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和桓瓖回来的时候,面色都不太好看。

“我看也不必换人,就这般比完得了。”桓瓖将马鞭丢给仆从,忿忿道,“射不中便要重射,怎么比也是全胜。”

“低声些。”沈冲提醒道。

“怕甚,听到又如何。”桓瓖冷笑。

公子未发一语,只看向不远处,未几,道,“他们寻到人了。”

众人看去,却见内侍引着一人骑着马过来。

秦王。

第25章 远遁(上)

我惊诧不已。

公子等人亦露出讶色。

“秦王今日也在?”沈冲道。

“许是刚到。”公子说着, 恢复了些奕奕之色。他将杯中的水饮尽, 用锦帕拭了拭唇角, 交回给我, 对沈冲二人道,“走,我等也去看看。”

说罢, 上马朝场中奔去。

秦王身上的单衫看上去是一件脱去外袍的底衫,骑的马和所用的弓箭也是平原王方才所用。他奔过场中,马蹄带起一阵烟尘。

射马继续, 两边重新对阵。

太子一马当先,控弦发箭, 中了月支一枚,马蹄一枚。

后面众人一阵欢呼。

两方交替而行,城阳王紧随其后, 亦中了一月支和一马蹄。而后是荀凯,比太子好些, 中了二月支一马蹄。

而后是庞玄,也中了二月支一马蹄, 平原王那边一阵叫好之声。

“他前半场不行, 此番倒是神勇。”青玄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评论道。

公子上场之时,楼台上一阵嗡嗡的谈笑,我望去, 只见那些闺秀都站到了窗前, 用纨扇半遮着脸。公子的骑射有大家指点, 动作颇为优雅,有力而轻盈,控弦声过之后,箭矢射穿了月支二枚和马蹄二枚。

我听到了楼台上一阵几乎晕阙的赞叹。

青玄叹气:“可惜公子分到了太子那队,只怕胜了也要被人说道。”

他说得没错,太子一向争强好胜,且从来不太在乎公平不公平。他每每察觉自己这队要落后,凡有人射得不好就令重射,故而虽无许多良将,如今也以三中领先。

不过我无所谓,我看这种场面,从来不关心胜负。

公子之后,又过一人,接着上场的是沈冲。他的骑射一向不如公子,平日里,我更爱看他舞剑。但他的衣袂迎风飘起时,亦甚为迷人,我看着他飞驰而过,心中只有“翩翩君子”四字。他轻松地射下二枚马蹄,到在场边与桓瓖说笑。我看着桓瓖搂过他的肩头打闹,不禁思绪飘荡。我要是桓瓖,大概会闹得更凶一下,比如抱着他汗津津的身体滚倒在地……

最后一轮将尽之时,太子领先平原王四中,领先城阳王六中,似乎全胜已是定局。

太子亦露出了得胜之色,策马回到场边来,看上去心情甚好。

他对榻上的平原王洋洋得意道:“今日甚是不错,二弟待得足伤痊愈了,再来切磋。”

平原王淡笑:“皇兄射艺精湛,弟不才,愧不及兄长。”

太子对这般言语甚是满意,道:“这有何难,你还是骑术不惊。回去莫总钻书堆,多多练习才是。”

平原王道:“弟谨记皇兄教诲。”

“嘁。”我听到正在喝水的桓瓖发出低低的冷哼。

一旁的秦王听得此言,道,“射马未毕,太子不觉现下论胜负还太早?”

太子看一眼场上,道,“不过还差最后一人。”

秦王颔首,一笑:“正是。”说罢,他策马上场。只见他驭马之术甚是不错,平原王的马在他的操纵下跑得稳健,毫无生怯。秦王疾驰而过,经过箭靶之时,控弦发箭如行云流水。众人未及回神,五箭已出,二月支三马蹄竟是全中。

平原王以一中获胜,观看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未几,喝彩声四起,潮水一般。

太子的神色瞬间僵在脸上。

胜负已分,往后便是嘉礼。

尚是少年的广陵王被邀了来做嘉宾,无论胜负,皆以金樽敬酒。

太子虽负于秦王,但场中他是最尊,广陵王从内侍手中接过金樽,先敬太子。但太子神色不快,接也不接,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广陵王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秦王却上前,对广陵王道:“今日射马,乃为圣上祝祷安康,殿下第一杯酒,当敬天地。”

广陵王恢复喜色,依秦王之言,将酒洒下。

他再盛一杯,秦王接过,当众饮下,场中众人一片欢呼之声。

青玄望着那边,一脸倾倒。

“大将之风,当是如斯!”他激动道。

我指指不远处,提醒他:“公子回来了。”

青玄回神,忙去准备侍应之物。

马射既已结束,众人亦纷纷散去,大群陪在场边的仆从们即刻忙碌起来,纷纷迎上前去为主人牵马,奉茶的奉茶,递巾帕的递巾帕。

公子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不快之色,下了马,一边擦汗一边对我道,“霓生,你方才可看了秦王射马?”

