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也不知传到圣上耳中会如何。”公子摇头,“太子那般性情,必不肯善罢甘休,”

我点头:“正是。”

“……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酉时三刻。

我不禁望了望车窗外的光景,现在申时刚过,还有一个多时辰。

我当然不会跟着秦王走。

他比那个人人诟病的太子自负多了。我在桓府待了三年,他凭着一句空口许诺的好处,就想让我在一个多时辰内前功尽弃,跟他逃跑。这简直天大的笑话。

不过此事让我思虑的并非这点,乃是他这番动作背后的原因。虽不知他为何这般着急,但我隐隐感到不简单。

“……霓生!”

公子的声音将我的思路打断,我回头,他不满地瞪着我,“你在想何事?从方才开始就心不在焉。”

他有时候就像个被宠坏的小童,绝不肯被冷落。

我无奈,只得先把心事放一边。

“我在想下月雅会之事。”我说。

“雅会?”公子不解,“甚雅会?”

“便是豫章王府中的雅会。”我说,“听说谢公子也去。”

提到谢俊,我又想起秦王那话。他既然今日就要走,那么谢浚兴许不会赴宴。

“嗯?”公子道,“有这事?我怎不曾听闻?”

“豫章王府的仆人两日前送了帖来,公子兴许朝中归来太迟,不曾看见。”我说。

这当然是我胡诌的。我当初料想豫章王的雅会,秦王兴许也会去,所以我把那帖子塞到了公子看不见的地方。

公子微微颔首。

“你方才说,谢公子也去?”他问。

“正是。”我说,“听说豫章王也邀了表公子。”

他忽而看着我:“你想去?”

我说:“我自是随公子。”

“那便去。”公子道,“霓生,你备礼便是。”

我笑了笑,应下。

我跟着公子回了府,给他更衣,又跟着他去书房中练习。窗外的光照一点一点暗下来,我时不时望出去,心里想着那个渡口现在是何模样。我甚至怀疑,秦王说那些话是不是在试探我,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找个借口出府去,到东南门外的渡口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但我终究没有动。

我陪着公子练完字的时候,酉时三刻已经过了。

直到天色暗下,府中平静得一切如常,外面没有传来任何异常的消息。

就在我以为秦王必是在虚张声势的时候,桓瓖的父亲突然来到。

那时,桓府一家正在堂上用晚膳,见他匆匆来到,甚为惊讶。

他挥挥手,让上前服侍的家人退下,只教桓肃和大长公主借一步说话。

“出了何事?怎这般神神秘秘?”膳后,青玄向桓肃身边服侍的林勋打听。

林勋摇头:“谁知晓,主公和公主一字不提。”

“是秦王。”第二日,公子从宫中归来,神色沉沉,“秦王走了。”

我一脸讶色。心中却是明白,秦王没有诓我,他真的说到做到。

秦王此番离开雒阳,大概只跟我一人道了别。

不仅是他,□□的幕僚,如谢浚等人也不知所踪。

直到两日后,朝廷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了此事。据说廷尉的人到了□□以后,只找到了他一封留书。

书中说,秦王忽感身体不适,而平日为他治病的医师在辽东营中,事不宜迟,只得不辞而别。

这自然是推脱之词,且推脱得漫不经心。

朝廷震怒,立刻派人去追。然而秦王不知所踪,十日之后,他抵达辽东大营的消息传回了雒阳。

他的确有些呼风唤雨的本事,一来一回,都搅得雒阳议论纷纷。而对于他离去的原因,仍是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必是朝廷要对秦王下手,秦王得了风声,先走了一步。

“无稽之谈。”桓瓖不屑道,“我天天在圣上殿中,若真有此事,我怎不知?”

“以你所见,这是为何?”沈冲问。

桓瓖苦笑:“我也不知,秦王做事,何时知会过朝廷?”

公子眉头紧蹙。

回到府中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对我说,“霓生,今日谢公子托人给我传了书。”

“哦?”我问,“他如何说?”

“他说京中日后恐不□□稳,教我谨言慎行。”

我讶然:“未说因何事?”

“未说。”

公子叹口气:“霓生,近来我常想起璇玑先生那谶言。”

“为何?”我问。

“圣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无许多年了。”

我说:“此乃众所周知之事。”

“可太子在朝中甚不得人心。”公子道,“将来继位,只怕有一番风雨。”

“想来圣上也必有考虑。”我说。

“如何考虑?太子性情乖戾,便是委以辅政大臣,只怕也压不住荀氏。”

“荀氏?”我故意道,“我看荀尚甚为安分。”

“安分?”公子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第27章 重疾(上)

就在雒阳的人们还在为秦王离开之事议论纷纷的时候, 宫中忽而出了事。

两日前, 皇帝的头疼病又犯了, 彻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 他令召太子议事,太子迟迟才到,到了近前时, 皇帝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皇帝即刻令内侍贾让带人往东宫,只见内殿中杯盘狼藉,秽乱不堪。查问之下, 得知皇帝卧病之时,太子与宫人彻夜玩乐饮酒, 还从宫外带了歌伎来玩乐。

