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口,张迈身后几个勇士同时怒目!曹元忠看着这个近看显然还没成年的半大小子,更是诧异。

张迈呀了一声,叫道:“是你!白马银枪团的那员小将!”

“不错!”高怀德道:“我叫高怀德!白马银枪高行周便是家父!”

张迈呵呵一笑,不问他过往,不问他目的,却道:“你好大的口气!说什么我的手下没有你一合之将!杨易、薛复、郭威,那都是帅才,不拿来跟你比了。奚胜已经去世,就是一个刘黑虎,当时你若敢接近他十步之内,他的陌刀也能将你剁成肉酱!”

高怀德道:“刘黑虎?陌刀将么?哼,陌刀战斧阵没有用来单挑的。若是真要放对,不许我游斗,对我不公平,若许我游斗,他只会被我累死。”

张迈又是一笑,道:“好吧,你要论骑将,我军中也是大有人在!枪王杨信、箭王折从远的威名,你可听过?”

高怀德道:“听过,箭王也就罢了,骑射神手是我们的克星,躲不过他们万事皆休,若让我们躲过去了欺近那他便万事皆休!至于枪王,那是他没遇到我!”

这几句话狂妄无比,张迈却只是哈哈大笑,道:“好!回头我就把他们调来,到时候看你手底下的真章有没有你的舌头厉害。”

高怀德听了这话,怔了怔,道:“难道你…不准备杀我么?”

张迈笑着反问:“难道你不准备追随我么?”

他笑容中的那股自信,叫高怀德莫名地热血一涌,单膝跪下道:“元帅!我愿意随你杀敌——如果你还没将我爹爹杀死的话!”

张迈道:“如果杀死了呢?”

高怀德双眼一红,道:“你是好皇帝,但如果我爹爹已死,那我没法侍奉你了。你把我也杀了吧!”

张迈道:“好暴烈的少年!我实对你说,我给杨光远的命令,对高行周是以围困为要。但时隔多日,我也不知道现在金河山是什么情况了,你愿意匹马入谷,说服你父亲弃暗投明么?”

高怀德想也不想,脱口叫道:“愿意!”

张迈又道:“若你父亲不愿意,你又当如何?”

高怀德道:“若我爹执迷不悟,我会击倒他,然后引白马银枪团来归,只求到时候元帅绕我父亲一条性命!”

张迈一奇,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孝子呢。”

高怀德道:“家父的性命,对我来说重如泰山,但白马银枪团二千位哥哥的性命,比起家父的性命又重十倍,石敬瑭不值得我们替他付出性命!这个道理,是我这两天才想通的。”

张迈闻言大喜,将高怀德扶了起来道:“你能想通这个道理,可比的战场武艺更加难得。去吧,去金河山告诉你爹爹,让他不要抵抗了。若他愿意归附,我赤缎血矛之下还有他建功立业的地方!若他有忠君观念不愿意侍奉二主,我许他全军解甲归田,以候天下太平。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的佳音!”

高怀德得到了张迈如此宽容的一个承诺,又是狂喜,又是急切,唯恐迟了救不了父亲,他拿着张迈的手令与给杨光远的命令,一路换马,一日一夜便抵达金河山外,一打听知道高行周仍然被困,又是一阵欢喜,杨光远早知张迈有收伏白马银枪团的心意,验过张迈的手令,读了命令,当即放行。

高怀德进入山谷,一个守护谷口的将士目光呆滞地看了他一眼,跟着狂喜叫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便有军士引了高怀德去见高行周,一路上高怀德但见谷中一片死气,沿途还看到不少马骨头,知道惜马如命的白马银枪团已经开始杀马充饥了,心中难过:“再困一段时日,打不用打,我们自己就崩溃了。”

在一个山洞之中他见到了双眼深凹的父亲,高行周一见面就挽住他道:“孩子,你回来了?援兵到了?”

高怀德却是摇了摇头,高行周道:“那你怎么能…”他猛地厉声喝道:“你降唐了!”

高怀德低了头,跟着将头抬起来,道:“爹,你听听我出去后,都见到了什么事情!”跟着便将自己突围之后的见闻一一道来。

高行周和诸将听说石重贵见死不救,无不愤慨,跟着听说晋军仍然开往云州,更是忍不住冷笑,觉得有张迈在的情况下石重贵北上岂非送死?但跟着云州发生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当他们听到百姓挽留曹元忠,听到百姓拒斥石重贵,听到百姓将晋军生生赶走,所有人的心理竟然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其实天策唐军的好名声早就传遍中原,白马银枪团的将士也不是不知,但道听途说,总不如一个亲近如高怀德叙述他的亲身见闻来得动人。

等到高怀德说张迈未曾追击时,高行周已经放下对儿子的猜疑,叹息道:“张龙骧如此胸襟,怪不得能横扫万里,虎视中原!”

再听说石重贵一路南逃,天策唐军不费丁点力气就尽得晋北全境,高行周已经忍不住道:“天意,天意啊!这就是天命所归么?”

