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有些遗憾。如果此时我等不在这乱七八糟的战场上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像一块糖稀一样黏在沈冲身边,哪里也不去。

公子虽搅乱了秃发磐的局,但天亮在即,鲜卑人不会一直被糊弄下去。荀尚的兵马经过先前的劫营,已伤了元气,而公子只带了八百人,就算合兵一处,想退回遮胡关也须得与鲜卑人恶战一场。

这般风险实在太大,我须另外打算。

公子起初想找到秃发磐,将他斩首。可惜战场那么大,他就算知道秃发磐在何处,那般大队人马,也须得经过重重厮杀。相比之下,孤身一人则容易得多。

于是,在沈冲终于与荀尚大军会师之时,我趁着无人注意,在混乱之中不着痕迹地脱离,往北而去。

鲜卑人不像中原那样,喜欢给统帅配个大旗,好在混战时告知所有人上将首级在此。不过,仍有迹可循。比如,他们都喜欢高瞻远瞩,停留在高处。再比如,他们传令靠发号,而吹号角的人,一般就在主帅身边。

不过当下,这些都用不着。

秃发磐是个多疑而惜命的人,这使得他能在诸侯混战之时崛起于西北,在秦王的围剿下残存至今。夜色未褪,秃发磐一时弄不清偷袭者的人数和来历,自是坐不住。此地四处旷野,无险要可藏,秃发磐要安稳,只有躲进石燕城。

我挑着隐蔽无人的地方往石燕城走,正策马奔驰,突然,一个鲜卑人出现在我面前。他奔过来朝我嚷着,一身酒气,似乎在问我是何人,为何独自来此。借着黯淡的光照,我仔细辨认他的模样,是个百夫长。四周除了他并无旁人,大概是把守附近要道的守军头目,撇了手下来找个偏僻的去处解酒瘾。

他和我差不多年纪,看打扮,当是出身不错,兴许也同公子与沈冲一样,是个初入行伍就得了高位的贵胄。

这样的人,钱大约不管用。我对着他笑笑,从马背上拿起一个酒囊,朝他摇了摇。

果然,他神色动了动,贴近前来,一把从我手中将酒囊拿过去。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登时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他仰头灌下的时候,我突然上前,用手臂圈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扑倒。

那人猝不及防,被我带着摔落在地上,压在身下。他显然不曾学过如何拆这等杀招,挣扎着想喊,却是徒劳。我的手臂死死箍在喉咙上,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使劲力气,另一只手将他的头一掰,只听颈骨折断的声音传来,他即刻瘫软了下来。

太久不曾做过这等事,竟手生了许多。

我大口喘着粗气,歇了好一会,看看四周无人,将他拖进附近的高草丛里,再把马匹也藏好。

夜色里,死尸张着嘴,最后的神色满是愕然。这百夫长生得还算清秀,乔装成他的模样并不难。我先把他的衣服扒了,全换在身上。从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盒,打开,里面一格一格,全是各色油彩。

可惜这活计也因得多年不做而有些手生,又兼夜里看不清楚,只能将眉眼装成个大概。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破绽不容易被发现。

他的腰上还有一只腰牌,我顺道也挂在身上。

我望了望天色,事不宜迟。未几,跨上了百夫长的马,咤一声,继续往前。

奔袭(下)

前方有混战,石燕城自也不会太平静。虽有人把守,但兵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般紧张的时候,从那百夫长尸首上取来的腰牌便十分好用。我把脸弄得脏些,凡有拦路,一边把腰牌亮出来,一边用先前跟向导学的几句鲜卑话,骂骂咧咧地径自往前冲。想来那百夫长确实不是常人,一路无人敢栏。

秃发磐的兵马确实已撒了出去,所剩无几,这城池乃为诱敌只用,守城的人并不多,里面的民人也已经逃光,街上门扉紧闭。入城未多时,我闻得窗城门那边一阵吵嚷之声,望去,果然见一队兵马疾疾入城而来,看周围人行礼的架势,正中那身着铠甲骑在马上的肥硕男子,便是秃发磐无疑。

