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道:“不瞒殿下,此实非我之功。若无霓生,只怕我等已为鲜卑人所破。”说罢,他回过头来。

我愣了愣,只见众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落在了我身上。

公子将遮胡关之事告知秦王,秦王听罢,也看着我,饶有兴味:“你叫云霓生?”

我只得上前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殿下。”

“你会问卜之术?”

“禀殿下,正是。”

“原是异士,不知师从何门?”

我恭敬答道:“奴婢无门无派,不过是祖传小技,全凭运气。”

秦王颔首,对公子道:“孤从前闻古人可凭星象贞问卜知敌情之事,尝不以为然,不想竟是确实。如此说来,元初文武兼备,身边亦卧虎藏龙。”

公子道:“殿下过誉。”

秦王笑了笑,继续与公子说兵法。

他说话时,再不曾看我一眼,如旁人一般,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奴婢。

我转开头去,望着渐暗的天色,继续赏景。

公子没有食言,让宫人去取了宴上的各色小食给我,盛了满满一只食盒。

回桓府的路上,我一边吃着,一边听公子抒发他对秦王的钦佩之情。

“若圣上当初不曾将秦王换下,河西战事恐怕不会拖过仲夏。”他感慨道。

我说:“何以见得?”

公子头头是道地分析:“秦王在河西时,已将秃发磐驱赶至凉州北部戈壁之中,断其水粮,几乎置于死地。后圣上令荀尚换下秦王,攻势阻断,秃发磐得以喘息,重整旗鼓。若不曾有撤换之事,秦王不必厮杀,只消利用戈壁绝境便可将他困死。”

我一笑,道:“可若是如此,公子亦无以封爵入朝。”

公子“哼”一声,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要封爵入朝有甚艰难,又不是只有去河西一途。”

他自恋起来的时候,万不可反驳。

我咬一口香糕,附和地笑道:“公子所言甚是。”

公子在宫中待了整日,晚上,他很早便安寝了。

我躺在偏室的榻上,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一处颇败荒废的道观里,我躲在只剩下半边的泥塑神像身后,望着堂上说话的众人。祖父一身羽衣,端坐上首,正与来宾说话。

他每次这般装扮,再配上那副一本正经说话的声音,我都觉得好笑得很。

我尽量忍住,可发出的声音仍惊动了坐在神像面前的人。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的衣饰虽不华丽,但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之物。

他不满地转过头来,目光正正与我相对。

我忙捂住嘴。

祖父仍在说着话,声调平缓,我听得半懂半不懂。不多时,他提笔蘸墨,在铺开的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面前的人忙翘首围观,待得看清,哗然一片。

我前面坐着的那个少年突然站起身来,质问道:“不知先生有何凭据?”

祖父看他一眼,抚须道:“天意何须凭据?”

少年怒道:“妖言惑众,是为可诛!”说罢,便要上前。

我一惊,忙从神像后面跑出来,用力地把他推开。

少年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他又惊又怒地瞪着我,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

我正想再去打他,忽然被拉住,怎么也挣扎不开……

“霓生……霓生!”我被人用力推着,没多久,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睡眼中,却见是青玄。

他不满地看着我:“说甚梦话,嘀嘀咕咕。日头都上半空了也不见你,公子让我来看,你果然还在睡。”

我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果然天已大亮,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

青玄还在絮叨:“你快快起来,不然公主那边的女官过来查看,又要多言……”

我躺在榻上,望着房顶,摸了摸汗湿的额头。

原来都是梦啊……

大长公主与豫章王一向交好,中元节之后,她在家中设宴,邀请豫章王许久。

王后陆氏在王府中养病,此番亦不曾来。豫章王带着世子和宁寿县主来到,两家人坐在堂上,其乐融融。

大长公主问起陆氏的病势,甚为关切。

豫章王道:“来雒阳之时,她在路途中颠簸劳累,有些不好。蒙圣上体恤,入京后常派太医探视,服了些药石,已是好转。”

大长公主颔首,道:“我府中有些宝芝,都是数百年的,你今日带些回去,也聊表我心意。”

豫章王忙道:“这般重礼,岂敢轻受。”

大长公主嗔道:“许多年不见,你倒是见外,连客套都会了。”

赵王笑起来。

大长公主叹一声,道:“想当年天下丧乱之时,高祖及先帝南征北战,我等兄妹亦相互扶持,诸多往事,细想无不感慨。可惜安定之后,你便就国去了,与我等聚少离多,如今日这般两家聚首,竟是首次,岂不让人感慨。”

