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闻言又怒了,方欲说话,我却抬起了手,示意他禁声。

小和尚看我一眼,乖乖闭上了嘴。

我盯住张伙计双眼,道:“你确定是子时三刻,由东厢西窗借助月光看到了小师父在行窃吗?”

张伙计愣了一愣,道:“自然确定。”

“没有差漏?”

“没有。”

我笑了,转头漫不经心道:“丹青,我记得前几日吃的玫瑰豆沙雪玉粽还好?”

丹青恭声道:“是呢,小姐,五日前刚过了端阳。”

我沉吟道:“唔,五日前是端阳,那么今日便是初十了?”

丹青道:“是,小姐。”

那边厢张伙计已有些急躁了,道:“要听你这黄毛丫头在这里罗嗦什么!老板,咱们还是把这小贼秃扭去见官要紧!”

我微微一笑,道:“张伙计,小女子还有一事想问。”

张伙计哼了一声,方想说话,徐老板却看了他一眼,道:“姑娘请问。”

我手指摆弄着裙边垂下的青玉蝴蝶挽丝佩,淡淡道:“众所周知,每月的上半月,夜里的月亮在子时之前是处于西天之上的,乃是上弦月;而子时之后,月亮便到了东天,这是下弦月。”

“如此,我倒想问一句,”我微笑扫了脸色渐渐发白的张伙计一眼,“张伙计是如何在五月初十子时三刻透过东厢西窗看到月光照在小师父脸上的?若说是在东窗外看到的,才比较合理吧?”

张伙计脸色发白,额头已渗出了冷汗,却兀自嘴硬道:“不……不错!我方才说错了,我确是在东窗外看到这小贼秃的!”

我冷笑一声,眼角瞥到流觞正引了一人自街角快步行来,唇畔笑意不由更深了。

“小姐,人已带到。”流觞躬身向我行礼。

我点头:“嗯,辛苦你了。”又转向她身旁的那位老者,“这位是?”

那老者还未答话,却听咚的一声,却是张伙计跌坐在地,直直瞪着那老者,面如土色。 那老者不明所以,有些惶恐,向我一揖,道:“小老儿是城南品宝斋掌柜,今早天刚亮便接了这小伙子几桩买卖。”说着向张伙计一指,又掏出张单子递到我面前,道:“这便是交易的货品明细,请姑娘过目。”

我看也不看便把单子甩给了徐老板,道:“徐老板且看看,这可是贵号丢失的东西?”

徐老板接过单子细看,越看越怒,过了半晌方抬头向我一揖,愤恨道:“多谢姑娘。今日若无姑娘,险些便放过了这监守自盗的贼子,错诬了好人!”一面啐了一口唾在张伙计身上,又忙着跟那小和尚作揖赔不是。

一时众皆哗然,有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有自称早已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挑明的,也有人称赞我机灵聪敏慧眼如炬的,一时徐老板又说要把张伙计扭去官衙,众人中不知谁发了一声喊,大伙便都闹轰轰地涌向官府看热闹去了,转瞬间便走了个干净。

那小和尚并未一道跟去官衙,只走过来,深深合十一礼,感激道:“今日多亏女施主解围,否则小僧可真要蒙那不白之冤了。”

我笑呵呵还礼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还未请教小师父法号为何?宝刹何处?”

小和尚道:“小僧悟空,现在会昌寺修行。前几日奉师命出寺办事,昨日晚间方归。只因不愿夤夜入寺扰了众位师伯叔和师兄们歇息,这才借宿在那当铺之中,却不料竟会遇上这等事……”

他这厢正絮絮说着,我却早已睁圆眼睛直愣愣瞪着他,只差没笑出声来。

悟空?

那个大名鼎鼎顽劣不堪神通广大是人都知道的猴子?

可这白净的肤色,清秀的眉眼,温和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和那泼猴搭不上边啊。

等等,现在是唐朝,他师父该不会真就是那个玄奘吧?

略略回忆一下史实,我摇了摇头,不对,玄奘是贞观十九年才从印度回到长安,又怎可能是这孩子的师父呢。

“小姐,小姐?”耳边传来丹青的声音,衣袖被人轻轻拽动。

我回过神,问道:“怎么?”

丹青看我一眼,道:“悟空小师父适才邀咱们去会昌寺吃斋呢,小姐可要去?”

我心里一咯噔,记得辩机先是在永阳坊大总持寺修行,后来因为他的师父道岳禅师去普光寺做住持了,所以他也搬到了会昌寺继续修行。

可是……那到底是贞观几年发生的事情来着?

