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年的中元节筵席则甚为特别,这是先帝去世之后,所有儿子头一回齐聚。

先帝子嗣不多,只有四个,除了皇帝和秦王,还有赵王和梁王。与其他许多藩王一样,朝廷没有让他们去藩国就藩,而是留在京中委以官职,方便掌握。其实,朝廷也一直想将秦王任为京官,可每每诏令下去,秦王不是头疼就是脑热,不了了之。

此事因由,朝野自是心知肚明,而大约都是为了一睹皇家的热闹,今年的中元宫筵,人来得特别多。未入席前,我跟着桓氏众人游弋于人群中寒暄见礼的时候,到处能听到有人在说秦王。

“圣上就是邀兄弟们聚一聚,这些闲人,唯恐天下不乱。”看着那些三五成群说得一脸起劲宾客,大长公主不以为然道。

“谁说不是。”沈延的妻子杨氏附和道,说罢,又问,“秦王果真会来?京中这几日都在说他,可甚少人见过他。”

“谁知晓。”大长公主从宫人手中接过一串冰镇葡桃,摘下一枚放入口中,“他回来之后每日都在董贵嫔宫中,别人难得一见。”

杨氏颔首:“却是个孝子。”

大长公主冷笑:“孝不孝,还须得从长计议。一去七年不回,算得什么孝子。”

杨氏看她脸色,忙道:“此言甚是。”

秦王(上)

“秦王为何回来?”另一边,桓瓖好奇道,“莫非不怕有来无回?”

“莫忘了秦王在辽东有兵,秦国的郡兵亦不少。”沈冲道。

桓瓖道:“辽东之兵说到底还是朝廷的,至于秦国,远在西边,且那点兵马还不如梁国和赵国。”

沈冲摇头:“他兵马再少,也是藩王。大小藩王足有数十位,谁手中没有养些兵马?朝廷若动他,其他人如何作想?”

“且勿多言。”一直未出声的公子忽而道,示意他们看向殿前,“来了。”

二人随之望去,只见那边一阵热闹,乐声阵阵,仪仗俨然,是皇帝来了。

殿中宾客们忙起身,纷纷上前行礼。

只见皇帝和皇后搀着沈太后走入殿内,身后跟着太子和诸皇子,以及几位王侯打扮的人。

这些人我大多见过,唯一一个面生的人,是和梁王、赵王走在一起的青年。

看到他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他的身形比周围的人更笔挺颀长,步态稳健,虽肤色不及几位王侯白皙,但眉目英俊,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中,自有一股超然之气,很难不一眼发现他。

“那便是秦王。”身旁一阵窃窃之声,我听有人议论道。

说实话,秦王的模样,与我想象中颇有些出入。我本以为他这样在塞外多年,又混迹行伍,必是浑身杀气,一脸肃穆。不料,这位出名的藩王他看上去颇为随和,与身边的梁王有说有笑。衣着也颇讲究,华贵而文雅,不似初到雒阳的王侯那样往往喜欢穿戴得太过豪奢。

“快看秦王,”青玄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赞叹,“不想如此俊俏!”

我盯着秦王的脸,少顷,道,“公子不俊俏?”

青玄摇头:“你就知道公子。”

拜见过后,宾客各自入席。

皇帝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常服,身形宽大。他说话缓慢,举止间也颇有些龙钟之态。据说去年以来,皇帝已病过几回,身体不佳。不过如今看上去,他虽面色虽少些血色,但精神不错,与身边的王侯闲聊。

除了秦王之外,还有一位宗室,也是刚刚入京。

豫章王今年四十多岁,与皇帝是堂兄弟,其父与先帝同母,自幼为皇帝近侍。

在许多宗室之中,皇帝最亲近的,不是赵王、梁王等手足,而是豫章王。不过豫章王的王后常年卧病,豫章王为照顾王后,一直在封国之中,朝廷多次征召皆推拒。据说此番皇帝乃是派了梁王去会稽国相劝,他这才终于应许,带着家眷来到雒阳。

