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攥着拳头,心下忽觉一阵好笑:你自个儿还在那里羞涩欢喜个什么劲儿?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中,甚至……还把你当做了值得怜悯的可怜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涌到眼眶的泪意和胸口翻涌的被羞辱的感觉,缓缓站起身来,面色平静地道:“夜已深了,剩下的便由悟空回来帮辩机师父吧,夭夭回去了。”说罢拿起旁边几上的药碗,转身而去。

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道:“明日那位国手便要到了,辩机师父也马上就能痊愈了。”

“多谢女施主。”他淡漠的声音响起,被我重重关在门后。

翌日辰时左右,孙思邈果然秘密来到了映玉带雪庄。

这位已经六十二岁的老人,打眼看去却像三十许人,鬓发乌黑,颌下留了长髯,眉眼俊逸洒脱,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果然不愧是大名流传千年的神医,闻名不如见面。

我因为昨晚之事,心下还是闷闷不乐,虽是见到了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还是不怎么兴奋得起来,于是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尽力招待他。

“孙神医远道而来为夭夭解困,夭夭实在惶恐之极。”我微微笑道,随即躬身行了一礼。

孙思邈微微侧身,不受我的礼,抱拳道:“公主太客气了,当年草民受杨妃娘娘大恩未报,一直耿耿于怀,而今公主给了草民报恩之机,草民才是感激万分。”顿了顿,又道:“‘神医’之名,实在愧不敢当,公主便称一声‘大夫’就好。”

我笑了笑,从善如流道:“也好,那么孙大夫也不要自称‘草民’了,夭夭听着别扭呢。”

孙思邈爽朗一笑,道:“如此孙某遵命。”

我微笑颔首,方想命人奉上茶点,孙思邈却道:“救人如救火,公主这便带孙某去看看那位病人吧。”

我自然是同意,于是便起身带孙思邈去了东厢。虽是不想进房看到那人,但神医在侧,却容不得我任性,只得陪着进去了,却生生忍着,不让自己把目光再放在他身上。

孙思邈果然不凡,望闻问切了一阵,便开出了方子,说道只需按方抓药,服用半个月,便可痊愈。

辩机和悟空师徒俩又是合十道谢,我却是再也呆不下去了,趁他们寒暄之时,离开了屋子,踱到外面透气。

不多时,孙思邈便出来了,我连忙迎上去,笑道:“神医之名,果非虚传,人人闻之而色变的痨症,到了您这里,也不过是几味药材的事罢了。”

孙思邈谦道:“公主过誉了,孙某——”

他的话突然停住,目光直盯住了我的右手。

我有点奇怪,抬起右手看了看,却发现五个指尖都染了一点红色印记,便笑道:“孙大夫是在看这个么?适才我有些闷,便在那处折了些夹竹桃的花瓣子玩耍——”

然而,说到这里,我也顿住了。

不对,适才我摘的夹竹桃花是水红色,为何……为何手上沾染的颜色却成了正红色?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公主在最近半年之内,可曾碰过地门子的汁水?”

我愣了愣,道:“地门子?那是什么?”

孙思邈道:“也是一种药材,其汁无色无味,但与夹竹桃花汁混在一处,便会变成正红色。沾在手上浣洗不去,非得等到半年之后,方能自行淡去。”

我心里一下子就紧了起来,忙问道:“那么这地门子对身体可有何害处?”

孙思邈摇头道:“害处倒是没有,却还有些益处呢。若是公主手上沾了马钱子之类的毒粉,单用这地门子汁液便可洗净。”

我心下一凛,只觉心头划过一道雪亮的光,照亮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难怪……难怪那日我手上无法验出马钱子粉末,却原来……却原来是早就在无意间用这地门子汁液浣过手了。

只是……究竟是在何时、何处?

于是我又问道:“这地门子汁液可是珍稀之物?”

