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却会是何事？
辩机武功颇高，寻常人也奈何他不得，若真是有多么重要的事情耽搁了，至少也该派个可靠之人前来报个讯才是啊，可为何却至今毫无音讯？难道他身边连一个可信之人也无么？悟空呢？山上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便算是不通武艺的悟空，也是可以上来的啊……
如此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几次都想便这般收拾了行囊，直接下山去寻他，可终究还是狠狠劝住了自己：现在毕竟是夜里了，路上诸多危险，兴许没找到辩机，反倒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那可怎么是好……
如是这般不断告诫着自己，我枯坐在房里熬了整宿，自然是彻夜未眠，待到东天之上刚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我便抓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跑了出去。
然而，刚刚踏出房门第一步，我的动作便僵住了。
门外的院子里，施施然立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雪白的衣裳，几与身周白雪无异，容貌平凡无奇，一双眸子却是流光溢彩，十分漂亮，正微微带了笑意望着我。
我眯了眯眼睛，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定了定神，道：“不知阁下是谁？到这山野陋居有何贵干？”
白衣男子拱了拱手，微笑道：“公主殿下千岁，在下孟归。”
我闻言心下一紧，这人竟然知道我是公主？看了他一眼，向后退了一步，皱眉道：“什么人派你来的？”
白衣男子孟归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慢悠悠地道：“不知公主这却是要往何处去？”
我心下莫名升起对此人浓浓的戒备，面上倒是平静下来了，淡淡道：“你既知晓我的身份，又专程到了这里来，自然是了解了些什么的。有话直说便是，拐弯抹角做什么？”
孟归又低眉一笑，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溢出华彩的笑意，然而我却半分也不敢松懈，只是紧紧盯着他。
他笑了一阵，拍了拍巴掌，道：“公主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便直说了。公主若是想知道辩机师父的下落，可随在下走一趟。”
……辩机？！
一听到这两个字，我顿时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此人如何得知辩机之事，他会否知道我与辩机之间的私情……种种思绪飞速掠过脑海，然而最终还是忧急之心占了上风，忍不住一步跨到他面前，脱口问道：“辩机？你知道他在哪里？他现在好不好？可安全吗？”
孟归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公主这些问题，还是见了他之后亲自问他比较好。”
听他如此说，我眯了眯眼睛，这才想起他方才说的话里面还有一句“随在下走一趟”，心情登时就冷静下来了，抿了抿嘴唇，微微露了笑意道：“亲自问？你是说随你走一趟？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孟归微笑淡淡，忽然伸手在我肩颈处点了几下，动作如风，快得我几乎看不见。
脖子上顿时有一股凉意传来，继而飞速蔓延到全身上下，而胸口处更是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气闷感觉坠在那里，颇是难受。
“你做什么？”我蓦地抬起头怒视他，心底却一片冰凉，他是给我下了什么禁制么？
孟归婉转而笑，一双眸子越发光华流丽，道：“公主也不必紧张烦忧，方才我只不过是点了你几处穴道而已。然而这招数却有个厉害之处，若是三日之内不解穴，公主你便会一命归西……”
我咬了咬唇，接口道：“于是只要跟你走这一趟，你便会为我解穴？”
孟归点头微笑：“公主聪慧。”
我默然不语，心下一时一筹莫展，眼下的情形，竟是非跟他走这一趟不可了，心知前路定然凶多吉少，然而……罢了，且先捱过这一时，再图他计……
想至此，我点了点头：“好吧，依你便是。”
孟归笑得更加灿烂了。
我们很快便下了山，到了官道上，孟归雇了一辆马车，只吩咐了一句“往长安”，便钻进车厢闭目养神了。
我默默坐在一旁，掀起车窗帘向外望去，官道笔直宽阔，旅人背着行囊在两侧缓缓而行，不时有快马掠过车旁，留下一道滚滚烟尘。
那座世外桃源般的小雪山，已离我越来越远了。
许是由于被点了穴的缘故，孟归对我极为放心，根本也不如何管束我，马车里铺着长绒软毯，锦绣绸缎的靠垫，香炉炭盆书案笔墨书籍茶点一应俱全，很是舒适华贵，除了身上的禁制和心中的不安，马车上度过的这段时日，我倒也还算舒适。