之后高怀德再述说这次出去的其他见闻,比如幽州被迁、游骑缉盗、晋北仁政等事,听得洞内所有部将全都黯然,最后高怀德再将自己见到张迈的始末讲来,当听到张迈给出的宽容条件,副将安之虎已经忍不住叫道:“将主!如此明主,岂能不归!石敬瑭不值得我们卖命啊!”

他一开口,其他部将马上群相响应!

五代时期,本来就没有什么忠君观念,而高行周对石敬瑭其实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这时见了部将们的神色就知道这些人全都心动了,这一刻他就算还愿不降,只怕安之虎等也会逼着他降!

高行周低头想了想,对安之虎道:“怀德说得没错,不能用我父子二人,将几千兄弟的性命都赔进去。”

高怀德喜道:“爹爹,你答应了?”

高行周忽然拔剑道:“之虎,你拿了我的头颅,领军出谷投降吧。”说着猛地拔刀,就要自刎!

高怀德吓得魂飞魄散,和安之虎一左一右冲上去按住了高行周,一个叫爹爹,一个叫将主,高怀德叫道:“爹,你这是做什么!”

高行周垂泪道:“孩子,你别忘了,你祖母、母亲还有弟弟都在洛阳啊!白马一降,他们必死无疑!只有我死了,才能为他们换取一线生机!之虎,白马银枪团就交给你了。怀德,白马降后,你也不能出头,必须得等家里脱了困,或者…或者是石敬瑭丧心病狂,真的戮我全家,全没希望了,那时候你再去为张元帅效力吧!”

第284章 白马归心(二)

高行周拔剑要自刎,却被安之虎和高怀德死死按住,高怀德道:“爹爹,张元帅既能开出那么宽厚的条件,想来必能体谅我们的苦心!你且将性命留下,待我再去求他!或许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未可知!”

安之虎也叫道:“是啊,将主,我看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如再交涉看看,若真到无计可施时,再作打算不迟。”

两人好劝歹劝,才算将高行周劝住,高怀德给安之虎使了个眼神,自出谷去寻杨光远,将他父子的隐忧道破,说道:“吾等愿归大唐,但家在洛阳,一旦归唐,家门必破,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

杨光远问道:“你父亲愿意归唐?”

高怀德道:“是,只是祖母在洛,宁死不敢误了家人性命。”

杨光远道:“那这样吧,你们放下武器,前往奄遏下水将养,我再将你们的情况禀报元帅,想来元帅必有安排。此外,你们白马银枪团还有约千骑人马被我们困在白道山,最近他们久困无望,好像已经有鱼死网破的打算,若你们不想他们因此战死,最好找个人前去劝告。”

高怀德回谷一说,安之虎道:“若是放下武器,那我们岂不是变成任其鱼肉?”

高行周再仔细问明高怀德见张迈的所有细节,思虑甚久,这才下决心道:“张龙骧的名声一向不错,这次我看他是真有收伏我们的意思,既然如此,不妨冒个险!怀德,你去答应他,我们放下武器,全体出谷,任他们安排。然后之虎你前往白道山,将兄弟们全部招来。契丹既败,石敬瑭又失人心,天下归唐指日可期,燕赵子弟,不宜作此无谓牺牲。”

安之虎道:“万一他们是赚我们出去呢?”

高行周道:“没听说过张龙骧曾经坑杀过降军,因此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全部成为阶下囚,大部分兄弟仍能活命。”

诸将到此也觉得有理,这才放下武器,出谷接受整编,杨光远见到高行周,笑道:“老高,恭喜你啊,元帅对你们家的千里驹青睐有加,此次北上得以归唐,你是因祸得福了!”他们曾经同殿为臣,因此彼此认得。

高行周摇头道:“洛阳之事未定,在下生死未知。这两千兄弟的性命都交给杨兄了,至于我们父子二人,只愿为阶下之囚。”

杨光远笑了笑,道:“你还是这般脾气!”

白马银枪团在谷中已经绝粮数日,人疲马瘦,杨光远便换了三千马匹给他们,高行周道:“我们的马虽然疲弱,但跟随得久了,虽是畜生,却如家人,希望能带在身边,希望杨兄体谅一二。”

杨光远道:“这个却是元帅信中特地吩咐的,老高你别给我添麻烦。再说元帅是吩咐将这批马送到好牧场放养,自有敕勒川的牧民照料,你不用担心它们受委屈。”其实若换了杨信、折从适等人,听了高行周之求,多半也会便宜行事,但杨光远是降将,极其在意张迈的意思,因此对张迈的命令执行得比安西旧部还要彻底也更机械。

高行周无奈,只得一切听从安排,杨光远待他们倒也不错,给了马匹,给了粮食,又给了向导,仍然让高行周自己率领人马,前往奄遏下水——那是云州西北、长城以外、金河山以东的一个内陆湖,湖面广大,周围水草颇美,正宜放牧。只是此处离敕勒川、云州,这段时间正处于与世隔绝状态,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放下武器后,两千白马骑兵无不心怀惴惴,直到这里才放了一点心,想来天策真要坑杀自己,也不会选择一个这么漂亮的地方。

