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宾正想有所表现,听到命令伏身出来道:“请元帅三思!此次东进,晋匪必然有所抵抗。如今麦田已近成熟,若彼伏兵于田中,我军无法察觉,必遭伏击。若彼战败又从麦田退走,我军限于军令又将无从追击,那时候恐将不当败而败,当胜而未能胜也。”

张迈笑道:“也什么也,你一个武人,别学这种文人腔调。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前提是石重贵有能耐发动得了人海战争!但现如今人心归我,我为给百姓保住接下来一年的口粮,走漏几个毛贼也在所不惜。至于埋伏嘛,此去我们不需要占乡据县,我们这一路去只走大道直奔洛阳就可以了,不用分散兵力骚扰乡间。再传令洛阳诸乡县,若有人敢践踏麦田,此次用兵期间,无论唐晋,许其打死无罪,死者身上财物,就当作是践踏麦田的补偿!”

果然军令传出,整个洛阳盆地无论士绅还是百姓都交口称赞。

从汜水关再往洛阳,自秦汉到隋唐历代修整,有着一条宽阔的通天官道,石重贵如今还能搜罗起来的人手不过三四万,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弱不堪战,天策几十万大军从官道上浩浩荡荡地开过去,哪有给他埋伏的余地?

唐军的斥候在数日前就已经进入洛水流域,三大前锋于三月十三日也望见了洛阳东门,后续人马又源源不绝地开来,张迈随传令围城。

精兵擅长的是摧坚破锐,但像洛阳这样一座大都会,要围困起来就需要人手了。杨信、折从适和折德扆,三部精锐镇住了洛阳的东南、正南和西南的道路,卫飞骑射突进,绕道切断了洛阳与西面的联系,正东自然是天策的中路大军源源不断地开来,却留下了北门不围,正是围三缺一的古训。

符彦卿抵达之后,更是将二十几万大军分派出去,将洛阳东、南、西三个方向围锁得水泼不进、油滴不出,然而所有的围困却都与城门城墙保持一段距离,留下了一片足堪野战的战场。

张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要打就打,要降就降,要跑就跑——我连去河东的路都给你留了。

人在没有陷入彻底绝望的时候,一般就不会走极端,毕竟张迈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守军走投无路之下放火焚城。

洛阳城内,上层与底层却是两种氛围,两种情绪。

下层人士无论军民此时都不想打、不敢打也不愿意打。

城外是一个战无不胜的统帅,跟他作对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但他更是一个仁君,兵马未到,免税令先颁发了!这仗打不赢,而且打了全无意义!石家父子,什么时候对底下的人这么好过?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背靠着毫无未来的主上,哪个士兵想打、敢打、愿打?

而上层的氛围则更是诡异,洛阳的公卿们都翘首望向宫廷,盼望着,盼望着——盼着石重贵下旨出降!

这话,愿意开口的人不多,但不这么想的人却很少!

而在洛阳那显得空荡荡的宫殿上,这时却仿佛蒙着一层暗淡的死灰色,石晋王朝的第二任皇帝石重贵坐在还没捂热的皇帝宝座上,一边看看桑维翰,一边看看冯道,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一时尚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304章 最后的阴谋

看看左手边的桑维翰,再看看右手边的冯道,石重贵心中充满了矛盾。

就在半个月前,冯道开始很隐晦地点出再打下去,既无机会,也无必要了。

这个情况,天底下的人似乎都认可,但不代表作为皇帝的石重贵会轻易认同。如果他还是太原留后,这种情况可能会有所改变,说不定石重贵也会是上书劝石敬瑭抗争下去的臣子之一,但一坐到皇帝的宝座上,这张椅子似乎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能够遮掩住人的明智与内心。

由于石重贵没有第一时间用雷霆手段惩治冯道,使得洛阳的臣民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原本不敢表态的人也都纷纷加入了“劝降”的阵营,到如今,“劝降派”在洛阳内外已经成了势,不只是文官集团几乎异口同声,就是武将也罕有人对此提出激烈的抗争,最多只是向石重贵表明决心:“愿随陛下马首是瞻!”

