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之地远离中原,多待一日,朝廷都要花大气力供养。

占领了石燕城后不久,荀尚向朝廷报了大捷,留下守城的兵马,率大军浩浩荡荡地班师回凉州。

才回到武威,朝廷的诏书就到了,封荀尚为太子太傅,令他领幕府归朝。大军自是留在了凉州,回程之时,一路护送的仍是雒阳的骑卒。虽经历大战,只剩下了三百余人,还有不少伤兵,不过既是要回去论功行赏,自然士气高昂。

公子也兴致颇高,时而吟诗作赋,挥毫留墨。

许是经历了一番沧桑,我觉得他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云日相晖映,天水共澄明。”经过渭水的时候,他看着一位老丈坐在扁舟上垂钓,感慨不已,“若可似这老丈般,每日有云水落霞相伴,粗衣浊酒又何妨,此生足矣。”

我忍不住说:“公子,那老丈是个渔人,若遇得刮风下雨或天寒地冻,他也只有粗衣浊酒,还须来钓鱼果腹。”

若是在从前,公子必然不满,说我不解风情。然而此时,他想了想,颔首:“言之有理。”

荀尚对沿途各处的款待颇为受用,所以这一路自是比来时舒服。不过公子仍不喜欢,每至宴饮,大多称病不出。

说来奇怪,自从大胜之后,公子便将他的刀剑收纳入匣,甚少佩戴。每到夜里,他也不再拿出来擦拭摆弄,而是坐到案前,或整理文书,或记下白天有感而发的诗赋。

桓瓖摇头:“你怎这般无趣。在行伍中吃了数月糗粮,莫非连佳肴也不想念?”

“佳肴何处吃不得。”公子不以为然,看他一眼,“你倒是有趣,想必已惯于每日在与荀校尉共宴。”

桓瓖亦不以为意:“共宴又如何?你不曾见每逢有人问起他那些淤创如何得来之时,更是精彩。”说罢,他自嘲地看看沈冲:“恐怕此番回到雒阳,荀凯的功劳倒要在你我三人之上。我常想,就算我等乖乖留在遮胡关,有那慕容氏在,王师也会胜。那夜我等冒死去拼杀一场,倒似白费气力了一般。”

沈冲道:“何出此言?救下了许多性命,就不算白费。”

桓瓖笑了笑:“你果然慈悲。”

公子听着他们说话,无多言语。

夜里,公子沐浴之后,躺在榻上。他穿着里衣,趴在褥子上,看看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捶背。

在雒阳的时候,公子从不喜欢这样,还鄙视桓瓖等人坐下来看个书都要侍从揉肩。但得胜之后,一日,我见他太累,便给他揉背。不想这以后,他每日都说累。

大约是出于当年生病时任人摆布的恶劣记忆,以及后来被我恐吓,公子甚少让人触碰他的身体。即便是我每日为他穿衣整装,他自己也会至少将底下的衣袴先穿好。所以我虽是公子的贴身侍婢,但惠风她们羡慕流涎的那种香艳之事,从来不曾有过。

我第一次给公子按背的时候,颇为意外。他的身体触感甚好,早已不似当年生病时那样,手按下去全是瘦骨。我触碰时,能感觉到躯体紧凑的起伏,但又不似干粗活的莽汉般纠结。

公子的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不过我知道他没有。

“霓生,”过了一会,他忽而道,“我时常梦见我还在那战场上厮杀。”

“哦?”我说:“公子胜了么?”

“记不清胜负。”公子道,“只记得到处是血,刀都钝了。”

我看着公子,心底叹了口气。他出征之前,鸡鸭都不曾宰过,第一次杀生竟然就是杀人,想想也知道何等震撼。

“公子这不过是后怕。”我说,“那日公子厮杀时,可不见犹豫。”

“你死我活,有甚可犹豫。”公子道。

若是在两个月前,公子恐怕会慷慨陈词,讲一些报国无畏建功立业之类高瞻远瞩的话。而现在,战事在他眼中似乎已经与抱负无关,他谈论此事时的语气,更像是在雅集上谈论玄理,简洁而意味深长。

“霓生。”公子又道,“若真如璇玑先生所言,天下将大乱,遮胡关和石燕城那般的杀戮,雒阳或中原别处也会有,是么?”

