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的两个贴身侍从都水土不服,加上公子下令赶路,才到长安,就接连病倒了。过了长安之后,沈冲变得比公子还简朴,一个贴身侍从也没有。

所以自然而然地,我或者青玄,须得到他帐中去伺候起居之事。而青玄每日累得似要瘫倒一般,这样凭空多出来的活计,只得由我去干。我十分体贴地告诉青玄,一切有我,他不必担心。

青玄望着我,满脸感动。

每日早晨,我伺候沈冲穿衣洗漱,怀着一颗乱撞的心,看着他穿衣,一层一层地给他系上衣带。当然,最让人情迷意乱的还是夜里。他劳累了整日,任凭我替他解开衣带,将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如果是在士绅豪族家中借宿,那么会有专人伺候沐浴,轮不上我来帮忙;可如果是在野外搭帐篷宿营,我则大有可为。

沈冲虽不及公子般洁癖,但毕竟每日赶路,睡前也总要清理一番。我既然是来伺候起居,自然不好让他来动手,所以,我每次都亲力亲为,用巾帕为他擦身。

如我所想,他比公子年长,胸膛也比公子更宽。我将巾帕蘸湿,放在他的皮肤上,不紧不慢地游弋,看着光滑而柔韧的皮肤在水痕下微微发红。每每如此,不知是天气过热还是我心跳太快,总觉得耳根在烧。

公子时常去蹴鞠或骑马,跟着他,我见过好些贵胄子弟光着上身的模样。有些人徒有其表,脱了外衣乏善可陈还不自知,玩得一时高兴,就脱掉上衣到处跑。

而沈冲则没有让我失望。他的身体当真好看,修长而匀称,肌肉平整,线条和缓,自胸膛延伸向下……

“霓生,”沈冲止住我的手,“我自来便是。”

我回神,忙答应一声,收回手。

沈冲将水端起,走到简易的屏风后。我听到窸窸窣窣脱袴的声音,未几,水声响起,他在擦拭……我控制自己不再乱想那些没羞没臊的事。

“你在府中也时常侍奉元初起居?”过了会,只听沈冲问道。

“嗯。”我说。

未几,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还披上了里衣,让我有些失望。

“听说元初从不让人伺候贴身之事?”他说。

我哂然,道,“正是。”

沈冲看着我,微笑,“如此,怪不得你甚是手生。”

蓦地,我的耳朵向被人烧了一把火。

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日疲惫的慵懒,直到我走出帐去,仍然似乎在我耳边徘徊。

惠风那个不知足的。我心想,我若是她,就天天给沈冲擦身擦个够……

可惜我毕竟不是沈冲的人,也不能像青玄每日睡在公子榻旁那样,睡在沈冲的帐中,旖旎的时机不过早晚起居。

不过这无甚要紧。即便不日就要到河西,就凭荀尚那种半生混迹京城的所谓将门,打起仗来必不会比秦王赢得更快,所以,只要沈冲一直跟着公子,来日方长。

“霓生,听说你会算卦?”

路上,一个小卒唐安问我。

我算卦之事早已不是秘密,桓府给公子派来的侍卫们跟青玄一样,都是个大嘴巴,我那点故事早被他们传开了。不过,在我装神弄鬼的恐吓下,我是女子的秘密仍然保守着。行伍之人大多笃信鬼神,一路以来,那五百骑卒差不多个个来找我算过,我攒下的钱也不少,都放在了公子的马车上。

“会。”我马上说,“你要算?一次二十钱。”

唐安挠挠头:“可我无甚钱财。”

“哦?”我警觉起来。

唐安指指身后几人,忙道:“我等凑二十钱算一次,如何?好些人说此去说不定会上战场,我等就想问问,凶吉如何。”

凶吉之事是这一路上被问得最多的,我想了想,这倒也无甚难处。

“算也无妨,”我说,“只是须得先给钱,且说不得许多。”

“说多少是多少。”唐安拿出钱给我,道,“半仙请算。”

我接过钱,大模大样地拿出拿出龟壳和三枚铜钱,一边摇晃一边念念有词。铜钱从龟壳中掉落,反复六次,我仔细查看,掐指细算。

“如何?”唐安紧张地问。

我叹口气:“只怕无解。”

众人一惊,忙问:“何意?”