可是,一旦张迈兵临城下,这些武将真的会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那般忠诚勇武么?

谁知道!

不仅是文武大臣,洛阳的百姓也都翘首期待着这个问题能够“和平解决”。尤其是在今天,面对四十万大军围城,石晋政权还有希望吗?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国土支离破碎国都都被几十万大军围困住了的王朝还有继续延续的希望!

如果这是一个民族对另外一个民族的攻伐还有可能继续抗争,但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华夏内部的一场最高领导权的争夺,没有百姓会愿意追随哪一方的君主去到生死与共的地步。更何况这个王朝得国不正,而对面的进攻者却是举世公认的明君!

民间强烈的欲望通过各种渠道表达了出来,其中商人表现得尤其活跃。这群人是最没有“根”的阶层,做梦也别想商人阶层能有什么忠诚度可言,谁的势头大就倚靠谁是他们的天性,更别说天策政权对工商的重视程度以及其所建立的体制,乃是一个商人们寤寐以求的经营环境啊!

所以啊,用嘴巴,用钱财,用人脉,被迫滞留于洛阳的行商和本地的坐贾自发地联起手来,去游说他们所能游说的所有人,上至文武大臣,中至各级将官,下至走夫贩卒,甚至连宫里的宫女和太监都受了影响!

当石重贵发觉势头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现在不止市井上人人喊投降,就连宫里头,石重贵好几次都觉得一些太监看自己的目光不大一样。

当三天前冯道再一次跪到自己面前,言辞恳切地劝告自己顺应天意人心的时候,石重贵第一次在这个宰相的脸上看到了“可恶”两个字。

冯道脸上的表情,其实只是波纹不动,但石重贵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对方已不畏惧自己了。

是的,在这半个月的局势发展中,冯道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投降派”的旗帜,这个时候不只是百姓,连军方都有人倒了过来,也就是说,现在冯道手头已经有了足以和石重贵抗衡的硬力量,已不是一个石重贵要杀就能杀掉的存在了。

当然,石重贵如果要施硬手,未必压不住冯道,可问题是,城外有四十万大军啊!

洛阳城内一旦变故起,谁知道原本效忠自己的将兵,会有多少倒戈。

因此石重贵不敢动了。

“丞相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且退下吧,容朕细细再行思索。”

但冯道却没有放过石重贵的意思:“陛下,和战之策,必须早定,否则恐怕时机错失,那时候悔之晚矣!”

他最终还是退下了,但临走前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逼宫吗?

“混账!”石重贵大吼一声,砸烂了一堆的名器。

这是殿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从河东一路跟随过来的药元福,另外一个,是朝臣之中几乎是唯一以强硬的态度坚持抗争的桑维翰!

人生真是太神奇了,对契丹无比软蛋的桑维翰,面对张迈却强硬得出奇。或者不是桑维翰本身的原因,或者只是因为桑维翰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张迈曾经公开表示,他不会原谅石敬瑭,现在石敬瑭死了。张迈曾经公开表示,他不会原谅杜重威,结果杜重威逃了。石敬瑭和杜重威,有一个相同的最大的诟病,就是通胡!而他桑维翰,更是勾结契丹最大的走狗!

所以桑维翰很清楚,自己也属于不被张迈“原谅”的人之一。所以他要抗争,他不得不抗争了。

“恨当日不听桑爱卿之忠言!”石重贵恨恨地道。

半个月前,当冯道隐晦地表达劝降之意时,他还不像今天这样“跋扈”,敢于直接劝告甚至还威胁动作快一点,当时冯道只是貌似客观地进行分析,说如今的形势继续抗战似乎是没有出路的。

当时桑维翰就激烈地反应,认定了冯道通敌,并奏请石重贵将冯道斩首以儆效尤。

但石重贵当日却觉得桑维翰反映过度了,只是今天看来,老桑是多么的远见英明啊。

“陛下啊!”桑维翰道:“我们还有机会的。”

