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蓦地停住脚步,回头向我望过来。黎明时分昏暗的天光之下,我仍旧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熠熠地亮着,仿佛落进了东天上的启明星。

我放慢了脚步,微微喘息着,走近他,直到距他身前一尺,我才停下。

丹青走上前,福了一福,道:“悟空师父,我家主子还给你们备了些新印的佛典,想让你们一道带回寺里去的。请悟空师父随奴婢去取吧。”言毕不由分说,拉着悟空的袖子就往回走。

悟空惊道:“女、女施主,不可……”然而他又不敢去碰丹青的手,只得一步一绊地被她拽走了。

四周重新恢复了静谧,我仰起脸看着他,他却微微侧过脸,眼中熠熠的光辉也渐渐暗了下去,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我却抢先道:“你……便打算这般不辞而别?”

辩机抿了抿唇,道:“小僧已在房内留书相告。只是……不想惊扰女施主而已。”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痴痴地看着他的面庞。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清晨柔和的天光为他清俊的面容轮廓打上了一层温润的色彩,那双眼眸黑得惊人,却始终是无悲无喜。

我看着他,缓缓道:“我……今日便要回去,嫁作人妇了。”

辩机面色依旧淡漠沉静,道:“小僧知道。昨晚女施主已经与小僧说过了。”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有那么一瞬,几乎觉得这便是真正的佛陀了,那张完美的俊脸,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哪怕一丝一毫属于人间的表情。

我心下阵阵钝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里,轻声道:“辩机,你……你想不想知道……想不想知道……”

——那个令我堕入了勘不破的情障的人,是谁?

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辩机微微皱眉,问道:“我想不想知道什么?”

我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摇头,苦笑道:“并没有什么。你便当做……是我忽然发了癔症,胡言乱语罢了。”

辩机眉头蹙得更深,却终究是没有再问下去。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悟空隐隐的道谢声,我知道,该是分别的时刻了,勉强压下情绪,道:“既然你这么想离开,那我也便不留你了,路上……小心。”

辩机深深合十一礼,道:“女施主救命之恩,小僧没齿不忘,回去之后,当日日为女施主焚香祝祷,祈求女施主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我只是苦笑,日日为我祝祷?眼前虽是良人,却终非良配,恨不相逢未嫁时,我又如何能够平安喜乐?

却原来,我比想象中更为贪心,与他相处了这月余,想要的便更多了,当初大言不惭,说什么“虽是求而不得,但只要那人一直在我心中,可以令我时常这般默默地怀想,我便也足够平安喜乐了”——那般心境,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低声道:“那只小螳螂,我会一直一直贴身放着,必不致令它有半点损伤。”

辩机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睛,半晌无言,只是又合十行了一礼。

丹青和悟空已经回来了。丹青扫了一眼我和辩机,开口道:“小姐,想必两位师父还不识得庄里的路吧?不如咱们再送他们到庄门口去……”

然而他话音未落,悟空便乐呵呵地开口了,笑道:“两位施主尽管放心,小僧认路,小僧认得路的。”

辩机也点头道:“不敢再劳烦女施主带路了,两位施主这便回去吧。”

丹青看了看我,不再说话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只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夭夭便不送了,咱们就此别过,两位师父慢走。”

言毕,我便加快脚步,向着来时路匆匆走去,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那日午膳之后,我便回了房府。房府上至房玄龄父子,下至丫鬟奴仆,一齐在府门口迎接我。我抚了抚额角,叹了口气,连忙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亲自搀起房玄龄,嗔道:“司空大人真是的,这般兴师动众,可教夭夭怎么是好?”

房玄龄躬身一礼,笑道:“公主归来,臣率阖府上下迎接,此乃礼数,万不可有失啊。”

我笑着摇了摇头,又对一旁房遗爱和房遗直笑道:“驸马,房大公子,两月不见,可别来无恙?”

房遗直嘴角始终含着得体的笑容,房遗爱却是轻轻皱眉看着我,虽是有些愠怒的神态,脸色却是红红的。两人一同躬身道:“谢公主关心,臣无恙。”

我点了点头,瞥眼见到房遗直身后站着个少妇打扮的美貌女子,着一袭雪纱罩银红缎绣芙蓉秋草的裙子,珠环翠绕,颇是华贵。见我望过来,她略略瑟缩了一下,屈膝行了个礼。

我觉得这人很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遂问道:“这位夫人看起来很是面善啊,可曾与本宫见过么?”

