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喜,急道:“有何办法,蔺伯伯快说!”

蔺弘正色道:“当年为公主配这香玉丸之人,医道高超,几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乃是国手。若能寻到此人,这浮屠之病自然不在话下。”

我微微一愣,这香玉丸似乎在很多年前便在我身边了,色泽洁白如玉,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梅花清香,康健之时携带在身,自有延年益寿之效;而患病之人服用,若是小病症,更可药到病除;而遇到肺痨这种病症,含一颗在嘴里,更可防止传染……

几乎所有的太医都仔细研究过这种丸药,然而都只是能大致看出用了哪几味药材,至于其中那些药材应用几斤几两、君臣相辅虎狼之方等等,却是无人知晓。

……这样的奇药,究竟是何人配制的?

我忙问:“那人却是谁?”

蔺弘眼中浮起一丝敬意,道:“公主可曾听过‘药王’孙思邈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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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立中宵 ...

我微微一愣,随即心底骤然涌出一阵狂喜。

孙思邈……药王孙思邈!

我怎么可以把这位神医给忘了?果然是关心则乱么?

如果……如果是他的话,那么辩机必定会安然无恙了!

我连忙点头道:“自然听过!蔺伯伯,可知……这位孙神医现□在何方?”

蔺弘又垂下头沉默了,我又重复问了两遍,他才迟疑着开口道:“实际上,孙神医曾欠过杨妃娘娘很大的一个人情,是以……他为您配制了这批香玉丸,还说,日后若有紧急病症,还可用那个装香玉丸的锦囊作为信物,交给长安城永嘉坊里的一户薛姓人家,待他们飞鸽传书,如此,不论孙神医身在何方,都将以最快速度赶回长安。”

我听着,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欢喜,连连道谢,当下便要回屋去取锦囊。

“公主且慢!”然而,蔺弘忽然扬声叫住了我。

我顿住脚步,下意识看了一眼东厢,生怕里面的人听到这“公主”二字。转身皱眉问道;“蔺伯伯,还有何事?”

蔺弘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您须知药王之诺何等珍贵,您此生也就只这一次机会而已。恕臣说句不中听的话,日后若有万一,这或许便是您的保命之方。现下……难道便真要给了那和尚?”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保命之方?呵,便是要我把命都给了他,又有何妨?

我心底蓦地浮现了这句话,那般自然,不带一点踯躅,纯熟到……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地步。

曾几何时,用情竟已如此之深了吗?

我微微而笑,进了房,吩咐丹青把锦囊找出来,又着人火速送到薛家。

忙完这一切,我心里微微有底了,方回到外厅坐了,蔺弘也在那里,正伏案写着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忧道:“蔺伯伯,若是……若是孙神医在很远的地方,赶不过来,那便怎生是好?”

蔺弘叹了口气,边写边道:“臣这便开个方子,虽不能根治,总还能吊着命,坚持一个月是无妨的。”

我追问道:“那若是一月之后孙神医也赶不过来呢?”

蔺弘顿了顿笔,淡淡道:“果真如此,那便是大罗金仙降世,也救不了他了。”

我微微抿唇,先前的一点喜悦之情立刻淡了,心下反倒刚硬起来,冷冷道:“便算他人赶不过来,药方子也得赶过来。”

蔺弘看了我一会儿,重重叹了一声,默然不语。

当晚,薛家的人就有了回信,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孙思邈正在离长安颇近的伏牛山之中隐居,不出半月定能赶回长安。

我得到这个消息之时,只觉两腿一软,似乎浑身的重担都卸掉了,那种瞬间轻松、愉悦的感觉几乎让我当时便软倒在地。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只是依旧从容地微笑着送走薛家来使,而后坐进椅子里,闭上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丹青过来向我回禀,说是蔺弘开的药已经煎好了,我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道:“把药备好,我端过去。”

丹青迟疑道:“公主……还是让奴婢们去吧……”

我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丹青垂下头,福了一福,就退出去了。

不多时,药便端过来了,是接近漆黑的深褐色,散发着辛辣苦涩的气味。我接过来,用汤匙沾了一点药汁,抿了抿,立时皱起了眉头,好苦!