“机会?我们还有机会?”石重贵苦笑一声。

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张迈的军队,当初在云州的时候,张迈还只是掌握着几千人的陌刀战斧阵,外加党项骑兵而已,汗血骑兵团和鹰扬铁骑,都还没有南下,那个时候,石重贵还拥有战场上的兵力优势,战场后方还是完整的,进可攻张迈,后路有太原可退,雁门关可守,中原的腹地基本完整,幽州方面还有石重贵这个强大的后援。

在那种情况下,石重贵都不敢在云州城下与张迈一决!

更何况今天!

现在石重贵有什么?

一座表面完整实际上却千疮百孔的洛阳城。

没有后方,没有强援,甚至连手下兵将是否忠心都未可知。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机会?

“有的!”桑维翰似乎看出了石重贵的迟疑:“契丹虽败,却还未灭!天策虽强,却有隐忧!”

契丹?

“你和契丹还有联系?”石重贵十分诧异。

现在洛阳这边与契丹远隔半个河南路,一个河北路,关山遥远,山海阻隔,桑维翰还怎么能和契丹有联系?

“张迈他太大意了!”桑维翰道:“他自得河北以后,一味示宽,纵容商人自由往来贸易,就连辽东、高丽那边的商人来往幽蓟之间也未加阻止。却不知道商人无节操,买卖人能来,契丹的细作也能来。商人可以往天津去,臣的人也能混在其中。所以,臣不止是与契丹还有联系,更通过商人与诸方豪强都有所沟通!”

张迈是崇尚以农定国、以工强大国、以商富国的,商道畅通一直是天策政权的特色,不只是境内,甚至对境外,甚至对东北!

尽管与契丹仍然处于交战状态,但张迈并不阻止商人与契丹控制下的东北做生意,当初范质曾经质疑过这个决定,认为可能会存在隐患的时候,张迈只是淡淡一笑:“契丹会派间谍来,我们就不会派间谍去么?现在,我们的国力与文明都处于优势,人心总是向上的,让双方的民间力量接触得频繁,会让后进的社会更加仰慕先进社会的生活,进而倾心于我,为往后的汉化埋下铺垫。开放最终只会对我们有利,哪怕因此而泄露了一些情报也是利大于弊。如果断绝往来,反而让契丹有了闭关自守的机会,到时候得益的只会是契丹。”

张迈的这番言论,桑维翰自然是没听到的,但这不妨碍他利用这个商业体系必然存在的漏洞从事他的谋略。

“陛下!请不要灰心!现在张迈貌似强大,其实处处都有隐患。西南的孟蜀,经过这两年的低迷之后,也有心振作一番。金陵的徐知诰更不是一个会束手就毙的雄主。更别说还有契丹这个天策的大仇。现在大家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只要时机一到,四方力量一起动手,那时候何怕张迈不败!”

石重贵哦了一声,却显得兵不是很动心:“当家三家联手,也奈何不了只据西北一隅的天策,何况现在。而且只怕…只怕我们挨不到那个时候!”

“能的,只要陛下有信心,一定能的!”桑维翰道:“洛阳固然已不可守,但河东尚有山河之固,长安刘知远也是固守不下,秦晋互为犄角…”

他还没说完,石重贵的脸色就变了!

不说刘知远就罢了,一提起刘知远,石重贵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提刘知远!这个叛臣!”

他怒火冲天,大声道:“天策的骑射尚未切断道路之前,西面的道路何曾堵塞?结果如何?连续十二道金令过去,也不见西都那边派来一兵一卒!刘知远!我岂能还相信这个老匹夫!”

桑维翰也知道石重贵对刘知远的愤怒,不敢接腔,等到石重贵发泄完了之后,才道:“陛下,刘知远固然不是忠臣,但当前形势,只要能帮助我们与天策对抗的,便是可用的棋子啊。虽然恼恨,大可打败张迈之后,再找他算账。”

石重贵哼了一声,也不接口,但也没有反对。

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还能如何?