向晚时分，我们到了长安东北方向的灞桥驿，孟归说是要在此宿一晚，明日午时便能抵达长安了。
灞桥驿算是长安周边较大的驿站了，即便到了傍晚，依旧是人来人往，各种马匹马车、行人旅客来往络绎不绝，大堂之中吃饭打尖推杯换盏之人亦是不在少数，整个环境十分嘈杂吵嚷。
我有心想叫了饭菜到楼上客房里去吃，然而孟归虽然口上称我公主对我恭敬，行事却是丝毫也不问我的意见，只是领着我拣了角落里一张桌子坐下了，随意叫了几样饭菜上来。
我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默默吃着，现下我几乎便相当于是他的阶下囚，又能多说什么？命都在人家手里握着呢。
孟归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唇角笑意依旧不改，叫了壶酒自斟自饮，倒是自得其乐的样子。
由于心里有事压着，没吃几口我便吃不下了，只是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菜肴，无意间一抬眼，却瞥眼见到了坐在另一边角落里的一个人。
那一桌只有他一人，他便埋着头吃菜，时不时端起酒盅喝一口酒。大堂里灯光昏暗人声嘈杂，他低着头的角度也令我只能模糊看清他的面部轮廓，然而——
此人的侧脸，竟像极了房遗爱！
我一时呆住，只觉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握着筷子的手紧了起来，目光只是牢牢胶在那人脸上。
遗爱，遗爱……你果然还在么？果然……没那么容易死的对不对？但愿我没有看错，但愿这不会仅仅只是一个容貌很相似的人……
这般想着，我心跳得愈发的快，几乎就想站起身冲过去了。
“咳。”孟归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动作一僵，慢慢放下筷子，目光也从那人脸上收了回来。
“公主在看什么？”孟归轻笑着问道。
我淡淡道：“也没什么。”
“嗯？”孟归笑意不改，说话尾音斜斜上挑，而后伸手打了个响指。
随着他打响指的动作一落，我蓦然感觉胸口一阵麻痒，而后痒意越来越剧烈，几乎蔓延到全身去了，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痒，痒到了肺腑之间，痒到了骨子里，令人感到蚀心蚀肝的酷刑，真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嗯……”我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难过得几乎快要窒息，只觉眼眶已经有些湿热了，只能用尽浑身的力气忍住想要一头撞到墙上的冲动。
好、好难受……
坐在对面的孟归笑意盎然地看着我，一双美丽的眸子里透出兴味，仿佛眼前苦苦忍受折磨之人的景象，就像春日桃李盛开之类的美景一般，眉眼间流露出残忍的快意。
这……这人真是个变态！
我在心里狠狠骂着，却觉得浑身越发痒得难受，已经忍不住想要松开拳头去挠痒了。
然而我却知道，此时万万不可去挠，一旦挠了……那便必然是将自己挠得皮开肉绽不死不休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长时间，也许只是一瞬，就在我马上就要忍不住的时候，对面之人方才轻轻打了个响指，我浑身的麻痒之意才渐渐消除。
一止了痒，我立刻觉得浑身都脱力了，虚脱一般瘫倒在桌子上，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公主在看什么？”他语调轻柔地重复方才的问题。
我再不敢不答话，有些虚弱地道：“只是看到了一个人，跟我一位故人长得很像罢了。你又何必如此……如此折磨我？”
孟归倒并没有再追问那人的事，只是挑了挑眉毛，用一种很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我想知道公主在看什么，而公主你又不肯告诉我，我便自然要折磨折磨你了。”
我一时无言，想到此人狠辣的手段，心下不由更是担忧惶急。
辩机，你……可还好？
之后不久，那个长得很像房遗爱的人便默默离去了。自始至终，我也没看清楚他的面容。只是觉得无论身材还是面部轮廓，都再找不出比他更像遗爱的人了。
简直就像是双胞胎一般。
所幸这个变态孟归还知道些男女之间的礼节，开了两间客房，然而我心里沉沉地压了各种心事，又是担心辩机的安危，又是挂念房遗爱的生死，这一夜终究也是没有睡好。
翌日清晨，孟归便过来敲了我的房门，洗漱一番，用了早膳，便又上路了。
一路无话，大约辰时三刻左右，久违的长安城门终于遥遥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车夫驾着马车一路驶进了长安城，我也不知道马车要向哪里行驶，看着孟归一脸的微笑，心下便是一阵恶寒，自然不敢掀开车帘向外看，也不敢开口问这是要去何处，更加不敢琢磨趁他不备先逃回宫里或是房府之类的事了。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马车在长安城里走了一阵，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我抬头看了孟归一眼，恰与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对上，他冲我一笑：“已然到了，公主下车吧。”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先下了车，方才掀开车帘，也跳了下去。
