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剧烈痛苦的咳嗽折磨得我水米不进,尝尝咳血,到了半个月之后,已经卧床不起,镇日昏睡了。

我心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

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等到玄奘大师回返,带着我们共同的信仰,去普及大乘教义。

我深深叹息,浅浅睡去。

只是梦里,又似乎出现了一季灿烂夺目的桃花。

醒来之时,咳嗽得愈发厉害。

然而,正当我咳得昏天黑地,觉得差不多便要这般咳死的时候,鼻尖却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

这……这里,不是我所居住的草庐!

我勉强止住咳嗽,询问悟空这里是何地。

悟空嗫嚅着答道:“是在李施主的住所。”

果然……是她。那股熟悉的清香么?

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说不清是喜悦、懊恼,还是其他,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刺激得我又开始剧烈咳嗽了。而这时,我便听到那人冲了进来,坐在床沿,一手轻柔地拍着我的脊背,一手递过水杯,柔声劝慰着我。

我心里有一瞬的宁静喜乐——是她带给我的。

然而马上,这种宁静喜乐便被惊恐慌张所代替,我连忙勉强止住咳嗽,向她道谢,又劝她尽快离开此地,或是送我回去。

她自然不允,甚至还冷了面孔教训起我来,说道若要过给旁人,早便过了,又怎会拖到此时?又责问我难道没有想过会过给悟空么?

我听着她责难的语气,心头莫名一堵,有点难受的感觉,忍不住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终是不忍,走过来为我倒水,轻拍我的脊背助我止咳。

我略略平静了些,伸手过去拿杯子,手指却与她雪白的纤指碰在了一处。

虽只有一瞬,然而那光滑细腻的触感,我却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忘却。

我俩如同除了火炭一般,不约而同迅速收回了手。她微微低下了头,耳根泛起桃花一般的红晕。

那颜色太耀眼,我不敢多看,连忙也垂下了头。

她把茶杯放在了床边矮几上,随便说了句什么,便起身向外走去。

眼看她即将跨出门去,我心中一动,脱口道:“小僧清醒之时,曾多次命悟空返回会昌寺,奈何……他总是不肯听话,小僧多半时间又是头脑昏沉,故而……还请女施主莫要误会。”

她点了点头,道声知道了,便走了出去。

我心头一松,重新躺回床上,剧痛的嗓子眼竟也觉得舒坦一些了。

总不能令她一直那般误会下去。这是我给自己的解释。

没过多久,她便请了大夫过来为我看病。她与这大夫看来很熟稔的样子,而那位大夫也像是她的长辈,但又似乎透着一丝对她的恭敬。

当那大夫说出“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之言时,我心下一片淡静,抬眼看到她伤痛的神色,心下只觉暖意融融。

然而,却不知她又使了什么办法,竟令那位大夫为我开了一副药,还说已然请到了当世国手神医,半月之后便能赶回这里为我诊病。

我心下暗叹,当然不能拂了她的美意,于是自然便是按时服药,等候那位神医的到来。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当晚竟是她亲自送药前来。

见了她,我心下便总是不由自主地淡淡欣喜,接过药来一饮而尽,听她絮絮地安慰我的话,我心中浅浅悸动,抬起头来,望进她清澈明丽的眸子里,心头有丝疑惑,问道:“小僧与女施主不过萍水相逢,为何……”

她垂下眼来,轻声道:“于你或许只是萍水相逢,于我却……”

她后面似是没有说,又似是声音太小,我根本没有听清,只得问道:“什么?”

她抬起眼看向我,淡笑自己只是古道热肠而已。

我闻言,心头莫名有一丝失落,面上却也是淡笑着赞了她一番。

然而她垂了垂眼帘,脸色微微泛红,抬起眼看看我,眸底闪过丝狡黠,笑道:“时间可不早了,辩机师父如今体弱,万不可再熬夜读书了。不然,可如何对得起我为你请医用药,这一片痴情厚意?”

听到“痴情厚意”这四字,我心头蓦地一跳,几乎漏了一拍,竟有淡淡的嗔意和羞恼浮起,忍不住正色责备了他几句。

她闻言垂下眼,吐出口气,神色明显暗了一暗,轻声道了别,便离开了。

“师父对女施主那么凶做什么?”悟空在旁不满地看着我,“徒儿都能看出来女施主不过是开玩笑的啊。”

一听到“开玩笑”三字,我心里又莫名烦躁起来,皱了皱眉,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悟空撇了撇嘴,与我行了一礼,便回了外屋安置了。

我靠在床头,手里捧着读惯的《心经》,却是头一次没有读进去。

一灯如豆,映得一室暖黄,我便那般倚在床头发呆,直至很久之后,方才吹灭了灯火,睡下。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开虐了,于是先放两篇番外缓一缓。

第47章的肉已写好了,要的姑娘留邮箱。前几章留邮箱的姑娘已经发送了,谢谢大家~

50

50、闲梦远(肉版) ...

