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遇到曹叔。

曹叔名贤,据说原是个干江洋勾当的。一次,他被人黑吃黑重伤,扔在江里,祖父刚好路过,将他救起。祖父通晓医术,当年周游天下,除了问卜作谶之外,他也时常为人看病,内外兼修,技艺高超。祖父给曹叔疗伤,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痊愈之后,曹叔死缠烂打不走,甘愿为仆,执意要留在祖父身边。

祖父被他缠得无法,刚好又觉得自己身边无人挑担做饭倒水打杂甚为不便,便勉为其难,将曹叔收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曹叔白白净净,总是一派斯文。然而做事勤快,一丝不苟,打起架来也颇为厉害。遇到寻常小贼,他一人足以对付,不须祖父出手。

我记得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吴地的山间。那伙山贼来得太多,连祖父也没法安然旁观,只得出手。他要我好好呆在马车上,不可出去,但一个山贼想来掳我。我拿着匕首,一个翻身就刺进了他的脖子。我至今记得腥热的鲜血喷在脸上时的感觉,那人瞪着眼睛,在地上挣扎到死也没有瞑目。

我十分理解公子征伐之后,为何好一阵子没有再去碰他的刀剑,因为我那时比他还要难受。接连好几日,我都在噩梦中度过。好几次,我在梦中被祖父叫醒,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不过自前朝丧乱以来,流寇遍地,我并没有许多时日后怕,遇了几次打劫之后,我再也没了噩梦。我仍记得曹叔那时对我说的话,他说,人一旦拿起了刀,便再无回头之路。

我觉得此言甚有水准,曾与曹麟分享。他不以为然,说那是他父亲从一个杀猪的嘴里听说的。

曹麟大我两岁,在我来到祖父身边的时候,他和曹叔就已经在了。虽说他二人是父子,但我从未见过曹麟的母亲,只听说他其实是曹叔捡来的。

我觉得这应该是真相,因为曹叔那般斯文,寡言少语,怎么看也不像会生出曹麟这样的话痨。

他乡遇故人,我自是也欣喜不已。

“曹叔在何处?”我问曹麟,“阿白呢?”

曹麟把眼泪擦干净,道:“阿白就在屋里,我父亲还在成都。”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我带上阿白去淮南给先生看,不料到了淮南,乡人说先生已经故去,你下了狱,被卖来了雒阳,我就赶紧来寻你。”

原来如此。

我问:“是曹叔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偷跑来的。”曹麟说着,可怜兮兮,“霓生,我想你们了。”

我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曹麟说的先生,就是祖父。而阿白,则是曹叔养的鹤。

祖父博学多才,在装神弄鬼方面可谓天赋异禀。他曾告诉我,算卦问卜,其数不出周易。这行干得好的人,不过精于察言观色,总比别人多想一路。而作谶,则如登高望远,经天纬地,以测局势之变。比起滔滔不绝地讲道理,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说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托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当年走上这邪路,亦出于偶然。

那是他年轻四处周游的时候,时常为盘缠发愁。不过云氏的那种本事,普通人用不着,他只有时不时地去做为人看家护院之类的短工,凑点饭钱。有一回,他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盘缠。正发愁之时,当地干旱,打了十几口井也不见有水。祖父学过水经,勘查一番之后,对乡人说他知道何处有水。乡人将信将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乡人们大喜,问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实以告,乡人不信,说他们也去找了通读水经的博士寻水,一无所获,祖父一个年轻书生,岂有这般本事。祖父只好说,此乃他夜观天象所得。乡人们闻言,即心悦诚服,不但给祖父送了许多食物,还给了他盘缠。祖父受此启发,日后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制,渐渐声名鹊起,因有人赞他“璇玑窥天”,有了璇玑先生的名号。

祖父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连,他一心想着重振云氏家底,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对仙道神佛之类神神化化之事最易着迷,庙观之属,更是敛财宝地。

起初,他也不过看看水旱,测测风水。后来,时局渐渐动荡,贵人们时常担忧命数,热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谶纬之术也大行其道。再后来,天下大乱,诸侯们更是在意天命,厮杀之余,喜欢去听方士异人的高见。祖父游走于各个山头之间,靠作谶收取重金,如鱼得水。