我苦苦地回忆,却终究是想不起来,这唐朝的历史,发生的大事虽然知道一些,但若说具体到哪一年,又有几人能够清楚地记得?唉,总之,这和尚庙是万万进不得的。

我于是堆起笑脸,想要拒绝。

忽地,一种被窥视的异样感自胸中升起,我猛然回头向高处望去,恰在陌头垂杨掩映的绣窗之中,对上一双冷然的黑眸。那眸子里带了几分探究和玩味,毫不避讳地望着我。

此人正是房遗直房大少。见我望过去,他唇角微微勾起,举起酒杯向我遥遥一敬,口中笑道:“竟然在此巧遇姑娘,不若便请姑娘上楼来,一道用些酒水可好?我做东。”

我正感诧异,却忽见一只涂着鲜红丹蔻的雪白柔荑抚上了房遗直的胸膛,继而带出一段裹着水红轻绡的藕臂缠在了他的脖子上。房遗直伸手轻轻抚摸身旁之人的雪臂,却依旧笑望着我。

我不禁挑了挑眉毛,房大少才娶了他心爱的女子,怎就在此间偎红倚翠起来?

好吧,与其去当房大少的电灯泡,倒不如……反正,会昌寺里那么多和尚,又怎会那么巧就遇到了辩机?便算遇到了,我心里对他已经有了防备,应该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如此,我改了主意,冲悟空笑道:“既如此,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和尚十分高兴,当下便带路而去。

会昌寺位于长安城西北金城坊,距离不远不近,我们信步而游,不多时也便到了。

会昌寺是长安城内规模较大的几间寺院之一,香客游人往来不绝,香火颇旺。

行至大雄宝殿处,小悟空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望着我。

我看出他心中所想,遂笑道:“悟空小师父有事先去忙,我们在此进香等你便是。”小悟空咧开嘴笑了,道:“那小僧先去向师父复命,片刻即回。”说罢匆匆去了。

我让丹青向知客僧买了几炷沉水檀香,在殿前青铜大香炉内供了,便信步游玩起来。 我让流觞和丹青自行游览,自己则独自一人向大雄宝殿后走去。

殿后是一处宽敞的庭院,鲜少游人。院中植了一株菩提并一株桑树,俱是华盖亭亭,遮天蔽日。在春末夏初已带了丝暑意的空气里,弥散开阵阵清凉。

“三宿桑下天亦老……”我低低念道,伸手轻抚桑树粗糙的枝干。佛祖宿于桑下,决不在同一棵树下栖身超过三次,那是为了什么缘故?

佛祖,也会怕生出尘缘么?

不知是否是因了这寺中静谧的气氛影响,我竟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尘缘爱欲是一切苦,佛祖自然也会惧怕。”一道如水如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我愣了一愣,咦,难道我不知不觉竟把心中的话说出去了?

微微有些汗颜,我转过了身去。

身后站着一个青年僧人,二十四五岁年纪,着一袭灰色粗布僧袍。

然而,即便是身着粗陋布衣,也遮掩不住他通身的风华气度。

颀长的身姿濯濯如春月之柳,俊逸的眉目皑如雪皎如月,淡淡的,仿佛含笼了烟霭,沉淀了远山。唇畔若有似无的微澜,宛然是见拈花而笑的迦叶。单单是这样看着他,便觉耳畔响起了晨钟暮鼓的悠远罄音,所有浮世尘嚣尽皆荡涤而去。

“贫僧辩机,多谢女施主搭救小徒。”他菲薄的唇轻启,这样对我说着。

6

6、粉疑 ...

我嘴角抽了抽,心下暗叹,到底……还是遇见了。

我定定望着他,他亦温和回望着我,眸光清远宁静,深邃澄澈一如太极宫琉璃黄瓦之上的无垠天宇,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不论软红十丈还是繁华三千,皆不能在其中多作哪怕一瞬的停留。

不知怎的,看到这样一双眼睛,我心里本来有些焦躁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缓缓垂下眼帘,压下胸中莫名而起的一抹异样情绪,笑道:“世道险恶,悟空小师父心思纯善才会为人所乘,我不过路见不平罢了,实难克当辩机师父之谢。”

辩机微微一笑,倒也真的不再说什么。

两人一时沉默,气氛有些凝滞。

我咂了咂嘴,开始没话找话:“辩机师父看来甚是年轻啊。我还道悟空小师父的师长定是年高德劭的长老呢。”

辩机平和一笑,道:“悟空自小在贫僧身边长大,是以唤我一声师父。辩机所学不精,实在忝为人师。”

我微笑道:“辩机师父实在过谦了。原来悟空是自小出家的么?”