杨光远将他们护送到这里,居然又发下了兵器,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休养吧,尽管跑马,也可外出射猎捕鱼,此处离云州也不过两日的路程,你留下一队骑兵给你,若有事,可以派人前往云州请命。但你本部人马未得命令,不得离开二十里外。老高,元帅如此安排,又没让我们监视你们,那是将你们当作已归部署来看待了,你要看好自己的手下,勿违命令,不要辜负了元帅一番美意。”

高行周慌忙向西南行了一礼,道:“高行周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自己的性命已不放在心上,只盼这两千儿郎能活下去,将来能在天策麾下有个出身。”

杨光远哈哈一笑,便引兵离开了,只留下了一队士兵和几百个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以及两个牛羊群。

白马骑兵们得了武器,又有马匹,心中无不大定,心想在这一马平川之地,要再离开时那是再方便不过,但越是如此,反而越没人想要离开逃走了。

高行周便下令安营扎寨,第一天他不敢妄动,过得小心翼翼的,第二天才派出骑兵到附近放牧、打猎,其实是侦查周围情况,果然发现天策唐军没有留下监视人马,高行周自此慨叹道:“张龙骧好大的气魄!我若易地而处,断不能就这么放任白马银枪团。”

奄遏下水是一个好大的内陆湖,周围一片平原,水草丰茂,契丹曾在这里留下牧场旧基,牛羊马匹可以吃草,草地中间也有不少猎物,白马银枪团在山谷中困顿了多日,到此才算安下心来,高行周吩咐下去,便有人牧马,有人放羊,有人射猎,有人捕鱼,日子比不得在中原时丰富多彩,却胜在平安宁静,几顿饱饭下去,力气渐渐恢复了。

至此,整支军队已无人担心天策会杀害自己了,若真要坑杀时,不会给这么好的地方,花这么多的功夫。

就是有部将开玩笑,对高行周说:“将主,你说张元帅不会要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吧?那我们可就成为化外胡人了。”

高行周嘿嘿两声,他心知这是不可能的,不管张迈是什么打算,自己这两千人在这里肯定只是暂时的。

又过两日,有两骑从东北而来,原来这奄遏下水位于敕勒川到临潢府的道路上,临潢府那边若有消息发来,到达白水泊后既可先南下云州再西出长城,若图快捷,也可走直线经奄遏下水进入敕勒川,将来云中地区一旦平定,奄遏下水肯定要设置通信据点的。

那两骑就是薛复派人前往敕勒川的公事信骑,他们望见白马银枪团的营寨,当晚就入营休息,直接将这里当成沿途据点了。

高怀德奉了父命入帐慰问,不敢打听他们的公事内容,却从他们口中得知鹰扬军与汗血骑兵团联袂南下,如今已经平定原辽国中京道的大部分地区,如今正在长城外候命,随时准备南下。

高怀德啊了一声道:“上京打赢了?”

关于天策在临潢府打赢的消息,晋北一直都有“谣传”,但一直未得证实,白马银枪团一直在敕勒川作战,得到消息的渠道更加狭窄,他们现在又还未真正融入天策旗下,因此请报上未得共享。高怀德曾入晋北,但也只知道幽州方面的消息,并不晓得临潢府一战的详情。

那两骑信使更是奇怪:“你们不知道?这是多久的事情了!”高怀德的这个反应叫两个信使暗中怀疑起,以为自己进了贼窝,当晚睡不安枕,幸好第二日高行周并无留难地就将他们送走。

白马银枪团听说上京大捷的消息之后,全部人马心态又是一变。

上京大捷啊!

那是辽人的首都,如今也被天策给打下了,中原武人深深忌惮的契丹都已完败,那往后天策唐军岂非就天下无敌了?

他们想到杨易薛复已经南下,再想到这里离中京道已经不远,心中更是一阵后怕,一个部将嘟哝道:“幸亏前几日降了,不然的话,南边是张龙骧,北面是杨鹰扬,咱们就是石头,也会被碾成饼的。”

高行周听到这句话也未生气,他自视再高,也不至于认为自己能同时抵敌张迈与杨易,悠悠说道:“怪不得了,怪不得了。上京既然大捷,契丹如果不死尽死绝,余孽必然退入东北,上京既破,中京既失,燕云也没希望留守了,怪不得契丹会走得那么着急。如今的局面,张龙骧若以破辽之威挥师南下,杜重威必败无疑!燕云易手,就在旬月之间了。”

高怀德却想起石晋军队在云州的表现,冷笑道:“我看到时候,多半连打都不用打!”

高行周微微一愕,随即颔首道:“是,幽州那边,多半不用打的。”

这次高怀德从晋北回来,除了带来张迈的招降,也带来了关于幽州百姓被掳掠、杜重威见死不救的消息。

他高家也曾定居幽州,五服之内有不少亲朋好友都在幽蓟一带,想来经过此次浩劫,只怕这些亲戚朋友多半都要星散凋零了。白马银枪团的成员,几乎就都是燕赵一带的籍贯,许多人情况都与高家类似,甚至就一小半的人老家本来就是幽州,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无不咬牙切齿,恨得比云州百姓更甚!他们也恨契丹人的蛮横恶毒,但更加痛恨杜重威的倒行逆施!知道此事之前,军中其实还有一小半的人心中还思念故国故土,但知道这件事情后,几乎所有人都对石晋王朝断了念想了。更有不少人在言谈中隐隐泄露了他们的期待:希望天策乘胜南下,直接打到黄河去,将河北河东都收过来!