我说:“看了。”

“如何?”

“不如何,”我说,“不及公子。”

“嗯?”公子道,“怎讲?”

“秦王虽全中,亦不过比公子多中一马蹄。”我掰着手指算道,“公子今年十八,而秦王已二十四;公子平日不过在苑囿中习射,而秦王常年置身行伍练兵无数。两相比较,自是秦王不及公子。”

公子:“……”

桓瓖在一旁听着,笑出声来。

“元初,我早说你这侍婢难得。”他感叹道,“不像我院子里那些,只知道夸公子好,问好在何处又半天说不出来。”

我听他这话,有些得意。到了公子身边之后,我拍马屁的功力的确一日千里,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公子看他一眼:“你有甚好不满?谁教你挑人只挑长相?”

“挑长相又如何?”桓瓖反问:“依你所言,霓生长相不好?”

公子冷哼:“霓生长相好不好与你无干。”

二人如往常一般斗起嘴来,我虽觉得他们无聊,却并不觉生气。坦白说,我也觉得我的脸生得不赖,不过从别人嘴里听到,即便是为了抬杠,也不禁有些受用。不自觉地,我又瞥向沈冲。他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公子和桓瓖,神色无奈。

不期然地,目光相遇。

沈冲看着我,笑了笑。阳光下,他的笑意温暖又明净,我脸上没来由地烫了一下,回过头来时,觉得那两人再斗久一些就好了,最好能在沈冲面前为我有多美对骂到天黑。

在我想入非非之时,三人说着话,到宫中的汤殿去沐浴。

汤殿的回廊下,聚集着好些宫娥,都是为看公子他们而来。经过的时候,引起一阵窃窃的声音。

公子仿若未觉,径自向前。沈冲察觉了动静,转过头来。

宫娥们旋即红了脸,以袖掩面。

妖孽。我瞅着那些宫娥们,心中长叹。原以为有公子挡箭,沈冲可为我一人欣赏,如今看来,却是不保险……

汤殿中早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以屏风和绣帐隔开内外。

公子照例不要人服侍,入室之后,自顾走进了殿内,将我和青玄留在了外间。

沈冲和桓瓖则走到屏风前,伸开手臂,任由侍从将汗湿的衣服宽下。

我假装为公子准备干衣,目光偷偷扫去,欣赏沈冲的胸膛和臂膀。

“霓生,”入殿之时,桓瓖忽而回头,道,“我正好少了个女婢。你要是闲得无事,便来与我更衣,如何?”

“霓生。”公子的声音从殿内缓缓传出,“你且出去,不必管他。”

来汤殿里沐浴的都是皇家贵戚,除了公子等三人之外,寥寥无几。我在廊下等候着公子,百无聊赖。外面很安静,能偶尔听到汤殿里说话的声音。说得响亮些的是桓瓖,低沉些的是沈冲,而不紧不慢的则是公子。

每到此时,我都特别羡慕青玄。我肖想着,他现在大概就站在汤池边服侍,或许正正站在沈冲身后,为他递巾帕,再为他搓背,咳咳……

正在我神游之时,回廊那边忽而传来些脚步声。我看去,一人正朝着殿前走来。

待得看清那容貌,我愣了愣,是秦王。

殿前的內侍见到他,忙上前行礼。我不料会在此处见到他,站到一处偏僻的柱子下,跟着垂手低头。

“何人在殿中?”只听秦王问道。

內侍答道:“是桓氏与沈氏的三位公子。”

秦王没答话,忽然,那脚步声踱了过来,未几,一双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听闻这汤殿附近有一处凉亭,乃前朝时留下,你可知在何处?”