辩机道:“十六年前,悟空的襁褓被人放在了寺门前,至今仍未寻得他的生身父母。” 我微叹:“原来悟空的身世这样孤苦。”

辩机合十,淡然道:“前世之因,后世之果。悟空今生受苦,定是前世业报;然他今生甫一降生便皈依我佛,也未尝不是为来世种下了福缘。”

我看着他淡泊如一幅水墨山水般的眉眼,不由皱眉,思忖了一阵,道:“我听说佛道讲究三生三世因果轮回,然则辩机师父自然也是相信的了?”

果然他平视着我,道:“贫僧深信不疑。”顿了顿,又道:“世人多苦于爱欲怨憎不能自拔,然而佛法无边,方能普渡众生,来世自得喜乐。”

我抿抿唇,只觉心中有一股气郁结着,不吐不快,遂笑了笑,看着他道:“今世所受之苦,是为偿前生所造业障;然而许多前生未曾作恶之人,今世又缘何受苦?手边的眼下的当前的都把握不好,又凭什么去希冀虚无缥缈的来世?将今生苦厄归咎于前世,将今世希望寄托于来生,如此懒惰又无担当之人,佛祖也会渡吗?”

又想起不知在哪里见过的一则偈子,便曼声吟了出来:“众人苦爱欲,生世多忧惧。我观须弥天,自在如欢喜。今生不得好,来世那得闻?今生无功德,来世安可追?”

一口气说完,方始觉出心底慌乱,一时面皮也微微发烫,只转开了眼不敢瞧他。心下暗恼,今日这是怎么了?这般沉不住气?

辩机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低头思索一阵,抬头正色道:“我易渡而众生难渡,女施主所说乃是小乘教义,非我大乘佛法。”顿了顿,又微笑了一下,道:“不过女施主所言也颇有禅意,辩机闻所未闻,一时不能想得通透,惭愧。”

我不由赧然,那又有什么大乘小乘,劳什子禅意了?误打误撞吧……口中连称不敢。 这时,流觞自殿前绕了出来,行礼道:“小姐,斋饭已备好了。”

我向她点点头,冲辩机笑道:“辩机师父一番论道,我获益良多。师父可与我们一道用饭吗?”

辩机合十道:“贫僧当与师兄弟们一道用斋,这便告辞了。”言毕向我点头微笑,转身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怔了半晌,胸中涌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口中道:“走吧。”

流觞寒眸飞快扫了我一眼,随即敛下了眼帘,走在前面引路。

会昌寺的素斋果然做得不错,口蘑鲜滑,豆腐软糯,青笋脆爽,木耳香韧,乃是寺中专门飨客的斋饭,寻常僧人是吃不到的。

悟空也自去与其他小沙弥吃饭,并不与我们一道。

饭毕,我们又逛了一阵,便乘车回了房府。

我换了家常装束,散了长发,坐于窗前软榻上发呆。窗下有数丛石榴,正是暮春时光,叶子团团簇簇,绿得发亮,花朵尚未到最好时候,只是微微地绽开了花苞,却早已红得似火,红得那样明艳而热烈。

“公主,驸马求见。”夕照小脸探了进来,不知为何,一向明快的嗓音竟有些低沉。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道:“请驸马进来。”又笑了笑,打趣问道:“小丫头这是怎么了?瞧这小脸都快皱成个包子了。”

夕照扯开一抹笑,道:“公主便爱取笑奴婢。”言毕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我微蹙了眉头目送她出去,轻轻摇了摇头,许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心事,我又何必管得太多?

自从上次在烟波亭和房遗爱分开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以前他也很少踏足我这含宜馆,今日此来,却不知有什么事?

不多时,颀挺英秀的身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宝蓝色绣圆叶君子兰箭袖更衬得少年的脸庞秀美如玉。他腰间悬着钟爱的血玉凤笛,眉宇间的神情却有点冷漠又有点别扭。

“公主。”他躬身向我行礼,声音有点闷闷的。

我抬了抬手,指了指旁边的锦凳,微笑道:“驸马请坐,不知驸马此来,却有何事?”