他身上披着灰色的僧袍,白皙精壮的胸膛袒露着,右手持一卷经籍默念,左手则环在我赤裸的肩上,让我靠得更舒适一些。

身畔一灯如豆,灯光昏黄,明明暗暗摇曳不定,反而映得他的侧脸轮廓更加俊挺,挺直的鼻梁就仿佛秀逸的山峦一般,温润的眉宇,随着他轻轻念诵出声的梵唱,在我看来,竟越发像是一尊悲悯万千的佛。

只是……

我默默地看着他执经的右手,又看了看他环着我的左手,突然便想到了……果然右手是上帝之手,左手是恶魔之手吗……

辩机似是发觉我正在发呆,回过头来,不由一笑,拍拍我的脸颊,道:“发什么呆呢?”

我脸颊微热,有点不自在,转过头去,隔了半晌道:“身上又粘又热的,你便不难受么?”

他挑了挑眉,唇畔逸出一丝微笑,目光依然停留在经卷上:“心静,则自然凉。”

我横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心静自然凉,方才也不知是谁……”话说一半,就觉得不好意思,说不下去了。他的脸颊也微微泛红,搭在我肩上的左手轻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随即又搂紧。

我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度,不由一笑,心里暖意甜意并起,歪过头去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鼻间萦绕的是他的气息,还有经年淡淡的檀香味,就仿佛……我们已经这般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若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睡意渐浓,模模糊糊之间,我又想到了之前他从树林中回来时的样子。

他那时的神情姿态……唔,脸颊潮红,眼眸迷离,倒很像是服了春药一般的感觉,难道是划伤他的那棵小树有古怪?

……罢了,现在看来,似乎除了让他,咳,欲火焚身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坏处,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般想着,我脑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我睡得并不太沉,隐约间感到他轻轻扶着我躺到床上,为我盖上被子,而后身边一空,又听到衣物窸窣之声,似乎是他又回到地铺上躺着了。

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但也没再多想什么,继续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迷迷糊糊醒过来了,微微睁开眼,有微弱的灯光照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辩机伏案写字的背影。

外面天空已经露出了一丝光明,瞄了一眼床脚的水漏,冬天夜长,该是卯末辰初的时辰了。辩机……怎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做什么?又在写些什么?

我又看了一眼床边的地铺,褥子上只有淡淡的躺卧过的痕迹,连被子都是齐整地搁在一旁,依稀仍是白日里的光景。

……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他竟一直未眠么?

我微微皱起了眉头,隐约的睡意渐渐散去,心头升起熟悉的不安——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日,虽是甜蜜美好,但时常患得患失也是有的。

忽然,辩机袖子动了一动,把笔放回了笔架上,而后便站了起来。

不知为何,我条件反射一般地闭起了眼睛,装作还在熟睡的样子,不敢让他知晓我已经醒了。

脚步声渐近,我能感到他弯下了身子,目光凝注在我身上,带着热力的呼吸缓缓喷洒在颊上,我觉得脸上的温度慢慢升高了。

然而他没有,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直到我几乎快要绷不住睁开眼的时候,他才轻叹一声, 伸手在我头发上抚了抚,脚步声渐远,而后是屋门吱呀打开复又带上的声音。他出去了。

我心下不由大疑,到底发生了何事,竟让他对我这般小心隐瞒?

抿了抿唇,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下了床,鞋也没穿,走到门前,轻轻开了个小缝,向外看去。

辩机正站在院子里,冬日黎明的暗淡天光打在他身上,迷迷蒙蒙的,隐约让我想起了贞观十七年的初秋,映玉带雪庄里,带着露水的清晨他离去的背影。

此时的辩机侧对着我,左小臂上停着那只眼熟的海东青。他用右手和嘴巴将一块薄绢绑在了海东青的腿上,似乎便是他适才所写的东西。

“去吧,带回给我师父。”他轻声说道,手臂一扬,海东青扑剌剌扇动翅膀,飞远了。

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和疑惑,他要带什么给道岳?

——对他,我似乎总是放不下心来。

摇头轻叹口气,见他朝屋子走过来,我便踱回了床边坐下,等着他进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辩机一进屋,见到我端坐于床看着他,愣了一愣,随手带上门,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抚了抚我的脸颊:“怎不多睡会儿?”

我把脸腮在他掌心蹭了蹭,伸手握住,顺势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喃喃道:“睡不着便起来了呗。”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道:“嗯,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辩机身子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虽然细微,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颗心不由一沉。

“下午时师父又有信带给我,道是玄奘大师正月二十五回来。我这一整日一直不得空回信给他,是以方才……”他说到“不得空”三字的时候,声音顿了一顿,有点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

然而我却并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只是心里疑窦越来越沉:今日上午时,他收到了道岳的第一封来信,而后整个下午便是在树林中度过的,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虽然后来……发生了那种事,但毕竟也不是连写封回信的空都抽不出来啊。

为何非要等到我睡着了之后再写?

为何……听到我问起此事之时,他的身子会僵硬?

想至此,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却发现他正自盯着前方的书案呆呆出神,眉峰微微蹙起,完全没有发现我在看他。

我双手搂住他的手臂,轻声道:“再过八日便是上元节了,我知道你想早日回长安去,只是……便在这山上过完上元,可好?”