房遗直在旁闻言,看了我一眼,轻轻皱了皱眉头。

那女子又是一礼,声音婉转,却低如蚊蚋,道:“婢妾……婢妾湘涵,确是……确是见过公主的。”

我恍然,原来是房大少那位如夫人啊,于是和蔼地笑着冲她点了点头,一面道:“咱们大伙儿还在这处呆着做什么,且都进府吧。”

房玄龄与我并肩走在最前面,我道:“司空大人,却不知婆婆她何时回来?”

房玄龄笑道:“谢公主垂询。拙荆过两日便能回来了。”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笑得更加开怀,道:“臣倒还忘了告诉公主一个好消息,今日上午,还未到辰时,吴王的人便进了长安城,已经递了话过来,说是晚膳之前,吴王便能进城,来看望公主了。”

我闻言,只觉一股暖暖的喜悦从心底一直蔓延上来,传遍全身,那种混了孺慕之情和依恋倾慕的浓厚情感,顿时便令我浑身都舒畅了。只是不知,这是属于高阳公主那残存的一点点意识,还是我自己的。

我喜道:“司空大人可不是诳我?待会儿便真能见到我三哥了么?”

房玄龄点头笑道:“臣万万不敢欺瞒公主,难得今日公主和吴王一同回来,臣早已叫他们备下了盛筵,准备替您二位接风呢。”

于是,接下来将近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我便一直心焦地在正厅里坐着,等待着李恪的到来。

对我来说,那位吴王,确然是素未谋面,然而我的记忆里却早已有了他的影子,他的音容笑貌也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十分奇妙的事。

而心里的那种焦灼、期盼和喜悦,虽然并不同于我见到辩机时的那种感觉,却也并不亚于它。那种浓浓的小妹对兄长的依恋之情,或是稍稍混了一些暧昧复杂的情愫,都令我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我便这般胡思乱想着,直到那个裹挟着一身征尘,戎装都未及解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夭夭,三哥回来了!”

20

20、水墨 ...

“夭夭,三哥回来了!”

清朗好听的声音含着笑意自门边传来,我猛地回过头去,就见到他立在门口,身上的明光铠尚带着未及洗去的蒙蒙征尘,右手里托着的赤缨兜鍪色泽沉暗,似乎还沾染了深褐色的血迹。

还是记忆里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只是较之几年之前,玉马金堂清流赋诗的年少风华,已和风烟万里的金戈铁马糅合在了一起,竟隐隐有几分渊停岳峙之象。

我站起身来,又是喜悦又是激动,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拍了一下,佯怒道:“三哥也不先去沐浴了再来看我,瞧这一身汗臭味!”

虽然确是第一次见面,但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和依恋的情愫都自然而然地在胸中氤氲开来,似乎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了的,每一个动作,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那般亲切而熟稔,而我心里却并不惊讶。

李恪哈哈大笑,伸手在我颊上拍了拍,扭头对身边人道:“瞧瞧这妮子,这么些年不见,看着是长成大姑娘了,其实还是没改那孩子心性。”

他身旁那人是随他多年的心腹,亦是他帐下的长史张铎,也是旧识。

我撇了撇嘴,冲张铎笑道:“也罢,张将军却给评评理,这人脏手,把我难得擦一回的榴花粉都污了,还说我孩子气呢。”

张铎性子和流觞有些像,也是冷眉冷眼冷面,不苟言笑的,只是王爷问话,却不好不理,只得拱手道:“公主和王爷兄妹之情不减当年,着实令人欣羡。”

说笑间,房玄龄也走了过来,几人自然又是一番见礼寒暄。

而后,李恪和张铎便决定借房府的宝地更衣沐浴,刚好距离晚膳也还有一段时间,房玄龄自是无有不允。

我又和房玄龄闲聊了一会儿,便也辞了,先回含宜馆歇息片刻,待他们打点完了,再一同用晚膳。

然而,甫一踏进门,就见采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脸紧张之色,附在我耳边道:“公主,方才水墨姐姐……”

我闻言皱了皱眉,道:“进屋慢慢说。”

采绿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丹青和流觞也皱着眉看了过来。

进入内室,我在软榻上坐下,丹青呈过来浸了玉兰花汁子的热巾子,我把温热的巾帕敷在脸上,方觉一整日的疲惫舒缓了一些,一边道:“采绿,何事慌张?”