皇帝大怒,即刻下令将于太子作乐的宫人和歌伎通通杖毙,太子则关押到偏殿之中, 禁足思过。

太子太傅荀尚到宫中为太子求情,也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此事传出之后, 与秦王的待遇截然不同。太子素日不为人所喜,人们虽也议论纷纷, 但皆为皇帝叫好。

“陛下属意者乃皇太孙, 若借故将太子废黜,直接传位皇太孙,岂非善哉。”桓瓖幸灾乐祸道。

公子道:“太子虽行事乖张, 可东宫辅佐圣上理政, 从无大过。”

桓瓖不以为然:“东宫得力, 乃是因有少傅范景道和谢氏辅佐,若无二者,东宫能有甚作为?”

公子没有言语。

桓瓖说的乃是确实。

范景道是三朝老臣,颇有才干,皇帝继位后,就将他任为了太子少傅,辅佐太子。

而谢氏,则是与王氏齐名的名门,从前朝至今,名臣辈出。太子妃的祖父谢暄,官至太保,封江夏郡公;父亲谢歆,封富平乡侯,现任给事黄门侍郎,在朝野中颇有名望。而在皇帝将太子妃之子封为皇太孙之后,朝中对太子最为忠心的,除了荀氏之外,便是谢氏。

桓瓖忽而看向一直不曾开口沈冲,道:“你们沈氏倒是沉得住气。”

沈冲讶然:“何出此言?”

桓瓖道:“沈氏有城阳王,莫非毫无打算?”

沈冲没有回答,意味深长道:“此言若传到别人耳中,我等皆死罪。”

桓瓖亦知道利害,瘪了瘪嘴角,不再多说。

我知道,沈氏并非全无打算,至少沈延和沈贵妃对城阳王颇有期待。我听李氏说,大长公主和桓肃曾私下议论,说可惜已经立了皇太孙,否则城阳王并非全无希望。

当然,公子虽与沈冲及城阳王走得近,但他和他们在一起时,从未议论过这样的事。

公子自是因为不喜欢勾心斗角,而沈冲么……我想,所谓君子,就是如此高洁。

太子行为多有不端,犯事受罚,其实早已不罕见。

正在众人此为此事闹一闹便会像从前一样过去的时候,却又生了后事。

起因仍是皇帝的病,反反复复一直不断。皇帝对太医署已是失望,令人往民间遍寻良医。内侍卢让受皇帝宠信,从洞庭觅得一位神医,传说是扁鹊后人,有药到病除之能。

皇帝令卢让引神医进宫,神医为皇帝把脉之后,神色疑虑,说皇帝脉象及面色皆无碍,这般病势,来源着实可疑,恐怕是巫蛊诅咒所致。

皇帝久病,本已是多疑,闻得此言大惊。

当日,他就令卢让领禁卫到各宫室搜查巫蛊之物。卢让四处翻寻未果,这时,有宫人告密,说东宫西南角埋有人偶。

卢让随即领兵到了东宫,在西南角挖掘,果然挖出了一个桐木人偶。

此事到皇帝面前,皇帝震怒不已,不管太子求告,即刻下令将太子及东宫一众人等就地羁押,以待彻查。但就在太子等人惶惶然等待发落的时候,当夜,皇帝突然人事不省。

那天深夜,大长公主和桓肃被人叫醒,匆匆去了一趟皇宫。他们去了很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回来,疲惫不堪。

而公子一早入朝,到了晚上也不见回府,官署中传了信来,说那边有要务,须得在官署中住上几日。不仅公子,大公子和二公子,以及沈冲和桓瓖也是一样,据说皇宫和官署都戒了言,不得出入。

主人们神神秘秘,只每日往返于宫中和府中,不透露半点风声。仆婢们议论纷纷,都说必是出了大事。

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当时也跟着一起入了宫,隔日,我给她卜问她侄儿新妇怀的是男是女时,她才与我道出实情,说是皇帝中风了。

李氏长吁短叹,说那日,皇帝忽然半边身体动弹不得,到了夜里,发起高烧来,至今昏迷不醒。

“可莫与旁人说。”她唬我道,“此乃宫中机要,谁泄露出去,便要杀头!”