高行周见军心如此,叹息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又过两日,西南方陆陆续续有人马赶来,皆是熟人——却都是之前白马银枪团被俘虏了的人马。再过两日,更有一部整编精锐骑兵靠近,却是安之虎前往白道山,将被困在那里的千骑精锐都带来了。

高行周至此哪里还会不明白张迈的意思——那是要将白马银枪团,完完整整地交给自己啊!

敕勒川一战,白马银枪团力求脱困,张迈力求困敌,因此战场上的伤亡并不多,高行周到达奄遏下水的第十日上,所有未战死未逃亡的白马银枪团旧部全部都到齐了,高行周眼看旧部大部分汇聚,忽然双眼垂泪,对高怀德道:“元帅如此待我,我还有脸面,说什么顾洛阳的家!罢了,罢了!家中之事我顾不上了,纵然无法顾全孝道,一切只是我错,待得天下大定之日,我再一死以谢母恩吧。”

安之虎等亦皆感动,同时叫道:“将主!”

高怀德叫道:“爹爹不要这么消沉,我看我们应该养好力气,然后请命为天策开路,一口气打到黄河去,打到洛阳去!祖母、母亲如果还没遇害,我们便救她们出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就给她们报仇!”

众将士一齐称是。

这段时间里,张迈曾发来一道命令,将奄遏下水改名为岱海湖,要高行周休整之余,在岱海附近整理出一个营寨据点,来作为日后的通信与驻军据点,高行周接了命令,果然整顿起营寨来,又按照张迈的命令,在湖边勒石命名。

自此之后往来岱海的人马越来越频繁,天策内部的信息体系慢慢对白马银枪团敞开,高行周也从中听到了许多东北、中原的消息,这才知道他们在岱海休整的这段时间里,中原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幽州之事终于掩盖不住传扬开来,而且一朝传扬,就是满世界的大爆发!

曹元忠动用了天策已经发展得很成熟的活字印刷,印出了数十万张传单,将幽州事件的始末,用最通俗最简洁的语言,全部印出来,然后偷运往中原各地,从河北到河东、从河东到河南、从河南到山东!数百州县在一夜之间飞满了有关幽州事件的传单!

关中地区就更不用说了,上到士林阶层,下到说书人变文僧,一律怒口痛骂石晋君臣的冷血无耻!

百姓们容易轻信,本来就对这个开国没多久就一直加征加税的王朝没感情,这时更是对石敬瑭这个儿皇帝感到齿冷;士大夫们比较谨慎,听到消息之后自然要设法求证,河北的士林首先行动,他们近水楼台又能量强大,大军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是那些儒士的学生,士兵之中更不知道有多少是那些宗族的子弟,这样的大事,纵然军方想要封锁也不可能。

河北士林经过多方打探,得到的结果却比传单的内容更加叫人心寒!

从泰州到镇州,从镇州到冀州,从冀州到深州,从深州到沧州…整个中原士林本身就对石敬瑭极其不满了,这时曹元忠的行动就像在干草堆上点了一把火,然后整个河北的物议就烧成冲天烈焰!

河北烧过了之后,跟着就是山东,然后更蔓延到了江南,同时关中那边也向东烧来,舆论大火从东西向中部蔓延,不久洛阳就变成了在火炉上烘烤的一只铁锅!

就算只是武人,就算人在塞外,高行周也能想象现在石敬瑭在洛阳城内的处境!用如坐针毡恐怕都不能形容,应该是赤脚踏在烧得通红的铁板上,那感觉才差相仿佛。

“这就叫千夫所指吧,”高怀德道:“希望那老贼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那就没空顾及我们家的事情了。那样奶奶、娘亲和弟弟就有希望逃出生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高怀德开始管石敬瑭叫老贼了。

高行周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武艺快被儿子超越了,但毕竟比儿子想得深远,自是知道在当前的情况下,石敬瑭兵力既居弱势,又失了民心,于内忧外患之中,“恐怕他的江山,也不长远了。”

念及此处,高行周便开始留心有关河北、河东以及燕云方面的消息,岱海湖与云州之间,轻骑接力的话,一夜之间就能完成讯息传递,高行周这边一有询问,云州方面很快就有反应,竟然派来了一个军事参议,为他解答疑问。

高行周至此才知薛复在中京道暂时未有行动,只是在巩固战果,甚至未掠边到长城附近,而幽州方面似乎也还没有“得到”上京大捷的消息,虽有各种小道传闻,但多未得到证实,杜重威或许已经知道消息,或者是在掩耳盗铃,总之并未对这种“谣言”进行承认,只是布置大军,北防杨薛,西防张迈。

而云州方面,张迈也未进行扩张,对上京大捷,既未予以承认,也未予以否认,只是不断整编军队,从军事参议口中,高行周得知张迈在云州在整合各路兵力之后,又削减了不少冗余兵力,放兵归田,而将兵马集为五路:

中路大军以陌刀战斧阵为核心,张迈自领;杨光远和折德扆,各领骑兵两千人、步弩三千人,辅兵五千人为,驻于城内;李彝殷和李彝秀各领骑兵三千人,辅兵五千人,驻于城外。其余人马编为各城守军,尽归曹元忠掌管。

高行周知道这个布置之后,心道:“军队驻扎于城内,五千兵马何须五千辅兵?这时随时要出征的打算了。曹元忠是留守人员,至于那五路人马则是随时要发起进攻了,是在等什么?等薛复南下么?”

