陷阱埋伏,有部分擅长穿插于乱军之中,用臂弩近距离瞄准袭杀,还有一部分擅长投掷炼油弹等火器——他们擅长火器,因此也带着火器!这两千辅战部队单独开列不能当骑兵一冲,不能迎步兵强阵,但若有强劲的战友稳住战局,他们所能发挥的杀伤力就十分恐怖。

高行周远远一看见这支军队下马,已觉不对,待看清这支军队的行动,心中更是骇然,这等阵容,这等行止,哪里是什么“敕勒牧民”、“杂鱼烂虾”?

“不妙!”高行周轻呼一声,急命收兵!白马银枪团虽称精锐,但毕竟是轻骑兵,又只有两千人,属性既被克制,兵力又只有对方一半,这么冲入这个步兵阵,不死也得掉层皮!

高怀德冲在最前,虽有不甘,但看着三百盾牌后面透出的隐隐杀气,却还是听令停马。

白马银枪团这么一进、一停、一退,泄掉了刚才鼓起来的那股气,不但士气大受打击,而且也耽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南方的三千河湟番汉快马加鞭,一口气切入到白马银枪团的东南方向,北面被那四千步兵挡住,不敢妄动,高行周若要向东撤退,侧面就卖给了那三千河湟番汉,若是直冲东南,便需要硬碰硬杀开一条血路。

不仅内两翼,就是外两翼也开始围拢,但这时离他们最近的,已不是内外两翼,而是天策中路人马。副将指着逼近的唐军,叫道:“将军,你看!那大纛!”

高行周向西一望,只见天策中军拥着一杆大纛步步推来。

昨日天策军营中树立的还是李彝殷的旗号,现在换了一面大旗,那是一支高牙大纛,以蜀锦为质,以牛尾为饰,以雀羽为边,主色为明黄!大纛的一面是一个张字,大纛的另一面绣着一条冲天飞龙!龙帜大纛旁边,又有一支略为低矮的将旗,一面绣着一个刘字,另一面绣着一只黑虎!

古代中国的军旗规格明确,那牛尾大纛,非极尊贵之统帅不能有,再敢用上明黄颜色,绣飞龙张姓,高行周一见之下,再想起之前那个“谣传”,一时之间心胆几裂,脱口叫道:“张龙骧!”

不只是他,几乎有点见识的老兵望见那大纛也都怔了、愣了、愕了,跟着就是两千人爆发出一种集体恐慌!

那个打败契丹的无敌统帅,那个未称帝的海内王者,那个被胡人尊为天可汗的张迈,不会真的来了吧?

回答他们的,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逼近的天策中军陡然下马,他们的动作比刚才内左翼的骑马步兵更猛烈、更迅速!

十个营,三千人,个个强悍,人人雄壮,在标准的秦腔呼喝声中踏步而前,三千人的同时呼喝与一齐踏步,竟然带出比万马奔腾更震撼人心的波动,一千把闪亮的光芒亮起,犹如日光下冰雪反射阳光一般,耀得人双目炫驰!两侧是两千如轮战斧,滚滚而前!

高行周的眼睛猛地一阵收缩:“陌刀战斧阵!”

旗号可以假,大纛可以假,陌刀战斧阵怎么假?虽未接刃,但看到这个阵势,白马银枪团哪里还有进击的胆量?

张迈真的来了,还带来了陌刀战斧阵!

这一人一阵既出现,还说什么分而击之,说什么各个击破!那就是一个笑话!

这时高怀德已经快马奔回父亲身边,说道:“爹爹!那大纛、那大纛…是张龙骧真的来了么?”

高行周一阵苦笑:“这…恐怕是的…”

高怀德想问父亲怎么办,却开不了口,这时北面的步兵阵也行动了,三百多面盾牌步步前移,步步逼近,眼看强兵逼阵,四面合围,再不走,那就真的要被包饺子了!

高行周当机立断,指着西南方河湟番汉道:“杀!冲过去!不求胜利,但求突破!”顿了顿,又道:“若能冲过去,莫去理会中军人马了,走得几人是几人,脱困者速入长城,请杜帅、石留守发兵来援!”