我不知他为何会有此想,道:“兴许是。”

公子没说话。室中安静,我只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脊背在我的掌心下贲张。

他沉默了一会后,道:“我须成为拔萃之人。”

我讶然,道“公子已是拔萃。”

公子摇头:“那不够。那点才名,不过是世人消遣之物,我要成为我祖父那样的肱股重臣。”

我一直以为公子的志向不过只是要去战场过过瘾,没想到还有更长远的谋划,不禁有些吃惊。

他回头,注视着我,眸中闪着烁烁的光。

“霓生,”他说,“你一直陪着我,好么?”

我也看着他,一时竟答不上来。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看穿了我的算盘。

“公子怎这般言语,我不陪着公子,还去得何处?”我哂然笑笑,含糊地答道。

公子似乎放下心来,满意地转回头去,继续眯起眼睛。

归朝(下)

踏上归途快一个月之后,众人终于回到了雒阳。

这是近年来唯一一场不是诸侯王打赢的大捷,皇帝显然器重非常,大加嘉奖,荀尚除了封为太子太傅,还加封食邑两千户,封爵亦从秣陵侯改为了东海郡公。

而如桓瓖所料,荀凯成了首功。因斩获敌酋,当上了屯骑校尉,还封为平昌乡侯。

“这般威风,不若效仿霍骠姚,请圣上给他封个万户侯。”桓瓖每每提起,皆满口嘲讽:

公子和沈冲也因立功得了爵位,不过比荀凯低些。公子封为万寿亭侯,沈冲得封虞阳亭侯,桓瓖得封西江亭侯。沈冲从原本的国子学助教拔擢为太子冼马,到东宫赴任;而公子和桓瓖不曾入仕,此番被正式征召入朝。虽是初封,但二人官职皆不低,公子当上了议郎,桓瓖当上了殿中的中郎,都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之官。

对于公子立功之事,雒阳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少年英雄,向来是世人最爱,如果这个人还恰好是俊雅无双清高脱俗的名门公子,那就更好了。虽然在功劳册上,荀尚是主将,荀凯是首功,但在市井的佳话里,公子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坊间甚至已传开了好些神乎其神的版本。公子或神机妙算决胜千里之外,或单枪匹马奇袭敌营救主帅于水火,登门道贺锦上添花的人也是络绎不绝,桓府的前堂每日都甚是热闹。

就连青玄那样的怂人,骑两天马就求我去跟公子说情想坐车,看到死人就紧张得晚上睡不着觉,最后大战也跟着桓瓖缩在遮胡关,回来之后,也成了英雄。他每次出到院子外,都有小婢偷瞄,还有大胆的来缠着他讲故事。

青玄每日春风得意,走路都带着笑。

我与公子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无甚兴趣。其实,他似乎对后续的各路消息都很是淡漠,也很少见客。回来之后,他每日待在院子里,将战事的各处细节梳理,找来各式兵书仔细琢磨,还让人在院中布置沙盘,重新推演。

公子还常让我去将沈冲和桓瓖找来,陪他一起。

沈冲脾气甚好,有空便过来,桓瓖则不胜其烦。

“想这些有何用?你我命也保了,功也受了,还提它做甚。”他说。

“怎无用?且看此处。”公子将一枚棋子放在遮胡关上,道,“若将军已获悉秃发磐偷袭遮胡关之计,以疑兵诱敌,大军趁夜包抄其后,不必慕容显动手,亦是全胜。”

桓瓖倚着凭几,懒洋洋道:“这须得怪霓生,她若早些算出卦来,我等何至于奔波?”

我哂然。

公子摇头:“此事是我等大意。细想之下,拿古庙中的坟茔疑点颇多,然而我等皆疏忽失察,中了鲜卑人的障眼之法。”

桓瓖兴致缺缺,忽而转向沈冲,道:“你在遮胡关时,不是说要赏霓生么?赏赐何在?”

