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淮南人?”他问。

我看着他,重复道:“奴婢正是。”

秦王斜倚着凭几,淡淡一笑:“你必定在想,孤如何得知?”

我未回避,亦一笑:“奴婢正是此想,不知殿下如何得知?”

秦王:“你猜。”

我:“……”

他的神色似在逗趣,却又似在认真地等我回答。

我知道口音是绝不可能。淮南方言与雒阳是不同,但我自幼跟随祖父,学会了说不同口音的本事。在淮南,我能说地道的淮南话;在雒阳,我能说出雒阳口音的雅言。无论身处何处,我一向切换自如,从来无人能分辨。

“殿下打听过。”我说。

秦王未否认,道:“你大约也想问,孤为何打听你?”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从内侍说他邀我入府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今日必过不得太轻松。

“想来是还为那遮胡关占卜之事。”我说。

“不全是。”秦王看着我,话语不疾不徐,“我那日在宫中见到你,便觉得你甚为面熟。”

我作懵懂之态,讶道:“殿下从前见过奴婢?在淮南?”

秦王微笑,继续喝一口茶,不答却道,“你的祖父叫云重,对么?”

“确实。”

“孤虽不才,也曽闻云氏之名。其祖乃先秦杂家云衡,曾为一方大贾,子弟中多有奇谋之士,天文地理、史论今议无所不通,诸侯皆往求贤。后朝代更迭,前汉之时,武帝罢黜百家,云氏渐无用武之地。直至莽乱,云氏再为光武所用,多人封侯拜将,再度兴起。然窦宪乱政,武陵侯云晁因辅佐窦宪被诛,云氏多人株连下狱,自此沉寂。直到当朝,才又有人出仕,便是你那族叔云宏。”秦王笑了笑,“可惜他与云晁一般跟错了人,以致身亡。”

我说:“殿下打听了这么许多,奴婢实受宠若惊。”

秦王摇头:“可你那祖父,我无处打探,知之甚少。”

我说:“奴婢的祖父不过是个文士,一生只爱钻研学问,别无所长。”

“是么?”秦王不以为然,“乡人说他在外浪迹多年,七年前才回乡定居。且他有奇技,知天文地理。”

我说:“殿下也知晓,这些学问不过家中所传。”

秦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却转而道:“说到七年前,孤倒想起一事。”

他的目光似在追忆:“那时,先帝病重,正好雒阳流传璇玑先生现身之事,孤心中迷惑,便去见他,以期指点。费了好一番气力,终于得见。不料,他那时作了一句谶言,孤十分震动恼怒,曾想与璇玑先生理论个究竟,可他全无异色,只对孤说,若要保命,七年内不可回京。而后,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曾出现。”

我没有开口,等着他说。

“这些年来,孤渐渐淡忘此事,总觉那或是一场梦,直到那日见到你。”秦王道,“孤当年见璇玑先生时,他身旁也站着一个童子,想来他若还在,必也是你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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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下)

我忍俊不禁,“噗”地笑了起来。

“殿下可是拿奴婢打趣?”我说,“奴婢不曾去过会稽山,且依殿下方才所言,殿下去见那位什么先生,乃是七年前之事,殿下果真确定,那小童就是奴婢这样的长相?”

我说这话,乃是底气十足。

因为祖父每每以璇玑先生的名号在人前出现,必乔装改扮。他那白发长须、鹤羽白裘的仙人之姿,便是由此而来。而我也不例外,我被扮作仙童,□□敷面,墨眉绛唇,那个模样,我敢保证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

秦王神色不改,道:“孤原本并不确定,可你颈上那玉珠,与那童子一模一样。”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可触到秦王的目光,生生打住。

有那么一会,四周安静得可怕,似乎风也变得胶着。

我强压着心中的翻腾,道:“不想殿下竟知道这许多,奴婢实惶恐。然殿下说了这许多,皆不过巧合。奴婢确出身云氏,然殿下所说的璇玑先生,奴婢闻所未闻,不知是谁。”

“哦?”秦王闻言,眉头微抬,却似乎全在意料之中,毫无讶色。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底有些踌躇。面前这个人到底是秦王,以其过往做派来看,绝非善类。他若死了心要对我做些什么,只怕……我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四周,寻找便于脱身的方向,方才来时,我也仔细观察过这王府中的各处庭院和道路,以防万一。

秦王并无愠色,一笑,道,“孤一向爱才,亦视璇玑先生为恩人,今日与你一会,除叙旧之外,亦想助你。”

我讶然:“助我何事?”

“你不想摆脱奴籍,过上从前的日子么?”

我愣住。

秦王道:“云霓生,你若到我帐中用事,不但不必为奴,我还可将云氏的田产都给你,如何?”

我以为我听错了,定定地看着他。

秦王也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感兴趣,唇角微弯,浮起些得色。

“殿下好意,奴婢感激不胜。”我深吸口气,无比遗憾道,“然奴婢乃低微之人,实无福消受。”

秦王的神色凝住。

“你不愿?”他讶然。

我说:“殿下方才所言之事,皆与奴婢无关,奴婢若说愿意,岂非欺上?”