第280章 白马银枪少年雄

高行周因判断失误,陷入困境,他不敢迎战陌刀战斧阵,转身东逃,河湟番汉军迎头拦住。

这是一支从河湟、剑北和秦西抽调过来的兵马,内中有番有汉:

番骑兵五营,主要是来自河湟地区的吐蕃人,纳入唐军之中的吐蕃人个个精悍,尤其是其首领角温罗,号称河湟三猛之一,当初天策初入河湟之际他起兵抗拒,九战九胜,反取十七座城堡,兵锋最盛时甚至威胁到了兰州,直到薛复亲自率领汗血骑兵团出征才将他擒获,绑到凉州,张迈爱他勇猛,亲自为他松绑,赐酒、赐刀、赐马,又释放了他的旧部俘虏五百人,角温罗这才降服,张迈命他为将,他就领着那五百部众杀回河湟,一个月内为天策拓疆六百里,其人勇猛如斯。

汉家步兵五营,则是从河西、秦西、剑北抽调的边境士卒,这个地区大小冲突总是不断,因此其兵实战经验极其丰富。这次北上,张迈特命丁寒山的弟弟丁炎山统汉步兵五营为主将,角温罗统番骑兵五营为副将,这两支人马在行军路上经过整合,如今已经能发挥不错的协调。

角温罗在河湟快两年没打硬仗了,正自手痒,这时见高行周要逃,率领一千五百番骑兵,咆哮地就冲了上来,白马银枪团虽是当世精锐,但刚才面对薛复旧部不敢击,面对陌刀战斧不敢战,锐气已失,四千河湟番汉锐气却正盛,此消彼长之下,白马银枪团竟一接锋就吃了亏!

角温罗是马战双刀将,他骑马不用手拉缰绳,一上马就像屁股长在马背上,双手解放了出来,挥舞着张迈命巧匠为他量身打造的阔首锐锋刀,左刀轻锐,右刀厚重,最能折枪克矛,数格数劈,连断三枪,用不大标准的唐言哈哈笑道:“什么白马银枪团,名号叫得响亮,其实不过如此!”

白马银枪团将兵闻言大怒,高行周叫道:“别受挑破,不要恋战,冲过去!”

丁炎山这时也已接近,五营汉步兵也已下马列阵完毕,冷笑道:“你要往哪里冲?”

他手下五营各有特色:两个是来自剑阁北的剑盾营,所部将士都带两把长剑,一面盾牌,盾作长方形,遇骑兵就用六尺长剑,遇步兵就用三尺短剑,所以能刺马也能步战,山地作战尤其合适,这里虽是平原,却也有一拼之力;两个是来自的来自河湟的枪钩营,长枪御马冲击,短枪近战杀敌,钩镰锁马腿,乱中克骑,来去如鬼;还有一个是来自秦西的铜瓜营,这帮人都是大力士,当初遴选陌刀战斧阵落选,但张迈念其人可用,因此聚为一营,造了三百支铜铁瓜——柄长九尺,上面安一个西瓜般的一团铜铁,用长锤战法加以训练,作战时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就是这么列队砸过去,砸到脑袋头骨裂,砸到肩膀肩胛碎。

这时五营并进,枪中杂剑,剑中杂盾,三百铜铁瓜继之而来,番骑兵截住白马银枪团之头,汉步兵就冲向白马银枪团之腹。番骑兵马上来回冲击,汉步兵则是步步推进,白马银枪团未能迅速突破,反而陷入缠斗之中。

有了这个缓冲,天策军外侧右翼的党项骑兵便迅速驰向东南,抢占白马银枪团的东归据点,彻底断了高行周的归路。杨光远则指挥骑兵从东北方向包围过来。

高行周举头东望,但见东面归路上万马奔腾,李彝殷手下除了七八千牧民骑兵之外,至少还有两千堪战之骑兵,以这样一支部队堵在东归路上,自己就算冲破了河湟番汉,要在突破这一层封锁那是难上加难!

而更危急的是,北面的四千兵马,还有西面的天策中军正在不断逼近,若让这两支部队逼到近处,那就白马银枪团就万劫不复了!

高行周的副将安之虎冲杀在前,高行周居中,高怀德在最后,他年纪虽小,武艺却是高绝,眼看前面军马陷入混战,两腿将透骨龙一夹,倒拖玄蛇湛金枪——他手中这兵器,枪杆是极品韧木百浸而成,色作纯黑,坚韧如钢,故曰玄蛇,枪头用白金掺五金打造,故曰湛金,这时从后阵窜至中阵,枪杆借力横扫,弹翻了三面方盾,跟着枪头一转,战场上便绽放开朵朵梨花,失去了方盾保护的枪矛手铜瓜手便暴露在了湛金枪面前,他们虽然训练有素,对付普通骑兵足矣,但面对高怀德却有如婴儿。

张迈正从后赶来,一边骑马,一边以千里镜观望,千里镜中看到,叫了一声道:“黑虎,你看看,白马银枪团中那员小将的枪法,像不像杨信的绝技?”

