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绿脸色更红,眼神飘下,福了一福,口中道:“采绿谢过公子。”声如蚊蚋,几不可闻,而后竟不敢再看他一眼,红着脸回到了我身边。

那男子笑吟吟的眼神一直追逐着采绿,似乎是带了西域人独有的热烈,直看得小丫头抬不起头来。

似是见到采绿羞态,男子唇角笑意更深,随即便移开了目光,冲我拱了拱手,道:“区区小事,不足言谢。只是这位公子——”他看向流觞,“入那刺客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如此绝技,实在教人好生佩服。”

流觞冲那男子拱手一礼,并不说话。

我笑了笑,心里有淡淡的骄傲之感,口上道:“还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看公子,倒不像是中原之人啊。”

男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抱拳道:“在下确非中土人氏,家乡在突厥,至于贱名,是不足挂齿。”

我微微挑了挑眉毛,不愿告诉旁人自己的名讳,又招来这许多刺客……看来此人身份的确不一般啊。

我微笑道:“公子既是不便相告,小女子自也不会勉强。我姓李,这两位名唤流觞和采绿,是我的随从。”

男子点了点头,灼灼的目光又回到了采绿脸上,看得小姑娘的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我在旁看得有趣,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那男子滞了一滞,转回目光来,道:“不瞒姑娘说,这些刺客,只怕是冲着在下来的,累姑娘受惊,在下实在惶恐。”顿了顿,又道:“至于这名刺客,便交由在下处理吧,姑娘意下如何?”

我微笑道:“这些事情,小女子原是不懂的,自然一切都听公子的安排。”

男子颔首,吩咐随从押了那名刺客,道:“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了。”而后拱了拱手,又看了采绿一眼,转身离开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才一直在苦苦忍耐,现在终于再忍不住,抬起头举目四望,想要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然而,看遍这处的狼藉,也没有看到辩机或是田罗的身影。

流觞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想法,低声道:“公主,方才辩机师父和那位姑娘已经离开了。”

我闻言,嘴里一阵发苦,唇畔漫出一丝苦笑。

方才那刺客的惊险一剑,他应该是回头看到了流觞要过来救我,才转回头继续去救田罗的。

只是……虽然心下明白这番道理,却终究还是抑制不住心痛。

也许,在爱情面前,在那个人面前,我从来都无法做到成熟懂事。

心下暗叹,却瞥眼看到采绿脸蛋依旧红红的,双眼怔怔地望着那男子离去的方向,神情恍惚。

我不由一笑,心情总算好了些,打趣她道:“那可是何等的好男子,竟教我们的采绿姑娘看呆了眼去?”

采绿脸色顿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般,垂下了头去,一边还不忘幽怨地瞄我一眼,低声道:“公主便爱拿奴婢开玩笑。”

我笑得更是开心,道:“这哪里是玩笑了?那位公子人影都没了,你却还巴巴地望着,可不是动了心思?”顿了顿,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只是可惜我们那位张铎张小将军了。”

采绿眉毛轻轻拧了拧,略带迟疑地道:“张将军?那是哪位?”

此言一出,连一旁冷着脸的流觞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我也扶了扶额角,大摇其头。

然而又终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颊上还浮着两朵美丽的嫣红,眼睛水汪汪的,轻颦薄怒,满是少女的欢喜和惆怅。

心下缓缓叹息,竟是对采绿……有了丝羡慕。

由于不想因刺客之事引来官府等等一堆麻烦,所以我们几个便尽快离开了那处,绕了远道回到了房府。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刚用完早膳,丹青就过来禀报,说是房遗爱和房遗直来了。

我心知他二人定是为了昨夜的行刺之事前来,便点头道:“请驸马和大公子进来吧。”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人未至,房遗爱的声音已经先到了:“夭夭!你可无事?”

我看着他焦灼的神情,心下一暖,却佯作惊讶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急什么?”

房遗爱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抓起茶杯灌了一口,一旁的房遗直皱了皱眉,向我行了礼,道:“遗爱无状,还请公主恕罪。”

我微笑道:“这有什么,夫妻之间,原该如此,大公子也莫要太过拘束了,快坐吧。”

房遗直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似乎一闪而过什么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坐下了。

房遗爱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这才略略缓过神来,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夜在金昌坊那边,出了一批刺客!”

