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房遗爱却没有答话,我只觉得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越发紧了,勒得我有点呼吸困难。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道:“做什么勒这么紧?”一边扭头看向他,却见他正侧着头看向某个方向,表情似笑非笑,但隐隐也有种莫名的骄傲和挑衅。

我皱起眉头,循着他的目光,向那个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一树雪梅之下,一身灰色僧衣的辩机站在那里,容色淡漠如玉,身形俊逸玉立,正看向我们这里,薄薄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

35

35、上元刀剑影 ...

我心里一紧,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心下滋味复杂,轻轻拍了拍房遗爱的胳膊,低声道:“快放我下来,成什么样子?”

房遗爱慢慢将我放了下来,却并没有看向我,只是依旧盯着辩机,一只手臂也还是牢牢环在我腰间。

辩机神情平静,目无波澜,却并不说话,也只是淡淡地看着房遗爱。

我有点不自在,轻轻挣了挣,却挣不开房遗爱的胳膊,又不好弄得动作太大,只得任他搂着,一边冲辩机点了点头,客气道:“辩机师父不是已然离去了么?怎的还在此间……”

辩机目光从房遗爱搂着我腰肢的手臂上一扫而过,合十一礼,道:“方才走到宫门口,小僧发现一本经书忘在了房中,这才回来取书的。”

我“嗯”了一声,微微皱起眉头,转开了眼不去看他。这大半个月在山上,虽然和他之间仅有几步之隔,却实在是没有见过几面。少数的几次见面,也给我留下了十分难过的回忆,此次乍见到他,还是这般尴尬的局面,我心中自然不大好受。

房遗爱在旁微笑了一下,道:“遗爱陪公主在此赏玩梅花,夫妻之间,孟浪之处,倒令师父见笑了。”

辩机闻言,并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眼来,盯着地面的某处,沉默了一会儿,方静静道:“如此小僧便不搅扰公主和驸马了,这便告退。”

我心下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的失落,只道:“也好,本宫和驸马便不送了,师父自行离去便好。”

辩机抬起眼来,淡然的眸子看向我,房遗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辩机平静自然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皱着眉头看了房遗爱一眼,他适才的言行很是古怪,莫不是……发现了什么?一时心下有些防备,面上却若无其事道:“遗爱你方才是怎么了?怎的对辩机师父说话夹枪带棒的?”

房遗爱挑着眼角睨了我一眼,撇嘴笑了笑,不说话,看那惫懒神情,倒像是又回到了我们当初交恶之时了。

我心下越发疑虑,可若是再追问下去,就未免着了痕迹,只得作罢,一时也没心情赏梅花了,便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一边道:“你不愿说,也便罢了。可别又跟我使那孩子脾气。”

走了几步,察觉他并没有跟上来,我挑了挑眉毛,回头看去,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微微带了怒气地看着我,唇角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便用了哄孩子的语气,温言道:“好啦,不知道你又在闹什么别扭,咱们先回去吧,这便又开始有些冷了。”

然而房遗爱却没有理会我,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你当真没看出来么?”

我一愣,道:“什么?”

房遗爱闭住口,脸色微微泛红,但眉宇间的怒气却越发明显了,憋了一会儿,忽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便没发现,那和尚对你十分不同么?”

我闻言不禁噎住,心跳有些加快,但随即又暗暗苦笑,面上正色道:“这等话也是能乱说的?人家是出家人,佛门弟子,怎由得你这般胡言乱语?”言毕见他神色不豫,便又道:“眼下也是此间没有旁人,若是隔墙有耳,你这话教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那咱们可就……”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接着说下去。房遗爱一怔,抿了抿唇,哼了一声,神色却已软了下来,迈了几步走到了我身边,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我一边走着,心下却渐渐有苦涩的味道升了起来。辩机……他怎么可能对我……

一时,我又想起那个雪夜,那个迷乱的吻。可是……或许那也只不过是他一时意动罢了,到头来……他终究还是会一身洁净片尘不染地回到他的万千佛国中去。

当日用过午膳之后,我午睡了一会儿,下午便启程离开了骊山,大约向晚时分,便回到了房府。

回到房府,便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寂静悠闲的日子。房氏父子依旧忙碌,房遗爱来含宜馆小坐也不如年前勤快了,而且每次过来的时候,也是一副心事重重之相。

