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遮胡关,我先前并非一无所知,祖父秘藏的那套无名书中曾提到过它。此地险要,不仅中原一直想夺回去,河西的羌人也打过主意。前朝大乱时,羌人亦在河西崛起,曾与西鲜卑争夺遮胡关。

无名书中提到过其中两三次战事,不过说来有趣,那无名书中所述之事,别处皆无从可见。我来到河西之后,曾用公子的职务之便,翻阅各处文书的记载,出乎意料,对于无名书中所提之事并无只言片语;我也曾向熟知遮胡关的军士和向导打听,亦无人知晓。

我想我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大约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竟知晓了这么许多。

越是如此,我越是兴趣盎然。

遮胡关的关城不大,屋舍老旧,街道上闹哄哄的,许多军士和马匹大多塞不进城内,往城外扎营。

我四处走了一圈,路过一片老庙废墟,石像残破,古树生鸦,断壁残垣里垒着许多新土,似是坟茔。

刚想走过去,我被后面晒太阳的军士叫住。

“那边去不得。”他朝我挥挥手,“将军有令,不得近前。”

“那是何去处?”我问。

军士道:“便是鲜卑人的乱葬岗,埋的都是新死的人畜尸首,说不定是得疫病死的,草草埋了,隔着两三丈都能闻到臭。”

我好奇道:“若是得疫病死的,为何不烧了?”

“那谁知,许是鲜卑蛮夷不知晓。”

“甚不知晓,”旁边另一人道,“定是盼着王师也染上疫病,以毒攻毒,不然将军何以令我等把守?你莫靠近便是了。”

我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正想再多问两句,身后忽而有人在唤我,转头,是沈冲。

“你在此处做甚?”沈冲问。

我笑笑:“我无事可做,四处走走。”

沈冲看了看那破庙,道,“此处非安稳之地,你莫久留,随我回去。”

我并不喜欢公子之外的人对我指手画脚,不过沈冲例外。于是,我顺从地应一声,跟沈冲往回走。

虽仍值夏日,可河西的天气全然不似中原般,太阳晒在头顶,也全无溽热之感。我随着沈冲踱着步子,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的军士,地上,两个影子一长一短,犹如世外。

说来伤心,荀尚对沈冲颇为优待,闻知他没有贴身侍从,当日便给他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小卒,我便再也不必伺候他起居了。这导致我再也没有了独处的借口,只能在公子去找沈冲,或者沈冲来找公子的时候才能见他。

我想,怪不得军士们都说行伍日子枯燥,不能看心上人每日在自己面前脱衣穿衣,的确难熬。

我偷瞥着他的脊背,心中长叹,古人和鲜卑人都这般懒,也不知道将这个关城做得再大些。那样,我能陪他走到晚上了……

“霓生,我记得你是淮南人,是么?”沈冲忽而问道,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正是。”我答道。

“元初说,你祖父是个文士?”

“正是。”

“是何名姓?”

“云重。”

沈冲颔首,道:“我观你平日言语,知晓之事甚为广博,可是你祖父之故?”

没想到他竟然琢磨过我,还知道祖父,这让我又是自豪又是心旌荡漾。

“正是。”我笑笑,“我自幼受教,无论读书识字,皆祖父亲自教授。”

“如此,”沈冲亦微笑,“你祖父必是个才学出众之人。”

我认为他这话颇为真知灼见。祖父听到也定然高兴。但做人总要谦虚些,尤其是在如意郎君面前。

“公子过誉。”我婉转道。

可惜走不多时,公子的一个侍卫跑来找我,说公子回来了,让我过去一趟。

我只得告别沈冲,怀着十二分不情愿跟他回去。

到了屋里,只见公子已经坐在了案前。

他看上去兴致不高,没有了刚入城时神采奕奕的模样。他未更衣,似乎一回来就坐在了这里,翻看着面前堆得似小山一般的文书和地图,眉头锁起。

“公子仍疑心鲜卑人有诈?”我将一杯茶放到他案前,问道。

公子没有抬眼,片刻,道:“我在想秃发磐和他的兵马都去了何处。”

我说:“鲜卑人不是都溃散了?连遮胡关也不战自退,逃得无影无踪。”

“正是如此,才更该防范。”公子道,“鲜卑人每战溃逃,则无从歼灭,月余来,鲜卑人并未因战事折损兵马。遮胡关易守难攻,鲜卑人就算为疫病重创,何以不战自溃?进展如此轻易,殊为可疑。”

我说:“也许秃发磐果真已无反抗之力。”

公子摇头:“对秃发磐切不可大意。你可还记得在雒阳时,谢公子所言?前凉州刺史程靖与其交战时,便是为疑兵所诱,冒进被围,以致失利。”

我点头:“公子言之有理。”

这是真心话,我以为,他确实没有想错。

秃发磐的谋略不算多出众,但对付荀尚这种求胜心切的庸才实在足矣。

月余来,秃发磐退而不战,费尽心机引荀尚孤军深入,就是为了今日。而荀尚及营中众人已然被迷魂汤灌得忘乎所以,正得意洋洋地自投罗网。

我说:“便如公子所言,秃发磐有何诡计?”