我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担忧道:“刺客?却是行刺的谁?”一边问,心下一边盘算着,如此,倒是能知晓那男子的身份了,也可为采绿打算一下。

房遗爱迟疑了一下,道:“那人也是上元节出来散心逛灯会的,是突厥人,叫……叫什么来着,哥?”他转过头问房遗直。

房遗直挑了挑眉毛,道:“那人是左领军将军,原是颉利可汗的得力部下,名唤执失思力。”

房遗爱恍然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我回想了一下,在前世,自然是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的,而高阳的记忆里,也只是有一点很模糊的概念,知道此人是突厥归降那一年被封的大将之一,其余的,也就没有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突厥的降将而已,虽然身有武勋,但毕竟地位不高,他又有何过人——或是惹眼之处,可以令人行刺的?

如是想着,我眉头不由拧得更深,看来,来到这里的大半年里,虽说是对历史有一定的了解,但我终究还是采取了不作为的态度,对朝廷局势如此不了解,恐怕……便算是没有辩机之事,日后我也难逃历史上被赐死的悲剧下场。

可是……究竟该如何是好?从李恪那边下手?不……也不能完全信任他,那么到底该怎样……

“夭夭?”许是见我长久不语,房遗爱忍不住担忧地开口。

我回过神来,露出一丝微笑,道:“没事,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位将军是谁。”

房遗爱似是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也难怪,你贵为公主,对朝堂上的事情原也知道的不多啊。连我刚才都差些想不起这人的名字了呢,太也拗口。”

房遗直却不言语,一双眸子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我微微侧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不过,房遗爱提起“朝堂上的事情”,却令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件遗忘很久的事情。

“遗爱,大公子,”我斟酌了一下词句,开口道,“不知而今朝上……可有一位叫做‘魏元’的大人?”

房遗爱闻言不由皱眉,以手撑住下巴,回想起来。

房遗直却是沉默了一刻,忽地抬起头,微笑道:“朝上似乎确然没有这样一位大人,不过地方上有没有,我等却也是不清楚的了。”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具骸骨……还有害死那具骸骨的凶手,究竟是谁?

房遗直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公主所说此人的名字,倒也有几分妙处就是了。”

我心中一动,抬头看他,道:“哦?却不知妙在何处?”

房遗直微笑了一下,缓缓道:“昔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曾履习汉人风尚,改姓易服,还将自己皇族的‘拓跋’之姓,改成了‘元’。”

我微微皱眉,心中有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然而它闪得太快了,快得我根本抓不住。

房遗直双眸一直看着我,开口续道:“而时至今日,拓跋氏的后代,却将此姓改作了——”

“长孙!”一旁的房遗爱眼睛微微一眯,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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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焚金断玉 ...

我心下一凛,听到“长孙”这个姓氏,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长孙无忌。

需要隐晦地用“魏元”以及北魏孝文帝改姓易服的典故指出真凶的身份,那具骸骨的真身……究竟是谁?

不过,当然也不排除真的有“魏元”此人的可能,但是——

我看了房遗直一眼,却不知他是为何要突然说出这番话来……真的只是碰巧想起来的吗?

又或者是……别有用心地把矛头指向某人呢?

房遗直唇角笑意始终不变,神情浅淡迎上我的目光,一派温和闲雅。

我缓缓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笑道:“长孙?这姓氏倒也是巧了。”

房遗爱眉头皱起,看了我一会儿,问道:“夭夭你……问这个‘魏元’做什么?”

