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对上吴燕夏盯来的目光,那是一副不管别人质疑都不会改主意而为达目的就做任何事的笃定目光。

梁凉呆住了。今天受苦受难受工伤的都是自己吧,怎么吴燕夏的情绪比她还焦躁不安,就像在火山口一点即燃似得。

他那碗馄饨也一口没吃, 还不如给自己尝尝。

“别跟我争,”他就这么轻声说,“我家里真的不是凶宅。而且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任何鬼和任何事都不会发生。等明天早上你没事后,我立刻让你走。”

梁凉掂量了下逃走的可能性,黯淡地垂下肩膀,她现在的力气只能举起勺子。

今天的情绪到达了恐惧巅峰中的巅峰,反而感受到一股类似宗教力量的强烈洗礼。真的,唉,她觉得自己有点看开了,只要别睡回蛇室就行。

再说,她也是信任吴燕夏不会对自己怎么样的。

话虽如此,吃完饭后再次被非法拘禁在“凶宅”的梁凉进行最后一轮垂死挣扎。

“我还是想自己回家。我裙子都脏了,而且平时都要卸妆才能睡觉…”

吴燕夏朝她竖起一个“别说了,我啥都懂”的V型手势,从他那衣柜深处掏出一大包法国护肤品中样。

“这是上次做星座系列的推广找我写文案,品牌公关送我的。”

“这是酒店里的高级浴衣,新的,没穿过。”

“…你别这么看我,不是我从酒店里偷的。领子上面还绣着我名字,是用酒店会员换的,我有很多酒店会员和飞行里程的。”

梁凉哑口无言,抱着那堆东西转头看了一眼,

吴燕夏的卧室装修得很正常,毫不意外地摆着一张像海盗船那么宽的大床,她都能想象到他四仰八叉睡在上面。

…今天果然被吓懵了,想这个场景干什么?自己得重新排序一下:蛇吴燕夏鬼。

等梁凉在卧室套间里的浴室洗澡,吴燕夏抱臂依旧紧守在外面,水声沙沙,他却没有一丝旖旎情绪。

占星师罕见地皱着眉,思考今天LO娘身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低概率的意外,还是…灵异事件?

改造一处凶宅能有什么用?也许毫无用处,甚至可能赔上他自己。可吴燕夏就是有这种情结,他本身好静贪闲逸,但内心又总痒痒地想要和未知的危险直面相见。就像他真的可以从星盘中推算命运的起伏,但清楚没有一种推运方法可以让人彻底避免灾祸。

变动才是宇宙的本身,他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明白。

然而所有形而上的无聊探索在此刻有了一个极其清楚的底线,那就是,梁凉绝对不能出意外。

他以前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吴燕夏如今也疑神疑鬼起来,他决定今晚还是单独开一间房带她出去住。

浴室门打开,梁凉洗完澡吹完头发,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出来。

吴燕夏刚想对她说“穿上衣服”,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直线地扑倒在大床上,秒速地睡着。

梁凉小公主的脑构造确实…比较清奇,比如她特别擅于抱大腿,一旦认为自己抱上坚实大腿后,就能立马放松地撂担子。

她睡了个香甜好觉,第二天早上被隔光窗帘漏出的光线唤醒。

昨天遭受的极端困境如同大梦一场,蟒蛇、缠绕、漫长的等待,整个人依旧是有点恍恍惚惚的,但良好的休息也一扫昨日晦气。梁凉揉着额角坐起来,现在卧室里只有她自己,床边的地毯上搁着一个半开着的电脑,底座处摸着却发烫,显然开了一夜。

梁凉再往后放松地躺下,嗯,床垫躺着好舒服啊,感觉也是高级货。

闹钟显示已经十点了,她今天得去吉兆。

梁凉穿着浴袍洗漱完,有点害羞走到客厅,吴燕夏本人正像大骷髅似得坐在高椅子上灌第四杯黑咖啡,一副熬夜过猛后的濒死样子。

客厅开着空调,阳光照进来,显出这是一个很有生机的家。

也许不是家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有占星师在的地方都不像凶宅,他的磁力太强大了,有种镇压全场,不,全鬼的气势。梁凉是由衷认为,就算有鬼捉到吴燕夏,也会被他以一种更神奇的方式逃生出来。

两个人坐着喝了一杯咖啡,吴燕夏便催她:“我们走吧。”

啊?她一愣,去哪儿。

“回你家。你得换一身衣服吧,我送你过去。”