秦王神色玩味:“如此,就算你与璇玑先生无关,孤也想收你过来呢?”

我说:“殿下这般抬爱,却之不恭。然奴婢实惭愧,恕难从命。”

“为何?”

我羞怯道:“当年奴婢落难,是公子将奴婢收留,供以衣食。奴婢对公子钦慕不已,早已深爱于心,恨不得以身相许,以命相依,只愿此生伴公子左右,犬马不辞。奴婢低微,唯此一愿,望殿下成全。”

秦王:“……”

“这么说,你是决然不愿了?”

我眨眨眼:“奴婢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

秦王盯着我,一副匪夷所思之色。

他正当要再说话,忽然,一名内侍急匆匆地从廊下过来,走到秦王身旁,向他一礼,上前耳语。

秦王听着他说话,神色微微凝滞。未几,看向我。

那目光意蕴不明,灼灼逼人,却又似疑惑不已。

“知晓了,去吧。”他对内侍道。

内侍退去。

四周又是寂静,秦王的神色恢复如常,却是一笑,似感叹又似自嘲。

“今日甚是巧合,孤方才听到一件有趣之事,想来你亦颇感兴趣。”

我说:“愿闻其详。”

“就在你我先前说话之事,有一白鹤落在了凌霄观的露台之上,长唳三声,落下一锦囊而去。”秦王看着我,道,“你猜如何?那锦囊有一帛书,内里竟有一谶。”

璇玑先生归来的事,很快就传遍了雒阳。

当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才进门,就遇见了刚刚练习射御和剑术回来的公子。

“霓生。”他走过来,神色兴奋,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你听说了么?璇玑先生现世了!”

我看看他:“哦?是么?”

公子走到屏风后,一边更衣一边道:“不过此番他不曾露面,只将谶言留在了锦囊中。”说罢,他吩咐道,“青玄,再将那谶言念一念。”

青玄应一声,将一张纸抖开,念道:“慈德不孤必有邻,悯孝之契犹相因。棋布里闾城方寒,悲风摧柳霜依庭。密林含馀树存香,远峰隐半归头云。谁知河汉浅且清,展转思服望明星。”

公子披着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问我:“如何?”

他的脖子和胸前刚刚用巾帕擦拭过,还留着水气和一片晕红,满室皆是兰汤的淡香。

我说:“这诗作得晦涩不通,不知何意。”

青玄道:“我看乃是因为朝廷禁绝谶纬,这位璇玑先生想来也是怕事之人,此番连露面都不敢,写个谶言也不敢让人一眼看明白。”

公子声音仍然兴致勃勃:“霓生,你仔细研读,若有所获便与我说说。”

我答应下来,从旁边的架上取来外衣,给公子穿上。

“你怎去了这么久?”他忽然想起了我去□□的事,问我。

我说:“路上泥泞又拥挤,绕了好大一圈路。”

“那卷轴送到了?”

“送到了。”

“秦王如何言语?”

“秦王甚是喜爱,让我谢过公子。说日后得了空闲,再邀公子共赏。”我胡扯道。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

我给他系着衣带,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日的事,各种出乎意料。

这谶言来得甚是及时,显然将秦王也搅糊涂了,对我的兴趣冲淡了许多。我提出告辞的时候,他也未多言,摆摆手,放行了。

回桓府的路上,我走了好一会,仍觉得方才犹如做梦。

秦王说的话一直在耳边反复。

说实话,我很是震惊。

秦王所说的那些云氏过往,皆确有其事。云晁被诛之后,云氏败落,到祖父时,族人稀少,研习家学的子弟更是寥寥无几。祖父虽学而有成,但他以史为鉴,认为云氏过往之灾,皆因这所谓的家学而起。也是因此,他不再像先人那样,以辅佐他人的谋士自居,而是转向谶纬之学,专心偏门。即便如此,祖父行事也一向慎重。他不仅从不让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姓,连真实容貌也仔细隐藏,乔装之法从无疏漏。

据祖父说,就连我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就是璇玑先生。

我问他为何。祖父苦笑,说他曾想将我父亲带上路,以承继此业。但我父亲性情过于敦厚,非此路之才,他考虑良久,终是断了念想。为了不节外生枝,他索性连自己做的事也不说。

此事当是确实,我父母去世随早,但我依稀记得父亲和我说过,祖父一直在外行商,是个商人。后来,祖父回到淮南定居,乡人只知道他是个在外多年发了家,回乡养老的的怪老叟,从来无人知晓过往之事。

也是因此,我以为,这秘密会保守到天荒地老。

在第一次见到秦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是谁。但我自恃那乔装之术,且事隔多年,以为必然认不出我来。

不料,此人竟如此孽障,认出了我的玉珠,进而像猎犬一般,顺着气味,几乎查清了我的底细。

当然,震惊之余,我很快回过神来。他想他的,祖父早已不在,我咬死不认,他也无可奈何。

最让我在意的,则是他提的条件。

秦王的确是个精明之人,一击即中要害。说实话,我很是纠结了一会。

但我知晓,世上所谓好处,皆交换所得。比如我侍奉公子,是为了将来的逍遥,我尽心尽力,讨好顺从。而秦王又是要给我赎身又是要给我家财,就算他说到做到,代价为何?