刘黑虎手中没有千里镜,哪里看得清楚?又顾着行军,只是道:“待我陌刀阵走近,管他是梨花桃花,一轮剿过去就都成满地落花。”

张迈哈哈一笑,再看时却吃了一惊,千里镜中高行周身边已尽是血花点点,还真像极了桃花了,只是那血却是部下的血,让人高兴不起来。张迈道:“这枪法比我第一次看到杨信施展时还要流畅,只是少了一股决死之气。”

话虽是这么说,但再看战场时,却见梨花过处尽皆披靡,高怀德瞬间已经伤了七八人,高叫一声:“爹!随我来!”枪势一变,枪风呼呼,有如神人降临,猛兽辟山,这一招有个名堂,叫“跨虎开山势”,如果说梨花枪势是以巧劲激发出速度,以速度透显出锋锐,那则猛虎枪势就是以速度与力量形成不可抵挡的猛厉,刀势猛厉容易,枪势猛厉就难了。

正在逼来的李彝殷虽是敌对立场,也忍不住赞道:“好枪法,好本事!”

五营汉兵前后不过三列的纵深,眼看就要被高怀德突破了,角温罗见高怀德锐不可当,舍了安之虎,径朝高怀德冲来,叫道:“兀你那汉家少年,纳命来!”

他的双刀专克枪矛,刚才已经斩断了七八柄银枪了,看见角温罗逼近,高怀德满脸惊慌,不敢抵敌,拖枪就闪,角温罗叫道:“还想走!”挥刀追来,猛地一道银光从地上弹起,却是高怀德反手施展回马枪绝技,一枪洞穿了铁铠,刺入角温罗的肩胛,跟着枪杆一回,将受伤脱力的角温罗拖下马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发生于眨眼之间,却看得所有人目眩神驰,就连远处的张迈也失声叫了一声,天策各路人马更是无不惊骇,番汉步骑一时间产生了混乱,高行周手中梨花再现,七八个枪矛钩镰兵几乎同时中招,透骨龙长嘶一声,猛然一冲,撞翻了四五个步卒,唐军骇异之中,高怀德已经冲到丁炎山十步之内,喝道:“中!”

本来相离十步,绝非长枪攻击范围,但高怀德枪势将发之际,透骨龙有如通灵,一跃窜前了五六步,高怀德猿臂一展,玄蛇湛金枪作白蛇吐信势,准准的正刺向丁炎山的胸口要害!

两个步兵校尉大叫:“将军小心!”两把障刀同时拦挡,丁炎山也急挥横刀一格,却听砰珰两响,湛金枪硬生生突破了障刀,尽管这么一阻湛金枪去势弱了七分,但横刀仍然格挡不住,高怀德一枪破三刀,刺破明光铠,尖锋直入胸腹,丁炎山哇的一声向后便倒,避免了枪头透入内脏,但明光铠已是一片鲜红。

高怀德啧啧道:“可惜了,火候少了一分,力道弱了三分!若让爷爷瞧见屁股要挨揍哩!”他是一击即退,一枪发出后不管中与不中,透骨龙都已在他的臭屁叹息中闪退,回归白马银枪阵中。

张迈看得啧啧称奇,叫道:“中原人才何其多!又是一个能万军之中冲阵斩帅的好将种!”发令道:“陌刀战斧阵加速前进,内左翼绕到后方去,给我围住他们!我要生擒此子!”

三千番汉步骑的主副将领同时受伤,失了中枢,兵势便见混乱,高行周趁机策动白马银枪团,高怀德手中长枪一扬,背后大半个白马银枪团同时发动,一千多柄银枪翻腾出一片雪浪,将已经混乱的番汉步骑冲得更加糜烂。

高行周回头望见陌刀战斧阵再次逼近,他毕竟不敢与之争锋,叫道:“不要恋战!走!”

高怀德一骑当先,便向党项冲去。

这时以党项为核心的九千兵马已近在五十步内了,就连杨光远也已接近。但党项人见到白马银枪团如此厉害,一时被其神威所慑,杨光远更是引兵后退,下令换马,但换马之后不加入战场,反而迂回退往东南。

高怀德目光斜扫,一眼就看到了人马中的李彝殷,高声叫道:“射人先射马,父亲,看我擒他主帅!”枪势成圆,以旋风破道势向李彝殷剿来,他一枪既动,背后千枪齐动!又是一片如雪浪涌!

张迈叫道:“李彝殷要糟糕!黑虎,快去救援!”

党项族人见状更是惊呼,数十人齐叫:“保护族长!”“保护将军!”

原本安排好的围堵阵势便稍显混乱,高怀德哈哈一笑,枪势一转,仍然是旋风破道势,但方向已转,不理李彝殷周围聚拢的党项骑兵,却朝那些牧民骑兵冲去,可怜那些被征召来的牧民们,人数虽也有几千,却哪里当得住白马银枪团一击?