我说:“奴婢不知。”

秦王道:“孤知晓,带你去看。”

我:“……”

他没有等我应许的意思,说罢,便往另一头走去。

我并不打算跟从,道,“殿下,奴婢正服侍主人,恐不得走开。”

“嗯?”秦王看着我,毫无愠色,却道,“有一事,你想来还不知。”

“何事?”我问。

“那日凌霄观上的璇玑先生谶言,乃是伪作。”

“哦?”我毫不意外。

“京兆尹当日即在城中搜寻驯鹤之人,在慈孝里查到一个近日新到的养鹤人,口音是南方人士,举止甚为古怪,只有一人一鹤来京,平日也不到街上杂耍。”

我点头:“确实古怪。”

“可惜在府吏去到之前,他就不见了,房中物什杂乱,当是闻风而逃。”秦王道,“雒阳驯鹤之人大多住在大市周围,当日,京兆尹在周围布下重围,携带货物活禽之人,一律细搜,然一无所获。”

我说:“百密一疏,亦是常情。”

秦王笑了笑:“不过有一事甚是有趣。据一个搜人的伍长说,当日,一位大长公主府上的内侍从慈孝里驾车出来,被拦下时甚为张狂,硬是不许搜查,闯了过去。孤听他所述,觉得你兴许认得,若让那伍长与你见一面,兴许有所收获。”

我看着他,只觉此人像个鬼魂。

“不想殿下这般热心,竟还插手京兆府之事。”我说。

秦王神色自若:“孤从前曾在长水校尉营,赵绾乃司马,尚算熟识。”

我瞅一眼汤殿,心中叹口气。原想着就坐在这里,听着沈冲洗澡的声音想入非非也甚为愉快。现下看来,不跟秦王走一趟,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第26章 远遁(下)

汤殿附近确有一处凉亭, 就在十几步外的园子里。

秦王脚步缓慢, 仿佛真的是在赏景。我跟在他的后面, 一语不发。

“此亭的来历, 你可知晓?”秦王忽然道。

我心如乱麻,对他的花招毫无兴趣:“不知。”

“此亭乃前朝时,章帝为窦后所建。”秦王道, “传闻当年武陵侯云晁曾在此劝窦宪领兵外出,莫回雒阳。”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怔。

“窦宪听了他的话, 不久即领兵外出。和帝欲铲除窦宪党羽,然忌惮窦宪身在兵营, 迟迟未敢动手。可时日久些,窦宪终舍弃不得雒阳荣华,班师回朝。待其入城之后, 和帝即发诏拘捕,云晁身为党羽, 亦下狱诛死。”秦王看着我,“此事乃幼时, 宫中老人所述。孤在外多年, 每思及此事,皆以自省。”

“哦?”我笑了笑,“不知殿下为何自省?自比窦宪么?”

秦王道:“窦宪乃死于麻痹自大, 虽有贤人提点, 亦难免覆灭, 此乃你我之鉴。”

我说:“殿下可是糊涂了?璇玑先生前几日已重现,而奴婢的祖父早已去世,奴婢与璇玑先生毫无干系。”

“璇玑先生?”秦王看我一眼,反问,“与他何干?孤与你说的只有云氏。”

我气结。

事到如今,我只得见招拆招:“殿下所言,奴婢实糊涂,不知何鉴之有?”

“于孤,乃危墙之鉴。”秦王道,“于你,则错投之鉴。”

我说:“奴婢错投何处?”

秦王反问:“元初连你是何人都不知晓,使你埋没于奴婢之属,怎非错投?”

我不想与他纠缠这些,道,“殿下所言危墙,不知危墙在何处?”

秦王眉头微微扬起:“天下最大的危墙,不正在雒阳?”

“殿下明知此乃危墙,不也是回来了?”

“彼时非此时。风雨未至,仍可一立;而当下之患,乃众人不见罢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不解其意。

“殿下此番离京,想来不曾告知朝廷,殿下不怕奴婢去揭发?”过了会,我说。

秦王的神色毫无波澜,唇角弯了弯:“你大可试试,看看消息能否传到廷尉署十步之前。”

我知道这并非玩笑之言。秦王这样杀伐多年鲜有败绩的人,必不会一时头脑发热来与我说这些。

“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告知你,孤上回所言,仍未过时。”秦王接着道,“今日酉时三刻,孤在西南门外雒水渡口,过时不候。”

说罢,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汤殿的时候,我心事重重,以至于差点与走出殿门的沈冲迎面撞上。

他看着我,有些诧异:“霓生,你面色甚查,可是身体不适?”

若在平时,我大概会借机胡诌一番头疼脑热,蹭一点他的关怀。但是如今,我兴致缺缺。

“霓生,”这时,青玄看到我,招呼道,“霓生,怎到处不见你?公子要回府了!”

我应一声,忙谢过沈冲,快步走回去。

回府的路上,公子一直跟我说秦王。他在别人面前不多话,却喜欢在我面前念叨不停。今日,秦王两个字总在他口中出来,特别让人厌烦。

“霓生,今日之事还未说完。”他对我说,“不想秦王竟对太子这般不客气。”

我说:“嗯。”

心里仍想着秦王刚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