这时他已经知道杨易受伤正在定辽城养病,此番南下的代理大都督乃是薛复。

这时张迈的一道新命令到了,却是命他整顿岱海军马,五日之后拔营,前往云州会师。

高行周所部有白马精骑,在敕勒川一战中略有损失,在岱海的这段时间他从其它部队中挑选精强之辈加以充实,却仍然没法补足三千之数,当下立为十营,将营、队、火的将官称谓,亦就天策军律,改了称呼。这一切张迈并未吩咐,但高行周已自行整合。

这时既领军令,便尽起来兵马,除三千精锐外,又有三千骑兵,以及三千辅兵,共计九千人,安排好岱海的防务后,便径朝云州而来。

才过长城,忽见漫山遍野数千白马,战马本就难得,而刻意要寻求白色战马,则更是难上艰难,高行周所部号称“白马银枪团”,其实也只有主力八百骑乃是白马,其余多是杂色,作为中原政权的一部骑兵,能拥有数千战马已是难得,要想作战部队清一色的白马那是妄想了,这时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白色骏驹,犹如草地上笼罩着朵朵白云,将白马银枪团都看得呆了。

一个天策唐军的都尉上前笑吟吟道:“高将军,元帅有令,命我送四千白马与六千战袍以及旗帜等物,在此交接,请将军签收吧。”

说着奉上一本军务文册,高行周一时之间竟忘了接笔,安之虎提醒道:“将主!”高行周一个醒悟,忙签押了,这名字签上去,他心里便知此生是要交给张迈了。

高怀德已经大叫一声,冲入马群,挑到一匹最神骏的白马,叫道:“爹爹,这匹马我要了,这匹马我要了!”翻身上马,那马加速快,冲刺更快!纵出百步只在须臾之间,跟着回旋,片刻已到高行周跟前,看来此马之神骏处丝毫不在透骨龙之下。

交接军资的都尉道:“高公子好眼光,纯种汗血马以枣红、栗色、黑金为多,白色汗血极其罕见。此马名云翼翻羽,这三千白马,以此马最骏!”

高怀德大喜道:“这…这是汗血宝马?”那云翼翻羽已经微微出汗,高怀德往马肩处一探,果然手上点点殷红,高行周见儿子几乎就在马背上雀跃起来,从小到大,都很少见他如此兴奋。

这时都尉又令人将军服、军旗送上,天策唐军的后勤补给冠于诸国,军衣战袍都是流水线统一织造,因此战场上辨识度既高,又能振作士气精神。

高行周手一挥,喝道:“白马精卒,全体下马,上前!领取战袍!”

他命令一下,两千八百二十三名白马银枪团的精锐便上前,领取了战袍。

高行周跟着下令:“卸甲!换袍!”

近三千人便当众卸甲换袍,跟着高行周命安之虎从都尉手中接过战旗,然后三千人便下场各择战马,半个时辰后,在烈烈作响的“天策白马”旗下,一支全新的白马精骑部队便诞生了。

不得不说,三千精锐骑上三千白马,统一的战袍,统一的白色,一眼望去犹如一片雪影!只是一望便会感受到强大的心理震撼!

来送战马、袍服的都尉看得无比赞叹,白马骑兵自身也是士气大振。

高行周部换了袍服之后,又过了焦山,黄昏之前就望见了云州城。

张迈进驻云州之后,本部人马入驻城内,在城外设立了三座大营,李彝殷驻扎于西大营,李彝秀部驻扎于南大营,杨光远部驻扎于东大营,最近又新设了一座北大营,高行周抵达之后,就被引入北大营。

人马安顿完毕后,高行周只带了安之虎和高怀德入城,准备去参见张迈,结果在城门口看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高行周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高怀德高呼一声,纵马冲了过去,就将那少年抱住,叫道:“怀亮,怀亮!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正是高行周的次子高怀亮,他看见了父亲兄长也是激动得乱跳,叫道:“爹爹!哥哥!真是你们!哈哈,他们没骗我!你们没死!”

“胡说呢,我们怎么会死!”

高怀亮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你们不知道啊!云州兵败…啊,不是,云州归唐之后不久,洛阳就传开了消息,说爹爹被困金河山,援兵不至,自刎殉国了,说连头颅都挂在平安城城头了,有往来敕勒川和云州的商人亲眼看见了的,然后没过两天,陛下…哎,不对,是,是那个石敬瑭,他就送来了慰问的东西,还封了我一个世袭的什么将军,祖母哭得死去活来的,又过了两天,娘竟然上吊了…”

高行周眉头一皱,心想自己的浑家也是将门之后,素来坚强,出征之前又早有最坏的打算,怎么会上吊?高怀德已经吓了一跳,大叫:“什么!”

