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一愣,眸中闪过一丝赧然,面上微微泛起红晕,身周凛冽的杀气顿时消弭于无形。她顿了顿,轻轻抽开了手。
我见她冷玉也似的面庞染上了淡红,仿如和阗新酿的清酒融了第一缕盛夏的葡萄汁般酡颜如醉,竟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打趣道:“古语有云:‘美人既醉,朱颜酡些。’而今可知我家流觞,比之古之美人,亦不遑多让。”
流觞俏脸更红,一双玉耳便如红玛瑙般晶莹欲滴。她微微侧过脸,低声道:“公主取笑了。”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飞快滑过了一丝黯然。
我不懂她为何忽然心情不好,只觉自己心绪也莫名黯淡下来,一时也没了说笑的心思。 沈全早备好了杏黄凤纹鸾饰步辇,我登上去,两名健硕内侍稳稳架起扛于肩上,流觞跟在后面,缓缓向朱雀门行去。
走到半路,我忽地想起一事,不由暗叹,发生这许多变故,险些连进宫的初衷都忘了。当下吩咐停住步辇,跳下地来,唤流觞至身边,道:“你且回趟安乐宫,见了母妃,便说我想讨回那丫头了。”流觞躬身领命而去。
这女人,我不由摸摸鼻子,一句话也不多问,简直有几分后世军人的派头,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不多时,流觞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苗条纤弱的少女身影。
“奴婢参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少女双膝跪地向我行礼。声如呖呖莺啭,一把极动听的娇嫩嗓音,透出淡淡的惶恐。
我让她起来,细细打量她。少女十六七岁年纪,小巧的瓜子脸,尖尖的下颌,一对点漆大眼纯善如小鹿,微微不知所措的神情极是惹人怜爱。她上身穿湖蓝单色窄袖短襦,浅蓝色高腰长裙上,墨绿色软带一直系至腋下,更衬得她蛮腰纤细堪盈一握,弱质纤纤,仿佛一树临水扶风的含烟碧柳。
我微微眯眼,能将普通的宫娥服饰穿出这般袅娜之态,房遗直眼光倒也不坏。
我点了点头,道:“随本宫回府吧,湘涵。”言毕便上辇,吩咐起轿。
流觞听到“湘涵”二字,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了我一眼,眸色复杂难明。
湘涵睁大眼睛望着我,神色惶惑夹杂着难以置信。
湘涵是房玄龄府上家生丫鬟,自小跟在房遗直身边服侍,算是通房,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房遗直至今未曾娶妻,湘涵在府中地位便如大公子第一侍妾一般。
也不知房大少是否对她作过什么承诺,竟致当着李世民之面便拒了与高阳公主的婚事。高阳一怒之下,嫁给房遗爱后第一件事,便是以韦贵妃的名义召湘涵入宫伺候,自此不许两人再见。
如此倚仗强权棒打鸳鸯的恶事,只怕不只是房遗直,只要是个人听了,都会大骂高阳公主仗势欺人刁钻蛮横的吧。
然而,我却仍旧清楚地记得,小高阳含辱提出的“共侍一夫”的建议,以及她虽然泪痕斑驳难掩脆弱却仍自逞强的小脸。
做为一个养尊处优一身宠爱的公主,她为爱屈膝,付出的已经足够。
而房遗直身为宰辅长子,不知身为人臣人子之责,一意孤行……该说他情深,还是天真?
罢了,我只是过客,借了这皮囊来用,又有何资格评断他人之事?毕竟爱房遗直的人是高阳,不是我,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该尽快缓和与房氏兄弟的关系才对。
思绪纷繁间,我们已出了宫,乘车回到了房府。
回到含宜馆,我指着湘涵冲丹青道:“把那件玫紫笼纱混丝绣千重芍药裙给湘涵姑娘穿上,再挑几样好的头面首饰给戴了,送姑娘去大公子那里。便说佳人已璧还,往日之事俱都错在高阳,不敢妄求谅解,但求能喝上一杯大公子与姑娘的喜酒。丹青,你亲自去。”又对水墨道:“水墨,你去回驸马爷,便说今晨所议之事已然妥当,请驸马放心。”
几个女孩子此前并不识得湘涵,却也约略知道些原委。此刻见我不仅将她带回来,更要好生打扮了送去给房遗直,不由均睁大了眼,面露惊疑不忿之色。夕照一向心直口快,当下便叫了出来:“公主,你怎么把这小……丫头带回来了!”