房遗爱坐了下来,抿了抿嘴,脸色一如既往的臭,但耳根处却又一抹可疑的暗红,迟疑半晌,才道:“那首曲子臣已经练好了。”顿了顿,又皱着眉加了一句:“是我爹让我来吹给公主听的。”

我闻言不禁暗笑,想是这小子私下里练习吹奏之时,被房玄龄发现,百般追问之下,方才得知此曲出处,这才勒令他练好了之后就过来吹给我听。

唉,为了搞好儿子和儿媳之间的关系,房玄龄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驸马果然聪慧,这么快竟就练好了。”我笑道,“夭夭洗耳恭听。”

房遗爱又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解下笛子,吹了起来。

这凤笛以昆仑雪峰千载玄冰之下的温血暖玉制成,乃是当年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文成公主的聘礼之一,李世民见房遗爱笛艺精湛,便大方赐了给他。此玉虽自冰下凿出,却触手生温,通体鲜红晶莹,所奏笛音清越悠扬,据说能自九霄之上引凤来仪,有玉碎昆冈之称,极是珍贵。

凤笛引凤,那么凤笛所奏的迴梦游仙,可也能引得神仙下凡来吗?

房遗爱沉眉敛目,把曲子吹得百转千回。我听得入神,目光四处游移,最后还是停留在那丛丛葳蕤的石榴之上。我似乎确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夏日未至,这石榴便已如此火红浓烈,若待到盛夏,那又该是如何的鲜活奔放,灿若云荼?

然而,与这石榴一同绽放的,我的那一丝朦胧微茫的情感,便只能如优昙一般,只得一刻的清芬吐蕊耀目生花罢了。

是宿命吗?高阳是否始终躲不开那个名叫“辩机”的魔障?就算是这具身体里的灵魂都变换了,就算是我事先已经知晓这将会是永沦无间地狱的通道,也依旧是躲不开、扯不掉?

心底有细细碎碎的痛弥漫上来,那人清如白莲的笑容恍在眼前,我无声一叹。辩机,我不是真正的高阳公主,所以我不会像她那样,放纵自己的情感而害了你。

更何况,我也不能害了我自己。

我骨子里似乎更像一个胆小怕事瞻前顾后的古人,而不是一个敢爱敢恨勇敢洒脱的现代人。

不过,幸好,现在只是有那么淡淡的一丝眷恋和不舍……时间久了,总能淡忘的。

一曲终了,房遗爱横笛于膝,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我,眸子里却透出几分紧张来。

我抚掌笑道:“余音绕梁,使我三月不知肉味也。驸马之笛,便桓子野闻之应也愁。”

房遗爱脸红了一下,虽然仍旧摆着一副臭臭的表情,但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显是被我捧得极为受用。

他把笛子系回腰间,嘴唇掀动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然而脸色又十分苦恼,忽红忽白。我看得有趣,不由问道:“驸马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房遗爱轻轻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冲我拱了拱手,道:“我爹还让我转告公主,还有三个月……公主便要及笄了,还请公主早作准备。”说完,他的脸色已经是通红,连告退都没有说,直接站起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水墨便探进来半个身子,疑道:“公主,驸马他……”

我看了看她,摇头道:“无事,由他去吧。”顿了顿,又斟酌了词句道:“水墨,适才驸马说再过三个月我便及笄了……”

水墨一愣,忽然红了脸,只笑吟吟望着我不语。

我见这俩人都一个表情,不由更加疑惑了,皱起眉瞪她。

水墨看了我一眼,越发面红过耳,带了笑意轻声道:“公主忘了么?您大婚那日,陛下曾说……驸马可在公主及笄之日圆房。”

我怔了一怔,抿抿嘴,道:“唔,近日事多,我险些忘了,你下去吧。”

水墨有些疑惑,却也没多说什么,便退出去了。

我缓缓吐出口气,手边刚好有一盏刚奉上的琥珀百合蜜,便拿过来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我前世是年近而立的剩女,男朋友谈了几个,然而最终却都不了了之,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在婚前和他们发生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房遗爱现在是我的正牌老公,又是个美型少年,圆房的话……怎么说我都不吃亏。

然而……白莲般不染半分红尘烟火的笑容掠过眼前,我心底一股焦躁涌起,重重把蜜盏搁在案上。

百合蜜在舌尖甜甜地化开,竟晕染了丝丝缕缕的苦涩,弥散在心底喉间。

直到晚膳时分,我的心情才恢复了几分。胡乱塞了几口饭,练了几笔小楷静心,方才灭了灯火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