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见我烦乱,便笑道:“公主何须烦闷?能在两日之内把这缝补之术练得纯熟,已经很是不易了。”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采绿还和水墨在一处么?”

丹青愣了愣,道:“是。晌午时候还听水墨说要教采绿做琥珀拔丝藕呢。”

我点了点头,道:“你瞅个空告诉她,让她不必再紧跟着水墨了,只是依旧要盯紧了。若有什么异动,也不必马上来报,只等着水墨把同样的事情做过两次之后,再来禀报不迟。”

丹青微愣,随即露出一丝微笑,道:“公主果然聪慧,奴婢这就去办。”说罢转身出去了。

水墨既能在我身边蛰伏这么久,又一点破绽都没露,必然也是缜密之人,许是早便察觉了采绿近几日跟在她身边的目的。若要故意做出什么小动作迷惑采绿,继而再迷惑我,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故而……

我轻轻摇了摇头,吩咐了屋里丫鬟几句,便出门散心去了。

走了一阵,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湖边。我心下一叹,此处是除了东厢之外,我唯一见到过辩机的地方。下意识不愿去东厢,却拐来了这里,我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啊。

如是想着,我抬起眼,却蓦然间瞥到湖边假山之畔、碧桃树下那人,一时间心跳微微加快,有丝喜也有丝恼。

灰色僧袍随风轻轻拂动,负手而立,身如春松,眉眼如玉,正望着烟波渺渺的湖面出神,不是辩机又是哪个?

我心底微颤,只是那般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而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来,清澈的目光就这样对上我的。

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也那般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垂下了眼睛,合十道:“女施主。”

我回过神来,微微扯开嘴唇笑了笑,走了过去,同他并肩站在一处,道:“辩机师父又来这湖边散心么?”

辩机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女施主这庄内景色奇丽雅致,小僧常日在此探幽访胜,领略其中禅意,倒也颇是自得其乐。”

我抿唇一笑,方欲开口说点什么,却忽听头顶树叶微响,接着是后颈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入了我领子里,而后便有微痒的感觉传来,似乎是那物事伸出了好些细小的爪子,在我后颈上爬来爬去。

一时间,我浑身都僵住了,只觉汗毛倒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阵烦恶从心底直升上来。自前世开始,我便最是惧怕蜈蚣毛虫之类的虫子,若是当面看着,倒也还行,可若是落入了我头发上、脖子或是领子里,那可就当真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辩机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微微皱眉道:“女施主……怎么了?”

我只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僵了,期期艾艾道:“似……似乎是……有只虫子,掉进了我的领子里……”结结巴巴说完这句话,只觉自己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辩机薄唇轻轻抿了起来,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过来,站到我侧后方,低声道:“女施主,小僧得罪了。”而后便抬起右手,伸向我后颈。

我顿时心跳得怦怦作响,双颊滚烫,一时间连对后颈虫子的惧怕烦恶都顾不上了,浑身上下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他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上,后颈敏感的肌肤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手带来的温度和气息。

他的确是很小心,他的手指根本就没有碰到我的皮肤,一丝也无。

就在我死死垂着头红着脸僵着身子之时,他已收回了手,洁白如玉的掌心伸到了我面前,温言道:“女施主不必害怕,只是一只螳螂而已。”

我闻言,略略松了口气,觉得脸颊的温度也降下来了,抬眼看看他掌心,却见一只碧绿的螳螂安静地趴在他掌心里,约莫一指长,细长的触须微微抖动着,倒也有几分可爱。

我彻底放下心来,虽然一直不喜软乎乎的毛虫和蠕动着百十多小足的蜈蚣,但对于蚱蜢、螳螂一类的昆虫,我是并不害怕的,相反,还有一些喜欢。

略略一福,我低声道:“方才多谢师父替夭夭解围。”言毕又有些脸红。

辩机摇头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顿了顿,又道:“飞禽走兽,花木虫豸,原都是一般的众生,女施主实在无需惧怕。”

我点了点头,又细看他掌心那只螳螂,笑道:“若是仔细看去,这小虫子倒也十分可爱呢。”说着,又思及前世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常常喜欢拿硬草叶编了蚱蜢来玩,一时意动,不由笑道:“若是用草叶子编个螳螂出来,可就再好玩不过了。”

辩机看了我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蹲□子,把手放在地面上,就想让那只螳螂离去。

然而,这小虫子却并没有乖乖地爬走,它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反倒是朝着辩机袖子上爬了几步,带着锯齿的锋利前肢一下就钩在他的袖子上,只听轻轻的“嗤”的一声,他的粗布僧袖不甚结实,已经裂了个小口子。

螳螂慌慌忙忙地爬走了,我微微皱起眉头,道:“辩机师父,你的衣服……这可怎么是好?”