“更何况,臣以为,刘知远也不是不来,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啊。”

“机会?”

“对,机会,一个天策四面烽火、自顾不暇的机会。当前局势,张迈发动四十万大军逼宫围城,西都也罢,太原也罢,多来几万兵力少来几万兵力,都扭转不了中原的败局了。但只要我们再守一阵,待到辽东、漠北、江南、巴蜀、关中,四面八方一起出事的时候,使得张迈首尾不得兼顾,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了。”

石重贵听得并不是很用心,却还是意外得留意到了漠北这个词。

“漠北?”

“是。”

“漠北不是被张迈征服了么?”

“征服?哪有那么容易!漠北虽然一时被张迈压制,但张迈是怎么压制漠北的?那是一路杀过去的!八千里大漠,那一寸土地不是人头滚滚,用杀伐换来的不只是漠北暂时的臣服,更有所有大漠部族与张迈的血海深仇!这仇恨一旦被点燃了,就将无法收拾,到时候只要有人振臂一呼,整个漠北就会反转过来!”

“可是,谁会振臂一呼?”

“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谁?”

桑维翰犹豫着,犹豫着,好一会,才道:“耶律阮!”

石重贵微微吃了一惊,作为太原留后,对契丹内部的时候,他还是知道很多的。耶律阮是什么人?那是契丹曾经的合法继承人之一,是人皇王的儿子,也是现在漠北赞华活佛的儿子。

即便是在张迈的体制之下,耶律阮也依然拥有很大的影响力。

“他也要反张迈?”石重贵有些诧异。

“他当然要反张迈。”桑维翰道:“虽然耶律阮与耶律德光有隙,但那也是国族内部的斗争,争的是谁做皇帝。而现在,张迈都要将契丹给灭了——且不说这份仇恨,就说对耶律阮而言,匍匐在张迈脚底下,做个毫无实权的顺义侯,又何如回归契丹,重振声威,成为掌握万里疆土的北国雄主!”

“那么,耶律阮打算什么时候起兵?”

“这…”桑维翰一时答不出来:“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

对于桑维翰的回答,石重贵并不是很满意。

机会,机会,都在等待机会。

可那个机会就一定会来么?

更何况,耶律阮或许能等得到那个机会,刘知远或许会等得到那个机会,可是他石重贵…他没多少时间了啊。

张迈就在城外了,随时可能发动攻城,他还怎么等待那个不知道会否到来的“机会”?

若是要退走,却又退到哪里去?

石重贵现在是谁也不能信任了,刘知远不能,安重荣也不能。西面是不用想了,刘知远很明显有自己的打算,至于河东,虽然是自己的老地盘,但就算自己狠下心来,退到河东,谁知道现在的安重荣是什么心思。

从张迈放开北面的缺口不围,就可以推想张迈不怕自己逃回河东。

万一自己跑过了黄河,安重荣却一声令下切断了北上的道路,那时候自己怎么办?

一个被撂在通路上的皇帝,就是一个大笑话。

桑维翰也退了下去,石重贵召药元福来,简单几句话说了桑维翰的打算,问他意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从河东一路跟来、作为自己副将的药元福,已经取得了石重贵的信任。

药元福听了之后,沉默良久,才说道:“兵家大事,是很难说的。有时候明明已经大获全胜,但转眼之间,就兵败如山倒了。”

石重贵精神一振作:“这么说,药将军认为有机会?”

药元福道:“如果陛下下令死战,那么臣会战到最后,如果最后不幸城破,臣愿为陛下殉节。”

石重贵愕然,怎么又忽然说这样不祥的话。

却听药元福道:“但是桑维翰的计划…嘿…臣以为,那只是痴人说梦罢了!”

“痴人说梦?”