湘涵身子一颤,面上惧色更甚,禁不住深深垂下头去。
我扫了夕照一眼,淡淡道:“夕照,不得无礼。”声音中自有几分严厉,夕照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转头冲湘涵温言道:“回了大公子那边,可依旧要像往常那般尽心服侍,可记下了?”
湘涵殊无欢喜之色,反倒是戒惧之色更多了些。她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水汪汪仿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怯怯道:“奴婢……奴婢记下了。”
我点点头,行至椅旁坐下,见她们还杵在原地,不由有些疲倦地揉揉额角,道:“你们还不快去?”
水墨丹青对视一眼,方领了湘涵下去。
夕照很是不满地瞅了我一眼,道:“这等小事,公主随便遣个下人去也就罢了,何必还要丹青姐姐亲去?”
我瞟她一眼,道:“夕照,你这口没遮拦的毛病是该改改了。”见她小脸垮了下来,又不由笑道:“丹青稳重,方能办好此事。若随便遣个下人过去,难保不会做出无礼之事来,没的教人笑话我御下无方。”
夕照撅起了小嘴,行了一礼,道:“奴婢去让传午膳进来。”说罢气鼓鼓走了。
我歪在椅里闭目养神,良久听见流觞轻轻的声音:“公主,可能对大公子忘情?”
我笑了,闭了眼轻吟:“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顿了一顿,终是念了出来:“狂童之狂也且!”念完已撑不住笑了出来。
流觞黑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唇角微微翘起,绽开浅浅笑纹。昙花一现的笑颜竟如冰融雪解般美不胜收。
原来……流觞笑起来竟这样好看。
用过午膳,我结结实实睡了一大觉,醒来业已红日西沉。水墨欲传晚膳进来,被我拦住了,笑道:“这般吃了睡睡了吃,成什么样子?”瞥眼看到窗外金乌西坠,晚霞烂然,不由心动,道:“我出去走走,回来再用晚膳。你们都别跟来。”
我懒得再行梳洗,只着了一件雪色广袖深衣,长发也不梳髻,只用冰绡松松束了,如瀑般铺洒在身后。反正若不得我传唤,我这含宜馆也不会有外人进来,我便这般踏着满地余晖走了出去。
暮春的黄昏之景十分美丽,浩渺天穹二分,一半是青郁苍莽的长云,一半是绚彩熔金的流霞,映着远处碧瓦飞甍九重台阁,恍惚竟仿似天阙帝乡般肃穆而婀娜。
我被这景致所迷,一路贪看春光暮色,竟不知不觉离开了含宜馆的所在。
渐渐行至一处小小湖泊,水面娟好如镜,波澜不兴,湖畔依稀错落栽了几株垂柳,暮春烟霭相笼,更如碧玉妆成垂下万缕丝绦。湖心有座小亭,九曲回廊与湖岸相连。
我不禁兴致盎然,沿着回廊向小亭行去。
走近了才发现,亭上悬有一匾,上书“快哉烟波”四字,却是当朝谏议大夫,起居事褚遂良亲手所书的隶楷。
我侧身坐下,翻身面向亭外,双腿悠然垂下轻晃,雪色衣裾羽毛般掠过水面,漾起阵阵涟漪。偶有锦鲤游过,顽皮追逐那裙角。我略略提起衣袂,诱那艳丽鱼儿跃出水面,飞起的水珠溅到颊边,我心中畅快,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玩了一阵,瞥眼见到亭中地上躺着数枝柳条,不知是何人所弃。我思及前世少时逸事,不由一笑,走过去摘下一枚碧叶,略略思索,便拢于唇边吹奏起来。
悠扬的曲调袅袅而起,点染了四合的暮色,亦勾起我胸中一杯愁绪。
这是我在前世最爱的一首曲子。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是在异乡吗?异乡的异客尚有回归故园之日,而我,却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渐渐有湿热泛上眼眶,渺远的远方似有盏盏灯火次第亮起,氤氲在泪眼里仿佛流光飞舞于天地之间,绚烂如烟花,也死寂如烟花。
爸爸,妈妈,女儿不孝……现如今,就连一句“千里共婵娟”,也成了虚妄之语。今月何曾照古人,我已是你们口中的古人,头顶这轮婵娟,自也不会是同一个了。
我一遍遍地吹着那哀伤的调子,只觉这曲里所有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无比明晰地铺天盖地般向我涌来。
直到两腮有些酸痛了,我才缓缓停下,望着湖水发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忽觉几分异样,回头望去,恰见一道人影静静立在我身后,不知来了多久了。
我吓了一跳,夜色昏暗看不清那人面目,心中暗自警惕,站起身来,道:“何人?”