豫章王亦动容,亦叹:“公主如此盛情,孤却之不恭。”

豫章王世子年纪不大,但举止似豫章王,甚为稳重识礼。

相较之下,宁寿县主甚为机敏,能说会道,惹得大长公主笑声连连。

“怀音这般可人,却不似你,想来是随了王后。”她对豫章王道。

豫章王笑而摇头:“她自由如此,任性惯了,家中谁也管不得她。”

宁寿县主嗔道:“赴宴之前,父王还与我说大长公主大方通达,虽是女子却不输男儿,要我效公主之贤。如今我多说两句,父王却又不喜。”

众人皆笑。

“你父王自从前就是这般,只看得别人好,谦虚过甚。”大长公主笑着说罢,又对赵王叹道,“你这般说,到教我想起我这元初,亦是放任惯了,谁也管不得。”

公子蓦地闻得大长公主提起他,露出无奈之色。

“儿何时不恭顺母亲。”他说。

大长公主笑一声,不多言语。

豫章王摆手道:“元初公子一心报国,少年子弟有这般心性乃是好事。在国中,孤便早已听闻公子名声,后来又闻得他征伐立功之事,何人不是交口称赞。”

大长公主道:“都是些虚名,何足挂齿。”

众人又闲聊一阵,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甚是喜欢,又问她平日在家读些什么书,喜好做什么。

宁寿县主一一答来。

大长公主颔首,称赞不已。

旧事(上)

这宴席过后,桓府的仆婢们又为公子的婚事操心起来。

缘由便是这位宁寿县主。

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的喜爱溢于言表,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桓府的亲朋好友,旧识故交之中,也有许多出身、容貌、品性俱佳的适龄闺秀,其中不少还颇有美名,时常入选市井中津津乐道的什么雒阳四美京畿五秀之类,提起便教人艳羡。但大长公主从来不曾表现过对谁特别感兴趣,遑论议亲。

而宁寿县主不仅被她满口夸赞,赠以厚礼,宴后闲聊,还特别向豫章王问起了她的婚事。

按两家关系,大长公主与豫章王是堂亲,更是少时至交;按身份,宁寿县主出身宗室,且封号在旁系中乃是翘楚。

此事突如其来,不但让许多原本坚定站在南阳公主一边的人迅速动摇,还让一众对公子娶妇之事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小婢心碎一地。

惠风特地从淮阴侯府风尘仆仆而至,拉着我的手,目露凶光:“我听闻那宁寿县主最会花言巧语,她夜里睡觉会打鼾,臀上还有一颗痣!”

我叹口气:“可府中凡事都听公主的,公主若是欢喜,我等也无法。”

惠风歹毒地说:“我看若公子不愿,大长公主亦无可奈何。平日公子若是与你提起那宁寿县主,你便将我说的转告公子。她定然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坏处,我去打听说与你知!”

我须得仰仗她带我去淮阴侯府串门顺带窥觑沈冲,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其实,她实在担心太过,因为公子从未提过宁寿县主。如今在他心中,最值得一说的,乃是秦王。

中元节的宫筵之后,传说宫里的董贵嫔病体渐安。

许多人以为秦王不久即会离开雒阳,不料,他不仅毫无要走的迹象,反而传出了□□要重新修葺的消息,竟仿佛是要长期留下。

数日之后,秦王出现在了董贵嫔的兄长都安乡侯董禄的雅集上。

公子也在。

到场的宾客,不是来看秦王,就是来看公子的。而出乎众人意料,秦王虽常年身处边陲,但对于谈玄等风雅之事毫无生疏。他甚至在问对之时,将精于黄老的名士郭舒对得哑口无言,引得在座众人刮目相看,称赞不已。

宴饮闲暇之余,秦王与公子坐在一处,品茗听琴。

他比公子年长,但兴趣颇为相投。闲谈之下,公子发现他跟自己一样喜欢杜伯度的书法。二人聊得兴起,又挥毫切磋一番,颇为尽兴。

“怪不得子怀兄追随秦王,果全才。”回府的时候,公子赞叹道。

我说:“莫非公子也想追随秦王?”

公子摇头:“见贤思齐,自当奋发,何须追随。”

我说:“我听许多人说秦王会留在雒阳,若是如此,想来会像梁王、赵王一般委与官职。那日宴上,圣上与秦王甚是和睦,想来那些传言不过也是无稽之谈。”

公子淡淡一笑。

“他留下来,如梁王和赵王一般,当个太常丞或大鸿胪么?”他说,“若果真和睦,秦王怎会一走七年?”