我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微笑道:“前几天看了些笔记野史,好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也就是随口问问,没什么的。”

房遗爱眉头依旧没有展开,只是看了我一眼,慢慢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继续低头喝茶,思绪又回到了长孙无忌的身上,一时也没有说话。

忽然,房遗直开口道:“昨夜发生那等事,臣和遗爱今日也只是前来探望一下,既然公主无恙,那我们也便先告退了。”说罢便站起了身来。

我从沉思中回神,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夭夭先谢过驸马和大公子,两位请便吧。”

房遗爱还是轻轻拧着眉毛,伸过手来握了我的手一下,看着我的眼睛,道:“若有何事,便与我商量商量,不可自己憋着。”

我心下微动,回握了他的手一下,微笑道:“你放心便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啊。”顿了顿,方想再说几句宽慰的话,房遗直却在一旁道:“遗爱,待会儿还要去爹爹那里,不可再耽搁了。”

房遗直叹了口气,这才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他哥哥出了门。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二人身影远去,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红木门框,轻轻拧着眉头。

骸骨……魏元……长孙无忌……执失思力……突厥……刺客……

这一切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想着,我抬起头,看到流觞一如既往沉默地立在一旁,思忖了一下,站起身来,道:“流觞,你随我来。”说罢举步向寝阁走去。

流觞看了我一眼,跟了过来。我绕过屏风,来到那个红木小橱跟前,拉开柜门,从一层一层的衣服下面拿出那个小匣子,开了锁,取出了里面那块铁片。

“流觞。”我拉过他的手,把铁片放在他的掌心里,又握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弯起,让它们牢牢握住那块铁片,浑不顾手指的主人身体如何僵硬。

“这块铁片,是十分要紧的物事。”我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墨玉般的黑瞳里倒映着我的脸庞,“你收好了,去帮我打探这东西的材质、从何处锻造、为何人所锻、是从哪一样铁器之上取下来的,还有——那样铁器的主人是谁。”

流觞收紧了手掌,点了点头,方欲开口说什么,我却忽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他此行,竟会遭遇极大的危险一般,不由脱口道:“若是事不可为,也万不可勉强,安全回来才是正理。”

流觞一双黑眸凝视着我,面容虽依旧清冷,目光却温和柔软,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向我躬身一礼,便走了出去。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流觞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

到了第三日向晚,我已经由开始的焦急变为茫然了,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不知该如何确定他的平安……毕竟派他去查那铁片来历之事极为隐秘,且不说可不可以四处去向人打探他的下落,便是可以打探,旁人也是不可能知晓的。

眼见暮色四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只是枯坐在椅上,以手支颐,采绿在旁急得团团转,几回偷眼看我的脸色,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公主,您多少也进点儿东西,流觞姐——大哥武艺高强,许是那差事难办了些,晚点回来也没有什么的……”

我心下只觉烦闷,只是摇了摇头,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忽然,门口快步走进一人,正是丹青,她匆匆向我行了一礼,语气有些急迫也有些喜悦:“公主,流觞回来了!”

我闻言又惊又喜,腾地站了起来,感到一颗心放了下去,然而转瞬间又提了起来,急急问道:“真的么?他几时回来的?有无受伤?为何不先来我这里回禀?……”

丹青一边引着我走出屋去,一边说道:“奴婢也不知他是几时回来的,只是方才路过他的住处之时,往里张了一眼,恰看见他正坐在里面打坐调息,看样子倒不像是回来已久的……”

她走在我侧前方,步履匆匆,我轻轻抬眸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脸色微微有点发白,但两颊上却浮着两朵浅浅的红晕,双眸晶亮,唇微微抿着,混杂着焦灼又欣喜的感情。

丹青……是真的爱着流觞呢。

我垂下眼帘,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忽而又想到了辩机,嘴里不由有点发苦。

很快便来到了流觞房门前,我微微抬起手,几人便停下了脚步。我轻声道:“丹青,你方才是在哪扇窗户看到流觞的?咱们且过去看一眼便好,不可扰了他练功调养……”

话音未落,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流觞走了出来,向我一礼,道:“流觞仓促回转,未及向公主回禀,请公主恕罪。”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脸色很白,半丝血色也无,我有些担心,连忙伸手托在他肘下,扶了一把,道:“哪个又要怪罪你了?先别理这些……”

然而,话未说完,便听他轻轻抽了口气,身子也是一僵,继而微微颤抖起来。

我皱了皱眉,目光扫到他身上,发现他黑色的衣料上有几块濡湿的痕迹,似乎还在不断向周围渗透着。

“丹青,去请蔺太医过来一趟。务必要快,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为我诊平安脉。”我略略沉吟了一下,便回头吩咐了几句,丹青也没有多问,只是躬身应下,转身便出去了。

流觞抬起头,微微皱着眉看我:“公主……”

我半强硬地拉着他的胳膊向屋里走去,他轻轻挣了挣,却又不敢使大力,只得僵着身子随我走进去了。我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榻上,我则坐在了旁边的椅子里,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些忧虑,也有些心疼,道:“现下……可好些了?”