那身影顿了顿,向旁移开半尺,月光下露出一张秀美俊逸的脸庞,却正是房遗爱。
我松了一口气,心下有些奇怪,微笑问道:“驸马怎的到这边来了?可用过晚膳了?” 房遗爱眼中莫名闪过一丝怒气,看了我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道:“这话该是臣问公主吧?公主大驾光降臣这停云轩,有何贵干啊?”
我一愣,这才想起房遗爱的停云轩确是坐落在烟波池畔,再往北去,便是房遗直的无心斋了。不过房遗爱这小子气性也太大了吧,我不过在这亭子里盘桓了一阵,至于这么生气吗?心里虽如此想,口中仍是道:“我只是贪看这黄昏景色,才一路流连至此,可是扰到驸马歇息了?”
房遗爱眉头紧皱着看我一眼,忽地眯起眼睛,眉宇间有勃然的怒气,道:“公主,你不要以为把湘涵送还给我哥讨好于他,我哥便会对你假以辞色。我哥的住所比此间还要往北,还请公主下次莫要再走错了,免得再扯出什么赏景的荒唐理由,实在令人喷饭!”
我闻言不由皱起眉头,房遗爱此言委实过份了些,饶是我再如何想缓和与他兄弟二人的关系,此刻也不由有些动怒,扫了他一眼,冷声道:“驸马恐是误会了,本宫确然只是赏景至此,随性而行,又何来走错一说?”顿了顿,又道:“此外,好教驸马得知,本宫若还对令兄怀有一丝情意,便断断不会把湘涵送还给他。”言毕再不看他一眼,举步跨出了快哉烟波亭。
“等等!”他蓦地出声叫住我。
我顿住脚步,并不回头,只淡淡道:“驸马还有何事?”心下暗自寻思,也就是高阳与这兄弟俩一起长大的情份,才令房遗爱如此胆大,竟敢出言令公主驻足。若换了旁的皇子公主,便算他年少气盛,也断不敢如此放肆。
等了半晌没人答话,我诧异回头,却见他正微蹙了眉头凝望我,神情十分复杂,见我望来,居然还脸红了一下。
我越发奇怪了,疑道:“驸马?”
房遗爱面色更红,踌躇半晌,方道:“公主方才说,对我哥已无情意了?”
我点头:“是。”
他急问:“为何?”
我轻轻摇头道:“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那又有什么道理好讲?”
房遗爱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又变得复杂了,几分愠怒,几分懊恼,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掺杂其中。
我看着他,忽然约略有些明白他方才为何会那般生气了。他毕竟是高阳名义上的夫君,虽然一向敬重大哥厌恶高阳,但长久以来一直充当高阳与兄长赌气的工具,明知妻子心中另有他人却什么也不能做,心中必然也是不忿的。方才他见我坐于亭中,定是以为我欲寻房遗直却迷了路,自然会生气。现下又听我说对房遗直已无情意,心情当然会十分复杂。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敏感而又有些小小虚荣,我又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如是一想,我气也消了,看向他的目光也柔和起来。
他见我目光转柔,又有些不自在,转头看向他处,半晌方闷闷开口道:“公主适才所奏之曲,既有放逸旷达,游遨世外的疏狂之意,又有感恨伤别,故人已远的哀婉之情。此等佳作,遗爱竟是闻所未闻,不知是否公主所作?”
我听他将那曲子的意境剖析得分毫不差,心下也是高兴,顿了一顿,带着丝怀念道:“此曲名为《迴梦游仙》,是我幼时在宫中偶然听得一位年老宫人所奏,我自己又如何作得出如此好曲呢。”
房遗爱低声重复了两遍曲名,目光灼灼望着我道:“然则公主所用乐器,音色虽有些单薄,却格外清灵悦耳,迥异寻常丝竹管弦之属,不知……”
嗯,还迥异呢,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乐器好不好……我忍了笑,举起指端柳叶凑至他面前,笑道:“哪里是什么乐器呢,不过一枚柳叶而已。”
房遗爱大吃一惊,接过柳叶细细察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半点特异之处,忍不住道:“便是这个么?这可如何吹啊?”
我抿嘴一笑,拿过叶子拢于唇畔,又吹了一遍那曲迴梦游仙,将吹奏之法细细说与他听。 一遍说完,却见他正自呆呆地瞧着地上某处,神情如梦如幻,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只得出声唤道:“驸马,驸马,可学会了?”