公子看着地图,道:“西北干旱,无漕运便利,从武威来的粮草,须得靠牛车骡马来运,到石燕城十日也不止。将军推进太快,每次运抵的粮草只够维持日常所耗。鲜卑人只消烧掉一队粮车,大军便要断粮数日;若粮道断绝,我等便只好饿死。”

石燕(上)

公子头脑比姓荀的好用,确是可塑之才。只不过终究初涉战事,难免纸上谈兵,有所偏差。

遮胡关再往西,便是石燕城。

石燕城在被西鲜卑占据之前,亦是重镇。因所处地形似咽喉,在设城之初取名“石咽”,后来久而久之才改名“石燕”。它西面是绵延数百里的石燕海,北面是大漠,南面为遮胡关延伸而来的山峦所阻隔,中间唯有一片三十余里的狭长地带可供通行,连接二城。

如此宝地,简直是埋伏打劫、关门围歼之首选。

我看向地图,问公子:“以公子之见,若鲜卑人若要断我粮道,当袭击何处?”

公子道:“我亦思索此事。若要截断粮道,须倚仗地利,或山险或河川,然自凉州至此,地广而平,偶有此等险要,亦不足据守。”

我说:“若论险要,遮胡关如何?”

公子正待开口,目光却一动。

他随即再看向地图,盯着遮胡关,然后,将目光投在遮胡关和石燕城之间。

“此地,”他指指上面,道,“据斥候回报,因临近石燕海,草木甚为茂盛,高可匿人。若秃发磐将兵马藏匿在此,待我军攻打石燕城之时,依托遮胡关,截断后路……”

他没说下去,眉头深锁。

我震惊状:“如此说来,鲜卑人轻易放弃遮胡关,果然别有所图!”

公子道:“可遮胡关这般易守难攻,他们如何夺回?无十全把握,又怎敢如此设计?”

我说:“公子不若将此虑禀明将军,若将军可解,岂非大善?大军即将开拔,事关重大,不宜拖延!”

公子闻言,目光炯炯,神情毅然。

公子虽披着一张超然世外的皮,实则也是个热血易冲动的单纯青年。

我在屋中静候,不到半个时辰,公子回来了。

他神色很是不悦,也不待我替他更衣,便把佩刀扔到一旁。

“主簿主簿,我若想做主簿,来河西做甚!”公子忿忿道。

不必猜我也知道,他的抱负必是又不成了,询问之下,果然如此。

荀尚面带微笑地听完了公子的猜测之后,道:“元初所言甚为有理,以元初所见,叛军将如何夺回遮胡关?”

公子道:“此亦在下所虑,在下愿领五百人为斥候,往关外巡视,扫除隐患,请将军准许!”

荀尚闻言大慰,将公子夸奖了一番,然后,令公子领两千兵马,留守遮胡关。

不仅公子,沈冲和桓瓖也被留了下来。

“元初所虑极是,遮胡关乃要害,不可轻视。元初乃主簿,逸之乃录事,子泉亦身负后军之重。有诸位坐镇,余可高枕无忧矣。”荀尚如是道。

我安慰公子道:“公子既已提醒将军,将军必然有所提防。公子已尽幕僚职责,莫过苛求才是。”

公子仍气恼,闷闷不乐。

我却是松了口气。

荀尚所为,正中我下怀。

秃发磐既已在前方等着,石燕城前必有恶战,我须得先保住我和公子以及沈冲的小命。而公子这般气盛,是断然不会接受逃走保命这样的理由的。所以,我只能以进为退。

所以,我鼓励公子去向荀尚进言,并非真为了助公子请战,而是我知道,荀尚一定会拒绝。

如沈冲所言,荀尚自凉州一路追击至此,捷报也传过了几回,奇功在望,怎会相信鲜卑人有一出大算计在等着他?而公子、沈冲和桓瓖这样的贵胄,对于荀尚而言,其实颇为头疼。他们个个出自一等一的贵胄世家,若出了半点不好,雒阳便会有人等着跟他拼命。荀尚不但不能真像幕僚一样使唤他们,还须护卫周全,故而不会真的让他们去领兵征战。大战当前,最稳妥的就是寻一个无灾无患之处,将他们好好供着,两不打扰,皆大欢喜。

故而公子去进言和请战,只会让荀述想起这桩烦心事来,然后名正言顺地将三人留在遮胡关,一来可不伤京中的脸面,二来可眼不见心不烦,两全其美。

沈冲对此无异议,道:“既是将军之命,我等尽忠职守便是。”

而比我还高兴的是桓瓖。他早已腻烦了每日长途跋涉,反正已经有了功劳簿,乐得过几天悠哉日子。

他看着公子,毫无廉耻地鼓动道:“我以为这般安排尚欠周全。后方安危,实关乎生死。在我看来,凉州更为紧要,你二人不若随我巡视粮道,一路往武威去。”

公子气结。

荀尚唯恐秃发磐跑得太快,占据遮胡关之后,未作许多休整,继续亲自领兵朝石燕城而去。

关城中陡然安静了许多。

公子在城头上望着大军留下的烟尘,眉间沉沉,不发一语。

“此地距石燕城不过三十里,前锋皆骑卒,今夜可至,明日一早,便可攻城。”沈冲道,“若顺利,将军三日可返,还朝近在眼前。”

公子应一声,心不在焉。

沈冲问:“你仍忧心秃发磐来夺遮胡关?”