皇帝对豫章王甚为器重。甫一来到,就被任为侍中和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许多人猜测,皇帝是看荀氏近来势头太盛,唯恐失衡,故而大力提拔宗室以期节制。

皇帝的其他各皇子公主也在,除了太子、平原王和城阳王之外,最受瞩目的,是皇太孙。他今年十一岁,座次挨着太子,生得端正,眉眼更似太子妃谢氏。

南阳公主和广陵王也在其中。南阳公主生得颇为白净,虽还未长开,但眉眼秀丽,仪态文静,看得出来将来必是美人;广陵王今年十一岁,身形尚单薄,生得与姊姊有几分相似,宴上,一直坐在南阳公主身旁。

这算得是皇族家宴,皇帝的兄弟和儿女齐聚上首,乃是多年不曾有的事。

“人老了,一日不如一日。”只听沈太后在上首叨叨道,“董贵嫔未卧病时,我时常与她叙话,亦三句不离药石。这两日我不曾去看,可还安好?”

秦王道:“这两日甚好,可下床走动片刻,太后勿虑。”

太后颔首:“这般便好。”

皇帝叹道:“今日难得聚宴,朕本也遣人去请董贵嫔,可惜她仍在病中,行走不便。”说着,他看向庞后,“宴上的菜肴,也让人给她宫中送去一份,免得冷清。”

皇后忙应道:“妾知晓。”

众人喟叹一阵,皇帝道:“子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朕以孝治天下,最重经典。可惜旧日动乱,经典佚毁,尤其前朝石刻的孝经,竟只剩残片,实深憾也。”

皇后道:“禀陛下,妾闻此事已颇有进展。”

皇帝露出讶色:“哦?”

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莫非忘了?子旷在太学正是主持修复之事。数月来,他召学士工匠修缮古籍,寻觅残本,已有大获。”

“哦?”皇帝看看她,又看向平原王,道,“有何大获?”

平原王起身一礼,朗声道:“禀父皇,儿搜罗了各版古籍三千五百六十二册,其中修复有四百二十一册,已全数赠与太学。”说罢,他从侍从书中接过一卷简书,亲自呈给皇帝,“此乃秦时的孝经,当世已是孤本,儿特地令人仔细修复,请父皇过目。”

皇帝接过来,展开仔细查看,未几,满意点头。

“听闻你还招纳太学生,在府中读孝经?”

“正是。父皇以孝治天下,孝经乃根本。太学生乃社稷之倚仗,自当熟读,以报父母君恩。”

皇帝颔首,露出欣慰之色,对皇后道:“子旷甚好,深得朕心。”

皇后柔声道:“此乃陛下用人之功。”

众人皆跟着称道。

太子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冷笑道:“哦?我说这许多时日怎不见三弟,原来是去做这般大事。”

平原王忙道:“举手之劳,算不得大事。”

“若论大事,当属征西鲜卑大捷。”梁王笑眯眯地对皇帝道,“王师夺回遮胡关及石燕城,实可喜可贺。”

皇帝神色平静:“将士奋威,自无往不利。”

荀尚闻言,笑而不语,荀凯面有得色。

这时,豫章王向秦王问道:“久不闻辽东消息,不知那边如何?西鲜卑如今虽平定,东鲜卑及北鲜卑却也非安分之辈。”

秦王道:“秃发部覆灭,鲜卑势大者唯拓跋部及慕容部。今年塞外风雨尚算调和,水草丰足,当不致边乱。”

“秦王说话的声音也甚好听……”青玄低声赞叹道。

我没说话,却忆起了多年前的事。

“……无凭无据,怎敢妖言惑众!”那个少年冷着脸,愤怒地喝道……

“边乱?区区鲜卑,有甚可惧?”这时,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看去,却见说话的是太子。