药元福道:“人主的衰败,必从内部引起,且都有蛛丝马迹可寻。但张迈现在的作为,哪里有一点衰败的迹象?其破石重贵,征伐山东、河北,全不在臣意料之外,但有魄力办法免税令而国用不困,诛除群恶而国势不乱,反而在短短半年之内,令河北、山东,有了大乱之后迅速大治的氛围!如今的形势,张氏尚未称帝,而齐鲁燕赵百姓皆已服其管辖!民有所归,士有所奋,这是国将大兴的大气象,在这等局势下,谈什么四方围攻,谈什么五路分唐,臣以为,都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石重贵神色黯然,挥手让药元福退下去了。

等到宫殿之中再无第二个人,这个石晋王朝最后的皇帝猛地发出了一声惨嚎。

药元福的话,他觉得是真话——因为他内心深处,也是这样判断的。

现在不是瞎子,谁会看不出来这天下大势?

冯道虽然可恶,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老匹夫也不过是顺大势而行罢了。

至于桑维翰,石重贵也知道彼是迫不得已!

现在的洛阳,已经没有希望了。

天空是灰蒙蒙的,石重贵的心,也彻底灰了。

天策八年,三月下旬,冯道扶石重贵出降。

石重贵手捧传国玉玺,张迈绕到西面,在洛阳的西面,张迈接受了石重贵的跪拜,冯道从石重贵手中取过玉玺,封给张迈,张迈从冯道手中接过了这块破了一角、在历史上曾经失踪的传国玉玺。

身边的两个文臣,一个是一路随军的李沼,另一个是从邺都赶来的魏仁溥,看到张迈捧过玉玺,魏仁溥兴奋得发抖。

二玉、二铜、二金的至高印玺体系,就差这一块了!而天策政权礼制最后的一环,也补齐了!

他看了冯道一眼,冯道也正望过来,两人同时跪下,对着正手捧玉玺的张迈高声呼道:“大唐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边是围城的将兵以及跟随而来的天策文臣武将,一边是从洛阳走出来的投降臣民,见状一起跪伏,成千上万人齐声高呼:“大唐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迈此刻没有站在很高的地方,但当所有人都跪下,他看所有人的眼光就变成了俯视。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皇帝是怎么来的!

不是自己登到了高处,而是其它所有人都弯下了脊梁。

“原来,就是这个滋味啊…”

他轻轻啧了一声,没有在众人预期中高举玉玺,也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只是沉默。

本来已经匍匐在地面如死灰的石重贵偷偷抬头!

他看见张迈在万岁呼声中神色如常,也看见张迈手里拿着传国玉玺,眼神中却没有一丝狂热——想当初自己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当他第一次拿到玉玺,第一次坐上宝座,他就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仿佛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神。

但现在的张迈,却毫不留恋地将玉玺交给了魏仁溥,然后就轻轻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洛阳未平,周边未靖,都警觉些,别给人留机会。”

将兵们一听马上站直了。

包括石重贵在内,许多人都不明白了!

为什么不登基?为什么?

直到冯道抬头上前,张迈才说道:“这里,还不是值得你们高呼万岁的地方。”

冯道慌忙问道:“请陛下明示!”

“长安还没到了,”张迈说:“眼下先办实事吧。”

天策八年,春夏之交,唐军接管洛阳,在冯道的运作下,洛阳的交接工作顺利地看不到半点火气。当天晚上,在张迈撤换了洛阳所有城防部队之后就宣布解除戒严,登时全城欢沸。

消息南传,襄、邓诸州宣布易帜归唐,自三峡以东、江陵府以北,在夏收到来之前就全部纳入了天策麾下。而江陵府南平国也迅速上了臣表,张迈命原本中原军区的兵力南移,于襄阳设立荆北军区,将长江以北区域定为荆北路治政。对于这个结果,除了处于长江下游的金陵方面大受刺激外,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消息西传,关中平原大受震荡,渭水以北绝大部分州县也都宣布愿奉张龙骧为天子,在渭南监视着刘知远的郭威未动,而慕容春华则率千骑进驻渭北,兵不血刃地就控制了关中平原渭河以北的大部分区域。

消息北传,太原以南的大半个河东也皆臣服,一个月后,安重荣的求封使者也出现在前往洛阳的道路之上。

短短三个月内,数十座军州陆陆续续地都和平归顺了,是真正的传檄而定!

