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能全军向燕京,那带太多人反而无谓了。”耶律休哥道:“我只带三百骑,三百个愿意与我赴死的契丹兄弟!”

关浩然看着码头上的风浪,对弟弟关老三说:“这天气不错,又是出海的好季节了,只是这海风的味道,我闻着总不大对。”

关老三说:“是要有暴风雨吗?先前那么多船只水手南下去了倭国,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啊。”

“好像不是吧,我问过会望风看天的老水手,也都说这天气好,只是总觉得不大对,心有时候跳得厉害。可不要出什么事情吧。”关浩然说着,有些黯然:“希望不是杨老爷子出什么事情就好。”

关浩然就是大智节的妻舅,因为在天津的活跃,被杨定国委任为天津纠评御史,就连浩然这个名字都是杨定国取的,所以对关浩然来说,杨定国实有知遇之恩,加上被杨定国身上的气概所吸引,虽然彼此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关浩然已视杨定国如父,这次杨定国病退的消息传来,关浩然只恨不能北上侍奉汤药,一直都十分挂心。

然而他又想:“杨国老何等身份!他生病了自然不会缺人照看,我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做好国老交代的事情,这才是对他老人家恩情与信任最大的报答哩!”

便振作精神,去巡视港口、码头和市集。关浩然在民间本来就有相当的根基,自任纠评御史之后,又确确实实地利用了手中的权力给天津的底层人办事,所以声望比起从前来又上了一层。

不过河北的士绅却都看不起他,觉得这个刚刚勉强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土包子不过是杨定国刻意树立的“亲民”标杆罢了,并不把他当回事。前一段时间有关杨易“国防三弊”的事情传到天津之后,这边也发生过讨论。关浩然自然是站在杨易这边的——这不只是因为杨定国的缘故,实际上关浩然也觉得杨易的话有道理。

但天津的舆论却依然把持在士绅当中,当初纠评台的御史们聚会议论时,士绅代表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把关浩然驳斥得面红耳赤、口不能言!他明明觉得杨易说的有道理,但自己偏偏说不过人家!为此他极其羞耻,却又无可奈何。

“这些读书人,不过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字罢了!”关浩然对弟弟说:“国老说的对,说到做事,这些人未必就强得过咱们。咱们咬咬牙,快些认字学字,等把这短板补了起来,总有一天,一定能把道理说通了!儒门五经我们说不过他们,但元帅的史学却通俗易懂,咱们就读通了那个,来跟他们辩!”

天津的市井依旧平静,依旧繁荣。杨易说契丹近期可能东侵,战争可能爆发,这种推测已经随着“国防三弊”的讨论传遍了大半个中原,就是天津坊间的三岁小儿也能唠上两句,但没人当真!

不看纠评台那些有见识的老爷们,都说这一回杨大将军错了么?

鹰扬将军啊,自然是很厉害的,但毕竟离得太远,当人们有疑问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去询问身边最后见识的人。知识也罢、政令也罢,总是这样通过本地的知识分子过滤后再在民间扎根的,这也是所有的思潮一到下面必然变味的原因之一。

然而今天,事情似乎变得不大一样,蛇有蛇路、鼠有鼠路,关浩然虽然混不进士绅圈里去,但作为一个有根基的纠评御史,苦劳力们固然是他天然的支持者,一些商家觉得那些士绅御史不会真的为自己说话,也在向关浩然靠拢,这些便都是他的耳目。所以现在的关浩然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

他察觉到商家大族似乎有不寻常的动态。

这天晚上,他如约到妹夫家中吃饭,提起了此事,说:“北边可能有点问题。”

大智节道:“什么问题?”

关浩然说:“饶阳李家在泃镇的一个管事,忽然回天津来了,有人看到他入市的时候有些狼狈。”

“饶阳李家?”

“就是除了李沼、李深和李昉的那个饶阳李家啊。”

“啊,是那个三李之家啊!”

饶阳李家,这可是如今在河北声名赫赫、炙手可热的豪族!李沼在中枢高居执政,民间成为副宰相;李深在地方上做着大官;李昉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天子跟前的大红人——这样一个家族,其在地方上的煊赫可想而知!自河北以至于天津,民间提起“三李之家”的,就是这个饶阳李氏!