我指着地上的铜钱,道:“下卦为坎上卦为坤。坎者,行险也;坤者,顺遂也。”

众人面面相觑。

“那……是福是祸?”唐安问。

“此卦无凶无吉。其象乃应在主将,逆则为祸,顺则为福。”我说,“为祸者,命丧黄泉;为福者,功利加身。”

众人闻言,神色不定。

“霓生,我等乃为护送桓公子而来,那主将是……”唐安不由地朝公子那边看去。

我示意他噤声,道:“天机不可泄。”

众人无言,皆了然之色。

我猜得不错,公子终于赶到河西时,战事并未结束。

秃发磐的确有些本事,趁秦王西撤和征西将军荀述接手战事的空隙,站稳脚跟,与荀尚拉锯一般胶着了月余。直到公子赶到凉州的前几日,方才出现转机。

据说是鲜卑人突然得了疫病,人畜暴亡。荀尚得了消息之后,即派细作打探,归来后说鲜卑人那边有许多新坟,还看到大批未及掩埋的牲畜尸首,有的烂在野地里,有的堆在坑中焚烧。

荀尚随即出兵试探,果然,鲜卑人一触即溃,纷纷后撤。

军中士气大振,随即大举进攻。鲜卑人且战且退,不到十日,已经退入了西鲜卑的旧地。

公子追赶上大军时,荀尚已将鲜卑人逐出凉州,并打到了前朝以来一直沦陷虏手的遮胡关前。

这简直大振人心,就在公子到达的前一日,荀尚已经按捺不住,向京城发出了喜报。

迎接公子和沈冲的,是桓瓖。

他穿着铠甲,腰挎宝刀,骑在马上奔过来的时候,乍看之下,竟是有了几分正气。

桓鉴对这个儿子煞费苦心,早早为他打点好,在公子还在为从军之事与家中置气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比公子早到了半个月。

“你是不曾见我等追击时的盛况。”他颇为神气,“那些鲜卑人退得似逃难一般,细软家当丢了一地,还有人捡到了秃发磐的金牌。我等一追便是数百里,若不是那些军士总忙着捡,贻误时机,秃发磐早已被生擒!”

他虽不满,却说得滔滔不绝,眉间神采飞扬。

公子问:“你一个押运粮草的司马,也可上阵追击么?”

沈冲则讶然:“这般涣散,将军竟不理会?”

“怎不理会,”桓瓖道:“将军用军法杀了十几个,才整顿过来。都是凉州新招的兵,会使刀枪的都无几个,何况军纪?可惜,还是让秃发磐退过了黑水。”

公子听着,微微皱眉:“这么说鲜卑是一路溃退至此?”

“这岂有假?一溃千里,几乎追不上。”

公子颔首,望着远处的山峦,若有所思。

“这么说,王师全胜在望?”沈冲道。

“这般情势,不全胜还可如何?”桓瓖说罢,遗憾道,“你二人还是来得迟了些,若与我一同来到,功劳簿上还能添些名目。如今鲜卑人一打就逃,这些日子虽追得痛快,却劳而无获。打过遮胡关便是石燕城,鲜卑人要是再这般退过去,便要遁入大漠,寻也寻不见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公子十分亢奋。

“霓生,”他一边擦着刀一边说,“我也要上阵!”

我说:“公子是文职,如何上阵?”

“上阵又如何,”公子不以为意,“连子泉都可去上阵追击,莫非我去不得?”

