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何难。”公子一副大材小用的神气,却瞅着我,“霓生,你从何处学来这么许多道理?也是你祖父教的么?”

我得意道:“奴婢虽敏而好学,但这些乃天生就会。”

公子没说话。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唇角微微弯着,似乎不以为然,却将眼睛看着我,目光直直的。

正当我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伸手去擦,公子却重新躺回榻上,趴过去。

“霓生,为我掐背。”他悠悠道,头也不回。

公子辞官的事,桓府中的其他人第二日才知晓。

桓肃很是恼怒,将公子训斥了一顿。大长公主却毫无愠色,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公子几句。

“辞了也好。”她说,“议郎乃掌圣上顾问,圣上正在病中,却为谁去问对?”

说罢,她又好言把桓肃劝了,让公子退下。

公子见得如此,放下心来。

他像未出仕前一半,到桓府的园中练了一会骑射,又练了一会剑。一个时辰之后,回到院子里。

我说:“公子今日无事,便去写一写我昨夜说的诗赋。”

公子走到屏风后更衣,头也不回:“知晓了。”说着,把一边扯开湿透的衣裳,一边走到屏风里。

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不必我伺候。我打算去书房准备笔墨,正要走开,公子却道:“霓生,替我擦身。”

我愣了愣,回头。

却见公子已经从屏风里走出来,上身未着衣服,仍淌着汗水。

“我?”我讶然。

“不是你还有何人。”公子道,“青玄也不知去了何处。”

明明就是他刚才叫青玄去厨中去取小食。

我看看公子,只得走到水盆前,将巾帕蘸湿,拧干。

公子伸展开手臂,由着我擦拭。巾帕冒着热气,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淡红的痕迹。

“逸之他们,平日更衣可都有仆从侍奉?”公子忽而道。

我说:“兴许有。”

公子道:“那你今日侍奉我更衣。”

我不解地看他:“可公子从前一向不愿我来。”

公子:“我现在愿了。”

我:“……”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好遵命,继续为他擦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公子的身量似乎又比上次所见长开了些。他的骨架很漂亮,肩背虽宽,却并不似外头大汉的那般虎背熊腰,线条结实匀称,很是赏心悦目。

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沈冲。在河西的路上,我也是这般为他擦身,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服侍过……

“你又走神。”公子忽而道。

那嗓音很低,震响在耳边,犹如风撩过头发。

我回神,愣了一下。

方才顾着想事情,不自觉地跟他挨得有些近。他的头微低,我的脸颊几乎能触碰到他的呼吸。

“谁走神了。”我掩饰道,胡乱地再给他擦了两把,将巾帕放到盆里,一边洗一边揶揄,“公子还有半身未擦,不若将袴脱了吧。”

“嗯,好。”公子答道。

我未想他这般回答,愕然。

回头,却正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公子伸手过来,将我手里的巾帕接过,片刻,懒洋洋地走回屏风后面。

“袴都湿了。”只听他嫌弃地说,“你这般笨手笨脚,日后还是我自己来。”

我应了一声,片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

这老脸平日装傻撒谎都无一点破绽,方才居然热了一下。

我心想,公子果然才是妖孽。

公子更了衣,我给他重新束好了头发,已是巳时。

待他穿戴好,正要去书房,大长公主那边的女官忽而来到,说她要我过去一趟。

公子露出疑惑之色。

“母亲又唤霓生去做甚?”他问女官。

“妾不知。”女官道,“公主只令妾来传话。”

我应下了,对公子道:“我去去就回来,公子切莫忘了那诗赋。”

公子看着我,片刻,“嗯”一声。

我不再多言,随女官往大长公主的院子走去。

大长公主正在堂上喝茶,见我过来,道:“今日乃豫章王王后生辰,你替我将这礼物送去,为她贺寿。”