据他说,他得到酬劳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时刚刚以荆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赐。祖父说,高祖虽不是诸侯中最强的,但以他数场征伐的所见,谋略最为出色,且识人善任,可谓枭雄。不过祖父说他当年并未想许多,所谓十三年得天下,不过是按高祖与各诸侯的态势粗略估算而来。他见高祖时,更多的是极尽吹捧之能事,夸高祖有王霸之气云云,好拿钱走人。当年高祖也的确大方,被祖父夸过之后,顺利地打下了徐州,回师便将祖父找来,痛快地赐了他百金。这钱财十分要紧。祖父已觉得中原战乱太深,不可久留。得了这钱财之后,即刻回乡,接了全家迁往蜀中躲避战乱,直到十三年后,高祖定都雒阳,淮南安定,才返回故土。

可惜几年之后,我祖母就去世了。祖父一度消沉,后来我父亲娶妻,住到了县城之中,祖父才又重新出去游历。也就是那时起,璇玑先生重回江湖。他借用羽人的典故,做了一身白羽裘,又养了一只鹤。果不其然,这身行头玄而猎奇,加上高祖之谶,璇玑先生之名传遍四海,为世人追捧。问谶之资,亦一路水涨船高。

这期间,曹叔一直在祖父左右,直到七年前,祖父最后一次作谶之后,决定告老还乡。而曹叔想到蜀中定居,二人就此别过。

祖父一向慷慨,将一半资财分给了曹叔父子,带着我回了淮南。而二人向来遵守行事的规矩,从那以后,曹叔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再未见过曹麟。

“你怎敢冒充我祖父?”我埋怨道,“自从当年祖父作了那谶,朝廷便禁绝谶纬,到处要抓他。你这般莽撞,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曹麟不以为然:“谁人能抓我?且雒阳这般大,我要寻你,此法最易。”他说着,颇为得意,“你看,我不就寻到了?”

这话不无道理,我笑了笑。

正想再说话,我发现曹麟盯着我,目不转睛。

“怎么了?”我问。

曹麟脸上有些赧色,嘻嘻一笑,挠了挠头。

“霓生,你长大了。”他说。

我往身上看了看,又看看他。曹麟也长大了不少,除了眉眼,身上的别处已经看不到当年单薄的样子。

“那是自然。”我得意道。

第22章 白鹤(下)

阿白果然就在屋子里。

曹麟和曹叔一样, 舍不得将它像家禽一样关在笼子里, 便养在房中, 每日给它喂食清理, 如同家人。

当年分开的时候,阿白不过两岁,如今再见, 阿白已经认不得我。进门的时候,它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我只得用曹麟给的小鱼讨好它, 吃了许多,才让我摸一下。

它的羽毛光滑而丰满, 看上去比当年还俊俏。我唤着它的名字,忆起旧事,只觉心中温暖。

其实, 它已经是第三只阿白,前面两只多老死了, 这是第三代。跟祖父比起来,曹叔更有耐心, 在他的□□下, 每只仙鹤都颇为灵性。

“可惜先生见不到了。”曹麟叹口气,却抱怨,“这么大的事, 你怎不告知我等?托人传个信也好。”

我无辜道:“祖父临终前说过, 不许我去打扰你们, 且我也不知你们住在何处。”

曹麟知道祖父脾性,没有多言。

他看着我身上的衣服:“你方才说你在那个桓府?我今日就给父亲写信,让他救你出去。”

我摇头:“不必救。”

曹麟讶然;“为何?”

我说:“我若想走,谁人能拦我?”

曹麟觉得有理,却不解:“你为何不想走。”

我只好将我如何从淮南到了颍川又到了桓府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

曹麟听完,皱眉:“何必如此麻烦。霓生,你随我回蜀中,他们谁也找不到你。”

我说:“可祖父的田产怎么办,我不可丢下。”

“区区田产,蜀中也有。”曹麟道,“我打听过,你家都被官府抄了,物什都搬了个遍,如今除了屋舍,什么也没有了。”

我说:“可祖父的墓也还在淮南,我若去了蜀中,将来谁为他扫墓?”