幸好高怀亮赶紧说:“没死,没死!”

高怀德这才放下心来,高怀亮又道:“娘被丫鬟救了下来,消息传出后,宫里也派人来慰问了,然后又过两天,有一天中午,娘忽然将我叫到房中,让一个陌生人帮我乔装打扮,不久奶奶,罗伯伯,徐姑姑,他们也都来了,然后我们就跟着那个陌生人从后门逃走了,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高行周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敞亮,高怀德也不笨,叫道:“我知道了,那个陌生人,一定是元帅派去的!之前爹爹自刎殉国的谣言,只怕也是元帅设法传出去的。”

“是啊!”高怀亮道:“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原来那日高怀德一出云州,张迈就派人南下潜入洛阳,同时散布高行周自刎殉国的消息,那时幽州事件刚刚在发酵,但云州事件已经传开,石敬瑭正因云州事件而出丑,需要树立一个忠君的典范,因此闻讯之后略加求证便对高家大行封赏。高家在洛阳有人质的味道,石敬瑭对高家本有监视,听说高行周已死,封赏过后监视反而放松了,天策在洛阳的内应马上潜伏入内,说服了高夫人,又上演了一场上吊的戏码,而后趁着监视稍松,便将高家三口以及两个心腹下人带离了洛阳。

“我们出城之后,就往嵩山走,带我们离开的那位叔叔说奶奶年纪大,不宜长途奔波,就将奶奶和娘安置在嵩山一座小庙里头,他带了我辗转来到了云州。”

高行周和高怀德听到这里,对张迈的苦心都已了然,他们虽已有心归唐,但在岱海的这段日子一直都在为后方家人的安危而牵挂,高行周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来到云州,便听到这个从此后顾无忧的大好消息。

高怀德少年心性,闻讯只是欢喜,高行周却是掩面痛哭,叫道:“高行周一介驽将,何德何能,得蒙元帅如此错爱!”

他人在云州北面,这时向南跪下,一拜远方的母亲,二拜城中的张迈,他一跪下,高怀德高怀亮慌得同时跪下,高行周拜了两拜后,回顾身后两个儿子说道:“你兄弟二人记好了!我高家满门,性命福祉都是元帅所赐的!从今往后,元帅令旗指处,不得惜身!家可破、族可灭,元帅之令,不得有违!”

第285章 因粮

高行周带着儿子与安之虎进入云州城。

太阳西下,城内灯火渐张,进入帅府,马小春代张迈来迎,将高怀德兄弟与安之虎安置在偏厅,引了高行周进入后园,后园中设了一顶巨大的帐篷,帐篷中排布了一个硕大的沙盘,一员环首豹额、手有残疾的猛将按刀侍立在旁,高行周便猜那是去年关中大战中作为奚胜副手而闻名的陌刀将刘黑虎,另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穿宽缓衣袍,正在灯火之下看沙盘。

高行周在马小春指引下上前,知眼前人就是张迈,推金山倒玉柱,当场拜伏在地,张迈回过头来,单手扶起他道:“不必多礼,这位就是白马将军了?可见着令公子了?我本来打算设法让将军一家在云州团聚,但洛阳路远,恐怕老夫人身子扛不住,因此只安排了令公子北上。”

高行周泪水登时流了下来:“元帅如此见爱,行周万死亦不足报元帅深恩之百一。”

张迈哈哈笑了起来,道:“不用说这么文绉绉的话,我平时和杨易薛复他们,也不这么说话的。你高家名声不错,军马入晋北以后也未曾扰民,军律严明,和杜重威那些家伙不一样,可见三千白马骑士都是燕赵好男儿,我不愿意汉家英锐子弟自相残杀,作出这么多的安排,是要尽量为华夏武人保留几分元气,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

他这话挑明了自己并无市恩之意,但高行周听了反而更加敬重,又听张迈将自己与杨易薛复相提并论,隐隐又多了几分窃喜之意,高行周道:“元帅胸怀广大,行周感佩万分。从今往后,白马银枪愿为元帅效死,鞍前马侧,唯元帅号令是从!”

张迈一喜,又笑道:“也不只是为我,咱们要建立的这个国度,是大家一起的事业,不是为我一个人。你愿意加入,这个国家便有你的一份!”

高行周听了惶恐说:“属下不敢!”

张迈愕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我不是那种与你平分天下的意思…罢了,以后你慢慢便明白了。来,先看看这个沙盘。”

高行周只看一眼,便知是包括燕云在内的河北、河东总地形,他心中一凛,暗道:“元帅果然有意用兵两河。”

张迈指着沙盘,说道:“你来看看现在我们和石晋的对峙局势。”

高行周道:“属下在岱海时,闻说薛都督已经挥师南下,只要薛都督抵燕,到时候,都不需元帅出手,北征大军挟破敌之威,旌旗到处,幽州转眼易手,杜重威之流,土鸡瓦狗耳!”

在岱海的后期,天策军渐渐将军情向高行周敞开,因此他知道唐军在云州的兵力比起幽州晋军来并无优势,但若薛复南下,那就不一样了,不论兵力,只是双方士气之升降,就足以挟胜破敌。

张迈道:“我一直未将上京大捷的消息正式公开,就希望到时候有这个轰动效果,不过…你可知道最近的因为幽州之事,中原的舆论大为动荡?”