我忙害怕道:“不敢不敢。”

其实不必我去传,此事很快人尽皆知。

皇帝病重昏迷,不能理事。按律,则当由太子监国。

那巫蛊之事,乃是刚刚发生,还未及传开,也无诏令。三日后,太子太傅荀尚联合太保谢暄、太宰何邈,以三公之名上书,奏请太子监国。

于是,太子突然灾难消弭,否极泰来,光明正大地登上了监国之位。

对于此事,坊间议论纷纷,小道消息精彩纷呈。

据说,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连话也说不清楚。

而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太子那巫蛊之事。虽宫中的消息早已封锁,只有只言片语,但民间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太子监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卢让、神医和那个告密的宫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之下,逼问出了一切均乃卢让指使。但是其后,卢让趁守卫不察,撞墙自尽,死无对证。太子即以谋害储君的罪名,将主谋腰斩弃市,夷五族,株连获罪者五百余人。

还据说,太子大骂秦王,说皇帝的病是秦王害的,要收回秦王兵权,派人去辽东缉拿他回京问罪。幸好荀尚还算清醒,没有由着太子胡来。

听着这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皇帝的病和秦王有无关联我不知晓,不过秦王必是料到了此事,故而早一步离开。

我心中感慨,祖父说三世而乱,是否成真目前仍未可知。但万一言中,秦王必占那乱字的其中一笔。

而最玄乎的传闻,则来自雒阳城外。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那句“三世而乱”的谶言又重新被人记了起来,除了衍生出好些童谣,还有不少人将前阵子凌霄观露台的白鹤谶言联系起来,抓住最后的“明星”二字大作文章。

传说前朝帝室的后人仍然在世,一些州郡中兴起了一个叫做明光道的门派,以“光华再世”为号,说前朝帝室才有真龙,将重得天下。先前常年征战,天下疲敝。虽皇帝一统江山之后,劝课农桑,增进人口,但仍显得力不从心。不少人仍怀念前朝未丧乱前的殷实光景,在一些灾荒连年的州郡,此教收纳流民,开荒赈济,传播甚速。而那谶言中的“明星”,指的就是前朝真龙。

民间的各色流言,自然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帝突然病重,最受影响的,还是贵人们。

而事出之后,最出风头的,当然是荀尚。

太子任荀尚和豫章王为辅政大臣,尤其荀尚,除了太子太傅之外,还身兼太尉之职。

他大权在握,一上来就动作频出。太子监国的第二日,荀尚就以皇帝的名义发诏,撤换掉大批朝臣,包括中护军、城门校尉等守备要职。并以非常之时为由,下令雒阳宵禁,一切聚众游乐之事皆予取缔。

这自然不是好事。

因为那些被取缔的游乐之事中,包括了豫章王府的雅会。

于是我的赏赐也打了水漂。

“说是太子监国,不若说是荀尚监国。”淮阴侯府的后园里,桓瓖愤愤道,“连圣上的宫中,里里外外都换成了荀尚的人,只怕是恨不得圣上早日晏驾!”

公子和沈冲正在下棋,各盯着棋盘,没有言语。

皇帝病重,一应事务都转到了荀尚的手中,他们这些为皇帝问对而设的议郎自然都成了摆设。官署中无所事事,索性告假一日,赋闲在家。

最不满的则是桓瓖。据说荀凯当上了中护军,每日随荀尚出入宫禁,犹如皇子一般威风,还对桓瓖等殿中宿卫甚是轻视,颐指气使。桓瓖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岂能受这等委屈,索性告了病假,眼不见为净。

桓瓖又看向城阳王,道,“我听闻荀尚以侍奉圣上为由,竟宿在了宫中武库附近的庆成殿,大有将府邸安置其中之意。这般嚣张,太后竟也置之不理?”

城阳王正在作画,头也不抬:“不是还有豫章王。”

“豫章王?”桓瓖道,“豫章王就是个怕事的,荀尚四处招惹,他连句话也不敢说。”

“豫章王乃识时务之人。”城阳王不紧不慢地往画上添色,“便是太后,你要她如何去理?骂荀尚谋反还是诏令天下诸侯共讨?父皇、太子、北军都握在荀尚手中,整个雒阳都是他的。”

桓瓖“哼”一声,又对公子和沈冲道:“荀尚一手遮天,莫非桓氏沈氏也要坐视?这般下去,一旦太子登基……”

“太子登基又如何?”公子打断桓瓖的话,看着他,冷冷道,“太子乃储君,我等不服,便是谋反。”

“我等若算谋反,荀氏算甚?”桓瓖亦冷笑,“你看看荀尚,玉玺都在他手中,与坐了天下何异”

沈冲道:“圣上仍在,断定尚早。你我皆臣子,须得谨言慎行。”他神色严肃,示意桓瓖看看四周。

桓瓖气闷,转开头,不再出声。

第28章 重疾(下)

因得戒严禁令, 公子在淮阴侯府中未像以往一般留到晚膳, 太阳西斜之事, 即乘车回府。

街市上比以往萧瑟许多。荀尚在各处大力提拔姻亲故旧, 良莠不避,好些品行不端之人亦得以重用。近来时常有荀氏手下的人借着戒严滋扰勒索的事,寻常百姓到了日头偏西之时便赶回家, 以免遭遇坏事。

就在公子的车马行过一处路口之时,前方忽而有些嘈杂之声传来。

我从车窗探出头去,却见是一辆马车被巡逻的士卒拦了下来, 将我们的去路也堵住了。旁边,还有十几百姓, 都是来不及走被拦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