房遗爱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连忙点头表示已经学会了,继而又珍而重之地将那片叶子放入了随身携带的香囊里,脸色在我看来十分诡异。
我只对他的举动视而不见,微笑道:“其实笛音清逸灵峻,以此曲相和,方能尽闻其妙。”
房遗爱眼睛一亮,面上露出欣喜之色,然而马上又摆回了一张臭脸,倨傲地点了点头:“那臣自当回去勤加练习。”
玄龄次子遗爱,雅擅音律,尤工操笛。
我笑着点了点头,觉得他这一手变脸玩得倒是颇为可爱。
房遗爱脸色不知为何越发难看,他轻轻哼了一声,道:“天色晚了,公主便请早些回去歇息吧。”看了看我,又别别扭扭地道:“可需要臣一路护送?”
我看他神情,喜怒哀乐全写于脸上,委实可亲,心下好笑,口中笑道:“府中夜景撩人,我这般一路游览着回去便好,驸马且回去歇息吧。”
房遗爱躬身行了一礼,生硬道:“既是如此,那公主请便吧,臣不远送了。”言毕再不看我一眼,掉头匆匆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一直很喜欢仙四的游戏主题曲~《迴梦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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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
又过了几日,房遗直以正室之礼高调迎娶湘涵为如夫人。
朝中半数臣工,诸位后妃皇子公主,大抵是知道些我与房遗直的纠葛的。先前我将湘涵送还给房遗直,便已引得不少好事之人暗地里揣测议论,而今房大少高调纳妾,更令许多人抱定了看好戏的姿态,只翘首观望我这个公主娘娘作何反应。
然而如今虽然高阳这壳还在,内里的瓤却早已换得干净,一切旧情都早已随了正牌高阳那缕不知所踪的芳魂而去,我又能有什么反应?只随意拣了一对蓝田玉雕瑞鹿献芝如意并一台西域人进贡的琉璃沙漏作为贺礼送了过去。
说起这沙漏,倒当真是个精妙罕物,唐朝透明度如此之高的琉璃本就少见,加之又吹塑得极好,线条流畅丰满;里面的沙子混合了细碎的金砂,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然此物虽则精巧,我在前世却见多了类似的精致玩物,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着水墨寻个什么礼盒之类的好生装了送过去。
水墨一边忙活一边嘀咕道:“公主也忒大方了,怎就连这沙漏也送出去了呢,那小蹄子又怎么配……”
“水墨。”我淡淡出声打断她,瞟她一眼,道:“不得无礼。是涵夫人。”
水墨有些委屈,细白贝齿轻咬嫣红唇瓣,微微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忽道:“公主,您真的不喜欢大公子了吗?”
我眼角含笑地睨了她一眼,不经意对上了流觞清冷的双眸,一时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笑意。
“本宫的驸马是二公子。”我淡淡说了一句,侧头静静看着水墨,声音中微带凉意,“水墨,你们私底下常常议论这些事吗?”
水墨虽性子活泼跳脱,却并不蠢,此刻领会了我话中意思,忙恭声道:“奴婢几个决不敢妄议公主之事,偶尔听见下面的丫头婆子们混说几句,也是立时喝止,不许她们再嚼舌根子。”
我点头道:“嗯,做得不错。”指尖轻抚小几上铺的混金丝织百花竞秀缎纹桌布,凹凸不平的锦绣花纹传来淡淡凉薄触感。“传本宫的话下去,就说涵夫人在宫中服侍贵妃娘娘数月,兢兢业业,柔嘉淑慎,堪为府中女眷表率。虽为妾室,而礼同正室。”想了想又道:“多出来的份例,便从本宫汤沐邑中出吧。”
水墨睁大眼瞪怪物般瞪我,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我好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水墨懵懵然行了礼,懵懵然走了出去,仿佛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流觞只看了看我,还是一如既往的默然。
我噙了笑意看她,道:“流觞,你可是觉得我此举太过刻意,着了痕迹?”
流觞微微垂头,轻轻道:“公主聪慧,行事自有道理。”
我对她恭敬疏离的语气微有不满,却也没太在意,只用小银箸夹起手边花青糁岁寒三友盘中一块青梅莲蓉糕吃了,道:“我也是有心令此事显得刻意的。他们不是想要本宫的态度么?好啊,如夫人礼同正妻,本宫亲自负担她的份例,这便是本宫的态度。”
唇角勾起微凉的笑意,缓缓拔下玉螺髻上斜簪的八宝嵌金瑶凰衔珠步摇在手中把玩,锋锐的簪尾在暮春浓艳天光里漾起一泓幽幽的寒芒,”况且以侍奉我母妃劳苦功高为理由,更显得本宫孝悌敦顺,博个孝贤令名,又何乐而不为呢?”