一下车，看到眼前的建筑，我便不由呼吸一紧，浑身都有点僵硬了。
这里……竟是会昌寺。
他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辩机在这里么？
我沉默地看向孟归，孟归朝前努了努嘴，道：“我们进去吧，辩机师父几日前便已回到了这里呢。”
我眉心一跳，他这话说得很是有些意思，辩机十五岁出家之后，先头两年是住在大总持寺，后来的七八年时间里，便一直住在会昌寺，这里可以说便是他的家。他既然一直在这里……便是说他一直是安全的了？
可是……他既然一切都好，又为何不回去找我？
孟归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挑着嘴角一笑，道：“有些问题，公主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言毕便转过身向寺门走去。
我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各自沉默，看起来不像香客也不像游人，行走之间，倒有不少僧人侧目，然而孟归还是怡然自得地在前面走着，我一言不发地在后面跟着，僧人们倒也没多说什么。
渐渐来到了人烟稀少之处，前面是一排排禅房精舍，孟归似是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带着我左穿右绕。而只来过这里两次的我，自然已经快被绕晕了。
终于，他停在了一座禅房之前站定，并没有说话，只是先站在窗外看了看，而后回头冲我一笑，道：“公主过来看看吧，辩机师父在里面呢。”
他说话声音很轻，似是怕屋内之人听到。
一听到“辩机”二字，我心头便是一紧，又是一热，想到他此时与我只是一墙之隔，便不由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于是走上前，趴在窗缝上向内看去。
屋里有三个人，辩机正对着我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容俊雅如昨，此刻正带了极为欢畅快乐的笑意，正在对身旁一人说话。
他身旁那人，约莫不惑的年纪，眉眼间隐现风霜之色，似是刚刚远行而归的样子。容貌平凡无奇，眉目却是慈和温润，带着淡淡笑意，眸光显得睿智而宽宏，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第三人则是道岳，此刻也正微笑着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间或插几句话。
“……如此说来，大师打算明日便进宫求见陛下么？”辩机双目专注地看着那慈和之人，问道。
那种专注而虔诚的神情……只有在雪山之上，他对我说起玄奘之事时，才显露出来一点。
我几乎是立刻便猜到了那慈和之人的身份。
原来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玄奘法师。
玄奘微笑了一下，道：“不错，此次西行，所获成果颇丰，自当面呈给陛下，以恢宏我大乘佛法，普度世人。”
道岳在旁皱眉道：“只是近日来陛下忙于筹措亲政之时，只怕……难以抽出空来面见师弟你啊。”
玄奘面色微微沉了一下，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虽说是‘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而毕竟兵者为凶器，贫僧此去，也自然有规劝陛下少动刀兵、怜惜百姓生灵之意，师兄不必忧心。”
道岳点了点头，看了辩机依言，微带了些自豪地道：“辩机这些年功课可是一点都没有落下，比十多年前你见他那次更为出色了。此次若是真能有幸开弘法译经道场，必然得让这孩子出一分力才是。”
辩机在旁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玄奘，一向温润的面庞此刻竟有几分激动之意。
玄奘也带着赞赏的目光看了辩机一眼，道：“如此甚好，我且先来考你一考。你可知《维摩诘经》里佛国品第一所述禅道……”
我在窗外，听着他们交谈，听着辩机从容不迫对答如流，一颗心却是缓缓沉了下去。
辩机，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想起我或是担心我的意思。
不、不对，也许不是最坏的那种结果呢？也许只是有人骗了他，骗他说我一切安好，甚至说我已然被接回了宫里，所以他才半点都不担心？