他坐在案前,轻蔑地一笑:“那作乱的西鲜卑,当初众人传得如何难对付,还劳累皇叔亲自平叛。后来父皇派太子太傅出手,不到两个月,便尽皆伏诛溃逃。伯平还亲自将秃发磐枭首,带回京师告庙。”

话语出口,好些人赞同称道,荀凯在下首一脸得意。

“太子过誉。”荀尚微笑谦道,“平叛之功,乃朝廷上下合力所致,某不敢独揽。”

秦王看着他,亦微笑:“太子太傅平定叛军,世人皆知,边陲之地亦争相传颂。”

不远处的桓瓖朝公子抛来一个眼色,满是嘲讽。

皇帝淡笑不语,握着酒杯抿一口。

太子却更是兴致勃勃,接着对荀凯道:“伯平,你来说说,那日你如何攻入石燕城,又如何斩杀了秃发磐?”

荀凯正待答应,荀尚却咳了一声,将他止住。

“唉,说甚战事。”太后皱眉道,“你们这些儿郎,就爱打打杀杀,听得老妇心惊肉跳。”

“太后说得甚是。战事冗长,宴后再说无妨。”荀尚笑着说罢,将酒杯举起,“今日中元,乃以孝为先,我等还未敬太后万事顺意,四体康直。”

众人闻言,亦纷纷举杯,向太后祝愿。

沈太后重现笑意。

“都是你们兄弟几个。”大长公主在一旁,对豫章王等人嗔道:“好不容易都来了,说好家宴,提甚政事?”

豫章王笑道:“是我罪过,当自罚。”

宴饮如寻常一般,礼节繁缛而冗长。

几乎所有王侯都带了儿女来,坐在一处,颇有和乐之象。其中,最得人喜欢的却是豫章王的女儿宁寿县主。

宁寿县主是豫章王的长女,名怀音,今年十六岁。她生得颇为娇美,且聪颖机灵,妙语连连,逗得沈太后和众人欢笑不止。

“怪不得豫章王看着笑容常在,家中有如此宝贝,何愁不乐?”大长公主笑道。

沈太后亦笑,问豫章王:“我久未过问宗室之事,不知怀音许配何人?”

豫章王道:“还不曾婚配。”

众人皆讶然。

“缘何不曾?”太后问。

豫章王道:“她母亲久病,身体羸弱,怀音只愿在家中侍奉。臣也无法,凡有来问者,只得尽皆回绝。”

沈太后颔首,露出怜爱之色,对大长公主道:“如此,乃纯孝也。”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沈太后即令人赏赐,豫章王父女二人受下,行礼谢恩。

殿上众人赏乐闲谈,说得热闹。

我立在公子身后,眼睛瞟着沈冲。他今日戴的是一顶青玉冠,与身上的同色纱衣罩袍相称,甚是清俊。可惜服侍的宫人有许多,他随沈延坐在对面,我一点走过去跟他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公子用着膳,眼睛一直盯着上首。

“霓生,”筵席将散之时,他让我上前,道,“你去打听,秦王筵后要往何处。”

我说:“问了又如何?”

公子神色兴奋:“我要见秦王。”

又来了……我心里叹口气,就知道他这般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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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下)

我并不太赞成公子与秦王来往。皇帝在筵上与秦王兄友弟恭,但他对秦王的防范亦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公子想达成那肱股重臣的宏愿,便须得谨言慎行。

公子却不以为然,道:“我乃秦王外甥,见一见何妨?我一个将入朝的议郎,莫非还要去投秦王帐下?”