“不过不是本家。”关浩然说:“三李之家的嫡系,还是很收敛自重的,但他的亲族亲戚,仗了他们的势,生意也做得挺大,只不过天津这里的正当买卖都嫌吃不饱,连泃镇那种黑白混杂的灰银子都要赚,却未免没品了。哼,泃镇这颗毒瘤,迟早我要捅出来,洗洗那里的污秽!”

大智节有些惊讶道:“你可别乱来!泃镇能在这近畿之地存在,上头必定有人罩着!你看连三李之家也有管事在那里,就知道这里头的水有多深!”

关于泃镇的事情,燕京高层的官员未必知道,但久在基层的关浩然和大智节却心里清楚,只是动不了它罢了。

“这种肮脏事,三李未必知道。”关浩然说:“我听国老提起过三李,他虽然不喜欢三李的一些行事,但对李执政的气节还是赞赏的。国老既然那样说,那三李应该就都是君子,想必也是被家人亲族瞒骗了。这叫什么来着?嗯,狐假虎威!”

大智节道:“就算是这样,但真的事情捅出来,三李能不顾全一下自己的亲戚?李执政也不一定就颠倒黑白,但上头的人,只要手指头偏上一偏,那底下就全乱了!你还是不要乱来的好。别忘了现在杨国老病倒了,现在纠评台是冯道当家,你上面可没人了。”

“国老病倒了又怎么样!纠评台还是在的!这个国家的律法规矩,也还在!”关浩然笑道:“妹夫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说起来你从商出海,那胆色都是让我佩服的,怎么一涉及到官场上的事情就变得这样胆小了。”

大智节道:“还是小心为好,还是小心为好。”

大智节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李家的那个管事忽然从泃镇回来,可有说了什么没有?”

“不知道。至少对外头,李家什么都没说。”

但当天晚上,关浩然又收到了两个消息,说又有几个人似乎是从泃镇回来,但回来之后,那些家族的人就马上闭紧了门户,对外不通一点消息。

关浩然将事情放在心上,却也猜不透发生了什么。

他是天津消息最为灵通的人之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他一般敏感,所以第二天天津的坊市一概如常。但到了中午,关浩然又收到了几个消息,却是昨天有动静的那几家,连同他们的亲族,忽然都有妇孺出城,这又引起了关浩然的注意,他派了人去打听,回来的人说,那些妇孺好像都是回老家去了——在天津的这些豪族大多不是本地人,都是士绅而到天津来做买卖,他们虽然成了大商人了,但在自家乡下却还拥有土地,是地主,也是豪绅。

关浩然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会路了!然而再怎么访查,却是再无结果,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天津的政务厅和军镇都能传话进去,但没有什么证据的事情,不能单靠捕风捉影就去惊动地方军政。

他想了想,事情既然都与泃镇有关,便派了两个机灵的小伙子去泃镇走一趟,又想我是纠评御史了,既然旁敲侧击打听不出来,不如就干脆来个单刀直入!当下派了人去,邀请了相关的那几个家族喝酒。

按理说,以他目前的身份请客喝酒,那些商户家族怎么也得应酬一下,谁知道那几个家族竟是一个也没来。

到了傍晚,房间突然有一些不对路的消息传了开来,似乎是说北方出了什么变故!

北方?那能是什么?燕京么?

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一种躁动却不知不觉中蔓延了开来。

关浩然觉得自己的眉毛无端端跳得厉害!却想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挨到三更才睡下,忽然门被敲动,一打开门,一个血迹斑斑的小伙子滚了进来,进门就说:“不好了!关老大!小古死了!契丹!契丹!”

关浩然惊道:“你说什么!”

小伙子说:“小古死了!我们去泃镇的路上,撞上了兵马,我躲得快跑了回来!小古却死了!”小伙子呜呜咽咽的:“我慌乱中听了两句,好像是契丹啊,但说的又是唐言…”

契丹…泃镇…

再联想起来之前杨易的预言,关浩然跳了起来,叫道:“难道…契丹奇袭了泃镇?这…这可大事了!”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警戒的号角!这是有外地入侵逼近时的警戒!

关浩然侧耳倾听,那是从海河码头传来的声音!

“敌侵!夜袭,夜袭啊!”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关浩然猛然大叫:“该死!该死!”

“什么…”小伙子哭道:“大哥…我…我是怕死,我丢下了小古…我是该死…”

“不是说你!”

关浩然满腔的怒火——他忽然想到了,既有敌袭,那不管真是契丹也罢,还是海盗集结也罢,肯定都是泃镇那个方向出事了!