辩机站起身来,摇头道:“无妨,不过是小小裂缝而已,小僧回去……”

我看着他袖子上那道小口子,忽然胸中涌上一股冲动,脱口道:“不如便由夭夭替师父缝补好,行么?”

说完这话,我才意识到不妥,一时间涨红了脸,又低下头去。

平时可也没如此口无遮拦的呀,可一到他面前,要么是支支吾吾不会说话,要么便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我在心下一遍遍地懊悔,真恨不得把方才说的话再咽回去才好。

然而对面那人却始终是沉默,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看过去,却见他眉眼沉沉,并没有看向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我见他如此,索性便心一横,鼓起勇气道:“方才辩机师父替夭夭把那螳螂取了下来,夭夭正不知该如何感谢,不如……”

话音未落,他却蓦地抬起眼看向我,道:“辩机已身受女施主救命之恩,尚不知如何报答,又怎敢求取女施主之谢?女施主太过客气了。”顿了顿,又道:“快到服药的时辰了,女施主也快些回去吧。辩机失陪。”言毕合十一礼,转身匆匆离开了。

不知怎的,我竟觉着他的脚步,已不像往日那般从容不迫了。

于是,正因着这一丝改变,即使被他拒绝了,我心情竟也没怎么变差,甚至还有些小小雀跃。

他的心……终究也不会总是那般古井无波吧?

发生了这许多事,按说那日的擦身之事应该是被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了,但我心下还是有些不自在,于是便继续派人给他送药,并没有亲自前去。

日子便这般一天一天过去,快到七月底了,随着天气一日日地转凉,秋节也将至了。

这日向晚,我用过晚膳,正在房里写字静心,丹青忽然进来禀报,道是房府着人送信来了。

我叹了口气,到底是来催我回府了么……口中道:“把信呈过来。”

丹青道:“是。”又过了一会儿,进来交给了我一封书信。

我拆开来匆匆扫过,乃是房遗爱的手书,说是下月十四便是为我举行笄礼的日子,而再过几日,一直在城外思净庵礼佛的房夫人,还有远在益州的吴王李恪,都将赶回来参加我的笄礼。又问我是否能近几日便回去,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我抿了抿唇,想着今晚辩机要喝最后一副药,明日,他也该回去了,心情有些低落,道:“我知道了。你去传口信,便说本宫明日晚膳前便会回去。”

丹青看了我一眼,躬身道:“是。”而后便出去了。

我又提笔写了几个字,便放下笔不写了,来到外间,丹青不在,只有流觞倚在房门边,抱剑沉思,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出来了。

我微微有些奇怪,流觞一向最是警惕身周事物,有何响动,也定是她第一个发觉,怎的现下……她是在想什么,竟致如此入神?

我轻轻清了清嗓子,流觞一愣,回过神来,见到我,忙躬身行礼,道:“公主。”

我微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流觞微微一滞,抬头看了我一眼,摇头道:“流觞……不曾想什么。”顿了顿,又道:“只是偶尔发呆罢了。”

我不由一笑,道:“哦,是么?我们的流觞也有发呆的时候?”

流觞玉面微红,移开目光不再看我。

我摇头笑道:“这般容易害羞,我可不敢与你说笑了。也罢,你去吩咐他们把辩机师父的药拿过来,待会儿我送过去。”

流觞薄薄的嘴唇轻轻抿了抿,垂首道:“是。”

我端着药,朝东厢走去,没有让任何人跟着,心里有微微的甜,也有微微的酸,只是觉得,离着上一次这样为他送药,似乎已隔了好长时间了。

来到东厢门前,我刚要敲门,却看到悟空似乎提着一个水桶,远远地过来了,心中一动,忽然有点想偷偷看看他们师徒俩私下里会做些什么,于是便向房侧退了几步,隐在了暗处,透过半透明的窗纱看向屋内。