“霓生,”他想了一会,道,“我觉得,先生那般洒脱之人,必不会在乎有无人守着这些。”

我说:“我知晓。但他是他,我是我。”

曹麟无奈地看着我,终于无言以对。

“那……”他为难道,“我能做甚?”

“回蜀中去。”说到此事,我正色道,“阿麟,你在雒阳不可久留。”

曹麟不解:“为何?”

我正要开口,外面忽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有人在挨家挨户拍门,高声道,“里长有令,凡养鹤者,到树头下去,官府要问话!”

闻得此言,我和曹麟皆是一惊。

我料到曹麟搅出的事会震动朝廷,未想竟如此之快,全然不似官府平日捉拿贼人的作风。莫名地,我想起了秦王,心头提起。

“阿麟,”我对他说,“你即刻收拾物什。此巷出去往南,有一处废宅,你从中穿过,可到大市附近的巷子里。那边可望见一处五层泥砖浮屠,你朝浮屠走去,在巷口停住等我。”

曹麟亦知晓事态严重,答应下来,即刻收拾起来。

我则出门,四处望了望,快步往外面走去。

路过柳树头的时候,我留心看了看,果然,好些府吏和京兆府的士卒正聚在那里,呼呼喝喝,往养禽兽的住户家里挨个翻找。

我脚步不停,避开人群,径自走向大市街口。

这里仍然熙熙攘攘,除了杂耍的人,还停着好些车辆。

我找了一辆看上去最新最好的,一番讨价还价,跟车夫买了下来。价钱贵得教人心头滴血。幸好我出来时,身上带了足够的钱物,事急从权,再心疼也只好花出去。

事不宜迟,我驾着马车,叱一声,往五层浮屠的方向奔去。

曹麟到底是曹叔教出来的,行动起来毫不拖泥带水。我赶着马车来到约定的巷口时,他已经等候在了那里。阿白被一块布蒙着。曹叔驯得甚好,它乖乖地蜷着腿,任由曹麟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叫唤。

我让曹麟上了车,径自向前,往最近的西郭门驰去。

但没走多远,我发现前方的行人车马都慢了下来。那是一队军士守在了路口,足有十几二十人,正在搜查过往行人。

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提起。

“怎么了?”曹麟在车中也觉察了异样,问道。

我说:“无事,你莫出来。”说罢,我将马车赶到路边停下,到前方去打探。

许多人拥堵在西郭门前,进退不得,抱怨纷纷。

“到底出了何事?”只听有人问道,“查验些甚?”

“我也不知,前面的人挑了两笼鸡也被拦了。”

“唉,怎这般麻烦……”

“听说这附近别处路口也有人守着,啧啧,大市这么多人,要查到何时……”

我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返回去。

“阿麟,”我对曹麟说,“你来驾车。到那关卡之时,只管一路喊让开,他们拦你也不必停,待他们追上再说。”

“你要硬闯?”曹麟一惊,道:“那我们定然都要被抓起来。”

我笑笑,道:“不会,我自有计较。”

曹麟应下,立刻下车,与我对换。

我坐到车上,阿白许是察觉到旁边换了人,不安地动了一下。我连忙摸摸它的背,给它喂几条小鱼。

道路并不算太堵,那些盘查的士卒看上去甚有章法,只查带了活禽、背着大筐的人,看上去能藏东西的牛车马车也翻检一遍。

曹麟依我言语,一路急哄哄地大声喝着“让路”,一边赶着车往前走。待得到了那些士卒跟前也不理会,径自冲了过去。

士卒立喊叫起来,前方即刻跑来几人,拦在街上,将手中的兵器对向马车,曹麟再也硬闯不得,只好停下。

我知道该我出场了。

未等马车停稳,我掀开车帏,跳下去。

“出了何事?”我抬高嗓门,气势汹汹地走向拦路的士卒,指着他们骂道,“桓府的马车也敢栏,好大的胆子!”

士卒们显然始料未及,露出错愕之色。

一个看上去像是伍长的人上前,道:“我等奉京兆府尹之命,搜查过往车马。”

“京兆府尹?”我冷笑,四下里望了望,“便是赵绾么?他在何处?”

那伍长露出犹疑之色,将我上下打量,皱眉道:“你是何人?敢直呼府尹名讳?”