秃发磐五十多岁,鹰目方面,比我想象中精神些。他神色阴郁而急躁,显然因战事不畅大为恼火。

他一边走一边大声斥责左右,入城后,直往宫殿而去。

在这般荒凉之地的小城里,所谓宫殿,其实不过是做得好些的房子,与淮南乡间富户的院子差不多大。所以,自然也不会有多么复杂的防备。

我在外头转了转,循着一处稍矮的墙,翻入墙内。

这是一处后院,寂静无人。我循着墙根潜行,未多久,只听前方人声骤然热闹,从隐蔽处瞥去,正是前堂。

可惜秃发磐这贼人着实怕死,连接后院之处也布了卫兵,我这身装束恐怕难以混入。

忽然,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有人摔了杯子,接着,怒骂声起,夹杂着女人孩童的啼哭之声。未几,一个鲜卑女人抱着幼儿,从堂后快步走,朝后院跑去。

我心里有些遗憾。若是有人摔杯为号,临阵谋反就好了,可省去许多事。

不过这宅中有眷属,着实是意外之喜。

我跟着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果然,侍婢进进出出,似乎在拾掇物什。

一个小婢正捧着一只碗,朝后堂走去。鲜卑女子的打扮与中原殊异,额前饰以垂帘般的步摇,走起路来如细柳遮面,甚是好看。

我看了一下她的身量,再看看我的,似乎正好。

碗中所盛之物是灵芝汤,秃发磐当真爱惜自己,这般时节也不忘进补。

我低着头,小步趋往堂上。卫士并未阻拦,让我入内。

堂上坐着好些人。上首案前的自是秃发磐,他没有卸下铠甲,盘腿而坐,颇是盛气凌人;两边下首则坐了好些人,看上去都是手下首领。其中左上首的人看上去颇为年轻,一双眼睛深而锐利,神色淡漠,似与旁人不同。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走到秃发磐案前。

这汤碗自是被我加了料,为防卫士让我试饮,只抹在了一边沿口。我将碗摆好,只要秃发磐拿起,喝上一口,就算我后面无从下手,他也会在一个时辰内暴亡。

但他没有碰,甚至没有看。

说实话,这堂上的气氛着实有些出乎我意料。

外头战事正酣,此地乃主将议事之地,当十分热闹才是。然而并无谁人说话。

秃发磐与下首几个人对视,过了好一会,才缓声说了一句,似在问话。

有人答了一句,甚为简短。开口的是那个年轻人。

我才从案旁离开,突然,秃发磐用力一拍案上,灵芝汤登时从碗中洒出。我吓一跳,忙躲向一旁。

只见秃发磐怒容满面,指着年轻人大骂。

年轻人不为所动,看着他,脸上挂着冷笑。下首众人亦不闲着,似在争论什么,语气激烈。

秃发磐将案上的碗拿起,掷向年轻人。年轻人朝旁边一闪,堪堪躲过。

堂上登时剑拔弩张,有人大喝一声,拔刀朝年轻人砍过去,可还未近前,已有人也拔出刀来,将他砍倒。

事情急转直下,出乎我意料。

在堂上侍奉的侍女惊叫逃走,只见案几翻倒,双方打作一团,未几,殿外的士兵冲进来,却是与殿上秃发磐的卫士挥刀相向。

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紧盯着秃发磐,伺机而动。

不出我所料,他见势不好便想溜走。后院不远就有马厩,那当是他为防万一所设。我随身带着一张小弩,只要他到了后院……可惜,才跑到堂后,那个年轻人将他截住了。

两人都使刀,在廊下厮杀,你来我往,招招狠厉。秃发磐毕竟年老,未过多时,渐渐不敌,受了两刀。忽然,年轻人一脚踹中他的胸口,他翻倒在我藏身的花丛面前。

我虽也想图他性命,但不想引火烧身。如今陡然暴露,只得继续装作侍女尖叫逃开。

但秃发突然一把扯住我的衣服,挣扎地爬起来,一边骂着,一边将我挡在他身前。

杀千刀的狗贼,原来是想找人盾。

我不再客气,猛然反锁住他的手臂,一个翻身,从台阶上滚落。

只听一声骨骼折断的闷响,待得起身之时,秃发磐已经瘫在了地上,脖子歪向一边。

他瞪着我,死不瞑目。

那个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看着我,目光炯炯,亦是满脸不可置信。

我知晓不再久留,趁他不及反应,转身朝外面奔去。

后院的人早已逃光,我跳上墙头的时候,往后望了望,那个人没有追来。

方才逃得太急,现在想想,心中可惜。

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未必在乎秃发磐的人头,要是当时再大胆一些,将它带上就好了,值十万钱呢……