高行周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最近的舆论事件发生后,张迈肯定已有鲸吞中原的念头,赶紧道:“此事属下也听说了,如今石晋的兵马分布,刘知远镇西都,杜重威在燕云,石重贵在雁门,再除去于边境防备吴楚的人马,余下可战之兵便皆在洛阳了。河北、山东,空虚无比,加之如今物议沸腾,此时若能挥师南下,以兵马分略各地,岂止幽蓟也,便是河北、山东,亦可轻易得手,甚至大胜之后转而向东,洛阳亦非不可得!”

他说到这里,连自己也感兴奋,若依此行兵,这可是鼎革大战,数月而平定中原也未可知!不但是他,旁边刘黑虎也是两眼放光!

张迈听到这里,却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高行周问道:“元帅有难处?”

“是难处,更是可惜…”张迈说道:“当下的大势,的确对我军大大有利!石晋如今不管是民间抵抗意志还是军队的作战意志,都低落到极点,如果开战,我几乎敢断定我军必胜!但是…石敬瑭虽然已经露出致命破绽,而我军却也是举步维艰。”

“举步维艰?这是为何?”

张迈敲着沙盘,说了两个字:“粮食!”

高行周听了这两个字,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果然张迈继续道:“我北上之时,郑渭曾对我名言,甘陇两年之内无法承担起大规模战争了,因此我此次北上,带的人马便不多,如今在云州的局面,主要是整合这边既有的人马。而漠北漠南那边,你可知道大漠如今如何了?”

高行周摇了摇头。

“大漠南北,万里草原,马尸遍地,饿殍遍野!”张迈叹道:“过去两年的连番大战,摧毁的不止是契丹,这片土地无论胡汉都遭受了重大灾难,而漠北受灾尤重,今年的春夏两季,本该休息养牧的最佳季节,却被我们强行催逼,透支了未来数年的民力畜力,这一场浩劫如今还在持续,如今秋天快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剩下这点时间是不够漠北恢复生机的,这个冬天只怕还要继续死人。此劫过后,漠北诸部没有三五十年别想恢复元气…”

张迈是在感慨,而旁边刘黑虎听了却重重哼了一声鼻音,在他看来,那些胡虏死得越多越好,只恨不能死绝了!只是张迈说话时,他却不敢插口。

张迈似乎从刘黑虎的一哼中就猜到了他的情绪,叹息转为微微一笑,续道“如今薛复止步于中京道,一半是出于我的命令,同时也是在整编各部,为今年过冬做准备了。”

高行周道:“也就是说,甘陇、漠南,都没有兵粮可以支撑我们打仗了。”

“是。”张迈道:“这个死结,至少今年是绝对无法解决的了。甚至到明年,除非甘凉秦西大丰收,否则也是难,难,难!所谓三年耕种而有一年之积,接下来我们真要在不破坏民生的情况下发动战事,至少也得在三年之后了。”

军队就地驻扎和行军打仗,对军粮的耗费是不一样的,张迈麾下六路人马,可以因食于晋北,放牧于敕勒,但若要行军出征,所耗费的军粮便以数倍计,若再加上薛复南下,光靠晋北绝对支撑不起了。

但如果现在罢战,便会给了石晋一个喘息的空间,让他消化内忧以及对天策破辽带来的恐惧效应。

军事行动也是有惯性的,一旦停止,再要启动兴兵,无论内外又都得花费巨大的力气,且如今石晋的国防线基本完整,洛阳有崤函之固,河东有雁门之险,幽州对北对西也都有关隘城防,若让石敬瑭缓出手来整顿了内患,再引契丹为援,那时天策再要强攻,又得花费巨大的力气。

说到这里,即便以张迈乐观的性格,也不禁有些黯然:“石晋如今内外空虚,就像一个摇摇欲倒的病人,我只要再加一指之力就能推倒他了,可偏偏我就是伸不出手去!嘿嘿,我从安西起兵,从来都是天不取,我也逆天强取!这一回也是逆天,却是老天爷给了,我却没力气拿!”

高行周看着沙盘上河北方面粗略的摆设,猛地跪下道:“行周有一计策,可收河北、山东!”

张迈笑道:“以我们此时的兵力与军威,取河北容易,收山东不难,但没粮食啊!”

“有粮食的!”高行周道:“孙子云: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只需取得石晋屯粮,便可用兵!”

张迈大喜道:“石晋屯粮?粮在何处?”

高行周道:“此次石敬瑭用兵,以河东存粮供应西路人马,以山东、河北存粮供应东路与中路,山东以及冀东的各路粮饷,皆用水运,由永济渠北运,主仓位于定远军,此处有供五十万人半年之粮,仓名平幽!冀中冀西征集到的粮草,屯于定州,仓名曰共济,可供十万人二百日之用。东路人马,粮食都从平幽仓取用。中路人马,粮食则从共济仓取用。两仓均由杜重威总体掌控,而共济仓之权,属下专之,守仓人马亦是属下奏请委任,若能以一支奇兵南下,袭取共济,则损石晋之余,而我军一战之资可得。”

张迈问道:“若我给你便宜之权,你有几成把握?”