皇帝对秦王的防备并非全无道理,他并非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他交易,无异与虎谋皮。

退一步说,就算他大慈大悲,让我到帐下只不过每日端端茶倒倒水,我也不愿意。我要赎身和田产,无非是为了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断然不会为此从一个笼子走到另一个笼子。

想通这层,我浑身释然,心情也轻松起来。

秦王贵为藩王,而我不过一个小婢,他断然不会屈尊降贵来纠缠,也不会去跟桓府强要。且秦王必不会在雒阳待太久,说不定过几日便滚蛋,又是一去数年,再也看不到了呢。

“……谁知河汉浅且清,展转思服望明星。”正当我神游之时,公子念着这两句诗,转头问我,“霓生,我总觉得这最后两句似意有所指。你说,所谓明星,可是在暗喻谁人?”

我说:“公子所言有理,但我一时想不出。”

公子颔首,继续琢磨。

我这话当然是骗他的。

那狗屁不通的文法,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望望外面的天色,还未到午时,出去一趟仍来得及。

第21章 白鹤(上)

午膳之后, 公子回房小憩, 我与管事说身体不适, 要出去找个郎中看看, 告了假,从后门离开了桓府。

我疑心秦王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此事,特别留意了一下身后。

桓府在城西贵胄聚集的阖闾门外, 一向无多少闲人,道路静谧。我绕了几个路口,确定无人跟梢, 放下心来,径自往雒阳大市而去。

大市是雒阳最热闹的去处, 无论油盐百事还是异域奇珍,皆可在此处寻得。且不似淮南,须到集日才有商贩市集, 这里每日都开市,新鲜玩意源源不断, 刚到雒阳之时,让我很是着迷。

大市的街口, 有许多摆摊杂耍的人, 不少行人驻足围观,不时跟着喝彩叫好,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并不走进去, 挨着街口转而一边, 走进了慈孝里。

此地不在大市里, 却也并不安静。许多商家的货栈设在此处,还有许多屋舍和客栈,专供来雒阳的游商或旅人租住,甚为混杂。

这几日将要入秋,吹了北风,太阳不大,也有些凉爽。我在慈孝里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了几丈,没多久,就望见了前方那棵秃了一半的老柳树头。

我掏出那张写着谶言的纸,青玄抄得工整,从头行头字,斜线往下,赫然可见“慈孝里柳树头”。

心中叹气,这般显眼的藏头诗,有经验的人一看便会知晓。过了这许多年,他还是这般全无心机……

柳树头是慈孝里最有名地界,因为许多去大市杂耍卖艺的戏班聚集在此处。除了舞刀弄棒的,叠人吐火的,还有小童最爱看的耍猴逗鸟艺人,栅栏里关着各色禽兽,远远便闻到一股骚臭的味道。

柳树头边上,有一间茶水铺,我走过去,跟店主人拱拱手,道,“店家,借问一声,此处的戏班,可有舞鹤的?”

“玩鹤?”店主人打量我一眼,笑笑,“有好几个,不知小郎君府上要寻怎样的?”

我说:“我家主人看过好些,寻常套路早腻了,不知可有新来的?”

“新来的?有!”店主人笑眯眯,“只是行有行规,小郎君想必知晓……”

“寻舞鹤的么?我家就是!”

这时,一个声音插进来,我转头看去,只见是个高个子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甚是精神。

店主人拉下脸。

不待他开口,青年拉着我就往别处走:“郎君随我来,要什么样的鹤舞都有,我给你看!”

他脚步甚快,未多时,拐进巷子里,将店主人的咒骂声甩得远远。

待终于停下的时候,他看着我,神色高兴又激动,“霓生,我就知你会来!”说着,他眼圈一红,竟似要哽咽起来。

我虽气他还是这样卤莽,但此时看着他,也没有了脾气。我怕他果真会哭出来,忙拍拍他的肩头,像从前一样安慰道,“好了,阿麟,好了……”

曹麟,是祖父的护卫曹叔的儿子,也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祖父走南闯北,自然难免遇到些危险的事。不过云氏乃杂家集大成者,祖传的本事里,除了外人所知的谋略奇术,旁门左道,还自有一套武艺。其中内涵也甚杂,从防身格斗之技到潜行窥私偷鸡摸狗无所不包。祖父自幼研习,颇为精进,我曾见过他一人对阵几个壮汉毫发无伤。

我身上的本事,亦是祖父所授。他说云氏的技艺本是传男不传女,但他的儿孙里只剩下我一人,也只好教我。且女子比男子易受欺负,须得悍一些才好自保。我虽不知晓为何有祖父在还要自保,但觉得习武有意思得很,甚是着迷,各类本事皆学得利落。

不过祖父告诫过我,这些功夫自己知晓就好,不可随便示人。云氏乃是以学问见长,武艺与其他的旁门左道一般,不过辅佐,不足为外人道。用他的话说,云氏子弟若是遇到脑子都对付不了的事,那么定然是时运到头了,挣扎也无用。

所以,他年轻时一向独来独往,从不必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