孙思邈点头道:“极其珍稀,地门子本来出汁不易,通常十斤药材方能榨出半钱汁水,况且原料难寻,成本高昂,若非特意要用,一般人是不会去榨汁的。”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这可辛苦孙大夫了。”

孙思邈笑道:“公主客气了。孙某了却多年报恩心愿,正是一身舒畅呢。”

于是我又张罗着留孙思邈吃了顿中饭,方才秘密送走了他。

回到房中,躺在锦榻之上小憩,闭着眼睛,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回想着自己最有可能在何处沾上这地门子的汁水。

渐渐地,思绪又转到了那可疑的张若怀身上,现在想来,他当日的言行,实在是有很多疑点。

按理说,朱雀大街上经过的贵人不少,他又如何会等了一早上,才只等到了我这一个贵人?

给初生的孩子淋菜籽油的习俗也甚为诡异,事后我亦曾派人专程去扬州打探过,当地并没有此种风俗。不过我当时以为那是他们家族自传下来的规矩,却也没有多想。

而今看来……肯定是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碗菜籽油?不太可能。一般的药材汁液都会沉在油下面,而我当时只是探手进去蘸了几滴,根本就没有触到碗底。

那么……会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细细回想,肯定,肯定有被我忽略的东西……

是了!

我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不由翻身坐了起来。

那条巾子。

那条刚刚浸过温水,用来擦掉我手上菜籽油的巾子!

作者有话要说:“地门子”是我杜撰的一种药材,童鞋们表较真哈。

17

17、风荷举 ...

我的喘息微微有些急促,定了定神,重新躺下。

不错,定是那条巾子有问题。从头至尾,我所接触的可疑物事,又与那张若怀有牵连的,也就只有那碗菜籽油和那条巾子了。既然菜籽油不可能,便只有那条浸湿了的巾子最为可疑。

只是,那张若怀又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又是如何料到长孙无忌的诡计,从而提前出现为我解围?他和长孙无忌有何纠葛?他为何要帮我?最重要的是,他的幕后之人是谁?

无缘无故、来历不明的帮手,远比站在明处的敌人更加可怕。

这般想着,我愈发觉得心下惴惴不安,连身下铺着的湘妃竹嵌冷玉罗簟都变得粘腻燥热不堪了。于是索性坐起身来,唤道:“丹青,进来。”

丹青闻声而入,福了一福,微笑道:“公主睡醒了?小厨房新做了冰镇乌梅汤,公主可要用些?”

我摇了摇头,道:“先不用了。你去把流觞唤来。”

丹青微愕,面露难色道:“回公主的话,流觞她现下许是练功到了紧要关头,走不开呢。”迟疑了一下,又道:“公主有何吩咐,奴婢去办不好么?”

我皱了皱眉,心道平日里确是不太清楚流觞练功的时辰,于是便起了身,道:“罢了,此事是非她办不可的。我亲自走一趟吧。”说着微微整了整衣裙,便要往外走。

“公主!”丹青忽然提高嗓音叫了我一声。

我被她惊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心下有些不悦,回头扫了她一眼,道:“怎么?”一面心里暗暗起疑,丹青向来性子沉稳,怎的今日竟这般反常,竟然敢直接出声叫住我了?

丹青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行为的不妥,微微垂下头,不敢抬头看我,只低声道:“奴婢去叫她来便是,怎好劳烦公主呢。”

我看了她一会儿,并不说话,而长时间的沉默也令她的头垂得越来越低。

半晌,我缓缓踱了几步,重新回到榻边,坐了下来,道:“丹青,你须知道,夕照和水墨她们两人之事,令我很是痛心。”

丹青轻声道:“奴婢知道。”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去把流觞叫过来吧。”

丹青顿了一顿,抬头看着我,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然而她最终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道:“是。”

看着丹青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深深地蹙起了眉头,让人传了碗冰镇乌梅汤上来,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梅子酸甜,桂花清香,却并未减轻我心头的沉闷感。

对于流觞,我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似乎……就算是身边的人都背叛了我,她也不会。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来源于她平日的言行举止、一点一滴……虽是说不清道不明,却令我莫名地心安。

罢了,既然牵扯到流觞,我就暂时信她们这一次,日后……再慢慢观察便了。

不多时,流觞过来了,还是穿着她平素钟爱的淡紫襦衫,长剑悬在腰间,鬓发微湿,似乎是刚刚沐浴过。

她躬身道:“公主有何事吩咐流觞?”