我说:“如此,公子须得先找到鲜卑人。”

公子哼一声:“我自会找到。”

皇帝是公子的舅父,沈太后是太子的祖母,论关系,荀尚、公子和沈冲也算得亲戚。

公子和沈冲到达之后,荀尚亲自在帐中设宴,为二人接风。

宴上,除了沈冲,还有一些幕僚和将官,桓瓖也在场。战事顺利,帐中气氛颇为和乐,几个贵胄出身的幕僚甚至如在雒阳时一般谈笑风生。

荀尚一身常服,未着戎装,在公子面前颇有长者之态。他先问了太后的身体,又问桓肃和大长公主的近况。公子一一答过,荀尚莞尔:“忆昔,余与筑阳侯同为先帝谒者,每逢隆冬夜中值守机要,定要轮流买酒,藏在袍中偷带入内。虽不得开怀畅饮,但彻夜谈史论道,实也痛快之至。”

公子道:“父亲亦尝与在下提过旧事,称将军乃渊博豁达之人。”

荀尚摆手道:“当年不过年少无忌罢了,筑阳侯实过誉。”说罢,他让侍从给公子添酒,又道,“元初与逸之初到,暂且歇息,待战事缓下,再熟悉营事移交文书不迟。”

沈冲道:“禀将军,在下与主簿已随桓司马巡过大营。”

“哦?”荀尚看看桓瓖,笑道,“不想我这主簿与帐下都督,竟如此勤勉。”

众人皆笑。

荀尚问:“你二人在营中巡视,可有甚感想?”

沈冲道:“将军治军有方,将士行止有度,士气昂扬,观之实为振奋。”

荀尚颇有得色。

公子却道:“将军,有一事,在下有虑,不知当讲否。”

荀尚讶然:“何事?”

公子正色道:“王师势无可当,叛军一触即溃,实为可贺。然在下听闻战报时,想起一事。秦王帐下长史谢浚,曾与在下提及秃发磐,说此人生性狡诈,善用疑兵。将军虽大胜在前,然仍须防备敌酋诡计,惟愿将军考鉴。”

此言出来,帐中众人都露出诧异之色。

荀尚还未开口,只听一人忽而笑道:“诡计?“鲜卑大疫,那些人畜尸首皆我等有目共睹,莫非还有假?敢问秃发磐损兵折将溃退至此,还有甚诡计可使?”

我看去,说话的人是荀尚的小儿子荀凯。

我看到桓瓖翻了一个白眼。

荀凱年少即在东宫用事,为太子伴读,在贵胄子弟中,颇为前途。不过此人依靠着太子,一向行事张扬,在桓瓖等一众贵胄的面前也眼高于顶,桓瓖对他一向无甚好感。

只见他脸上带着些酒气,不无嘲讽:“敌寇自凉州败退以来,每每交战,皆望风而逃。我等追了数百里,不过是为决战。若真如主簿所言,此乃诱敌之计,却是正好!我等巴不得他们莫再似个妇人般东躲西藏,出来决一死战岂不痛快!”

这番话说得激昂,旁人纷纷附和。

“确是如此。”桓瓖笑了笑,“荀校尉追击数百里,兵不血刃,实可喜可贺。”

荀凱面色微变。

“不可轻敌。”荀尚严肃地看一眼荀凯,未几,却转过头来,对公子道,“元初所言,余亦曾患之,与众将商议之后,方定下追击之策。元初虽为主簿,却有如此远虑,余实欣慰。”

公子见状,随即道:“在下惟愿随将军征讨叛逆,驱驰左右,在所不辞。”

荀尚笑道:“元初高志,实青年表率!”

说罢,再度举杯,与众人饮酒。

遮胡(下)

“你说那些做甚。”宴后回到住所,桓瓖无奈地对公子道,“他是主帅,定策自然是他,你当众质疑,岂非拂他脸面?若换了别人,只怕早已遭他面斥。”

沈冲道:“元初也是出于职责。”

公子理直气壮:“我既为幕僚,有所疑虑自当据实陈情,岂可因脸面之事而吞声渎职?”

“渎职?”桓瓖笑起来,“你一个主簿,有甚职可渎?是丢了文书还是忘了记将军用膳吃了几口肉?”他拍拍公子的肩头,“劝你想开些,我等既为沾光而来,便安分些,每日吃吃喝喝等着回雒阳。如荀凯那般敢在将军帐中放肆言语的人,乃真为立功而来,方才有职可渎。”

“哦?”公子问,“荀凯是何职务?”