而从昨天到现在,那些有人从泃镇跑回来的家族,却不知出于什么动机还在掩盖着事实!以至于敌人逼近了海河这才被发现!否则的话,从昨天开始天津军镇应该就有所防备了,自己作为纠评御史也早该得到消息了,若有一天半天的缓冲,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遭受夜袭措手不及!

“这些该死的东西!有家无国,只顾着自己…该死,该死!”

天津是一座新的城市,没有任何旧基础,又由于扩张得太快,所以这座城市是没有城墙的,只是在外围树立了一些栅栏之类的封堵物,在几条出路的交通干道上有若干守卫兵马,有一些防备海盗和盗贼的防御措施。

这也是一座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城市,尽管渤海也有海盗的存在,但震慑于天策唐军的威势,哪个不长眼的海盗敢来有驻军的天津冒犯?也是托庇于唐军的威势,这座城市自诞生以来,就一直享受着这个时代难得的和平。

可是这忽然到来的奇袭,却让很多人都猝不及防。

“是什么,是什么?海盗?还是山贼?”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叫出了一句:“契丹!是契丹!契丹人打到海河对岸了!”

天津的市集,基本都位于海河以南,沿海临河而建——虽然未来的趋势,这座城市有可能地跨海河两岸,但现阶段海河的北岸还只是天津郊区。

天策唐军之中军事人才是当世顶级的,当初进行城市选址的时候已经考虑到种种情况的发生,天津军镇的所在控海扼河,虽然遭受了来自北面的夜袭,但应急机制启动之后却还能暂时保证海河南岸天津市的安全。

但敌人尚未过河,市井本身却开始混乱了。

夜袭陡至,天津的军政双方各有应急行动开启,在市集上政府官员暂时没有到位,由于天津是商业城市,宗族力量也比较缺位,没有族老挺身而出,而原本介乎官方与民间的许多纠评御史,这时或者也仓皇无措,或者是干脆缩在家中,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态的天津市民,一时间群龙无首,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混乱。

第323章 陷

天策十一年,仲夏。

大唐天策上将张迈西巡,与大将军郭洛会于龟兹,郎舅重聚,相得甚欢。

同月,契丹陡然西侵,从海上奇袭泃镇,兵分三路:萧辖里率领胡骑八千人向东奇袭滦州,杜重威率领两万汉兵向南劫掠天津,另有一路奇兵只三百人,由契丹年轻将领耶律休哥率领直奔燕京。

南下的杜重威进兵神速,很快就逼近天津,连夜发动夜袭,但天津镇守军防范森严,虽然兵力居于弱势,却还是将杜重威挡在海河以北寸步难过,只是天津的市井听闻契丹兵至自己却乱了起来。杜重威眼看没能在第一时间攻下天津,情知不妙,除留下主力与天津镇守军相持之外,又分出数千兵力,或大队、或小队,放纵他们流窜入河北、燕京各地杀人放火。同时许多潜伏在河北的各派势力的细作趁机作乱,一时之间,燕赵东部州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东进的萧辖里进兵却顺利多了,滦州李彦从猝不及防,西门被夺,城内一片大乱,榆关的契丹兵马望见信号,拥兵出关,李彦从败走石城县。耶律李胡与耶律察割得信大喜,他们宣称兴兵伐唐,原本只是假戏,派兵渡海偷袭,原本只是派政敌去送死,没想到意外之下竟立大功!聚集在辽西走廊的契丹大军听到消息,自下而上无不兴奋,趁胜追击的呼声响遍所有军营。

耶律李胡心中本来就跃跃欲试,被中下层的将领一番鼓动,再不犹豫,下令全军进击,伐唐的假戏变成了真做!

耶律屋质被耶律李胡以参军的名义拘在军中以防他在后方作乱,这时听到消息赶来劝阻,认为此次胜利来得突兀,要谨防是唐人的诡计。耶律察割却以为榆关在己方手里,万一战事不和顺利,退入榆关就是,此战有胜无败,为何不打?

韩德枢也认为机会难得,天予弗取,必受其殃!

耶律李胡与耶律屋质本有心病,再不听他的言语,决意进兵。

耶律屋质被赶走之后,韩德枢说道:“大王此次进兵,是要派遣重将,还是亲自领兵?”

耶律李胡道:“派遣重将如何?亲自领兵如何?”