我看了看,却见是一只别致精巧的铜制博山炉。上面一半是烟雾缭绕的仙山,一半是波浪翻滚的大海,一个仙人立在山巅之上,双手袖着,似在观看着怒海争涛。

“豫章王看了,自会知晓。”大长公主意味深长道。

我应下,将盛着铜炉的漆盒盖上,用锦布裹好。

豫章王的府邸也在雒阳西北,离桓府不过相隔二里。我乘着马车,穿过街道,不久,便到了豫章王府前。

我在门前通报了来意,不久,一名内官出来,接引我入府。

自豫章王受封以来,他一直住在雒阳,甚少就国。故而豫章王府经营得甚为气派,无论占地大小还是屋舍营造,皆比□□阔气不少。又兼皇帝一向倚重豫章王,王府中的一应摆设皆如王宫之制,望之不凡。

王后卧病,自是见不到。我虽是奴婢,但送礼的是大长公主,豫章王还是亲自来迎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宁寿县主。

我向豫章王行了礼,献上漆盒,道:“大长公主说,虽朝廷严令不得聚宴,她不得前来,可王后生辰她还是记得。大长公主令奴婢将此物送来,为王后贺寿。”

豫章王颔首,道:“你代孤告知公主,公主一番美意,孤甚是感念,将来诸事安稳之后,必登门道谢。”

宁寿县主在一旁看着,对豫章王道:“既是大长公主特地送来的礼物,父王何不打开看看,也好让来人带话。”

豫章王应允,让内侍将漆盒打开。

待得看到博山炉,宁寿县主称赞不已,豫章王仔细看着,神色却忽而变了变。

“此炉,是公主亲自所选?”他问我。

我答道:“正是。”

豫章王脸色凝重,没有言语。片刻,他道:“此炉金贵,我等实受不起。你带回去,原话告知公主便是。”说罢,他吩咐送客,转身而去。

我没想到此事竟急转直下,诧异不已。

“殿下留步。”我开口道,“殿下明鉴。公主赠此炉,并不求回报,殿下何以受不起?”

豫章王冷笑一声,道:“世间岂有不求回报之事。”说罢,他又令内官送客。

我只得将铜炉重新收拾好,拿走。

还未走出王府,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回头,却见是宁寿县主。

她快步走来,道:“你怎走这般快,我险些追不上。”

我行了礼,道:“殿下既不悦,奴婢自不敢久留。”

宁寿县主看着我,微微笑了笑。她让内侍上前,将我手中的漆盒接过去。

见我露出讶色,她说:“此物,我替母后收下。你回去告知大长公主,她的好意父王已经知晓,必不违公主所愿。”

我看着她,惊奇十分。

“你不信?”宁寿县主瞅着我道。

我忙道:“县主一言九鼎,奴婢岂敢不信。”

宁寿县主笑笑,让左右退下。

“大长公主既遣你来做此事,想来你如今已不在桓皙公子身边。”她说。

我说:“奴婢仍服侍公子。”

“哦?”宁寿县主有些讶色,但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上回那云栖寺之事,公子可有甚言语?”

我说:“奴婢不敢妄言。”

宁寿县主道:“此处无别人,你但说无妨。”

我想了想,既然收了她的金子,自当如实相告,道:“公子并未多说,但他对公主和县主甚为敬重。”

“敬重?”宁寿县主眉头蹙了蹙,露出了然之色。

“如此,公子莫非真如传言一般,游乎世外?”她意味深长道。

我说:“此乃公子之意,奴婢也无法左右。”

宁寿县主看着我,道:“听说你可为桓公子辅弼纾难,他对你可是甚为看重。”

我说:“公子仁厚,对身边近侍皆甚为看重。”

宁寿县主不置可否。

“你去吧。”她说,“将我方才言语告知大长公主便是。”

我应下,行了礼,退去。

第35章 皇后(上)

回到桓府,我将宁寿县主的话禀报大长公主。

“这是宁寿县主所言?”她讶然道。

我说:“正是。”

“豫章王未应许么?”她问。

我说:“豫章王不曾言明, 只教奴婢将礼物带回。”

大长公主沉吟, 少顷, 冷笑。

“这老狐狸,不过是在假装罢了。”她说, “却将女儿推到面前来。”

我道:“如此说来, 豫章王却是无妨了?”