在一片欢歌喜庆之中,只剩下几个不很和谐的小灰点。

刘知远还没表明态度,而张迈所忌恨的桑维翰也失踪了。

第305章 辽津

天策八年,张迈进军洛阳。唐军的攻势,“其兴也忽,其散也速”!

二月中旬兴兵,三月初三,张迈兵临黄河,初五前锋兵抵郑州,初九汜水关易手,十三日三大前锋便抵达洛阳东门,之后围城十日,石重贵出降,君临天下还不到十年的石晋王朝就此灭亡。

从兴兵到战争基本结束,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四月初一,张迈在洛阳犒劳全军各部之后,便下令将三十万民兵解散,大部分人还能赶回去参加家里的夏收。再往后,关中、荆北、河东州县来归,便都只是传檄而定。

华夏大地,在经过中唐以后将近百年的混乱无序,终于在最近渐渐恢复宁定。一个东至大海、西至河中、南至长江、被越大漠的庞大帝国宣告成型。虽然刘知远尚未投降,太原的安重荣也尚未接受整编,但两人一个龟缩不出,一个上表称臣,张迈似乎一时之间也没有强行讨伐的意思,于是中原大地很快又进入全面和平状态。

军中将帅,很有几个希望张天子能趁势进击的,其中犹以张从宾最为热心,认为刘知远自不必说,安重荣拥兵自重,显然也有不臣之意,应该早除。

但张迈却回应道:“给他们一点时间吧,希望他们能作出正确的选择。”

然后不但解散了数十万民兵,甚至主力部队也撤出了洛阳到开封、郑州就食,只让折德扆率部驻防于此。

石晋王朝的旧官吏对此无比失望,他们是多希望张迈在洛阳登基,甚至在石重贵出降之前就已经偷偷将龙袍和各种礼器都准备好了,如果张迈在洛阳登基,在洛阳定都,在洛阳建立新朝,那么许多礼制就能把持在他们手里,未来的朝堂之上也都将是他们站立。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张迈不但没有登基,甚至都没有在洛阳久留,停了不到十日就东行前往郑州,跟着南下开封。对此石晋王朝的旧官吏无比失落,甚至恐慌!

到现在为止,张迈都还没敕封新臣呢!

也就是说,这些石晋旧臣在抛弃了石重贵这个旧的老板之后,新的老板竟然都还没正式聘用他们!

东西两府、六部堂官,大大小小无数官员无不惶然。

张龙骧到底还要不要我们?

如果不要,我们该怎么办?

更让他们惊慌的是,这次魏仁溥西来,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还带着将近两百个举子!

去年年底,魏仁溥在邺都举行了一次考试,考试的模式与规模都仿照秦州,这一次参考的士子主要来自河北与山东,经过筛选,一共录取了两百零六个人,但这两百人的文化水平,比起秦西那一科明显高出了一个档次——这是自然的,自古山东出良相,关东读书人的文化水准,远不是关西人能比拟的。

看到那两百个拥簇在张迈身周的举子,石晋的旧臣心中无不失落——这些才是新朝新臣子啊,哪里是自己这些“前朝旧臣”、“前代降臣”能比拟的?

自古京官总比地方官贵重,但现在看来,这些石晋的前京官反而不如前石晋的地方官了——张迈为了维持地方上的稳定,在新归附的地区,只要是愿意奉命的州县官员,基本上就没有马上的撤换打算,而京官们却没有这份待遇了,当江山鼎革,一切权力便收归东西二枢——潼关以东、政归燕京之东枢;潼关以西,政归凉州之西枢。至于洛阳的旧班子,还有他们什么事?