韩德枢道:“如今萧辖里瞎猫逮着死老鼠,竟然建立了一桩奇功,如果派遣重将,这人就必须压得过萧辖里,否则难以服众。依着现在军中的情况,我们这边能压过萧辖里的重将,就只有察割元帅了。”

耶律察割忙说道:“这一战有胜无败,如果让我去,那就是白白让本帅立功了,而且本帅赢了,事后人家也只以为大王有用人之明罢了——我契丹以能建立武勋者为上。本帅以为,这个功劳大王应该自己领取,将来凯旋东归,才能慑服国人。”

耶律李胡心想:“察割对我倒也有心,他说的对,若是派遣重将,就是打胜了,族人也不服我,不如我自己出征。反正此战有胜无败,能打得下燕京最好,万一打不下,劫掠一番退回来也值得炫耀战功。”

便道:“本王都来到这里了,自然亲自出征!”

韩德枢道:“若是大王亲自出征,那后方就得留下一个信得过的重臣统领军政,一来是为大王守住大后方,二来也是防止国内有人趁机作乱!”

耶律李胡一听,就知道韩德枢说的“有人”是指耶律朔古等“余孽”。

“这倒也是,那你们说应该留谁好呢?”

耶律察割心头大动,他的计划进行到这里,就差临门一步了,只是这话自己开口了不免遭人猜忌。

却听韩德枢道:“要弹压得住国内,令耶律朔古不敢妄动,眼下也只有察割元帅一人了。”

耶律察割闻言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眼角看了韩德枢一眼,心想不料这个汉儿倒是很会做人。

耶律李胡点头道:“也是,只有察割为我守住国中,我才能后顾无忧。”

耶律察割道:“臣为大王掌军,也得有个人为大王理民,韩丞相素来忠诚,如果让他执掌辽阳,处置政务,那大王出征期间国中一定会平安无事。”

韩德枢既然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他自然也得礼尚往来。

耶律李胡道:“察割的推荐有理,东京的政务,就交给韩丞相吧。”

韩德枢大喜跪拜道:“臣下代家父拜谢大王!此后我韩家必定鞍前马后,永生永世为大王之臣奴!”

便在这时,前方传来消息,却是萧辖里拿下滦州之后继续追击,趁着李彦从立足未稳,把石城县也拿下了。

自契丹尽迁燕民,燕蓟之地为之一空,人口增长这种事情,可不是税赋与商业,能够几年见效的,没有人口,自然也就没有了乡村县集,石城县一下,契丹与幽州之间就是一片旷野了!

耶律李胡听到消息反而有些急了,心想可别让萧辖里将也幽州拿下了,那南派的势头只怕就难以压制了!当即下令火速进兵,以耶律察割在后方掌军,韩延徽在东京掌民,自己率领十五万大军,出辽西走廊,直取幽州!

从大帐中出来,耶律察割看了韩德枢一眼,笑道:“本帅以前都不知道韩学士竟是这样识趣的人!”

韩德枢笑了笑说:“刚才多谢元帅推荐了家父,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韩家都盼望能与元帅携手共进。”

耶律察割哈哈大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韩德枢离去之后,耶律察割回到大帐,人忽报耶律屋质来访,耶律屋质是以参军身份从军,虽然被严密监视,但契丹族内人人敬重他一心为国,便是述律平对他也颇为尊重,所以在军中仍享有有限自由。

“有请。”

两人见面后,耶律屋质请屏退旁人,单刀直入地便道:“察割!你怂恿李胡篡夺大位,这也就算了,现在又鼓动他西侵燕京,真的要将我们契丹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么?”

“敌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律察割道:“我们本来就是要伐唐,何况现在唐人空门大露,我们又进退自如,这次西征最多徒劳无功罢了,说不上什么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耶律屋质道:“你不知道我说什么?嘿!李胡的才具,远及不上他的野心,这事契丹全族,除了被母子之情蒙住了眼睛的太皇太后之外人人知道!他兴兵在外,你就可夺权于后。李胡西征如果赢了,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甘心于一两次胜利,你一定鼓动他再战,直到他吃了苦头,你却来给他收拾残局,之后便以扶危救亡之功,架空李胡,独掌大权。我说的对是不对!”