采绿一福,不安地道:“回公主的话,水墨姐姐被人请走了,奴婢怎么也拦不下,也不好做得太过,只得……”

我心微微往下一沉,却是何人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自我屋里带出人去?遂问道:“可记得来人形貌如何?”

采绿点头道:“奴婢记得。那是一位身着甲胄的军士,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却未免太惜字如金了些。奴婢问了好几遍是谁派他来的,他就是不说……”说着,她的脸颊还红了红。

我看出来一点她的心思,奈何有水墨之事在这儿压着,也无心打趣揶揄她,只是沉思,穿着甲胄的军人?难道会是李恪的人?可是……水墨又和李恪有什么瓜葛?

越想越是惊疑不定,我沉吟半晌,道:“采绿,你这便随我去吴王那里走一趟,到时也好指认一下那人。”

采绿点了点头,道:“是,公主。”

流觞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丹青看看流觞,又看看我,迟疑道:“公主,奴婢以为此事非同小可,不如奴婢和流觞一同……”

我摇头道:“不必。去的人太多了,反而不好。况且吴王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料来必定不会对我不利。”

丹青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李恪暂时安顿在房府东面的撷英采胜轩,离含宜馆甚近,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守门的两名军士见了我,一同行礼参见,我也无暇理会他们,只简短道了声“平身”,便匆匆进去了。

一踏入正厅,便看到了李恪和张铎,旁边还站了一位素衣少女,可不正是水墨?

我心微微沉了沉,面上却浮起笑意,一边进去一边道:“三哥和张将军倒也麻利,这才分开多久啊,便沐浴完了。”

李恪穿了件石青描银修竹的大袖长衣,一顶白玉冠把乌发高高束了起来,倒颇有点儒将的风采,更显丰神如玉,俊逸不凡。他闻言笑道:“你若是常在军营里呆着,怕不是比我还要麻利。”又道:“这厢正想着人去请你过来呢,你可巧便来了。”

我淡淡笑了笑,扫了一眼水墨,道:“三哥派人把我的婢女‘请’了来,也不同我打声招呼,我心中好生放心不下,自然是要快些赶过来看看。可是这不懂事的丫头怠慢了什么,好教三哥教训教训她?”

李恪闻言,却也不恼,只是笑着坐下了,又道:“夭夭莫急,三哥这回,便是要和你细说清楚这些事情的。你且坐下,听我慢慢告诉你可好?”

我哼了一声,缓缓坐下,笑了笑,道:“三哥有话要说,夭夭自然洗耳恭听。只是三哥莫要告诉我,那个张若怀,还有眼前这个和我一同长大的水墨,竟都是三哥你的人?”

水墨身子轻轻抖了抖,垂着头不说话。

李恪愣了一愣,和张铎对视一眼,微露惊讶之色,道:“夭夭是如何知道的?”

我抿了抿唇,道:“我也只是臆测罢了。思来想去,这前前后后发生之事,也就只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张若怀最为可疑。休说那日他刚巧拦下我马车的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单说他竟然知道事先在巾子上浸了地门子汁水,再寻个由头让我碰了,这等神机妙算的本事,我可是只在笔记新语里边才听说过。”

顿了顿,我又说道:“况且,之后我又让流觞专门去他们家探听情况,却发现此人早已搬走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若是寻常人家,可能做得到吗?”

“虽然他行事诡秘,但究竟也没有害到我,更何况今日三哥你又是这般作为,我自然便会将这些事都联系到一处了。”

李恪又是愣了一会儿,连张铎的冷脸也流露了淡淡的讶色。半晌,李恪才叹了一声,道:“几年不见,夭夭果然是令三哥刮目相看啊……你说得不错,我在长孙府里确是有细作,那日碰巧探听到了长孙无忌和其心腹密谋欲对你不利,又想加害长乐,我这才想出了这个计策。”

我闻言,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张若怀果然便是李恪的人,如此,便也可放心了。又看了一眼水墨,问道:“那么水墨……”

李恪刚想开口,我却抬了抬手,看着水墨,道:“水墨,你自己来说。”

水墨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是。”

而后又向我行了一礼,道:“那日奴婢向公主提起夕照曾在桃花粉里做手脚,也是得了王爷的授意,只是有令在身,不得已欺瞒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言毕又向我福了一福。

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细细研究起袖子上暗银纹镂缠枝木兰的花样儿来。

李恪笑道:“的确如此啊,夭夭,三哥知道你先前定然是对水墨有所误会,而今可都明白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慢悠悠抬起眼来,没有理会李恪,只是盯着水墨的眼睛,道:“得我三哥的授意?水墨,你那日在那片木槿林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水墨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李恪也缓缓皱起了眉头,道:“夭夭,你在说什么?”