沈冲看我一眼,笑笑,对桓瓖道:“何须你提,我自是记得。”说罢,让侍从拿来一只漂亮的大漆盒,递给我。

“霓生,”沈冲对我说,“那日我说要给你重赏,说到做到。”

我又惊又喜,不想他竟真要送我东西,忙上前接过。

出乎意料,那漆盒并不十分重,里面的物什似乎没什么分量。

“不打开看看?”沈冲含笑道。

我依言打开,待得看到里面的衣料,不禁怔了怔。

只见里面非金非银,只有锦缎轻纱,精致而鲜丽,分明是一套女装衣裙,

公子和桓瓖见状,亦露出讶色。

桓瓖啧啧道:“这衣料莫不是宫里的?”

公子道:“霓生一向只着男装。”

“那又如何?”沈冲道,“她本是女子,若非那日她穿女装,我几乎都忘了此事。”说罢,他转向我,问,“喜欢么?”

说实话,我更希望他送我的是金银。不过就算是金银,既然是沈冲所赠,我也断然舍不得拿去换钱。

“甚是喜欢,多谢表公子。”我真心实意地说。

桓瓖在一旁对公子揶揄道:“你看,你这主人当了许多年,还不如逸之有心,不若就将霓生送他得了。”

说者无心,我却心头一荡。

公子看他一眼,道:“你府中侍婢最多,要送你送。”

桓瓖却愈发来劲:“给我也好。我院中的若霞也甚好,温柔体贴识文能歌,只是不会问卜。我今日就将她送来,与你交换。”

“你的人你自留用,有甚好换。”公子嗤道,说罢,不理他,对我道,“既是逸之好意,你收下便是。”

我只得再谢过沈冲,将漆盒收下。

夜里,我侍奉公子入寝之后,回到侧室的厢房里。

沈冲送的盒子还放在案上,我无所事事,看着它,忍不住打开。

这衣裳确实好看,用料也是上乘。似乎唯恐受赠的人不识装饰,还配上了花簪手钏。

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少顷,还是决定将衣裳取出来,走到镜前。比了一下,长短宽窄正是合适。

坦白说,我对我的身形不算自卑。虽然它这两年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它没有长出公子那样的喉结,还有日渐鼓起的前胸,平日出去,我就算用布带缠上,也越来越不顶事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女装,倒并非桓府之意,而是我习惯如此。穿上男装,可以做许多女子不便去做的事,比如同公子赴宴,随他出征,何乐不为?

有时,我甚至觉得公子也并不将我看成女子。他可以与我像友人一般说许多话,而不必似男女之间那样忸怩。

沈冲也一样。

我喜欢这样,哪怕心底知道我穷尽此生也够不着他,也至少能做到自在一些。

心里想着,我将脱下男装,将衣裙穿上。出乎意料,颇为好看。衣裙色泽雅致,不花哨,配饰可繁可简,即便我的脖子上只有一颗玉珠,也丝毫不悖。

镜中的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模样却全然陌生,教我感到新奇。

穿女装似乎也不错……我心里道。

可惜沈冲金枝玉叶,终究不知人间疾苦。这般衣裳都是闺秀穿的,我一个侍婢,再喜欢也穿不出去,唯有等到将来离开这里……我想想,不禁叹口气。

到了那时,我就算天天穿它,也只能在乡野里自娱自乐,沈冲是看不到了……

公子和沈冲立功受封,光耀门楣,桓氏和沈氏自是大喜。除了在府中大宴宾客,两家还挑了吉日,一道入宫去见太后。

当日,殿上喜气洋洋,笑语连连。两家分坐左右,沈贵妃也来了,笑盈盈地与大长公主一道陪坐在太后身旁,身上的锦衣珠玉葳蕤生光。

沈太后年近七十,说话缓声缓语,头发皆白。大长公主五十多岁,与太后有几分相似,保养光洁的脸上画着时兴的细眉。

沈氏只有沈冲一个儿子,其余皆是未出嫁的姊妹。而桓肃和大长公主有三个儿子,除公子之外,皆已成家。长子桓攸娶于河东许氏,有二子二女;次子桓旭娶于南阳樊氏,育有一子一女。

两家都把孩童带了来,在堂上嬉闹,沈太后亦不嫌烦扰,笑眯眯地给他们赏赐小食。

“子浩怎还不来,”沈太后问沈贵妃,“他去了何处?”