梁凉很想问吴燕夏昨晚是不是守了自己一晚上没睡,但对方一直低垂着目光,似乎认真思考什么。

他陪着她走回家,也不进她家门只说在门口等待。梁凉打开自己琳琅满目的衣柜,遗憾发现她今天对打扮没什么兴致。

…不过依旧挑了件紫色的掐腰背带裙,随后挑了个平常很少戴、丝绸的兔子浆果头花,再快手地把头发用拉发板仔细拉直了一下。

吴燕夏又把她直接送到了吉兆门口,一路上依旧没主动说话,神色平淡。

沉默的气氛让梁凉有些不安,她偶尔跟他说几句,他都含糊地应付过去。

占星师的表情比任何之前见到都要肃穆也更…心不在焉,她昨晚明明都答应睡在他家了,而且也没发烧。梁凉左思右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莫名有点委屈。

于是也不肯主动说话。

两人赌气似地走到吉兆门口,吴燕夏停住脚步。

“凉凉,”吴燕夏叫住她,他目光定定的,但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黯然的神情,终于艰难、缓慢地说,“对不起啊。”

梁凉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后反应过来吴燕夏是正在为自己昨天的遭遇道歉。

她连忙摇手:“没事没事,跟你无关,是坦克自己逃出来…”

“老实说,你还想养它吗?”吴燕夏有点尖锐问,“即使我们的宠物有一天会交换回来,你现在还敢养坦克吗?”

还没等梁凉回答,他就飞快又漠然地接下去:“你这段时间做得够好的,并非每个人都愿意替宠物付出这么多。宠物就仅仅只是宠物,不会有人为了它愿意牺牲自己的生活。”

梁凉迟钝地看着他,他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吴燕夏声调是平稳的,他轻声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我家了,铲屎游戏到此为止。”

第 37 章

吴燕夏艰难地说完整句话, 眼睁睁看到一滴泪同时砸到地面,摔成几瓣。

更多清澈的眼泪正继续从LO娘的晶莹大眼睛里夺眶而出,她轻轻地咬住嘴唇,努力抑制住呜咽。

空气好像彻底凝固了。

吴燕夏感觉他像昨晚的梁凉开始出汗。

“怎么又哭啦?”他手忙脚乱地安慰,想摸梁凉的头但又感觉那发夹同样很贵很脆弱的样子,只好搂住她薄薄的肩膀, “我觉得你独自去我家太危险, 如果昨天不是我早回来你怎么办?再说, 你不是也说我家是凶宅?好姑娘你别哭了, 没事…”

太多慌乱的话涌到了吴燕夏的嘴边,他头一次大气不敢喘。

在吴燕夏目前对LO娘形成的所有美好印象里,梁凉始终难逃爱哭包的鲜明标签。

但昨天把她从蛇室里抱出来, 他以为她会崩溃大哭,她没有。昨天睡觉时, 他以为她会在梦里默默流泪, 她也没有——总是为了这点小事, 梁凉的眼泪就一滴一滴好像不值钱地往下落。然而关键时刻又意外的柔韧坚强。

吴燕夏看着梁凉低着头闷声掉眼泪, 大拇指摩挲着她的头发,他的内心缓慢升腾起欲言又止、又带点一种不厚道的开心感。

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突然间,梁凉泪眼婆娑地推开他, 裙摆一荡,转身跑进吉兆。

铁门就在吴燕夏鼻子前险险地阖上,无论再说什么解释什么,她都不肯开门。

后来晚了十五分钟的清洁阿姨赶来很狐疑打量他, 他只好假装贴小广告未遂的不良青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开。

吴燕夏家里非常安静。

阳光从玻璃里投射过来,窗帘轻轻地摇曳着。光与影的交错中,可以令人忽视曾经有一个年轻女孩子从这里跳下去。

吴燕夏心不在焉地在客厅里转了几圈,重新检查了几次窗户开关和黄符——那是德勤山人帮他贴在隐蔽角落里。

一切非常完好。

他独自住在这里几年,除了日渐模糊的那一个噩梦,确实没有出现一次意外或灵异情况。甚至可以说,吴燕夏暗暗想,这个公寓还给自己带来一种奇异的幸运。因为如果不是发生在这间公寓的奇异之事,资深脸盲加孤注生者永远都不会注意到那个叫梁凉的LO娘。

随后又绕到蛇室看了眼。

吴燕夏懒得买新笼子,直接给彼此换了个位置——反正神灯现在四条腿都控制不利落,也根本跳不了这么高。

坦克直挺挺地躺着,就在吴燕夏有了一丝担心以为昨晚把它摔死的时候。一打开狗粮罐头,坦克就把三角脑袋竖起来,游到狗粮盆旁边等待。

“你怎么就知道吃?”吴燕夏感觉对LO娘的宠物也折服了,他恼火地说,“你昨天跑出来做什么,你明知道她胆子小。”