耶律察割哈哈大笑:“敌辇,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佛祖,哪里就能料想得到现在这些事情的进展?韩德枢会来投靠我料不到,至于萧辖里竟会渡海成功,我更加料不到了。”

耶律屋质道:“近期之事,或许你意想不到,但先利用李胡掌控军政大权,你再架空李胡,这个大方向却肯定如此。”

耶律察割含笑不语。

耶律屋质道:“可是唐人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初太皇太后削平南北,我们以为太皇太后是听取了我们的意见准备统合南北了,没想到却来了李胡这只黄雀。李胡吃了南北两派兵力财力,自以为是黄雀,谁料到背后却有你这个捕雀人!但你可别忘了这个寓言,在捕雀人的脚底下,还有个陷人的大坑!”

耶律察割神色一警:“什么大坑?敌辇你还知道什么?”

“张迈!”耶律屋质道:“张迈挖的大坑!”

耶律察割整肃了一下神情道:“张迈挖什么坑?”

耶律屋质说道:“如今天下的局势,唐强辽弱。我大辽虽然一时屈居下风,但仍有一战之力,兼且有山海之胜,只要勤修内政、外结江南、固守安邦,自身不露出破绽的话,唐军要想轻取就很难。万乘之国灭万乘之国,就算有强弱之分,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难克胜负,便决了胜负,也难定存亡。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在辽东根基就越稳,一旦迁到辽东的汉儿都习惯了已有的生活,以辽人自居,那唐人要灭亡我们大辽就会越来越难,且数十年间也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数,我看张迈这个人不是稳中求胜的性格,定然容不得我们那么久,他越求快,我们就越得稳,只要我们自己不露可乘之机,他迟早就会露出破绽来。”

耶律察割道:“你也说他迟早露出破绽,现在不就是他的破绽了么?”

“现在算什么破绽!”耶律屋质道:“张迈的根本所在,是天策唐军精锐的兵权。幽州整军之后,他对军方的掌控又进一步。现在的天策唐军几乎就是铁板一块!任他指哪打哪!张迈人虽西巡,但掌握军方命脉的石坚、石拔、郭威、慕容春华等人都被他牢牢紧握,新归顺的高行周、符彦卿更是贴得他极紧,薛复他带在了身边,杨易也全无一点反迹。什么时候石坚石拔死了,郭威疏远了,杨易生异心了,那时候才是唐国露出破绽的时候!至于现在,就算李胡真的在燕京打胜了几仗,那又如何?燕京、河北尚不是张迈真正的根本,李胡就算把燕赵翻过来,不过是帮张迈拍死几只头皮上的跳蚤罢了。”

耶律屋质的这番分析,他在辽国上下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耶律察割也听得耳朵起茧,笑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老掉牙的话。你若是没有什么新的谍报,就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耶律屋质道:“我虽然还看不透张迈在打什么主意,但事若反常便是妖。从大势推断,总不会错。兀欲(耶律阮)在漠北谋划了这么久,真的一点风声都没露?刘知远收容了桑维翰,安重荣收容了药元福——这样的事情连我们都知道,张迈会不知道?且张迈既有心建都于燕京,那河北必成首都腹地,偏偏河北士绅却与他并不同心,虽不至于反叛却总是阳奉阴违,软刀子与他对耗,以他的性格,怎么能容忍?但他偏偏忍了,还在这个时候西巡,难道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还是狂了?这里头必定埋伏着杀机啊!”

“埋伏杀机又如何?就算你都猜对了,那又能如何?”耶律察割道:“一旦全天下反对他的人都闹起来,他分别应付都来不及,难道还能有三头六臂,一举把所有反叛抹平不成?哈哈,如果这样那他就真是神仙了。敌辇,你想多了,或许他真的疯了狂了也说不定,他们汉人的皇帝经常出这种事情——这就叫天夺其魄!你没听这两个月,河北山东的市井是怎么议论他的?都说他是又一个隋炀帝!”

耶律察割看到耶律屋质眼中露出一丝诧异,笑道:“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会派细作么!”

辽阳府方面,所有被贬斥的大臣重将,如耶律朔古,如萧缅思,原本没有一个看好耶律李胡伐唐的,却不料西征一事有了这样一个令人诧异的开场,一时之间契丹全族对耶律李胡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这个三大王以往的恶名,说不定都是耶律德光抹黑的,一时之间,摄政王声望大涨,就连原本并不支持真正伐唐的述律平,也有些期待小儿子能盖过次子,追超乃父。

对东京来讲的一桩桩好消息,对燕京来说却是一桩桩的噩耗!