我看了她一眼,道:“流觞,上回我去长乐公主府时,被那个姓张的人拦住了。你且去查查这户人家,打探一下他们何时搬到此地居住、靠什么维持生计、家境如何等等……查得越细越好,三天之后回禀给我。”

流觞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离开了。

我心头烦闷依旧没散去多少,一忽儿想着流觞之事,一忽儿又回想起昨晚在辩机房里的难堪,只觉郁闷,于是便一碗一碗地叫乌梅汤来喝,觉得唯有那种冰凉清甜的口感,方能令心头阴云略略散去一些。

丹青一直在旁侍候着,几次张口欲言,却又觑着我的脸色,迟疑着不敢说出口。我心知她是想劝我不可吃过多冷食,但心下烦乱,却也没有理会。

期间有丫鬟来回禀,说是药王开的方子已经煎好了,问我是否要亲自给辩机送过去。

我淡淡道:“不了,你们着人送过去便可,好生侍候着,不可怠慢了两位师父。”

待那丫鬟下去,丹青看了我一眼,许是觉着我脸色好看些了,便迟疑问道:“公主……可是辩机师父有什么地方令公主不开心了么?”

我舀起一匙乌梅送到嘴里,软软的梅肉酸甜可口,入口即化,端的上品,一边幽幽笑道:“这冰镇乌梅汤做得果然不错,丹青且封一枚通宝,去赏给那厨子吧。”

丹青不敢再问,只低低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约莫又过了小半顿饭工夫,我终于放下碗,打算在庄子里转转,散散心。

丹青想要跟着,我却摇了摇头,让她不必侍候,去做自己的事便了。

漫无目的地走着,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没怎么注意周遭景物。如此绕来绕去,待到察觉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小湖边了。

湖上覆满了碧绿的莲叶,田田一片,朵朵芙蕖亭亭净植,花心处露出一点嫩绿的莲蓬,微风过处,便次第垂下修长的花茎,美不胜收,风中似乎也送来阵阵清幽的荷香。

我心情稍稍好了些,沿着太湖石堆砌的湖岸假山慢慢散步,忽然又有些感伤:或许……这日子也就是如此了,待李恪从益州回来,便和他商量商量,索性便同长孙无忌示好言和,日后只做个富贵闲人,和房遗爱一道,平平淡淡地度过后半辈子。

如此,辩机也能够遵循他原本的命运轨迹,一步一步地,拜师玄奘、成为译经大德,最后成就一代高僧,实现他的理想。

总之,历史的悲剧,不论是辩机被腰斩,还是日后高阳和房遗爱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都不会再上演了。

反正,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两情相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和自己所爱的人最终走到一起,就更难了,不是吗?

这般唏嘘着,我却忽觉下腹一阵绞痛,沉甸甸的下坠感蓦地袭来,几乎令我腿软。

糟糕……看来是冰镇乌梅汤喝得太多了,怎么……竟开始闹肚子了!

我紧紧皱着眉,右手轻轻捂住肚子,打算赶紧回去如厕。

“女施主?”然而,就在这当口,那道淡淡的嗓音竟又在身后响起来了。

我头皮一麻,僵硬地把手从肚子上放下来,转过身,看到他正从假山另一面转出来,干笑道:“辩机师父病体未愈,怎的不在屋里好生歇着呢?”