“他不过见风使舵, 有甚可妨?”大长公主道, “不必管他。”

正说话间, 一名内侍拿着在外禀报,说桓鉴的妻子王氏送了帖子来,要呈与大长公主过目。

大长公主吩咐入内,待得看过,笑了起来。

“那边果然还要着急些,已有了消息。”她说着,将帖子递给我。

我接过看, 只见桓鉴府中的秋牡丹开了, 邀大长公主明日去赏花。帖中还说, 还有亲眷家的女眷一同观赏。

这帖子看上去甚是寻常, 但上回大长公主去谢暄府上时,以此事暗示, 谢氏众人皆久居官场, 岂有不明之理。

第二日, 大长公主妆扮一番, 仍旧带上去,乘着马车,如约去往昌邑侯府。

昌邑侯夫人王氏,与大长公主是姒娣。虽不住在一处,但平时素有来往。朝中虽禁绝游乐,但主要针对的是男人。各家女眷平日往来串门走动,仍是自如。

还未进门,王氏已经迎将出来。

“公主今日怎来得这么迟?”她行过了礼,笑道,“妾险些以为公主不来了,正要遣人去请。”

大长公主道:“今日起身晚了些,故而来迟。”说罢,她看看门内,道,“都到了?”

王氏微笑:“早到了,就等公主。”

大长公主亦笑了笑,随她一道入内。

昌邑侯府的花园很大,侯夫人喜好南方花草,在园中建了几处温室,从南方移栽了许多名花珍木,在雒阳颇为出名。

北方气候较南方凉得更早,温室中,秋牡丹已经开成一片,红艳艳的,甚是夺目。果不其然,太子妃谢氏也在,陪在她身旁的,是谢歆的夫人郭氏。

众人见了礼,大长公主看着太子妃,含笑道,“太子妃今日甚是不错,皇太孙怎不见同来?”

太子妃道:“太孙在宫学受教,不得出来,故只有妾一人。”

大长公主颔首。

众人寒暄一番,郭氏对王氏道:“妾记得去年,夫人府中的兰花也开得甚好,太子妃甚喜,不知如今开花不曾?”

王氏道:“开了些,只是今年生得不佳,未敢邀诸位观赏。”

郭氏道:“那有何妨。”

太子妃对大长公主道:“妾问公主亦好兰花,今日既来此,不若一道观赏,如何?”

大长公主微笑:“太子妃相邀,岂有不愿之理?”

兰花名贵,温室独在花园一角。还未入内,已经闻得阵阵幽香。

温室不大,除了我,便只有大长公主和太子妃两人。我落后几步跟着,四下里张望。只见王氏的兰花品种甚多,有温室的养育,不少盆中的花朵正在盛放,或素雅或鲜艳,姿态各异。

“果然芬芳无匹。”大长公主在温室中,一边散步一边赞叹道,“王夫人育兰,确名不虚传。”

太子妃没有言语,待大长公主转过头来,忽然,她向大长公主跪下,伏地一拜,“乞大长公主救妾母子!”

大长公主大惊:“太子妃这是做甚!”说着,向我使个眼色。

我了然,走到温室门边去,以防闲人闯入。

大长公主将太子妃搀起,她抬头,已是涕泪纵横。

“大长公主明鉴。”太子妃声音颤抖,“那日在父亲府上闻得公主一番话语,妾回宫之后,久久不能寐。妾思量许久,心中之苦,或只有公主可解。”

大长公主问:“到底何事?”

太子妃擦着眼泪,道:“乃是太子之事。”

大长公主讶道:“太子?”

“正是。”太子妃擦着眼泪,道,“自太子监国以来,他每日行乐,不问政事。妾与东宫诸内官皆忧心忡忡,太子不但不听,凡有劝诫便要发怒。从前以来,太子因听信荀良娣谗言,对妾母子已是甚为厌恶,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妾曾劝谏太子保重身体,不可彻夜饮酒,太子竟也暴怒,将妾殴伤……”说到难过之处,太子妃又哭泣起来。

大长公主安抚着,扶着她,在旁边的茵席上坐下。

“因得荀氏煽动,太子深恨妾母子,常怀废黜之心。”太子妃拭了泪水,继续道,“妾即便身死,亦无所怨言。然太孙仍年幼,前番生病,便是因此事亦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