先是天津遭遇夜袭,跟着是滦州被攻破,而后辽军又分兵劫掠,燕赵东部各县处处烽火,又有人趁火打劫,从燕京直辖州县到河北各地一下子都动荡了起来。甚至还有部分人马——也不知是契丹流寇还是本地盗贼,竟然窜到了幽州城附近!

枢密院赶紧下令各地军镇、军府出兵缉盗御贼。

幽州的市井固然一片惶然,而朝廷各部门,纠评台最先混乱。纠评台本是议政参政的场所,这两日一开始议政,许多御史便是愁容满面,议论纷纷的都是东面的战局,一些在京的士绅眼看战火蔓延已近,也急遣家属散之四方。

就连执政李沼回家,也听家人在商议要不要家眷送回老家安顿,气得李沼将提议的小妾打得股无完肤,怒道:“娘娘与世子还在,我等岂能独逃!再说时局也还没糜烂到这个地步!你们再敢说出一句不是人的话来,不管是谁,立刻重打三十逐出家门!”

他的夫人哭道:“老爷的忠心我们谁不知道,只是这些天坊间都盛传说滦州失守了,天津被围了,听说还有胡马杀到幽州附近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到幽州了!要是元帅还在那自然没事,但现在元帅不在啊!”

“妇孺之见!妇孺之见!”李沼喝骂道:“我等为人臣者,岂能顾惜自身!我身为执政,只要娘娘与世子在一日,我便会在幽州坚守一日,就算胡人真的杀到,我也绝不私逃!”

他夫人道:“那能不能…迁都一避?咱们也不是不忠,只是燕京离胡人实在太近,这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杀来的日子,叫人怎么过?”

李沼怒骂道:“闭嘴!朝廷大事,轮得到你们妇人来多口!”

李沼禁得住自己的家人,却拦不住士绅群体的恐慌,不但士绅,便是商人群体亦甚惶恐。一些胆小的已经在着手撤离,但一些拿不准的和已经在幽州安家的却甚是彷徨,他们互相走动,不少人便走动到了郑、奈、石等家族的门前。

这数日间,郑济家中都不断有人来访,他的地位本来就十分超然,更别说奈布被罢黜了商学士后,更是凸显了其商界领袖的地位。当初纠评台大代言空出,有不少人都是准备推举郑济的,只是他最后经过种种考虑而拒绝罢了。

而今东面出了大事,郑家的门槛更是差点被同行踏破,但越是如此,郑济反而越是让人敞开了大门,凡有朋友前来必定耐心接待,不厌其烦地向人展示他的从容。

这日奈布来访,眼看他刚刚送走一群小商人的代表,忍不住道:“郑兄也未免太亲民了吧,这样的人也亲自接见?”

郑济苦笑道:“不是我愿意,只是若不如此,怎能使人见到我丝毫不担心东方之事的从容呢!”

两人进入茶室后,侍从退下,郑济亲自把盏,奈布道:“那郑兄是真不担心,还是假不担心?”

郑济看了他一眼说道:“奈兄,这就是你输我一筹的地方了,怪不得翰林院的位置没坐稳。你在这当口会跑来,还问我这句话,说明你是真的有点担心。”

奈布呀了一声说:“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

郑济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当初辽晋蜀三家围秦西时,局势比现在恶劣得多,我军的实力又比现在弱得多!那时候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

奈布苦笑道:“我倒也相信,最后我军肯定能赢,但…这幽州就难说了。我总觉得,元帅似乎不太把幽州当回事。而且…而且现在元帅不在啊!要是他在,我就一点都不担心了。”

郑济道:“就算元帅不在,我也不担心。”

“哦?”

郑济道:“你可直到天津最新的消息?”

“天津最新的消息?坊间都传说,契丹的数万大军围了天津!现在又有数千兵马流窜于幽津之间,现在道路都不安全了,所以消息也都混乱了起来,总之是人心大乱了。”

“人心大乱,只是一部分人乱了罢了。”郑济笑了笑,说:“我上午刚刚收到天津那边的消息,什么围困!没围!契丹的人马,连海河都没过去!倒是市井乱了一会,就有一个叫关浩然的纠评御史出头,组织商户和苦力,安定了市集,又弹劾了几个天津的纠评御史,这人听说连字都不识几个,却大大出了风头呢!契丹连海河都过不去,我就不信他们能拿下幽州!”