我“哼”一声,道:“我是何人不打紧,你将赵府尹叫来!这里面可都是大长公主的物什,要立即送到她手中,我倒要问问府尹,耽误了谁来担待!”说罢,我朝曹麟一挥手:“莫管他们,走!”

那伍长急道:“慢着!”

“慢着?”我笑了笑,看周围一眼,将身上桓府的腰牌一亮,“我进出宫禁都无人拦住,倒要看看今日这大街上,谁人敢拦。”

那几人没了言语,面面相觑。我看这情形,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

这些人确实都是京兆府的士卒,不过他们不可能真的去把京兆尹叫来,因为众所周知,赵绾此人不仅懒,还爱趋炎附势。在桓府这样的门第面前,他不仅不敢惹,还十分有可能将给他惹麻烦的人责罚一顿。

“退下,退下!”果不其然,未几,一个什长模样的人赶了来,将周围斥退。他看向我,满脸堆笑地行了礼,道,“这位内官息怒,他们几个都是新来的,不识规矩,得罪之处,内官多多包涵!”

我看他一眼,神色缓下:“话不能这么说,我也不过奉命行事。如今既然拦都拦了,诸位也莫客气,还是搜一搜吧?”

什长忙道:“不必不必!大长公主那边要紧,内官请上车。”

我一笑:“如此,却之不恭。”说罢,跟他拱拱手,转身回到了车上。

马车重新走起,随着车轮辚辚的声响,没多久,慈孝里已看不见,大市的嘈杂也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看着街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一切如常,我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霓生,你成了内官。”外头,曹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隔着车帏对我说,“阴阳怪气的,还趾高气昂。”

我摸着阿白,不以为然:“不这般他们怎信?”

曹麟继续笑着,赶着马车,一路向西。两刻之后,马车到了西郭门。守门的人倒并无阻拦,未多时,出了城。

第23章 射马(上)

太阳已经西斜, 走出城门不远, 我让曹麟在一处僻静些的地方停下。

阿白身上的布被揭下来, 它终于得以透气, 站在地上扑腾了一下翅膀。我看着它,愈发舍不得,一边摸着它的羽毛一边给它喂小鱼。

“你别喂了, 它吃多少也不认账。”曹麟道。

“吃多是福。”我说着,又给它喂了两条,转过来, 看向曹麟。

“回蜀中的路你还认得么?”我问。

曹麟道:“当然认得。”

我往腰上的小囊里掏了掏,把剩下的钱都给他。

曹麟忙道:“不用, 霓生,我有盘缠。”

我瞅着他:“是么?你的钱囊给我看看。”

曹麟支支吾吾:“真不用了……”

我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钱囊夺过来,打开, 果然寥寥无几。

他从蜀中出来,原本只不过是去淮南, 可因为我的事,他又到了雒阳。我了解曹麟, 他本是个花钱不算数的人, 且此番又是偷跑出来,钱财未必足够,加上奔波许久, 他身上的盘缠必然早已捉襟见肘。先前我到他住处的时候, 就猜到是这样。那房子是最小最破的, 屋里的食物也不见许多,只有案上放着两个糙米饼。但就算这样,阿白也仍有小鱼吃。

我叹口气,道:“这马车也给你,路上你要是又缺了盘缠,还能卖了。”

曹麟犹豫道:“可……霓生,这是你赎身的钱。”

这般时候他还牵挂着我,我心中不禁又暖了几分。

“钱花了还会回来。”我眨眨眼,“莫忘了,我如今可是横行雒阳的豪奴。”

曹麟也笑笑。

我说:“还有我方才托付你事,莫忘了替我打听。”

曹麟:“放心,不会忘。”

我说:“你手脚利落些,莫再像今日这般惹了乱子。”

“今日是今日,我也是着急才如此。”曹麟嗫嚅着,却道,“倒是你,那作谶之事过了这么许多年,朝廷仍这般忌惮先生,你在雒阳岂不危险?”

我说:“忌不忌惮,看人。今日之事,不过是还有人惦记罢了。”

曹麟紧问:“哦?何人?”

“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我说,“你方才也看到了,他们本事并无多少。且他们又不知我是谁,险从何来?”

曹麟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

“霓生,”他满脸歉意,“我本想来救你,未料倒给你惹了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