流觞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低声道:“已好很多了。公主……无需如此劳师动众。”

我摇头道:“还是着太医再看一下的好,自来蔺太医也不是外人。”顿了顿,斟酌了词句,又缓缓道:“更何况,以你的功夫,想来这长安城里能伤得了你的人,那也是寥寥。”

流觞滞了一滞,面色有些古怪,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公主,那块铁片……”

我打断道:“先不忙说这个,等太医诊治之后,再提不迟。”

不多时,丹青便带着蔺弘从偏门匆匆回来了。经他诊治了一番,发现流觞身上有两处伤痕,一在左胁下,一在右边胸膛上,都是剑伤,并不很深,然而伤口平滑细窄,半点杂痕也无,可见剑是宝剑,而用剑之人,既能伤得了流觞,那也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小角色了。

蔺弘始终沉着一张脸,开了副调理的方子,便冲我行了一礼,道:“公主,臣斗胆说一句,能伤得了流觞之人,若非江湖上那些有名的门阀大派,便是这京城里贵戚之家豢养的高明剑客。而不论公主意欲何为……”他顿了顿,继而抬起头看着我,神色肃然,道:“这些人,都并非现下的公主您能招惹得起的。”

我闻言,眉心一蹙,心下的沉重感顿时又增了几分,只是点头道:“蔺伯伯说得是,夭夭省得了,尽记在心里呢。”

蔺弘不再说话,只是微皱着眉头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我命丹青送蔺弘离开,又吩咐采绿去煎药,这才回到了流觞屋里。然而一进门,便看到他正□了上身,左手拿了金创药的小瓷瓶,右手拿了干布,正上着药。

他听到我进门的声音,抬起头向门边看过来,继而立刻通红了一张俊脸,连带着脖颈和胸膛上白皙的肌肤都染上了一片绯红,结结巴巴道:“公、公主,你……”

我唇角浮着淡淡微笑,上下打量他线条优美的上身,肌肤柔白,肌肉微微坟起,但并不十分突出,显得优雅而有力,真的是很美。

接触到他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脸庞,我叹了口气,背转了身子,无奈道:“好吧,你既如此怕羞,我便不看,这般与你说话便了。”

身后之人却并没有说话,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乒乒乓乓响过,不出一会儿,便传来流觞低沉的、微微带了赧意的嗓音:“公主,您可以转过身来了。”

我不由一笑,依言转过了身去,看到他已然穿戴好了,正垂手立在那里,眼神不自在地飘向窗外,脸颊上一层红晕始终未曾散去。

我轻咳了一声,那种淡淡暧昧的气氛好歹是散去了一些,道:“那块铁片的来历……你可查到了?”

流觞点头道:“是,流觞约略查到了一点眉目,但流觞受的这几处伤,似乎也是来源于此。”

我挑了挑眉毛,心头一凛,莫非是有人暗中阻挠,要置所有查探此事之人于死地?面上却没动声色,道:“哦?且详细说来。”

流觞点了点头,道:“这铁片的来历……”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似乎非同一般,乃是旒冕之上的金铁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旒冕?那是只有皇帝参加祭天之类大典时,方有资格戴的冠冕啊,为何这铁片竟……想着,又急急追问道:“却是何等样的旒冕?”

流觞抿了抿唇,秀挺的眉毛拧了起来,看了我一眼,道:“我寻到的那个老丈说……很像是当年的大裘冕。”

我闻言,忍不住轻轻抽了一口冷气,胸口剧烈起伏,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

大、大裘冕?

竟是大裘冕?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高阳的记忆告诉我,在贞观初年,长孙无忌便已上书,以大裘冕厚重难行为由,建议李世民禁了大裘冕的使用,而李世民也答应了。

这样一来……本朝唯一可能戴过大裘冕的人,就只有那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