辩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沉默半晌,方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我抿了抿唇,低下头,轻轻从他的臂弯里挣了出来,道:“看来你睡得也不足的样子,我们都再睡会儿吧。”

辩机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唇,似是想要说什么,我冲他一笑,看着他,心里希冀着他能对我说些什么。

然而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嗯,便再睡会儿吧。”而后便起身吹灭灯火,回到地铺上躺下了,再未看我一眼。

我微微苦笑,也随着躺下合上了眼睛。

之后的几日倒也平静,只是我心知这或许便是我此生与他共度的最后一点时光了,以后……想要再如此二人相处,只怕是在不能够,于是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格外留恋。

然而他却并不似我这般留恋此地,每日里发呆出神,或是打坐诵经的时间越来越多,然而更多的时候,却还是会拉着我,带着那种淡淡的虔诚和狂热,说起玄奘法师如何如何。

帮助玄奘译经,编撰《大唐西域记》,成为最年轻的缀文大德,是他一生的理想追求,也是他最高的佛学成就,玄奘的归来让他看到了梦想实现的曙光,当然是情不自禁的快乐,而我自然也为他高兴。

但……终究还是掩不住内心深处的一丝丝苦涩啊。

爱得越深,便越能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和贪婪。

想要独占他,想要霸占他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想要令他目之所及,只有我一人;想要他心里眼里,只有我……

可同时却也爱他专注于理想的模样,爱他为了佛陀而生的,那种淡淡神圣又悲悯的神情。

只是……若是我和他的理想起了冲突,我又该怎生是好?

纯粹地为他快乐而快乐,为他幸福而幸福,即使他不爱我只爱理想,即使他与我欢爱一夜而后便视我如过眼云烟……也可以吗?

想至此,我默默攥起拳头,闭上了眼睛,虽是心痛,但还是听到了心底深处最真实的声音。

……不,不可以。

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像恒河边的牧女那般,永远只能仰望着佛祖,为能供给他一碗乳糜而窃喜,为能在他成佛之后,自己化成顽石永远陪伴他而满足。

若是……若是他那般对我,因理想而弃我,我便……也不会再随他一起了。

反正他爱的是理想,不是我,所以就算我离开,他最多也只是会迷惘一时,终究也不会太长久地伤怀。

若真是那样……我便不会再执着下去了。

抬起眼,凝眸望向手持经卷低声吟哦的他,微微苦笑。辩机,千万,千万不要有那样一日,逼我离你而去。

过了大约四五日,到了正月十二这天下午,辩机又去树林里了,我则到了厨房里,想着烧些热水洗个澡。

自从受伤以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就算上次与辩机欢好之后,也只是拿湿布擦了擦身子。从未有这么长时间没洗过澡,我只感觉身上都快馊了。

由于多日在厨房给辩机打下手的经验,生火烧水我倒还是会的,很快便用仅剩的一些柴禾烧好了热水,一桶一桶地提到屋里去,倒入一只木头浴盆里。

说来辩机倒也想得周到,当初情势那般匆忙,他竟连浴盆这东西也没忘了借。

想着,我唇畔不由又露出丝微笑,看着热水差不多够了,又去提了几桶凉水过来兑一兑。

不过我倒真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提到最后一桶冷水的时候,胳膊已经酸得不行了,勉强举起桶,往浴盆里倒水的时候,胳膊猛地一软,哗啦一声,一桶冷水便都泼在了我身上,瞬间变为落汤鸡。

由于屋里始终暖暖地燃着炭火,再加上面前便有一大盆热水,是以虽是冷水泼身,我却也并没觉着太冷,只是嘴角抽了抽,拨开眼前一缕湿透的头发,心道幸好不是热水,否则还不得把我烫熟了……

不过,更令我抽嘴角的是,就在我解开上身的短襦,想要立刻跨入浴盆里暖和一下的时候,辩机推门进来了。

两人一时都呆住,愣愣瞧着对方说不出话来,只是两张脸不约而同地红了。

“我、我是想落锁来着,可是……可是我给忘了……”我期期艾艾道,不知怎的先冒出了这一句。本来的确是想等倒完了这桶冷水,便去将门闩插上,待辩机回来了,便隔着门跟他说一声便了。

却不想……

辩机干咳了一声,目光开始四处游移,只是不落到我身上来,脸红得不像话,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神情,这才想起自己上身只着了一件抹胸,况且还湿透了,只怕是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他看见了……虽说也不是没看过……

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忍不住抚了抚额角,我也很有点窘,急急忙忙就像转过身去,却不想转身的动作太急了,地上又是刚泼下的一滩水,于是……理所当然的……我惊叫一声,向后滑倒。

辩机眼疾手快,径直几步冲了过来,伸手一揽就把我捞了起来,整个人结结实实落进了他怀中。

一时间两人又呆住了,大眼瞪小眼一阵之后,我只觉得他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呼吸急促起来,连……连身下某个部位,也开始发硬了。

“辩机,你……我……”我垂下头不敢看他,心道这的确是够狗血的了,却还是感到脸颊越来越烫,心跳也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