我方想吩咐丹青再去取些果脯蜜饯来,但转念一想,一来痨症恐是不宜食用过甜或过咸的食物,二来……以他那性子,恐怕也是不喜甜食的。

于是我端了药,匆匆向东厢行去,丹青跟在我身后,而流觞,却还是不声不响地呆在自己房里。

到了东厢房门口,我对丹青低声道:“你先去偏屋里歇一会儿,待会儿我叫你。”

丹青躬身行礼,离开了。

轻轻敲了敲门,房里传来脚步声,门开了,悟空看到是我,愣了一愣,随即合十行礼:“女施主,这么晚了……”

我微微一笑,道:“是辩机师父吃药的时辰了。”

悟空又是一愣,而后喜道:“女施主是说……我师父的病……”

我点了点头,笑而不语,端着药进了门。辩机半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在细细研读。

我见了,微微皱眉,道:“辩机师父有恙缠身,还不早些休息,要刻苦攻读,也不在这一时啊。”

辩机放下书册,抬头看了看我,合十道:“小僧无用之身,在此叨扰女施主已是不该,唯有深夜继续用功,小僧才能稍稍安心。”

我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地锦凳上,道:“辩机师父合该好生将养,早些痊愈,如此,我才最是安心。”又回过头冲悟空道:“悟空怎的也不劝着你师父些?”

悟空面露难色,小声道:“小僧何尝没劝过?”

我摇了摇头,把药碗递给辩机,看着他仰头喝下去,一边微笑道:“你师徒二人尽管放心便好,这痨症也并非无药可医。夭夭已寻到了一位国手,有妙手回春之能,半月之后便能到长安,现下这副药是给辩机师父保养身子用的,待到半月之后,自有对症之药。”

悟空当即就呜咽了起来,一边喃喃念道:“果是佛祖显灵,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辩机却是轻轻皱了眉,沉吟不语,半晌抬起头,清澈明净的眸子看着我,几分迷惑,轻声问道:“小僧与女施主不过萍水相逢,为何……”

我微微一滞,垂下眼眸不去看他,轻声道:“于你或许只是萍水相逢,于我却……”

辩机显是没听清,问道:“什么?”

我定了定神,抬头笑道:“佛祖见到足下蚂蚁,尚且怜之;我虽是红尘中人,却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忍心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眼前病痛而死的。”顿了顿,又笑道:“辩机师父问这许多做什么?就当夭夭是古道热肠,好管闲事,不好么?”

辩机温和一笑,道:“女施主果然心善,万物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女施主虽身在红尘,然这般心存大善,自是无时无处不可立地成佛。”

他的笑容那般柔和,即使是病中憔悴了形容,却也是清俊难言。然而我这样望着他,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感,只是情绪渐渐低落下来。

……谁要成佛,哪个又愿意成佛了?我说的什么话,你便都信了么?

心里郁卒,面上却还是微微带笑,看他说话之间已喝完了药,悟空又端了水来给他漱了口,我便拿过药碗,起身道:“时间可不早了,辩机师父如今体弱,万不可再熬夜读书了。”顿了顿,又半开玩笑道:“不然,可如何对得起我为你请医用药,这一片痴情厚意?”

辩机闻言,脸登时就红了,微微皱眉看向我,眼神里含了丝责备,道:“小僧已是出家之人,女施主切莫再与小僧开如此玩笑了。”

我看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目光,心里堵得难受,面上却淡淡笑道:“夭夭所说痴情厚意,自然是对佛祖、对灵山的崇僧礼佛的痴情厚意,却不知辩机师父理解成什么了?”