此时正是向晚,太阳尚未落山,屋内没有点灯,而我正站在东厢的北窗外,是以阳光也无法把我的影子投射到窗纱上,故而屋里的人是看不到我的。

屋内的辩机正坐在案前读书。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很长时间都不曾翻页,看起来……倒像是在发呆出神的样子,而并非是在专心读书。

门被敲了几下,辩机猛然回过头,看到是悟空进来,微微顿了一顿,又转过了身子,继续把目光放回到书页上。

悟空却是没什么感觉,一边把水桶里的水倒进一旁架子上的铜盆里,一边笑道:“师父,这折腾了一个多月,您的病可总算是好了,李施主当真是菩萨心肠啊。”

辩机刚要翻页的手顿了一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悟空呵呵笑着,看得出来是真高兴,一边又开始收拾他师父的床铺,道:“徒儿先帮您收拾收拾东西,您看看——咦!师父,这是什么?”他突然叫了起来,声音里带了点惊喜。

我微微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却被悟空的身子挡住了,根本就瞧不见。

辩机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轻声道:“悟空,放下,别碰坏了。”语音虽是轻柔,却自有一股威严。

悟空吐了吐舌头,把那物事又放回原处,笑道:“想不到师父您也喜欢这东西。想当年徒儿在寺里……”

我听着,悟空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他的童年生活,似乎也没有再继续听墙角的必要了,于是便走到了门前,轻轻敲了敲。

悟空来开了门,见到我就咧开了嘴笑,一边把我让进屋,一边道:“女施主可是好长时间都没过来啦,怎么今日竟过来了?”

辩机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冲我合十一礼,静静地不说话。

我冲悟空点点头,道:“悟空,我有些话要同你师父说。”

悟空愣了一愣,抬头看向辩机,辩机点了点头,悟空撇撇嘴,冲我合十行礼,而后出去了。

我把药放在桌上,道:“辩机师父,这是最后一帖药了,喝了它,你便痊愈了。”

辩机点了点头,道:“多谢女施主。”而后拿起药,仰头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把药喝完,就好像看到了我俩在一起的最后一点缘分也一点点流尽了一般,心绪忽地低落,叹了口气,幽幽道:“若你们不想再留在此处,明日……便可以离开了。”

辩机合十道:“女施主救命大德,小僧……”

话音未落,我就颇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道:“你已经谢过我许多次了,我……不想再听。”

辩机愣了愣,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了里间。

我皱起眉,微微探过身子,看到他在床铺里面拿起了什么东西,似乎便是方才悟空看到的那物事。

他手心里攥着那东西,走到我面前,微笑道:“女施主曾说过喜欢茅草编织的玩物,小僧儿时尚未出家,乡野草间,也颇是喜爱这些东西。”顿了顿,又道:“前几日闲来无事,便做了这小东西,手法粗陋,只为博女施主一笑罢了。”说着便将那东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只用翠绿色的草叶草茎编织而成的小小螳螂,就像真螳螂一般大小,须眼足翼俱全,栩栩如生,可爱极了。

我又惊又喜,微微红了脸,轻轻拿起那只小螳螂,就像拿着什么易碎的瓷器一般,只觉这小东西真真是让我喜欢到了心坎里。

……只不过是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便这般放在心上吗?

我脸上微微发热,只觉一股喜意直甜到了心底喉间,抬头望着他墨玉似的眼眸,微笑道:“真漂亮,我很喜欢。”

他也微微露了笑容,道:“女施主喜欢便好。”

我把那只小螳螂捧在手心里,左看右看,只觉看不够似的,又不敢把它放进怀里袖中,只怕压坏了。

良久,我才轻轻放下它,耳边听到辩机平静的嗓音缓缓说道:“这一月多来,小僧之病为女施主添了不少麻烦,心中愧疚良多,若是女施主允准,小僧师徒二人明日一早便会离去,实在不敢再行叨扰了。”

我一听这话,一颗心便缓缓地沉了下去,只觉说不出来的沮丧、烦闷。

我站起身,缓缓道:“不瞒师父你说,夭夭明日也要离开此处了。”

辩机一愣,道:“女施主却是为何要离开?”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只道:“这里只是一处别庄,并非我久居之所。况且……”