公子到底不傻,我放下心来,却继续问,“既如此,秦王如今怎回来了?莫非真如表公子所言,他料定圣上不敢动他?”

“逸之所言不过其一。”公子反问,“圣上为何要动秦王?”

我说:“秦王手握重兵,且包藏祸心。”

公子摇头:“如子泉所言,秦王所部兵马实不足为惧。当年圣上初继大统,天下未稳,而秦王有兵,自是要忌惮秦王。而如今圣上已稳坐江山,荀尚又刚刚平定了西北,朝廷声威大盛,早不同往昔。我且问你,若你是一富户,家中有一只不敢伤主人的恶犬,你是将此犬杀掉,还是用来守门?”

我说:“自是守门。”

公子笑了笑。

这是公子的长处。他虽然在一些我视为常识的事情上漫不经心且懵懂无知,但不愧是个贵胄,对那些衣冠楚楚之下的勾当看得颇为通透。

“公子果然睿智,目光如炬。”我作了悟状,奉承道。

“不过寻常道理罢了,何足挂齿。”

他一副无谓的神色,嘴角却得意地弯起,仿佛一个刚被大人夸奖的孩童。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道,“书房中不是有几幅杜伯度真迹?你挑一卷出来,拿去赠与秦王。”

我讶然。

杜伯度是后汉齐相,草书之精妙冠绝当世,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其真迹遗存至今已十分稀少,公子收藏的几幅,乃是花费重金得来。

“公子,”我说,“那些真迹,最便宜的一幅也值五十金。”

公子应一声,说,“又如何?”

我:“……”

这则是公子的短处。有些事他虽然看得明了,但对于秦王这样才能出众的人,他也会毫不避嫌地结交,且出手大方。

我算着五十金能在淮南买多少上等田土,心中长叹。膏粱子弟粪土起钱财来,果然穷凶极恶。

公子是主人,他要送什么自是由他。第二日,我挑了一卷杜伯度写的赋,让公子过了目,用锦盒收好,送到秦王的王府里。

秦王虽常年不在雒阳,但王府一直都有,只是门前冷清。

不过秦王即便归来,这里也无甚变化,门前车马寥寥,只是多了几个腰圆膀粗的守门卫士。

传说秦王自回到雒阳后,就一直在宫中陪伴董贵嫔,所以,我放心大胆地来了。

不料,他竟是在府中。

通报了来路之后,未多时,一个内官出来,要引我入府。

我忙道:“小人奉主人之命送礼,还有急事须回府,不便逗留,还请内官代为转呈。”

内官看着我,笑笑,“足下可是云霓生?”

我一愣,答道,“正是。”

“那便对了。”内官道,“殿下有言,请你入内,如有旁事,殿下会替你打点。”

我看着内官,心底忽而有些不寻常的预感。

雒阳的各处王府,我跟着公子几乎都去过,相较之下,□□并不算太大。看得出来这府中一直有人打理,但仆从不多。庭院中的花木已长得高大而杂乱,回廊的石阶上还生了青苔。

秦王在后院的书斋里。我去到的时候,只见一条清溪穿园而过,亭阁临水而置,虽无精巧夺目的雕饰,但样式雅致简洁,别有一番古朴之气。

我跟着内官走过一道小桥,耳畔皆潺潺流水之声,穿过成荫的花树,未几便望见了在亭中闲坐的秦王。

只见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衣,独自坐在一张凉榻上,身边连个打扇的人也没有。他手里翻着书,姿态随意,那模样全然不似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征战千里的年轻藩王,倒像是个赋闲在家的文士。

许是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

我上前见礼之后,呈上锦盒。

“我家公子知殿下喜好杜伯度书法,特令奴婢将此卷带来,献与殿下。”我说。

“哦?”秦王从内官手中的锦盒里取出那卷轴,放在案上,亲自打开。

他看了看,露出微笑。

“既是元初之意,却之不恭。”他说罢,没有仔细再观赏那卷轴,却让内官给我赐座上茶。

我说:“奴婢不敢。”我忙道。

“嗯?”秦王看了看我,语气平和:“有甚不敢?”

看他全无立刻放我走的意思,我只好依言坐下。

庭院里甚是安静,能听到树梢间此起彼伏的鸟叫虫鸣。

秦王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一口,放下。

“孤记得,你叫云霓生,对么?”他问。

“奴婢正是。”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