辩机一滞,脸色更红了,垂下头来,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低声说道:“小僧惭愧……女施主万勿见怪。”

我垂下眼,道:“无妨。辩机师父千万莫要放在心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道:“夜已深了,辩机师父早些休息。”说罢便打开门,踏出了屋子。

房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悟空似乎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便是脚步声,外间传来衣服被褥的窸窣响动之声,不多时,外间的烛火便灭了,想是悟空已然睡下。

而我一直站在那处,看着里间窗户里透出的灯影,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须臾,又似乎是很长时间,里面的灯火灭了,我才悄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修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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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君怀长不开 ...

只要有他在,似乎时光总是短暂的,一转眼间,半个月便过去了。

水墨的病也已好了,但我还是嘱咐采绿盯紧了她,同时也渐渐和她疏远了。

这日向晚,丹青带来消息,说是孙思邈已经抵达长安,此刻正在馆驿歇息,问我是否需要即刻传召。

我自然是喜出望外,虽然确是想着让他立刻过来,但转念一想,还是罢了,神医毕竟不比寻常,连北周皇帝、隋朝两帝、还有李渊和李世民都对他以礼相待,我又如何敢怠慢?更何况,事关辩机之病,便更是不可有半点马虎。

于是我道:“不必了。且让孙神医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来诊病不迟。”又叮嘱道:“令馆驿里的人好生侍候着,但万万不可声张,明白么?”

丹青躬身道:“奴婢明白。”而后就离开了。

恰巧这时辩机的药已煎好端过来了,我便站起身,打算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他。

我端着药,没有让任何人跟着我,快步向他住的东厢走去。只觉得足下生风,唇边也微微地泛起了笑。

房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门。

房里传来他平静的声音:“是悟空么?进来吧。”

我轻轻一笑,一边推门进去一边道:“不是悟空,是我。悟空不在么?有何事吩咐下人去办就好,怎么——”

然而,我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瞪眼看着面前这一幕,一时间僵住了。

辩机坐在床上,上衣已经褪到了腰间,袒露出白皙的胸膛和肩膀,肌肉微微坟起,虽然并非那种健壮到极致的魁梧身材,却是十分匀称、修长、漂亮。

不过,似乎是因为这半月来的病痛折磨,总觉着他的身子单薄了一些。

“女施主。”淡淡的嗓音响起。

我一惊,才发现自己竟呆呆瞪着他的身子瞧了好半天,一时只觉脸上腾地烧起来了,连忙垂下头,慌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更衣……”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想是辩机已然着好了衣服。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却发现他已经衣衫整齐地坐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皮囊一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女施主亦是无意中窥见,不必自责。”他这样说着,我试图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窘迫或是紧张,然而……并没有。

半裸着身子的和尚,被女子瞧见了,他都这般面不改色、这般淡然自若吗?

他心里……除了佛,究竟还在乎什么?是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抿了抿唇,力图把表情调整到和他一般平静,端着药走过去,道:“且把药喝了吧。”

辩机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抬起头,墨玉似的清澈双眸望着我,道:“半月以来,女施主日日亲送汤药,小僧心知女施主必然身份贵重,如此行事……小僧铭感五内。”

我摇了摇头,道:“在你们出家人眼中,不是四大皆空万物等同的么?既然如此,你又这般计较我的身份做什么?”

辩机合十,微笑了一下,道:“小僧虽身在红尘之外,却也并非半点不通世务。以女施主的身份,竟能以身犯险救治我这身染痨病之人,此等大恩,辩机人非木石,又岂有不感动的?”

我闻言心下一跳,皱眉道:“我的身份?辩机师父又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了?”

辩机摇头: “小僧不知。”

我略略松了口气,出家人不打诳语,想来他是不会说谎的。转念又想起方才他脱衣之事,便问道:“却不知方才辩机师父为何脱下衣服?眼下虽时值盛夏,但你还生着病,怎么好随随便便……”

虽是靠着蔺弘的药,他的症状日渐减轻,咳嗽也轻得多了,但毕竟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再加上一层风寒,可就大不妙了。

辩机道:“小僧不能沐浴,是以悟空每隔几日便会帮小僧擦拭身子。适才发现所用的巾帕不见了,他才出去的。”顿了顿,又道:“女施主进来时,小僧以为是悟空回来了,这才脱下了衣服。”

此事重提,他依旧是面色丝毫不变,语气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着他,忽觉心中有股气冲了上来,有些恼有些急,记得前些日子我与他开玩笑,说什么“痴情厚意”的,他还会脸红一下,可为何今日却如此平静?