而房遗直,则是根本就没再见到他。

正月初的时候,李世民派了一位名叫相里玄奖的使者,出使高丽去了。

而我却隐隐约约记得,这一次出使和谈的结果,确是以失败告终。不过李世民早有出兵一举攻下高丽之心,是以此次和谈失败,想来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朝堂上也是一片祥和宁静,长孙无忌继续按兵不动,而太子李治也继续和武媚暗通款曲。

这种宁静,一直延续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这日正是上元佳节,我一早便进宫给李世民和韦贵妃请了安,太阳落山之后,便带了流觞和采绿,离了房府,在长安城内信步闲逛起来。

此时的街道坊市里十分热闹,处处都点着精致美丽形状各异的花灯,好些灯上都贴了灯谜,各种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鼎沸,游人如织。

隋炀帝曾有诗云:“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隋唐时元宵佳节盛景,果是不假。

我心情很是不错,饶有兴致地边走边看,人流虽众,但流觞和采绿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倒也不曾被冲散。

忽地,采绿手指一处所在,喜道:“公——小姐,你快看那边那盏灯!”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一盏精致的八宝玲珑走马宫灯悬在那处,紫檀为框,白绢为蒙,上面绘着牡丹仕女扑蝶等等雅致的图案,正自缓缓旋转。

我微微挑眉,这盏灯虽然漂亮精美,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宫里比这好的要多了去了,采绿也不是没见过,为何却独对这一盏感兴趣?

采绿眼珠一转,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便笑道:“小姐想什么呢,奴婢再怎么没见识,也不至于眼馋了这样一盏灯。只是觉得那灯上贴的灯谜有些意思罢了。”

我又抬头看了看,带着她们走近了,却见那灯上贴的谜面是:推窗唯见中天月。打一字。

我微微皱起眉头,猜字谜、打谜语什么的,自前世起便不是我的强项,斜眼看了看采绿,却见她一本正经地板着小脸,仰头瞪着那道谜,嘴里还念念有词。

正在这时,胖乎乎一脸和气的摊主堆着笑凑了过来,道:“姑娘,射这灯虎吗?”

我点了点头,朝采绿努了努嘴,微笑道:“我这丫头说你这谜面有趣,正苦思冥想呢。”

那摊主一张圆脸笑开了花,道:“好说、好说,本就是节日里,图个喜庆么,我这摊子上,只要射中了灯虎,花灯便全部免费赠送,姑娘可得加把劲儿啊!”

采绿依旧皱着眉板着脸瞪着那盏灯,没有理会摊主。

平日里倒是难得见到这小丫头如此认真的模样,我心下有些好笑,也便有了些兴致,抬起头看着那灯谜,陪她一起想。

忽地,身旁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这谜底,可是‘脾胃’的‘胃’字?”

我回过头去,却见采绿身侧站了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小麦肤色,高鼻深目,形容虽大异于中土人士,但也很是英俊。

唔?是西域人?听口音,这官话说得倒是蛮不错的……

我正琢磨着,却见采绿怒气冲冲地一挥手,看都不看那男子,依旧盯着灯谜,大声道:“绝不会是‘胃’字!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我微微挑眉,而那男子身旁的随从刚要发作,那男子却微笑阻住了,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采绿,道:“那么姑娘以为是什么呢?”

采绿却没再理他,依旧盯着那灯谜低喃着。

忽然,左边袖子被拽了一下,我扭过头,流觞冷着脸低声道:“公主,那摊主……似乎有些古怪。”

我闻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流觞的眼光一向准,不由压低了嗓子问道:“怎么回事?”

流觞道:“适才采绿反驳那位公子之时,那摊主神情有些不对,似乎是……”

然而,流觞话未说完,身侧却又传来了一到声音,把流觞的话打断了。

“老板,这谜底可是‘肩膀’的‘肩’字么?”