鲜卑人撤出了石燕城。

那个年轻人和手下的人杀光了秃发磐的侍卫,带着城中剩下的所有人,逃了出去。

一时间,石燕城空荡荡的。我甚至折返到了那个院子里找秃发磐的尸首,但找不到了。我也想将首饰还给那个被我打晕的侍女,但她也不见了,想来是醒来之后发现大事不好,来不及追究,便跟着其他人逃走。

一个时辰之后,朝廷大军的军士才出现在洞开的城门外面。他们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欣喜若狂,纷纷涌入内。

可惜鲜卑人虽留下了城池,却早已如蝗虫过境般将城中的细软搜刮一空,军士们四处翻找,不过只有些破衣烂被。

我躲在城中的一处破败的浮屠塔里,吃了糗粮睡一觉,直到日中,才晃悠悠地现身。

荀尚已经将幕府搬到了城里,小小的城池挤得四处拥堵。

我好不容易问道了公子所在之处,正从人群里挤着朝那边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回头看时,一个匆匆路过的军士将我撞了个趔趄。

一双手将我扶住,抬头,是沈冲。

他的神色带着疲惫,却又惊又喜,抓住我的手臂,急急道:“你去了何处?”

我张张口,只觉一言难尽。

我只得撒谎道:“表公子,我迷路了。”

“迷路?”沈冲问,“怎会迷路?”

我原本想说我被乱军冲散,因为太害怕躲进野地,故而迷路。但这时,他旁边的随侍阿康打量着我,道:“霓生,你怎一副鲜卑女子打扮?”

我一愣,几乎忘了此事。我为了穿上这身侍婢衣裳,脱掉了男装,之后再也寻不到别的衣服换回来。不过鲜卑人男女皆着长袍,差别不大。要紧的是头发,我将它梳作了女子的样式,不曾换回来。

我摸摸头发,叹口气,泫然欲泣。

“表公子,”我说,“我在乱军中失了方向,被鲜卑人抓获。那秃发磐好生禽兽,竟看上了我,要将我掳走……”

我眼角瞥着沈冲,果然,他神色一变。

“而后呢?”他紧问道,

说实话,见他露出着急之色,我颇为受用。

我可怜兮兮道:“幸而我急中生智,趁他遇刺,城中大乱,才逃了出去。公子,那时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好生害怕……”

沈冲安慰我道:“无事便好,我回来后见你不在,四处寻你,唯恐你有失。”

这话听得我心中一甜,先前那般劳顿全然没了踪影。

我又亮出刚才跟秃发磐打斗时在手腕上留下的一点瘀痕,想借机添油加醋,让沈冲更关系我一点,不料,公子来了。

他叫着我的名字,推开前面的人群,冲冲地走到我面前:“你去了何处?!”

我愣了一下。

太阳底下,他脸上抹的的草木灰早已被汗水褪尽,表情看得清楚,焦虑、惊喜或气恼皆不足形容,眼底泛着些微的血丝,却灼灼逼人。

这个样子我从未见过,一时竟忘了如何撒谎。

“元初,”沈冲上前道,“霓生迷路了。”

“迷路?”公子的神色松下,随后却又皱起眉,看着我,“你怎会迷路?”