奈布喜道:“若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只是为何如今坊间所传关于天津的消息,并非全部如此?”

郑济道:“其实不只是那姓关的弹劾别人,他也被人弹劾,弹劾他的人也散播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消息,如今战争未定,纷乱之中自然什么消息都有,幽州这边的人也分不清真假,只怕现在连政务院枢密院都未必分得清——但这种事情,却还瞒不过我双眼去。”

奈布道:“虽然如此,但滦州也失陷了,契丹的兵马一旦从榆关涌出来,那就不是几万人,怕是十几万大军都可能的!天津好歹还有一条海河,幽州这边,却无险可守啊!”

“十几万大军?人来得越多越好。”郑济道:“兵马越多,行动越慢,等大军开到幽州城下,四方应变的大军也会出动,云中、定辽、邺都等四方应变的人马还怕到不来么?那时就是唐辽燕京大决战,到了那个层面,自然有宰相、大将军他们操心,越发与我们无关了。”

奈布笑道:“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就在这时,一个家童敲门后匆匆入内,郑济打开看了一眼,奈布问:“怎么?”郑济道:“冯大代言以枢密院应对乏力,耽误国事,促请夫人召开廷议,商议应变之事。”

郑济的内心,其实远不如他言笑中表现的那么从容,幽州城内,也远没有他言语中表达的那么平安。实际上幽州市井的氛围,也远没有郑济所说的那般轻松。

临时设在幽州的大纠评台上,聚集了成百上千人,不停有各种消息传来,也不停有人议论纷纷。议论的声音最高的,自然是那些有纠评御史身份的代言们,而为议论所谴责的,基本是对准了枢密院!

没人敢议论张迈,哪怕皮里阳秋也不敢!

冯道的门生将这一切传回家中,其三子冯可说道:“元帅这一次西巡真不对时候!现在滦州失守,燕京、河北烽烟四起!离幽州最近的流寇,听说都烧杀过了武清了,甚至潞县附近也有贼踪!幽东诸镇四处围剿,却都如捕风捉影一般!”

“这是当然了!”冯道的次子冯吉说:“燕蓟除了幽州、天津、河津等地,乡野几乎都是一片虚旷!这燕云之地又曾被契丹所占领,他们手头必定有大批熟悉道路的向导。既无乡村保甲为钳制,要捉到流窜的贼人谈何容易!”

冯道睨了他儿子一眼,厉声说道:“这事在家里说说便罢,出了家门,一个字也不许胡说!”

两个儿子急忙应是。

冯道又说:“有一些人太不像话。大军还远着呢,这个时候,慌什么慌!”

冯可道:“就是还没杀到,所以才能设法,若等杀到近前,可就什么都迟了!父亲,按您判断,契丹…有没有可能攻到幽州来?”

冯道沉吟着,说道:“契丹是否攻来,为父也不清楚,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证国本无虞,燕京是中枢所在,也就是国之根本,不容有失!我已经促请娘娘下山,希望能尽快议出一个对策来。”

便在这时,又有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石城沦陷后,契丹兵出榆关,正有无数大军浩浩荡荡,杀向燕京!

消息传出,整个中原都震荡了起来。

几乎是同时,漠北又传来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传出:耶律阮造反了!

第324章 朝纲

北京,魏宅。

这个北京,不是幽州,而是新城——尽管新城旧城,有时候都被人口顺地成为燕京。

经过两年多的建筑,北京城的建筑已经颇具规模,新城的食用水渠与排泄水道分开,引水环流全城,宫殿楼台虽然还未最后完工,但市集那些拿到土地的商铺街道早已按照规制建起了一栋栋的楼房,居民区也已有最早的一批居民迁了进来——这批最早的居民,都是在历次征战中有功将士的家眷,只要是愿意随迁到新都的,朝廷都为他们在居民区建成了一栋房子。如今已经迁入的已有五千余户。居民区的部分消费性商铺也都已开张,为城中新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除了军眷之外,部分有功臣将也得到了宅邸,宅邸分为永久性宅邸与流动性宅邸,魏仁溥的永久性宅邸就在其中——他自请卸任时,宅邸早已分给他了,且其过错不至抵消其功勋,所以宅邸并未收回。自监察台总宪一职卸任之后,魏仁溥就闲暇下来,没事常骑马到新城来逛,一来二去,有时候就干脆在新宅住下了。