甜美清澈的女音,似乎还有些耳熟。

我不禁回头看去,然而,还未及看清说话那人是谁,却先撞进了一双深潭般寂然无波的眸子。

竟然——是辩机。

而站在他身旁,一袭嫩粉色衫裙,娇俏可人的少女,可不正是那位田罗姑娘?

辩机显然也看到了我,他眼睛似乎是亮了一亮,想要张口说什么。

我心下微微有点发涩,向他点了点头,便转开了眼不再看他,也不想听到他要说些什么。

他……也是趁这上元佳节出来赏灯么?可是,可是为何那个田罗也在?

采绿自然也是干脆利落地一口否定了田罗的答案,弄得那姑娘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而后便有点委屈地看向辩机,似乎还拽了拽他的袖子。而辩机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田罗听了,面色一红,唇畔浮现笑意。

我把这些都收在眼底,心下一阵烦躁,索性便彻底回过了头去,懒得再看。

流觞看了我一眼,亦是沉默,并没有把方才的话说完。

然而,就在这时,采绿却忽然大声道:“我猜出来了!这个灯虎,是我的了!”

摊主眉开眼笑,那黑衣西域男子也挑了挑浓眉,望着采绿,眸中兴味更加浓厚。

我笑道:“采绿,猜着了便不要卖关子了,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吧。”

采绿兴奋得小脸有点发红,冲我重重点了点头,而后道:“诸位请看,这‘推窗唯见中天月’七子,实则应该拆开来看。前五个字为一组的话,推窗唯见中,那么便只是犬窗’字穴宝盖里的两点;而后再加上后面的天和月二字,合起来便是——”

然而,话说到这里,采绿却蓦然顿住了,小脸迅速从嫣红变作煞白,似是发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

我微微皱起眉头,穴宝盖的两点,再加上天月二字……

——是“朕”!

竟然是“朕”字!

平民万万不可触碰、用之则等同于谋反大罪的一个字,竟被拿来做灯谜?

我心下惊疑不定,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摊主,然而身侧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我甩了开去,还伴随着流觞的声音:“公主小心,有刺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流觞的力道一下撞在身后一个摊子上,再抬头看过去时,却见那摊主,还有好些个适才在摊子旁围观的游人,都已拿出了兵器,乒乒乓乓斗在一处。

流觞惊鲵已然出鞘,身影在那些人中纵横来去,寒光闪过,鲜血飚飞而出。

又有几个人也加入了混战,看其装束,似乎便是那黑衣西域男子带来的随从。

而随着战斗的展开,这边的游人早就跑了个干净,一时间,仅有兵刃铿锵交错声和呼喝声,以及利刃入肉之声响起。

我紧紧靠在一个残破的摊位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打斗,只觉气都喘不过来,眼前只是一片寒光和血光,眼花缭乱,根本就看不出战况如何。

只是,显然地,刺客人多,有十几个,而那些西域随从再加上流觞,总共也不过五六个人。

忽然,我只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未及细想,便下意识地一矮身子,眼前灰影晃过,似乎有一条臂膀将我揽入了怀中,耳边听得一声闷哼,再回头去看,却见竟是个刺客被击飞了出去,撞在路旁的石头上,似乎是昏了过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我根本未及反应,救我那人已将我松了开来,道:“公主,可无恙吗?”语音焦灼急迫,微微带了喘息。

我抬起头,看到辩机正看着我,一双黑眸熠熠生辉,满眼的关切焦急。

我心下不由一甜,虽说几步之外便是修罗场的厮杀,然而他在这里,我却还是感到一阵安心,摇头微笑道:“我没事,谢谢你方才救我。”

辩机神色也松了一松,唇畔也微微露了笑意,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救命!”