沈冲将我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公子听完,又看看我身上的鲜卑女子衣服,深吸口气。

“无事便好。”他终于恢复常色,对我说,“我和逸之到处寻你寻不见,几乎以为你死于乱军。”

我哂然,却忍不住瞥瞥沈冲,心里一动。他也为我着急,到处寻我吗?念头冒出来,又有些可惜,不禁肖想。要是我不睡那么久就好了,挑一个人少景美的去处,在他找我的时候突然现身……

“元初,”这时,只听沈冲道:“如此说来,秃发磐果然为慕容显所杀。”

公子颔首:“看来确是如此。”

我讶然,想起了那个年轻人的脸。

原来他叫慕容显。

归朝(上)

荀尚运气甚好。

虽然他被人劫了营,逃跑的时候印绶都没带上,还丢了一只鞋,但仍然捡了个大胜。

因得公子和沈冲救援及时,荀尚保住了性命;而就在双方鏖战之时,如有神助一般,鲜卑人突然自乱起来,迅速溃败。

直到审问俘虏和伤兵时,众人才得知原委。

秃发磐与北鲜卑慕容部联姻,起兵反叛时,慕容部出了大力,妻舅慕容显在其帐下为大将,甚为得力。然而经过秦王围剿和大疫,秃发磐元气大声,为了东山再起,又转而向势力更大的槐度真部示好,打算与之联姻。

此事本在密谋,不知何故被慕容氏得知,甚是恼怒。

慕容部的兵马跟随秃发磐,历经大半年的征战和疫病,又退却至此,本已人心浮动,矛盾渐生。今日战事不顺,秃发磐又责备慕容部不力,令慕容显亲自领兵上阵,慕容显便索性反目,杀了秃发磐,带上姊姊和慕容部众回了北鲜卑。

慕容部众人马在叛军中占至大半,没有了秃发磐,又失了慕容部,剩下的人自然也如溃决之堤,虽殊死抵抗,仍一败涂地。

不过,荀尚不承认秃发磐是死于内讧。他坚称秃发磐是被他的儿子荀凯攻入石燕城时所杀,除了人证,还有一具被砍得认不清模样的尸体。

荀凯自是得意非凡,见了人连眼睛都长到天上。不过在回师的前夜,他喝多了,不甚跌到了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这一跌十分重,像被人狠狠殴打过一样,头上的淤青直到回到雒阳还看得出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公子没有在石燕城多停留,见我无事归来,他说:“霓生,我要回遮胡关。”

我问:“为何?”

他说:“遮胡关只有子泉千余兵马,粮草辎重皆在遮胡关,鲜卑人新溃,我恐有失。”

没想到经过这两日,公子考虑事情变得周全起来。

莫名的,我看着他,有一种老母亲看不肖子终于长大出息的感觉。

“表公子也回去么?”我问。

公子道:“他与我等同往。”

我高兴地应下。

那身鲜卑女子的衣裳我没有脱掉,一来众人新到,城中连块多余的破布已没有,二来,鲜卑人无论男女皆可骑马,这身衣服并不妨事。

只是我的马早不见了,而荀尚的军士在这场大战里丢得最多的就是马,整个石燕城也找不出一匹多余的。

“还是让随从留下一个,将坐骑让给霓生。”沈冲道。

“这般不妥,”公子却道:“无论何人,离了马匹便须得跋涉回去,更是麻烦。霓生,你与我同乘。”

我愣了一下,说:“公子,这成何体统?”

他似不耐烦:“征战在外,有甚体统不体统。再耽误些,便要入夜。”

于是,我只好骑到马上,坐在公子的身后。

他低叱一声,马儿朝城外而去。风猎猎吹来,将他的披风吹得鼓起,拂过我的脸颊。穿城而过时,道旁的军士看着我,笑着指指点点,有人鼓起噪来。

我原以为我的脸皮早已厚如城墙,不想经历这般场面,竟也没来由地发热。

我的手环在公子的腰上,却忍不住朝后面瞥了瞥。沈冲骑在他的马上,正与旁人说着话,神色如常。

要是我搂着的是沈冲就好了……我欷歔不已。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穿了铠甲的缘故,公子的腰比我想象中更结实。

他带着我穿过夕阳下的原野时,我忽然想起了雒阳女子们中间流传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诗文,什么郎君骑白马啦,什么英雄配美人啦……我心想,要是那些对公子朝思暮想的闺秀们得知此事,她们会不会在背地里咒我?

“你笑甚?”公子忽而道。

我忙收起笑意,道:“公子莫胡言,我未曾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