真想……再看看他脸红的模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着一股热血冲到了脑门上,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里有个大胆的念头浮了上来。

我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道:“也不知悟空什么时候回来。时辰越晚,天气越凉,辩机师父还是早些擦拭身子为好。不如……便由夭夭代劳如何?”

辩机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

我又是一笑,弯□子,掀起外面的丝绸襦裙,嗤啦一声把最里面的棉布衬裙撕了半幅下来,道:“便用这个,辩机师父意下如何?”

辩机的目光清静宁和,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直到我感到脸上温度渐渐升高,快要败下阵来的时候,他才开了口。

“若是女施主不惧污秽,辩机自然无异议。”他静静地说道。

我大吃一惊,他……他竟然答应了?

怀疑莫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我连忙抬头朝他看去,却见那人竟已经开始解衣服了,修长如玉的手一点一点解开衣带领衽,白皙精壮的男性胸膛逐渐袒露出来,偏生他脸上却是一派平淡无波,微微低垂的眉眼,总是带出几分悲悯的佛性,白莲般不可亵渎……

如此,倒显得……异样的诱惑。

他的衣衫重新褪到了腰间,他停下了动作,垂手盘膝而坐,静静看着我。

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只觉脸上发烧,身体动作却全然不受大脑控制,只知道自己机械地用温水浸湿了棉布,而后,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温暖湿润的布料触到他的肌肤,我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微微一紧,而后又松弛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近到……他身上浅浅的檀香味、药香味,还有那股淡淡的男子气息,都清晰可闻。

实在是中人欲醉。

修长的脖颈,美丽的锁骨,浑圆的肩头,宽阔的背部,我一点一点仔细擦拭着。明亮的高烛暖暖地烧着,映出他肌肤上的汗毛被棉布浸湿,软软地伏贴在光滑的肌理之上,似乎散发出温暖的金黄色光芒。

然后便是前面,我心跳得愈发快了,咚咚咚地响,我几乎怀疑他也能够听到。

他的胸膛很宽阔很结实,还有两点粉红色的突起,我看得口干舌燥,只觉那股男子气息越发浓烈了,直熏得我头晕目眩。

我只是觉得,这般……这般矮身为他擦拭胸膛,就好像……就好像伏在他怀里一般。

棉布轻轻抹过,看着那微微湿润的肌肤,我好像着了魔一般,轻轻把空着的左手贴了上去。

温热的肌肤熨帖着我的掌心,我心里一惊,蓦然从魔怔之中醒来: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竟然在抚摸他的胸膛?

我只觉得脸上的温度都能煮熟一只鸡蛋了,连忙缩回手,而后便抬眼偷偷去瞄他的表情。

他亦垂目望我,那双眼睛乌黑而清澈,一如我初见他时,彷如太极宫琉璃黄瓦之上的无垠天宇一般,澄澈悠远,仿佛含着可以包容天下众生的至情,又似蕴着太上忘情一般的至冷。

他望着我,一点脸红、羞赧或是紧张都没有,只有一点淡淡的怜悯。

和那尊坐在大雄宝殿金莲座之上的佛陀,像极了。

我的心狠狠一痛,蓦然收回手,湿棉布在我手中皱成了一团。

他……他在怜悯我?

我刚才那些行止、那些作为、那些心动、那些羞涩、那些欢喜……在他看来,是不是和佛祖眼中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一般无二?

一边怜悯着,一边耻笑着。

他就好像不动金身的阿罗汉,而我,却是被金波旬魔王派来诱惑修佛者的魔女。

阿罗汉证得正果大道成佛,魔女却永堕阿鼻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