在凄惶了将近一两个月后,才从开封那边传来一个消息,张迈宣布,将有两场“大考”在开封举行。

第一场大考,是针对士子的,天策将再举行一次科举考试,这一次考试的体例仿照秦州与邺都的两次考试,至于招考对象,主要是面对河东、河南、荆北和关中西部的学子们,但其它地区未来得及参加上两轮考试的士子也可以前来参与,至于主考官,则将由冯道领衔,魏仁溥为副。听说冯道仍受重用,众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第二场大考,则是针对石晋京官的,张迈宣布将在开封进行一次选官,要从中选出一批官员来,或者进入东西二枢参与政务,或者发放到地方上历任,至于没选上的,那就回家去吧。

虽然新主没有马上赐他们官做,让洛阳的旧臣们感到失望,但能够参与选官,也总算不至于绝望,于是洛阳诸公匆匆忙忙地离开洛阳,争先恐后地跑到开封来。原本拥挤的洛阳,一时间竟有转眼一空的势头。

而开封则在数日之间,变得满街满巷的都是读书人。

中原的变化,迅速通过各种渠道传了开去。

洛阳攻取之后,对天下商人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从凉州到东海,商路再无阻滞,秦西的商人要到山东来,不需要再绕道,直接走渭北,过潼关,顺着官道就能一直跑到登州去,当然,如果要去燕京的话,走北线也仍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洛阳滞留的一支来自东北的小商队,在洛阳“解放”之后,先向涌入洛阳城的西北商人卖掉了他手上仅存的高丽人参,跟着购入了一批凉州织造的棉衣,一批来自印度的佛教制品,以及一批来自西域的奇货,打包之后通过水运运到郑州,将这些大批货物寄存于郑州,自己却南下开封,又在开封购入一批江南绣——徐州的榷场开设之后,运营的效果远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生意无比火爆,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有大批的江南货物通过这个中转站输入中原,而开封就是南货在中原最大的集散地之一。

这支东北的小商队在开封待了七八日,除了购置货物以外,也探听了不少唐国近期的消息,亲眼看见洛阳京官中的年轻隽秀之辈选官后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也亲眼看见许多颟顸垂老的官员满脸羞惭地离开。

市井中都在评价说,张龙骧这一次可真狠,许多在石晋王朝身居高位者纷纷落选,许多在以前“名扬天下”者也都“不得好官”,而选官的“七条准则、二十四小项”也在坊间流传开来。

名望?没用!现在张龙骧不需笼络名士来证明天策大唐的合法性了。

诗词?没用!现在这个朝廷迫切的是实务才干之人,而不需要一批能粉饰太平的词臣。

资历?没用!你在前朝为官几十年的资历,和新朝又有什么关系?

人脉?没用!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天策的当权者都是新贵啊。

更要命的是这次执行选官的竟然不是“德高望重”之辈,甚至不是新唐中枢的当权者,而是一群小年轻——也就是秦州科举毕业的那批举子,他们在经过过去一年的历练后部分人已经进入仕途,这次就是由二十一个这样的“小年轻”,分为三轮,每轮七人,拿着张迈亲自制定的“七大二十四小”一共“三十一条”准则,一条条地比对、考核、打分,然后按照张迈划定的分数线,及格者留观,良好者留任,优异者选拔到张迈身侧另作重点安排。

涌入开封的洛阳官员数以百计,竟然被刷掉了八成,最后只剩下两成留下,而且大部分都挣扎在及格线附近,被评为优异的,仅仅三人。

来自东北的商队听着酒馆各种人物的评价,唏嘘者有之,感慨者有之,但竟没多少人指责张迈苛刻的。

那“三十一条”规则在选官之前就在开封新设的公开亭公布了,而所有参加选官的人的选官成绩——具体到某一项是否通过多少分数也全部公示,所有的这一切并非暗箱操作。

那“三十一条”规则东北商队的商主自己也读了,其中有不少实在是很常识性、很务实的东西,但就算这样也很有一些“名动八表”的老家伙们不懂、不知、不能,让国人看了不免感慨石晋王朝用的都是一些什么垃圾官员,怪不得这个王朝会灭亡呢!