沈贵妃柔声答道:“陛下令子浩监督祭祀仪仗,子浩一早便去了,想来还未事毕。”

太后颔首:“这般也好。子浩平日总爱置弄花草书画,这般年轻,太闲散终归不好。”

沈贵妃忙道:“太后所言极是。”

沈太后又看向公子和沈冲,让他们二人过来,问长问短。

“早知去河西还要真上战场,就不该由着你们去。”沈太后叹口气,对沈延埋怨道,“都是你起的头,朝廷出征是朝廷的事,何苦将逸之也送去?还带得元初跟着,拦也拦不住。”

沈延赔笑:“侄儿也不知是这般险情,且逸之元初也是一片报效之心,岂有阻拦之理?”

“外祖母不必担忧。”公子道,“我与逸之如今已安然回来。”

太后瞪他一眼:“我还未说你。那时你瞒着家中去请战,可知我等着急?偏偏圣上也不听劝,教我等担心受怕数月。”

公子笑了笑,只得道:“是外孙不是。”

“太后,逸之元初此去皆立了大功,朝野何人不称道?”沈贵妃在一旁帮着劝道,“此亦太后福泽所致,太后当欣喜才是。”

太后闻言,这才面色稍解,少顷,却对大长公主道,“我记得你说过元初有个侍婢,方士特寻来为他消灾解难,可有其事?”

众人皆朝我看过来。

大长公主道:“正是。”说罢,对我道,“云霓生,上前来。”

我只好走出去,在太后面前见礼。

太后将我端详,道:“你便是云霓生?”

我答道:“奴婢正是。”

太后颔首,让宫人赐我绢帛,道:“你平日须得尽心护主,不可违逆。若有功劳,我自不亏待。知晓了?”

我心里翻个白眼。

公子平安归来,桓府对我挡灾得力的表示,便是回来那日赏赐的一顿好酒好肉,仿佛开了大恩一般。还不如当初手快些,把秃发磐的人头割下来。

我答道:“奴婢知晓。”说罢,行礼谢恩。

问意(上)

“外祖母,”这时,公子道,“此番霓生随我去西北,也立了大功。”

“哦?”太后问,“是何大功?”

“元初平安归来,自是大功。”大长公主接过话,微笑着对我说,“霓生,太后的话都记住了了?”

我答道:“记住了。”说罢,行礼退下。

只听太后在身后道:“我可是糊涂了?总觉这婢子面熟……”

大长公主道:“母亲哪里话,母亲这般康健,怎会糊涂?”

大长公主实在谦虚。太后已经问我问过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记不清我的名字。

我路过沈冲身旁,发觉他也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我亦回以微笑,站回仆从的队列中时,心情已经转好。

太后拉着公子的手,询问了一番西北之事,叹口气:“我这般年纪,还有甚可图?惟愿儿孙平安。若这表兄弟二人早日成家,也了却我大半心事。春时圣上为子浩定下了中书令周珲的闺秀,可元初与逸之年长于他,反仍无所着落。”

此言出来,众人皆笑。

我警觉起来,再看向沈冲,只见他神色无奈。

太后向沈延和杨氏问道:“上回说的那绥阳侯陈植之女,却是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杨氏道:“陈氏闺秀甚好,只是问了生辰请卜者贞问,不甚合适。”

太后皱眉:“怎又不合适?问得甚卜者,偌大个天下,怎挑了三年也挑不出吉利的来?”说罢,她对杨氏道,“君侯在朝中忙碌,儿女之事疏于大意,乃是寻常。为人母者,当多加操心才是。”

沈冲的生母是沈延一位姬妾,在沈冲出生后不久即去世。杨氏并非沈冲生母,闻得此言,神色讪讪,只得唯唯应下。

“姑母何必着急?”沈延道,“寻不到合适的便迟些,总不会缺了。”

太后道:“不急不急,逸之今年二十了,你二十之时,两个女儿早已出世。”

沈延只得赔笑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