公子道:“正是。”

沈冲道:“如此,我亦与将军同问,他如何来夺?”

公子喟叹一声,道:“我仍未想通。”

我见时机已至,咳一声,道:“不若让我来问上一卦,或可有解。”

二人皆讶然。

公子即刻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军国之事,怎么卜问来解。”

沈冲却看着我,笑笑,对公子说:“我以为,却是可以一试。”

公子狐疑地看他。

沈冲道:“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古来圣君贤臣皆不拒鬼神,可见还是有些用处。我听闻霓生颇有天资,元初既思索不透,卜问又何妨?”

一旁的桓瓖闻得此言,道:“我亦此想。”

沈冲对我道:“霓生,你且去卜来,若应验了,我自有赏。”

我看看公子,他神色不定,但没有再反对。我当他默许了,笑笑,取出占卜之物。

周围军士都好奇地盯着我,公子虽不屑,也忍不住时不时将目光瞥来。我坐北朝南,装模作样地行卜贞问,又慢慢演算。

沈冲则颇有耐心,待我算卦完毕,问道:“如何?”

我说:“此卦上坤下兑,意地下有穴。昨日我夜观星象,彗星犯白虎,祸在西南。综此异象,往西南城角勘探,当有所获。”

众人闻言,皆露出惊讶之色。

“西南城角?”公子皱眉,“不就是那鲜卑人的乱葬之所?”

沈冲看着我,亦有些疑惑之色。

桓瓖则兴致勃勃:“既如此,我等便往西南城角,一探便知!”

将官军士皆应下,随即往城下而去。

“你昨夜整夜归置文书,何时去观了天象?”走下城楼是,公子忍不住问我。

我镇定自若:“自是在公子入睡之后所卜,子夜星象方才灵验。”

公子看着我,不再多言。

关城西南正是那破庙所在之处,众人走到那里,皆犹豫不前。

将官对公子道:“主簿,此地有鲜卑人畜尸首,将军疑有疫病,曾下令我等不得靠近。”

公子看我一眼,道:“尸首又如何,昨日不是随粮车运到了许多避疫所用的石灰雄黄?正是有用之时,取来洒上。”

将官应下,令军士依言照办。

忙碌半日之后,他们掘开浮土,突然,一片砖石塌陷,露出一个大洞。

“地道!”军士兴奋大喊,“主簿、都督!有地道!”

在树下闲坐的沈冲和桓瓖闻言,吃惊不已,站起身来。

公子看着我,不可置信。

石燕(下))

那庙中所藏的确是地道。

看着他们挖掘的时候,我其实心中也七上八下,手指不自觉得抚上领口,隔着布料,祖父给我的玉珠静静悬着。

直到得了消息,我才松了口气。

我在无名书看到过它的记载。它是羌人来夺遮胡关时,一个鲜卑守将留下的。当时那人贪生怕死,连夜掘此地道打算逃走,无奈走至半途,土石塌下将他压死了。此事除了无名书中,别处均无只言片语提及,想来乃是鲜卑人的机密。至于那位记下此事的先祖如何得知,我便不晓了。他们喜欢搜罗各种机要秘闻,书中罗列了不少,我早已见怪不怪。

来到这遮胡关会后,我一直疑心此地道还在。虽无名书中虽未提及方位,但那些新坟太过招摇,就差立个牌子说此处无鬼。可惜荀尚太蠢,也不理会公子谏言,还未等我有机会一探究竟,他便领兵出发了。

发现后不久,军士入地道中探路,回报说地道确可同往城外。公子当机立断,严令不得声张,将砖石原样掩好,并即刻派人报知荀尚。

但等了两个时辰之后,军士回来,却说未见到荀尚,他到营中时被嫖姚校尉荀凯拦下。荀凯让军士带回了口信道,大军正与鲜卑人对垒石燕城,后方守将应安分守己,不得扰乱军心。

“好个骠姚校尉!”桓瓖冷笑,“若返得雒阳,勿教我看见这蠢竖!”

沈冲神色凝重,道:“现下已入夜,如此看来,只能靠我等将关城收住。”

公子没说话,皱着眉,似在深思。

是夜,关城中寂寥无声,一如往日。

军中无甚消遣,人定之后,军士大多入睡,只留少许人夜巡守城。

天空没有月光,无人看管的角落里,夜色阴森。破庙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如田鼠啃噬。未几,一处坟茔间的新土翻开,人影络绎蹿上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