这支东北商队听饱了坊间的各种立论后,又通过各种渠道收了一些秘密信件,然后便回郑州去。

如今天策政权在几个中转站城市设立了货物寄存区,开辟出一个个的小仓库,只要出上一笔费用,就能将货物封存在里头,锁上后拿了钥匙去别的地方,回来便可领取,这不但十分便民便商,而且创造了不少新的就业路子——那些货物寄存区的管事,多是残废的退伍军人。

这支商队支取了货物之后,便乘船进入运河,一路来到邺都,到了这里恰逢一次盛会——大唐的新钱发布上市了。

天策大唐在年初就宣布要铸造新钱,并准备修改了币制,新钱分为金、银、铜三级,仍然以铜钱为基本值,而金银为大宗货物交换的需要。去年堪筹营在漠南找到了一个大铜矿,张迈发配了两万战俘前去开采,炼出了大批量的铜来,成为今年铸钱的铜源。

中原的铜钱啊,在这个时代可是可以通行半个世界的硬通货!东北的这支商队马上在邺都变卖了一批货物,全部换成了铜钱,新钱仍然是孔方兄模样,一面印着“大唐通宝”,一面印着“天策八年”。

这第一批发放的钱数量庞大,但仍然有供不应求的趋势,听说张龙骧都在感慨境内铜矿有限,金银更缺,都准备到海外去搜寻铜矿源头了。据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东海的日本、南海的麻逸(菲律宾)都有丰富的铜矿、银矿与金矿,已经有几个大商家在这种利益驱动下跃跃欲试准备招募人出海探求了。

“这…”东北这支商队的商主心想:“难道张龙骧还要打到倭国去不成?”

令这位商主感到新奇的还不止这些,伴随新钱的发放,唐国又在燕京、云州、定辽、天津、登州、邺都、洛阳、开封、秦州、凉州、兰州、徐州等十二座城市开设了官营钱庄,初步开设的只是此地存、彼地取的业务。

东北的这支商队的商主好奇地听人介绍了钱庄运营细节,心中好奇,他的生意着实不小,这大批的铜钱带着也的确不便,只是这种业务刚刚接触还没信心,但出于尝试的心态,便在邺都存入了两万钱,换取到了二十张被称为银票的回执。

“就这二十张轻飘飘的纸,就拿走了我两万钱?”

他拿着银票,有些忐忑地上了船,一路北上,运河在河津镇产生分叉——西北向燕京去,往东则向天津,到了天津不由得小小地吓了一跳!

过去一年天津开放的力度着实不小,几乎是向高丽、日本、东南沿海、远洋诸国甚至契丹都开放了港口,这位商主就是趁着这趟东风,坐船跨过渤海来的,当时来的时候,天津还只是个比渔村大不了多少的小市镇,但现在一看,短短一年间地盘就扩大了一倍!

去年张迈委派赵赞管理海上事务,将天津化成了四大块——第一块是驻军区,成为天津军镇;第二块是商业区,由于没有房屋,暂时来说全部都是帐篷;第三块是生活区,也就是原本的那个小渔村;第四个是行政区,去年建造起来的第一批新的泥瓦房子就在这里。

商业区和生活区在一块,在城市规划中属于旧区;驻军区和行政区在一块,属于新城。其中行政区目前已经形成了一条一里长的街道,新旧两区之间有一条石子马路可以往来。

以行政区为核心,已经有四条新的街道正在兴建,一条是由郑、奈两家出资,一条是由赵、符两家出资,一条由军方筹集将兵余财出资,最后一条是在燕、冀士绅的高声呼吁下,由他们集体出资,街道的规制都必须按照规划图来兴建,四条街道两纵两横,将来会形成四条商业街——这将是天津新城的核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