辩机缓步走过来,唇畔依旧是淡淡的微笑,道:“小僧已喝过药了,况且那位大夫也曾嘱咐过小僧,每日里可以适当在外面走走,总是在屋内憋着也不甚好。”

我扯开一抹笑,一边想着赶紧回去方便,一边又对他心存芥蒂,别扭得紧,遂道:“如此也好,师父怎也不叫悟空陪着?万一在庄里迷了路可就不好了。”

辩机微笑道:“谢女施主关怀。悟空便在左近,片刻即至。”

我心下着急,心道怎的两次遇到他,都是这般尴尬的场景,一边笑道:“既是如此,夭夭就不多搅扰师父观景了,这便——”

然而,话音未落,我便听到从某处传来了“咕噜”一声,声音甚是响亮。

我一下子便呆住了,感到自己的脸瞬间便烧得滚烫,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让你再一不高兴就暴饮暴食!我一面在心底咒骂自己,一面强自镇定下来,逼迫自己抬眼去看他的表情,心道:不就是腹泻肚痛从而导致肚子里发出声响么,这有什么,谁还没有个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一面说道:“夭夭还有急事,不能奉陪了,还请辩机师父多多包涵……”

辩机面色丝毫不变,一面看着我,合十道:“女施主请便。”而后又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了。

我松了口气,连忙转过身,一溜小跑地回了居所。

直到从五谷轮回之所神清气爽地出来,我才蓦地回神:怎的方才……他眼中竟似滑过了淡淡的笑意?莫不是我眼花了?

不过,是夜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当我更衣准备就寝之时,才发觉那串一直戴着的纯青琉璃色七宝璎珞不见了。那是丹青亲手为我打的,式样又简洁好看,向来很得我喜欢,故而一直挂在腰间。

于是我便寻思着是不是日间从湖边急急忙忙跑回来的时候,掉在路上了,便嘱咐了丹青几句,让她仔细着帮我找找。

翌日一早,丹青便把璎珞交给了我,说是找着了。

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嘉奖了她几句,便又重新佩在腰间了。

不论如何,我心中对辩机的芥蒂还是不减反增,总之是暂时不想去见他了,于是,这几日的药,便一直是派了人给他送过去。

三日之后,流觞回来了,说是那户人家已经大门紧锁、人去楼空。向周遭邻里打听,却道这家已经搬走将近一个多月了,至于搬到了哪里,却是一概不知。

流觞到底是不同寻常,多方打听,总算探听到那张若怀确是那家的主人,而当日的那个小孩子,也的确是他的儿子没错。此外,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似乎正在外游学,至于其他的,就半点也打探不到了。

然而,完完全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的,却是他那个弟弟。

——他的弟弟,竟然名唤张若虚。

我当时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流觞颇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才勉强压下心情。

张若虚?竟是张若虚?是那个写下《春江花月夜》的大诗人?

记得前世学生时代,也曾专门学过那首诗,当时说到张若虚,也只是用了“生卒年不详”几个字,寥寥一笔带过。

不过,虽然是“生卒年不详”,但多方史实考证也说明,此人的确是初唐年间生人。

这个张若怀的弟弟,会是他吗?还是……只不过是同名同姓之人?

然而,不管我怎么想,所有的线索,也就此戛然而断,再也无法查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年初一,凭栏给大家拜年啦~兔年机箱~哈哈~

18

18、相思本是无凭语 ...

时光荏苒而过,转眼之间,马上就是七月底了,天气渐渐凉爽了下来,要入秋了。

而入秋也意味着,我的笄礼,马上便要到了。

我自然也是想过,圆房之夜,若是我坚执不允,房遗爱必定也不会强迫我,更何况,他心里并不如何喜欢我,也许这圆房之事,他也不愿意做呢。

但是……长此以往,真的无妨吗?一日可以,一月可以,那么一年呢?十年呢?

岁月之力总是无比强大的,也许数年之后,我便会忘记辩机,爱上房遗爱,甚至……跟他圆房,也没问题了呢。

这般想着,我重重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绣绷扔到一旁,半躺着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只因实在是百无聊赖,又一直和辩机怄着气,不想去找他,是以几日前我让丹青寻了些散碎布料和丝线给我,又拉着她讲了些刺绣缝补之类的女红知识,这几日正练习着。

只是女红实在不是一两日便能学会的东西,我前世压根就没有接触过针线,而这一世,高阳公主的前身,也是鲜少碰这些绣活儿的,是以我只粗略地学会了缝补衣衫裂口之类的小活计,那些精致美丽的绣品,诸如丹凤朝阳、蝶恋牡丹什么的,却是万万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