流觞寂然不语。
我忽然无端感到疲惫。前世……从一个小小的白领摸爬滚打,好不容易爬上销售部经理的位置,勾心斗角的办公室政治也玩了不少,可是——到了这里,却时常会有力不从心之感。
“流觞,我这样是不是很丑?”我微向后仰枕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屋里静默半晌,缓缓响起流觞冰击玉碎的声音:“流觞但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公主实在不必为此伤神。”
我睁开眼,恰望进一对蕴着淡淡暖意的眸子里。
我心中似轻轻滑过一丝明悟,心绪蓦然畅快起来,起身笑道:“流觞,陪我上街逛逛如何?”
贞观年间的长安城已初现盛世气象,朱雀街两旁坊市俨然,民丰物阜,商铺酒家教坊青楼鳞次栉比,不时可见高鼻深目的胡人与美艳妖娆的胡女迤逦而过,高门贵胄宝马香车一掷千金,儒门士子高谈阔论指点时政,名士狂生挥毫泼墨诗赋清谈……这便是天子脚下的卧龙,长安。
我穿着寻常富家女所着的品月色织并蒂莲暗纹裳,挽了松松的少女发鬟,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左顾右盼,只觉什么都新鲜好玩,几乎看花了眼。
丹青与流觞跟在我身后。见我探头探脑的模样,丹青不由掩口笑道:“小姐真好兴致,怎么倒像是第一次出大门,什么都没见过?”
我干笑几声,目光依旧随着周围景物转来转去。心道我确是没见过,我若见了,倒也奇了。又有几个现代人有幸目睹过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长安城?
正走着,忽见前方聚集了不少人,人堆中传来阵阵喧哗喝骂之声。我颇有兴味,笑道:“前面不知有什么热闹好瞧,咱们且看看去。”
走近了,流觞和丹青为我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却见人堆中央站了三人,一个华服中年男子,一个布衣伙计,还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僧人。三人俱是脸红脖子粗,互相怒目而视,直如斗鸡也似。
……和尚。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赶紧离开这里。由于辩机的原因,我现在见着和尚就想绕着道走,可万万不能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然而,四下里一看,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把周围挤得水泄不通了。再看两个侍女,流觞还好,丹青却是粉面嫣红,娇喘细细,显是方才为我挤开人群的时候费了不少力。
如此,我一时也不好意思再挤出去了,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也罢,看看热闹而已,应也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我朝丹青努努嘴,丹青会意,向身旁一妇人打听道:“这位姐姐,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儿呀?”
那妇人足也有三十余岁年纪了,被丹青一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面带了笑意道:“这位妹妹有所不知。永福当铺的徐老板今早发现库房里少了好些珍贵典物,偏巧当铺的张伙计又说他昨夜亲眼见到是这位借宿在他家当铺的小师父偷走了东西。这不,扯着扯着便扯到大街上了,小师父如何也不肯认,还说要见官呢,要我说这出家人呀怎也不可能……”
这边正絮叨着,却听小和尚怒道:“张施主,你如此血口喷人,可有何证据么?”
那张姓伙计冷笑道:“整间铺子里便只小师父你一个外人,不是你又能是谁?亏我家老板好心留宿你一晚,你却行此忘恩负义之事,真真是玷辱了佛门清净之地!”
小和尚听他说得难听,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一张清秀小脸涨得通红,只气得浑身发抖 徐老板沉声道:“既然小师父拒不认罪,那可愿让我等检查一下你的行囊?”
小和尚闻言神情一松,方欲开口,却被张伙计急急抢了话茬过去,道:“老板,又何必搜他?这小贼秃定是早把东西藏妥了,难道还会等着我们去搜么?”
我一直冷眼旁观,此刻听见这句话,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向那张伙计,却见他神情闪烁,一双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我略略思忖一阵,转头低低吩咐了流觞几句,流觞躬身一礼,悄然离开了。
我定定神,笑吟吟越众而出,道:“我们平素都清楚张伙计的为人,料来必定不会诬蔑好人。然而这位小师父虽然年少,品貌却着实不俗,又是出家之人,小女子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行那鸡鸣狗盗之事。不若便请张伙计将昨晚之事再详细说一遍,也好让大伙心服口服不是?”
此言一出,围观之人纷纷附和,那小和尚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向我投来感激一瞥。 张伙计微微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姑娘倒也是明白人,我说说又有何妨?那是在子时三刻,我起来小解,忽然听见东厢库房处有响动,疑心是招了贼了,便过去查看。当时月亮正好,我趴在库房西窗上一看,恰见着这小贼秃回过脸来,月光便明晃晃照在他脸上,我决无可能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