“骠姚校尉,领二千兵马。”桓瓖看着公子露出讶色,郑重地叹口气,不无同情道,“你朝思暮想要当霍骠姚,可惜不姓荀。”

公子很是不服气。

夜里,幕府派人将各式文书移交过来,他看也不看。

沈冲来到,看看堆了一地的文书,毫无意外之色。

“你若不想做主簿,告知家中便是。”他在案前坐下,从我手中拿起一册正归整的文书看了看,意味深长,“家中想必乐意之至。”

公子“哼”一声,少顷,终于也坐下来。

沈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公子没有接。

“你在宴上所言,其实甚为有理。”沈冲收回,道,“只是将军大胜在望,你无凭无据,如何信你?”

公子道:“要甚凭据?派出斥候去寻,总有踪迹。”

“你以为将军不曾这般想?”沈冲道,“他派斥候追踪溃军,从无间断,然一无所获。”

公子疑惑地看着他:“你怎知?”

沈冲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斥候奏报在此。”

公子一愣,将文书接过,翻开。未几,目光定了定。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不再扰他,起身而去。

遮胡关位于凉州东北,曾是抵御胡虏的门户,故名“遮胡”。前朝以来,中原衰微,河西的西鲜卑和羌人渐渐势大,侵袭凉州,遮胡关亦一直落在了西鲜卑手中。

荀尚领兵两万余众,陈兵关前,势在必得。

我随着公子去看,远远望去,只见此地为一道山梁阻断,关城便盘踞在唯一的山口上,两侧峭壁绵延,横亘南北。遮胡关外往北三十余里,便是秃发磐的伪都石燕城。

“果险关也。”沈冲骑在马上望着,不由赞叹道。

桓瓖道:“此地山虽不甚高,却风化剥蚀,多有崎岖,人马皆不可行,通路唯此一条。只消扼守此关,便如阖上门户,东西南北莫得通行。昔日高祖亦曾派大军攻打,西鲜卑不过三千人据守,苦战数月无功而返。”

公子望了望,道,“若鲜卑人死守,只怕一场恶战。”

桓瓖道:“未必。”

沈冲和公子皆讶然。

“将军有良策?”沈冲问。

“何须良策。”桓瓖说罢,指了指关城上,“你二人看那城楼,可见得守卫?”

公子看了看,道:“无。”

桓瓖道:“将军早已派细作混入鲜卑溃兵中打探,回报说秃发磐不在遮胡关。传说他身染重病,已撤到了石燕城。遮胡关守军不过数百,皆老弱之兵,已是人心惶惶。”

“哦?”公子道,“此事若确凿否?”

“自是确凿。”桓瓖道,“我等一路追来,可曾遇过鲜卑人殊死阻拦?将军到此地已三日,每日起炊时,城中烟火寥寥,可见其中不过空壳。”

“原来如此。”公子颔首。

荀述果然没有再等,辎重运抵之后,随即攻城。

如桓瓖所言,攻城甚为顺利。

鲜卑人在城头往下射箭,但抵抗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逃走不见了。大军轻易地撞开城门,涌入遮胡关。

关城中的鲜卑人早已逃光,众军士喜气洋洋,荀尚在将官们的簇拥下登上城头,望着北方的苍茫之景,神色激动:“自前朝以来,遮胡关沦陷虏手已百余年矣,今重归我朝,同沐圣恩,吾辈之幸!”

众人闻言,无不动容。

古旧的关城内,处处是繁忙之景,纠集到此地的兵马和辎重熙熙攘攘。石燕城就在三十里外,众人都知晓遮胡关既不费吹灰之力得手,大军必然要一鼓作气继续攻打,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托这大捷之福,我的生意也蒸蒸日上。雒阳来的那五百骑卒跟着公子平白蹭了功劳,皆是欢欣鼓舞,称赞我算卦灵验,新老顾客络绎不绝。不过我心中还牵挂着别的事,趁公子去议事,也推脱了求卦的人,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