我和辩机一同望过去,却见是田罗,已经被一名刺客持刀逼到了角落里。

辩机眉头狠狠一皱,便朝那边奔了过去

我抿了抿唇,努力告诉自己:那姑娘势危,在这里又只认识他一人,他自然要过去相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没什么不对的……没什么的……

然而,正这般想着,我却忽觉不对,抬头一看,却见一名刺客正向我跃过来,明晃晃的剑尖如同一条毒蛇,正向我的胸口袭来。

——这一招,躲不过去。

霎那间,我脑海中便浮起这句话。

那剑势来得太猛也太快,我根本躲不过去,只是呆呆立在那里,浑身血液都似僵住了一般,耳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叫道:“辩机——”

接下来的一切,就仿似慢动作回放一般,一切的动作,在我眼中都变得无比清晰。

我看到辩机回头望了我一眼,却最终还是回过了头,继续朝田罗的方向奔过去。

而那柄剑,已经递到了我的胸口。

我闭上了眼睛,只觉心头一阵剧痛,不知是因为这剑已经刺了进来,还是因为他最终选择舍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中的灯谜,取自度娘灯谜吧里的原创灯谜贴,原句是“开窗惟见中天月”,这里稍加改动。

咳咳……我忏悔ing~~~

这几天卡文卡得很严重啊,再加上有一些忙,所以就隔了三天没更……原谅我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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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魏元 ...

然而,就在这时,前方忽地传来叮当一声脆响,我并没有感到利器入体的痛感,不由微微诧异,忍不住睁开眼看过去。

只见一枚石子恰恰飞来,撞在了那刺客的剑刃上,刺客手腕剧烈一抖,长剑当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下。

我还来不及反应,便觉一条有力的臂膀环上了腰间,而后整个人都被带着飞了起来,身后响起那刺客的惨叫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这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当我的双脚再度落回实处之时,头脑兀自有些懵懵的,抬头望去,却望进一双清澈的黑眸里,那里面写满了焦灼和关切。

“公主,可无事?”流觞语速比平日里要快了些许,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看到他的右手握着滴血的惊鲵,左手还牢牢环在我腰间,他的胸膛温暖而微微起伏着,我几乎是趴在上面,可以听到咚咚的心跳声。

我扯开一抹笑,不着痕迹地挣了挣,道:“无事。谢谢你了,流觞。”

然而流觞的胳膊却还放在我的腰上,他望着我的眼神忽然暗了暗,抬起手来,修长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

我不由看向他的手,却看到他白皙的指尖上,已沾了一点猩红的血迹。

流觞移开眼去,不再看我,缓缓退开,躬身道:“请公主恕流觞无礼。”

我想起方才,他将那刺客斩于剑下,那温热的鲜血飞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流觞重新跃回战圈,我喊了声:“流觞,且留个活口!”而后眼神一转,却瞥眼看到了方才前去救田罗的辩机,此时他正护着田罗退到了角落里,而后便抬眼望了过来,我俩的目光便碰到了一处。

我心里涩涩地痛,面上却毫无半分表情,只是淡淡把目光扫过去,投向了别处,就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辩机一般。

于是,我也就没有看到辩机微微黯淡下来的目光。

两方又斗了一会儿,我渐渐发现那些刺客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而是那位来自西域的男子。而他们似乎也没有料到我会出现,自然也就更加料不到会有流觞这样的高手忽然出现参战,故而应付得有些手忙脚乱,在流觞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很快,刺客们便几乎都被流觞和西域男子的随从们消灭干净了,而我已下了留活口的命令,想来那个男人也下了同样的命令,所以便有两名刺客被制住了。

我松了口气,便走了过去。

然而,刚刚站到流觞身边,未及说话,那两名刺客其中的一名,目光狠厉地看了我一眼,下颚一动,头一歪,顿时有黑色的血液从口鼻中流出来,竟已气绝身亡了。

我皱了皱眉,流觞倏地伸过手去,咔嚓一声,卸掉了另一名刺客的下巴。

“他们牙缝中含有毒药,只消咬破便可瞬间死亡。只有脱了他的下巴,方可保得无虞。”似乎是怕我不懂得,流觞沉着嗓子解释了一遍。

这时,那西域男子也走了过来,冲我拱了拱手,微笑道:“姑娘受惊了。”

我目光一转,看到采绿站在他身后,脸色微微泛红,一双妙目只是望着男子的脸,眼波盈盈流转。

我心下了然,不由一笑,道:“采绿蒙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这厢便代她谢过了。”言毕又冲采绿道:“还不快谢过这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