高行周道:“敢问元帅,灵丘县如今到手未?”

张迈道:“先前折德扆南下,灵丘县白云寺武僧起事,占领了县城,如今全县上下都已经奉行云州这边的号令了。”

“若是如此事有七成以上把握了!”高行周道:“灵丘再往南,那就是属下的故里,宗族在那里,故旧也在那里,元帅如今又得人心,属下到了那里,宗族故旧便都会为我掩护,轻骑走小路奔袭,四日之内可抵达共济仓,若守仓者仍是属下部将,一言可开,若守仓者已经易将,奇袭之下,亦有极大机会可以得手!只是…”

“只是什么?”

高行周道:“只是这一去,属下便是鱼归河海,游子归家,元帅能信得过属下不?”

张迈哈哈大笑,道:“石敬瑭如今弄得整个中原天怒人怨,如果这样你都还不肯背弃他,那就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了。我不但是相信你,更是相信我自己!”

当天晚上,张迈又与高行周议定了若干调兵遣将的细节,将云州现有的面饼、肉干等行军物资全部调给了他,同时向东、南派遣虚兵,让接近幽蓟地区和雁门关的县城、堡寨每日增加旗帜,扩展营寨范围,作出增兵的姿态。

果然杜重威和石重贵都以为张迈准备进攻幽州和雁门,大为紧张,这时高行周却晓行夜宿,朝东南而去——这条道路,正是他当初北上时走的路径,熟得不得了,行军速度极快。此事张迈做得绝密,直到高行周抵达灵丘县,杨光远李彝殷等才都知道。

高行周到达灵丘县之后,仍然偃旗息鼓,将大部队交给安之虎,自己率领八百轻骑为先锋,不走大道而走小路,他们高家本是山东人,后来到幽州为官,便全家迁往幽州,之后又迁往常山,至于前往洛阳,反而是近几年的事情。像高思继这样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物,一人动,部分宗族也会跟着动——因他权力所在,也将是宗族的利益所在。且高思继又是举世闻名的枪法名家,因此不但有宗族,有仆从,还有弟子,不但有故旧弟子跟着他移居于此,当地豪强子弟也有不少拜他为师。

因此这一路上果如高行周所说,不是他的宗族,就是他的故旧,白马银枪团到了这里,何止如入无人之境,简直就是鱼游暗河,全无声息地就到达磁水上游,之后沿磁水向东南行走,当晚就到达共济仓附近。

共济仓是仓也是砦,砦中驻扎有五千兵马,高行周的先锋只有八百人,他叫来儿子道:“现在中原都传我死了,我忽然现身,只怕会引起骚动,你且试着去叫门,若砦内还是刘彦超,你伺机行事,看看能否引他投诚,若不是刘彦超,你就以从云州脱难回来为由,设法入内,举火为号,与我里应外合。”

高怀德答应了,引了三十余骑连夜扣门,砦门上守军急问是谁,高怀德看看砦门官眼熟,怒吼道:“没眼色的东西!不认得小爷了么?”

那砦门官果然认得高怀德,叫道:“哎哟!这不是我们的白马少爷吗?”

只是军律所在,不敢就开砦门,急忙派人去请镇仓使,不一会砦门大开,一个中年将领带了几个人就赶了出来,高怀德认出是刘彦超,见他不但盔甲全无,一只脚甚至没穿鞋子,便知刘彦超对自己情分未减,叫道:“彦叔叔!”

刘彦超看到高怀德疾奔过来,眼睛就湿了,叫道:“我的好少爷,我的好侄子!你…你怎么逃回来的?都说将主给张迈杀了,头颅都挂在了平安城,我听到消息后五内如焚,只道你也遇害了。还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他只道高怀德是逃回来的,就要带他入城,高怀德一只手帮住刘彦超的肩膀,说道:“刘叔叔,这次回来的不只是我呢,后面还有几百位哥哥呢。”说着挥了挥手,一骑飞奔没入黑暗,不久便听马蹄声响近。

刘彦超是随高怀德他爷爷出身,对高行周半是兄长,半是仆从,有这情分,他对高怀德便毫不怀疑,听到马蹄声也不紧张,不久七百余骑奔近,果然都是白马银枪团的兄弟,高行周隐藏于人群之中,并未现身。

刘彦超大喜,说道:“兄弟们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快进来,好好歇息歇息,传令,烧汤造饭!让归来的兄弟们吃顿好的!”

说着便拥着高怀德入砦,进入议事厅,一时也没注意好几个白马校尉跟了进来——何况这些人刘彦超也都熟识,入厅后,早有仆役送来鞋子,刘彦超才一边穿鞋子,一边问道:“好侄子,之虎怎么样了?”

“虎叔没事。”

刘彦超又是一喜,跟着又是一阵黯然,踌躇着道:“那日将主殉国的消息从洛阳传来,我当时便天旋地转,痛叫呕血,急派人赶往洛阳,谁知前两日洛阳又有消息传来说府里遭了大火,府上好几个人都在大火之中失踪,连…”说到这里,刘彦超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