我顿了一顿,犹豫着是否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然而辩机静静地望着我,温润的眼眸里似乎没有一丝波澜,又似乎是在鼓励着我说下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其实……下月十四,便是我及笄的日子。”

辩机微微一笑,道:“如此,小僧便提早恭贺女施主芳辰寿诞了。”

我听他如此说,心下只是烦乱,闭了闭眼,又睁开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可是……可是等行完了笄礼,我……我……我便要与那人入洞房了。”

辩机蓦地抬眼看着我,眸中似乎滑过莫名的神情,而后又复平静。

可那神情太过复杂,我没有看清。

他深深合十,道:“如此……小僧也要提早恭贺女施主新婚之喜了。”

我喉头一堵,只觉嘴里发苦发涩,指尖冰凉。

……任何人都可以恭贺我新婚之喜,唯独你不可以,辩机!

我心中这样狠狠地说着,然而,却又怎么敢说出口?

我轻轻侧过脸,不再看他,只看到窗外,如血的残阳把婆娑花木拉成长长的黑影,打在雪白的窗纱上,仿佛是从中撕裂开来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把那只小螳螂小心翼翼护在手心里,微笑道:“多谢辩机师父送我的这份生辰贺礼,我……真是喜欢极了。”

而后,我没有再看他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离开了屋子。

19

19、行行重行行 ...

这夜睡得极不踏实,天还未亮便彻底醒了过来,一丝睡意都没有了。

睁开眼来,看到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我翻身下床,点亮了灯火,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干疼之感才好了些。

丹青正睡在外间,听到响动也醒了过来,探进头来,睡眼惺忪道:“公主?”

我摇头道:“无事,你去睡吧。”

丹青迟疑了一下,眉宇间睡意渐消,轻声问道:“公主……现下是不是心里很难过?”

我呼吸微微一紧,静默半晌,唇边浮起丝苦笑,转头看着她,道:“丹青,你……终于还是发现了。”

丹青沉默了一瞬,而后缓步走进屋来,微笑道:“这些日子里,公主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那一个人,旁的人或许瞧不出来,但奴婢自幼和公主一起长大,又怎能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只是恼恨自己无用,不能为公主分忧罢了。”

我闻言心中微动,目光却冷了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本宫已是有夫之妇,你就不怕……本宫治你的妄言之罪?”

丹青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微笑道:“公主若要治奴婢的罪,早便治了,也不会等到今日。”

我默然不语,长久地注视她,她亦回望着我,轻声道:“若是奴婢自己的亲妹子经受这般相思之苦,奴婢也会心疼。公主……亦然。”

我微微动容,心下忖度着,她不会不晓得此言的厉害之处,若我执意挑她的错处,只方才这一句话,便可治她的大不敬之罪,婢妾之身,又岂能拿公主与自己的妹子相提并论?

可若是往好处想,我或许也会因此言而真情流露,自此便视她为知己心腹。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总之,她此时此刻应是不敢说假话的。非是我生性多疑,只是……近些日子,夕照和水墨接连出事,我实在是不敢再轻易相信丹青了。

我点了点头,道:“你能这样想,自是最好。”

丹青福了一福,直起了身子。

我垂头看着几上摇曳的烛火,心里想着今日便要和那人分离,只觉一阵晕眩般的难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丹青,披上件厚实衣服,我要……再去看看他。”

丹青愣了一愣,道:“公主,现下天还未亮,辩机师父……恐怕还没有起身吧?”

我心下焦躁之感愈浓,只是摇了摇头,道:“你若是还想睡,便回去睡,不必跟来。”说罢匆匆披上外衣,推开房门踏出了屋子。

丹青叫道:“公主,等等奴婢……”一边胡乱披了件衣服追了出来。

夏末秋初的黎明时分,凉爽清寒,但也有丝残存的暑意,天空的深蓝已逐渐变浅,月亮在西边缓缓坠落,东天之上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我没有理会紧紧跟在身后的丹青,只是快步在前面走着。

那种强烈的预感不停地在胸中叫嚣:若是再不快一点过去,他……便很可能就这般走了,不告而别。

东厢的那一排精舍渐渐出现在视野之内,我远远地看见了,辩机肩上背着那个书箧,悟空背上缚着包袱,两人已经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正准备离开。

情急之下,我脱口喊了一声:“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