坦克已经丧失了听觉,它的蛇头处有一个深黑的痕迹,估计是昨晚撞开笼子时流下的血,红色蛇血干涸后就成了黑色。

吴燕夏骂骂咧咧了几句后找了条湿抹布,给坦克擦了擦全身的蛇皮。它身上有一股窒息的湿蛇皮的味道,也不知道梁凉平时怎么忍耐下来的。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见到鬼的。

吴燕夏有官禄命的格局,八字偏重,按理说和那些奇门易道绝缘。但他现在又当上占星师,而德勤山人也连连说看不准他的八字,

再据说,狗眼是可以看到鬼的。鸡犬属阴,狗为犬司夜。有句话说“狗咬吕洞宾”,神仙精魂可以被狗咬到,但狗又是战胜不了鬼的,只起预警作用。

吴燕夏撑着头坐着,思考着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粗通风水,离着专业水平差得很远。占星师罕见地希望找到一个人聊聊,但德勤山人正陪着一个高官出国访问,而他又没什么朋友。

早知如此那天就不该犯懒,应该多和同行交流一下业务水平。

他重重地叹口气。

昨晚守着梁凉没怎么睡,脑仁整个又疼。吴燕夏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卧室。床单是新换的,他躺在LO娘的位置,努力忘记她簌簌而下的透明眼泪和今天有点想狠狠吻上去的渴望。

喜欢上女人好痛苦啊。男人修长的五指极力地揪住床单,然后泄气般地松开。

日本很长时间是信奉佛教的严格素食国家,冷食为主,鲜少开火。庶民料理却习惯夏日吃鳗鱼,只是鳗鱼肥脂太多,炎炎夏日稍微油腻,梁凉别出心裁地从荷兰进了两条大的野生鳗鱼,又订了性酸的果子解腻。

桑先生双手沾满鲜血,他在后厨很开心地割了鳗鱼,决定和白果做茶碗蒸和蒲烧鳗鱼。桑先生特别喜欢这种挑战,就好像梁凉用顶级食材给自己出难题。

但到了营业时间,桑先生又觉得他的人生比刚服毒五秒后的罗密欧还更倒霉。

吉兆的客人和员工路过自己的时候,都带着审视目光扫了他、他藏在料理服下面的健硕腹肌、和他撸到大臂中间粉粉粗粗的水晶手链一眼。

愚蠢LO娘老板全程像一个苍白的大眼人偶站着,如同被恶霸逼婚的柔弱少女。

恶霸旁边有一个米桶,是装寿司米饭的。他本手返,五手捏好寿司。而在换第二个米桶的时候,桑先生终于亲切地说:“老板,麻烦你滚远一点。”

梁凉抬起她那双世界上无人能抗拒但桑先生又完全免疫的大眼睛:“桑先生,他给你算的什么?”

“谁?”

“吴燕夏。他不是给你看了星盘吗,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这属于我的隐私。”

“呜呜呜你不告诉我,我明天想再休息一天。”

桑先生狠狠地把刀尖插在木砧板上。

梁凉和桑先生签的是普通合伙人协议,这也是魏奎非常鄙视且看不上的一份合同。

换句话说,他们两人都对吉兆承担无限连带债务。再换句更通俗的话说,梁凉和桑先生是一起背黑锅一起送死的两只蚂蚱。

昨天梁凉无故旷工,桑先生不知道在收货后需要重复称重并给供货商反馈,当天正好是店里保险柜的对账日,他几乎一问三不知。

…以往这都是梁凉做的。

桑先生一天不到店,吉兆的餐品微妙地降低档次。但梁凉一天不上班,桑先生和全店会疯。他日常的口头禅是“找老板去”和“找老板也没用”,

巧的是吴燕夏给他校正星盘的时候,明确地说了他和梁凉的相遇时间,星盘不会骗人,桑先生的星盘显示,此时一个贵人落入他贫瘠的生命中。

当然,桑先生死也不会对梁凉承认她就是他的贵人。

到了晚上九点多,桑先生终于忙完了八个料理台的食品。梁凉又无声地带着她大裙子飘过来,娇滴滴地把之前的问题重复一遍。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桑先生烦死梁凉了。

梁凉倒也没那么多好奇心,她就幽幽地问:“吴燕夏给你看星盘准吗?”

“凑合着准。”

什么叫“凑合着准”,不过,梁凉也没追究,她下一个问题就比较微妙。

“他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让人讨厌?”