我想了想,确实。

秦王虽然算是公子的舅父,但毕竟七年不曾见面,而大长公主这边看上去也并没有要带着全家去跟秦王套近乎的意思,公子自己去报上姓名乃是不妥。高门贵胄总要讲些面子,这般场合,公子见秦王,最好找个引见之人。

幸好,谢浚也在宴上。他的父亲谢悯为太学博士,且与太子妃谢氏同宗,此番也全家入宫赴宴。

我去找到谢浚,转达了公子的意思,谢浚欣然应允。

“我记得,你叫云霓生,是么?”他看着我,问道。

我说:“奴婢正是。”

谢浚颔首:“你告知元初,宴后秦王到西侧凉殿歇息,元初往凉殿便是。”

我应下,回去向公子覆命。

筵席散后,天色还早。沈太后用膳后便回了宫,皇帝病体新愈,也精力不济,与沈太后一前一后离开了筵席。宫苑中傍晚景致正好,宾客们得了解脱,或是与熟人聚首闲坐,或是到宫苑中去游览。

沈冲和城阳王陪着沈太后回宫去了,公子借故留在席上,却有好些仰慕者走上前来,与他说话。公子应付着,那神色,似乎是耐着性子。

我并不打算跟着公子去见秦王,看左右没人看着,悄然走开。

今日宴上的各色小食甚为丰富,我看着早已又饿又馋。宫厨中的庖人老张,找我算我几次命,甚是熟悉,我一直盘算着去找他要些吃的来。行宴的宫殿很大,若有心,足可谎称迷路,吃到公子跟秦王会面完再回来。

我正跟在几个宫人后面走到花园里,忽而听到公子在后面唤我名字。我讶然回头,只见他竟不知何时跟了来。

公子脚步甚快,未几便到了我的面前。

“你去何处?”他问。

我见败露,婉转道:“公子,我想去看看庖中可还有小食,去取些给公子。”

公子兴致勃勃道:“不必去取,霓生,你随我去见西凉殿。”

我只得道:“公子,我饿了,想自去庖厨中吃些。”

公子却道:“你方才不是吃了许多?你还要吃什么,我让人去取来,送到西凉殿。”

我无语。

有太后和大长公主在,公子在宫中一向待遇甚佳,差遣寻常的内侍宫人送食取物不在话下。

我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方才大长公主让我过去一趟,险些忘了。公子先去见秦王,我随后就到。”说罢,就要转身回殿上。

不料,还未走开,衣袂被公子扯住。

“她叫你去不过问些家长里短,何时说不得。”公子瞪起眼,“是你教我莫与人说,我便让青玄留在了殿上,你莫非要我一个人去?”

我:“……”

旁边有人路过,好奇地将目光瞅过来。

公子放开手,昂着头,恢复淡漠优雅之态。

“快些随我去,莫教他们久等。”他低低道,声音里仍藏着兴奋。说罢,款款离开。

我心底翻个白眼,只得跟上。

西凉殿建在一片池畔,殿阁的花园连着水榭,虽值仲夏,却甚是凉爽。池上和风吹拂,能听到宫中的乐伎在远处缓声而歌,是上佳的休憩之所。

我跟随公子来到的时候,谢浚和秦王已经等候在水榭里。看到公子,谢浚微笑上前。

“元初,”他说,“我方才正与殿下说起你。”

公子与他见了礼,旋即走到秦王面前,行礼道:“外甥桓皙,拜见殿下。”

“你我既是甥舅,何须如此拘礼。”秦王将他扶起,将他打量,称赞道,“翩翩如玉,果有当年桓司空之风。”说罢,他笑笑:“孤当年离京之时,元初还是小童,如今已当上议郎。我虽常在边陲,仍时常闻得你的名声,方才子怀与我说起你征伐之功,真乃少年英杰。”

公子谦道:“殿下过奖。”

秦王颇为随和,与公子和谢浚三人在水榭中坐下,与公子说起了西北平叛之事,相谈甚欢。

我和青玄等侍从隔着丈余跟着,望着繁花锦簇的景致,百无聊赖。

他们谈论了一番兵法之后,只听秦王道:“石燕城之战虽险,然孤以为,其要害之处乃在遮胡关。孤观战报时,有一事甚为不明,须得元初解惑。”

公子问:“何事?”

“元初在遮胡关时,如何察觉了鲜卑人有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