我转开眼去,不再看水墨,只冷冷道:“三哥不妨听她自己说说。”

李恪转眼看向水墨,水墨只是沉默不语,良久,她跪了下来,缓缓道:“公主、王爷明鉴,只因夕照死得冤枉,奴婢又和她姐妹一场,只得私下里在木槿林之中为她焚一柱香,拳拳之情,还望公主、王爷体恤。”

李恪深深皱起了眉头,道:“你私自为夕照设牌位焚香?”

水墨点了点头,不语。

我亦皱了眉,仔细回想当日情景,缓缓问道:“你当日还说本宫‘确是毫不知情’,却不知这个‘情’,究竟是什么?”

水墨滞了一滞,面露难色,似是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李恪沉下了脸色,冷声道:“还不快说?”

水墨一惊,仰脸看了李恪一眼,随即低下头,开口道:“夕照曾私下里对奴婢说过,她有一位亲姐姐,现下便住在宫里。想是……想是长孙大人便是用那人的安危来要挟她,她一时糊涂才……”

我和李恪对视一眼,各各惊疑不定,夕照在宫里竟还有姐姐?她难道不是孤儿么?

“那人是谁,还不快说?”李恪又追问道。

水墨踌躇一阵,终还是开了口,道:“奴婢听得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人是皇上的妃子,前些年进宫的,初时似乎确然得过一阵子宠幸,现下却很是不得意。似乎是一位才人,娘家姓武。”

才人?姓武?武才人?!

我忍不住轻轻抽了一口气,重重靠在椅背上,心跳得擂鼓一般。

夕照……夕照的来头竟如此之大?她……竟会是武则天的妹妹?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李恪问道:“武才人?可是前些年父皇爱重、赐名‘媚娘’的那位?”

水墨点头道:“正是。”

我胸口微微有些起伏,手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压下心底种种思绪,沉吟道:“没想到夕照却是那位武尚书的女儿,不知她又是如何瞒过母妃的耳目,成为‘孤儿’的?”

水墨垂首道:“这也就是夕照至死都不敢向公主您吐露真情的缘故了。怕只怕……您尚不及救她,她便已被治了欺君之罪,同样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顿了顿,她又道:“其实夕照得知此事也没有太长时日,似乎是一年多前,长孙大人派人告诉她的。”

我和李恪一时俱是默然,多半是在那时,夕照便成了长孙无忌在我身边的内应。

半晌,我揉了揉额角,道:“罢了,你起来吧,水墨。”

水墨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叩了个头,站了起来。

然而我却没有看她,只淡淡道:“水墨,日后你便主管整个含宜馆的事务吧,不必再来我身边伺候了。”

水墨一惊,脱口道:“公主!为何……”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看了李恪一眼,微笑道:“夭夭这般决断,三哥没有意见吧。”

李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水墨是你的婢女,你怎样安排处置,自然由你说了算。”

我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走了,待会儿晚膳时候再跟三哥好好说说话。”

李恪依旧笑得和蔼可亲,道:“我再留水墨交代点儿事情,晚一些再让她回去。”

我转过身,道:“三哥想留她多久,便留多久就是了,便是不放她回来,夭夭也没有二话。”言毕不再回头,踏出了屋子。

若是高阳本尊,知道了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竟是多年来亲厚仰慕的三哥派到身边的人,纵使确然是为了行保护之职,只怕……也是会伤心的吧。

我们从不惧怕欺骗,但唯独惧怕至亲至爱之人的谎言。

更何况,我才不会相信李恪派水墨潜在高阳身边,只是为了保护而已。

他既是在长孙府中有细作,那为何长孙无忌一脉向李世民进谏,反对立他为储的时候,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若不是真的对帝位没有一丝肖想,便是所图更深。

先前见到李恪时,那种莫名涌起的激动和喜悦,此时已荡然无存,只余几声深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