气势如虹的高怀德瞬间就破开了一个缺口,高行周趁势指挥兵马从缺口杀出包围。

张迈放下千里镜,骂道:“这臭小子也会骗人!”又忍不住赞道:“好机智勇猛的小子,好干净利落的枪法!石敬瑭怎么舍得将这样一支人马孤零零扔在这里!”

这时薛复那四千旧部正想迂回包抄,不料党项骑兵却被突破得这么快,包抄不成反而被甩开了距离,而骑马追赶而来的陌刀战斧阵,离这个战场也还有一箭之地,眼看党项骑兵被高怀德突破无不叹息,心想再赶也未必赶得上了。

高怀德眼看已鱼出渔网,鸟破囚笼,正自欢喜,远远却见左前方有两千人马从东北方向斜斜奔向东南——却是杨光远,他的轻骑从东北围拢,在高怀德碰上李彝殷时本来也可以进入战场的,但他却弃了七千牧民骑兵,只带本部两千人,换了生力马,调转马头,转向东南,如此一来那二千轻骑就横亘在高怀德前面,距离不到百步。

高怀德冷笑道:“看谁敢拦我!”心想李彝殷的九千骑都冲散了,还怕你这两千人?径自向东冲去,但说来也怪,杨光远看见他来,非但不迎战,反而继续向东跑,如此一来不像是高怀德要逃杨光远在堵,却像是高怀德在追杨光远在逃。

而在白马银枪团后面,天策各路兵马看见晋军前方还有一支同袍,本来已有放弃打算追击的人马也都打起精神,再次跟上,紧紧尾随不肯放松。

杨光远的两千轻骑刚刚换了战马,马力充足,因此一路跑在白马银枪团前面,让高怀德看他得见却打他不着!透骨龙如果发力,一个冲刺多半也能追上杨光远,但背后的整个白马银枪团却没法全部跟上,那样就是孤身陷入敌阵了。

高行周情知有异,命高怀德转向东南,但晋军向东南,杨光远也跟着向东南调整,就是保持着跑在白马银枪团前面几十步外,如此一时向东一时向南跑了十七八里,白马银枪团人马俱疲,这时杨光远才放慢了速度,在主动缩短与白马银枪团的距离了。

高行周暗叹一声中计,刚才白马银枪团在高怀德的激发下,真有破千军扫万敌之势,当时杨光远就算上前只怕也拦他们不住,若能就此冲脱,策马而东远遁百里,必能让追兵越追越绝望,但现在气势已失,马力已疲,虽然此刻冲上去未必便输,但双方必然又是一番混战,背后天策各路人马再杀过来,晋军便腹背受敌——要知离得最近的李彝殷,距离也不过二百步罢了。

张迈呵呵笑道:“姜还是老的辣!老杨这招不错!”

这时杨光远已不再逃,而是调转马头,向白马银枪团杀来。

高怀德举枪对全军将士叫道:“哥哥们,随我杀过去!”他的声音仍然高昂,透骨龙也人立而起,长嘶响应。但整个白马银枪团应者却是中气不足。

高行周叹了一口气道:“吾军气势已衰,冲不过去了!”这时后面李彝殷又已经追上,同时薛复的四千旧部却向东南迂回而进,看来只要晋军一被拖住,那四千人马就要包抄围拢,继续堵在白马银枪团前面。形势发展到这里,交战双方都知道晋军必败,结果如有差别就只在于白马银枪团是否逃得掉而已,杨光远熟知白马银枪团的内情,他精明老辣,因此刚才不求速胜,而是设法创造困敌之局面。

眼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高行周当机立断,竟然率领兵马转向东北——他们的归路在正东、东南,因此天策各路兵马都用心于此,东北方向便暂时无人堵截,以至于高行周引兵退往东北一时毫无阻滞。

张迈以千里镜望见高行周的败走之势,说道:“这个高行周倒也果断,不过他要向东北逃?那不是南辕北辙么?他既往东北走,那我们就不着急了。”当即下令杨光远堵截高行周的归路,薛复旧部与河湟番汉继续尾随进逼,又传令李彝殷收拾兵马,转向去攻击晋军中军,又传令后军全部人马发动,作为李彝殷之后继。

天策中军主力则继续向东北追去,如此走了半日,竟到了金河的发源地——金河山的南麓,前面已有唐军在安排工事,老远就见杨光远跑过来禀报说:“元帅,高行周窜入金河山一个山谷去了。我军步兵已经封锁谷口,据敕勒川的牧民说,这个山谷的西北还有一条出路,属下已经派遣骑兵前往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