天家、政府与大商家都还没有进驻,所以偌大的北京新城就显得空荡荡的,但对魏仁溥来说,却是乐得清静。

最近契丹东侵的事情闹得厉害,许多门生找上门来的频率也高了很多,大意都是劝魏仁溥趁势而动,但魏仁溥对此却一直都一语不发。

这日魏仁溥走在刚刚完工的国家纠评台旁,便见十几个门生,空荡荡的纠评台,只有十几个人存在,便越发显得空荡荡了。

魏仁溥指着纠评台说:“新都基本完工了,元帅西巡回来,大概就是新都正式迁用之时。”

十几个门生听了都是心头一跳,如果是平时就着这个话题就能和老师谈论个半天,但他们今天是有大事来说,因此上都压下了这点好奇,上前说道:“老师,汾州出事了!”

“哦?”魏仁溥眉毛动了动,但没有意外,反而是一种终于来了的表情。

“朝廷派到汾州的知州,被安重荣的人查出贪赃枉法,那个知州连夜自杀了,又放了一把火,把宅邸烧成了一片焦土,全家五口,没人逃出来。安重荣以临机处断的名义已经派了他的人接掌了幽州,又加派了兵马进驻,名曰卫国守土。这个消息,官面上大概明日或者后日就会传到幽州,我们是先得到了消息,来禀报老师。”

魏仁溥冷哼了一声:“安重荣的不臣之心,我早就看出来,只是没想到他连公开举旗的魄力都没有。”

“但是他的居心已极明显,现在燕京的局势又是如此,只怕消息传到,更要人心骚动了。此外,徐州那边李守贞也以贪赃枉法撤换了榷场的主事,又斩杀了两个去那里清查账目的一赐乐业人。”

“还有呢?”

“还有就是,听说南齐那边,又在边境增兵了!”

魏仁溥哦了一声,就再没什么反应了。

他的两个学生急了:“魏师啊!如今天下,内外不稳,连安重荣李守贞都是如此,刘知远那边肯定更有图谋,长安之兵不发则已,一发恐将祸乱中原心腹!当次危急存亡之秋,魏师应该有所作为啊。”

“作为?你们希望我有什么作为?”

“如今朝廷政纲紊乱,各地对当下的宰执都有微词。我等愿随老师,拨乱反正,重整朝纲。”

“重整朝纲?我现在已经不是监察台总宪了,谈什么重整朝纲…”

“魏师虽然不是监察台总宪,但还是纠评台论宪堂的论宪啊!以您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朝野上下必然应者云集!就算是天家,也不能罔顾士林清议的!”

“士林清议?那就是舆论了…”魏仁溥摸着纠评台的台基,喃喃道:“舆论,也是一种权力啊!而且是很要命的权力!有了这种权力,无论在朝在野,都有可能影响朝局。”

几个门生听了,一时都兴奋起来:“对!对!老师说的对!舆论也是一种权力,而且是很要命的权力!”

魏仁溥又说:“只是这等权力若是用之不当,一样能够祸国殃民!”

几个门生听得愣了。

魏仁溥道:“刚才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

“不是魏师说的,那是…”

“是元帅,是元帅说的。”魏仁溥道:“纠评台,是发出舆论的地方,所以这里也是国家重权之地,只是这种权力,既需要保护,也不能滥用!而不让它滥用,也是对纠评台舆论权的保护措施之一。你们听明白了吗?”

几个门生听得若懂若不懂,好一会,纷纷摇头。

魏仁溥道:“舆论权真正的源头,不在于什么人的赐予,而在于公信!公信在,舆论权就在,公信失,舆论权就自然没有了——不是什么人剥夺了它,而是它自己没有了。明白了没?”

几个门生还是若懂若不懂。

魏仁溥继续道:“纠评台的建制,在于为下代言,一个纠评御史若真的是为下代言,那他说出来的话就代表了一大群人。但如果一个纠评御史利用自己的位置以舆权谋私,拿为国为民的口号,作为自己上位掌权的阶梯,那么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公信力就失掉了——这种失掉也许会有延迟,因为下民也是一时可欺的,但就算延迟,到最后终究会失掉。公信失掉了,他舆论上的权力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了…你们懂得了不?”

几个门生心中一时都有些惶然了,隐隐感到老师实在批判自己。

魏仁溥道:“你们刚才说国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劝我趁势而起,劝我重整朝纲,要重整朝纲,自然要先执掌朝纲,那究竟执掌朝纲是目的,还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