桑先生向来把少女情怀看成屎,但此刻他看了看梁凉那股幽怨的表情,罕见关怀地问:“老板,他没有胁迫你做什么事吧?”

桑先生也记得吴燕夏没收自己看星盘钱,转而让梁凉讨账。不管怎么说,吉兆的板长向来把他老板踩到鞋底,但不代表别人可以随便欺负她。

而且,那小子明显居心不良。

桑先生追问几次,梁凉支支吾吾,最后横下心来摊牌:“他今天早上骂我了!”

骂人在桑先生眼中根本不算侮辱的一种。他意兴阑珊:“他骂你什么了?”

“他之前说我是宠物,今天又说在宠物身上不能耽误多少时间,还让我走,还有坦克也在他那里…”

桑先生迷茫了,这哪里算骂人啊,他平常数落梁凉的话多难听,她都好脾气地承受。

梁凉不知道怎么去解释。

今天回到吉兆,所有人都自顾自地忙自己的工作,开着玩笑,她却觉得这世界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没人问梁凉昨日旷工原因,她也不懂怎么分享曾和一条黄金蟒独自待了那么久的恐怖经历。

唯一陪着自己劫后余生的人,就很漠然地说“这场铲屎游戏结束”。

按理说她应该松口气,可一瞬间只感觉…超级丢脸又超级生气。

“其实吧,吴燕夏虽然是一个骗子,但这小子骗术还是挺不错的,你可以考虑下…”桑先生看着老板的神色实在太可怜,终于出言安慰,但他忽地怒吼一声倒退几步,“你怎么又摸!!!”

梁凉愣愣地伸手摸了下他手臂上的粉水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总觉得,自己所了解的吴燕夏和别人口中的“夏大仙”不一样,他没那么神通广大,看星盘只是消遣。吴燕夏就是很真实的,嗯,很真实又有点孤独的一个男人。

她…想去当他的好朋友。

桑先生滔滔不绝地骂了她五分钟整。

而这天晚上,魏奎就又神奇地给梁凉打来电话。

第 38 章

梁凉在吉兆还没闭店前被魏奎强拉出来陪着他兜风, 整个人怏怏的。

昨天晚上从吴燕夏家睡眠后获得的精力早就被耗光,桑先生对她普及不准乱摸别人的水晶之类的话题,他发出黑旋风的悲鸣:“…桃花运都被你!偷!走!了!”

她乏力地打着哈欠道歉。

跑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冷,魏奎精致衬衫扣子从西服袖口处露出一颗,一手撑腮,另一只牢牢按住方向盘, 从低矮的车窗往里看是一副风流倜傥公子哥的形象。

梁凉在副驾驶座里木木地坐着, 首次忘记偷偷欣赏男色。

桑先生的骂声余音绕“梁”, 久久不能消散。

比起对粉水晶的魔力, 她突然间理解魏奎每次看到自己时为什么总露出那一种烦躁神色——当一个人在极端疲倦时,还要面对自己受不了的概念和…人物,确实很毁心情。

“魏奎, 你辛苦了。”她冷不丁地开口。

梁凉讪讪地想,今晚魏奎被迫看到他完全不喜欢的LO裙和自己, 他也真是辛苦了。

魏奎一愣, 误解了她的用意。

“你都知道?”

刚刚魏奎是从父母安排的相亲宴上逃出来, 直接驱车来找梁凉, 他有点紧张怕她生气。

而当他那双好看的、风流的凤眸在梁凉脸上一扫,她却没有如往常般羞涩低下头,只是略微躲闪地看回来。

“我们今晚要去哪儿?”顿了顿, 梁凉小声地说,“我今天特别累…”

昨天才蛇口逃生,如果魏奎今晚再拉她爬墙,她真的可以去自杀了。

魏奎刚开始还绷紧了身体, 看着梁凉这怯生生的恳求样子也就笑了笑,他眼睛直视前方路况,很正经地说:“娘娘,咱俩私奔吧。”

魏奎今天白天(毫无例外)地在办公室被杨雨薇痛骂了一顿,而晚上的政治相亲晚宴令人烦躁。但就像以往的胡作非为之后,他激烈的反抗完总有点空虚,觉得自己在形式主义的叛逆却不甘心去被任何人安排人生。

魏奎真的被宠坏了,偏偏很聪明,永远不会干任何需要耐心和坚持的事情。

反而这些品质,他的小结巴青梅都有。

有时候魏奎很瞧不上梁凉,有的时候魏奎觉得梁凉是他心底缺失的一块拼图,可惜他总觉得这样“完整”的人生太不酷了点,反正梁凉又不会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