而且他已然见到了玄奘，距离自己的理想仅有一步之遥，我应该为他高兴的，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公主，瞧啊，他已经忘了你了。”孟归轻柔带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怒视他，也不管他会不会再使什么阴招来害我，冷笑道：“孟公子，本宫劝你一句，莫要欺人太甚！”
孟归摸了摸鼻子，道：“唔？公主不信么？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心里眼里只有他的玄奘大师，丝毫也没有想起你来么？”
我一时词穷，心里也是害怕，却还是硬声道：“哼，谁知道你们在他面前怎么编排的！他最是单纯不过，只要你们编得不很离谱，他大概总是会信的……”
孟归一双美丽的眼睛眯了眯，定定看着我，忽而唇边笑意淡了一淡，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这女人，还真是痴傻到一定境界了。”顿了顿，又道：“罢了，究竟是如何，你去问问他不就知晓了？”而后忽然便拽住了我的袖子，一把推开房门，将我推了进去。
他力道极大，我完全抵抗不了，就这么撞进了房去，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屋里三人都惊了一惊，俱都抬头望向我。
我一时顾不得其他，连忙抬眼去看辩机，却看到他神情有些茫然，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望向我，里面有几分迷惑，还有——
——陌生。
我心头顿时一紧，方欲开口说话，便听到玄奘柔和的声音问道：“这位女施主是？”
道岳眉头皱了皱，向门外望了一眼，眸中闪过一道暗光。
辩机也望着我，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却瞬间将我打入了阿鼻地狱，万劫不复。
他说：“弟子也不知晓。许是……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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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一带伤心碧 ...
我一时间呼吸也屏住，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唇角甚至微微弯了起来，两眼紧紧盯住辩机，望进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希冀能在那里面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以证明方才看到的那分陌生是错觉。
“辩……辩机？”我喊了他一声，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辩机好看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站起身，清淡平和的目光望向我：“女施主认识小僧？”
那眉眼清如玉，嗓音淡如风，一如初见之时。
只是我的心却如同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一般，痛到了骨子里。
怔怔地望住他，心里那种诡异的荒谬感一时还未散去，只是说不出话来。
他……他问我认不认识他？
他问我认不认识他？！
我觉得脑子里轰轰地作响，身子有些虚软，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辩机手臂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过来扶我，然而却又顿住了动作，拧着眉毛看着我，目光中满是那种让我痛楚难当的陌生和疑惑。
这时，玄奘慢慢站了起来，也是皱起了眉头，看了看我，转头向道岳道：“师兄，这位女施主……不妨先请上座？”
我茫然望过去，却见道岳板着张如同槁木一般的老脸，已现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点了点头道：“也好……”顿了顿又道：“不过此地并非谈话之所，贫僧看女施主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之相，不若便请女施主到旁侧禅房歇息用茶，再行叙话。”
言毕又沉了声音冲辩机道：“辩机，可是你曾有得罪这位女施主之处，竟还让人家找上了门来？却还要装作不认识？”
辩机神色一紧，忙躬身合十一礼，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确然不识得这位女施主……”
我听他如此说，胸口又是一阵锐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是由于心神几乎都放在辩机身上，便并没有太过留意道岳可疑的神色，那一闪而过的暗芒，我只是看在眼中，却并未来得及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