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这等事?”大长公主皱眉,怒道,“那荀氏何人,竟敢无法无天。”

太子妃掩面泣道:“荀氏乃太傅侄女,仗着见宠于太子,一向横行东宫。如今太傅得势,此妇愈发嚣张,连妾与太孙亦不放在眼里。”

大长公主安慰道:“你且莫难过,此事妾已知晓。皇太孙乃陛下所立,亦为储君,妾便是拼上性命,也必不让奸佞得逞!”

太子妃闻言,神色大恸。

“若公主可助妾母子,妾便是肝脑涂地以报亦在所不辞!”她再拜道。

“太子妃快快请起。”大长公主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叹口气,“荀良娣之所以肆无忌惮,乃是因为太傅。自从陛下卧病,荀党横行,早已招致朝野不满。然此事要处置,只怕牵连甚广。不知太子妃求助于妾,富平乡侯可知晓?”

“妾父知晓。”太子妃道,“只是父亲受太傅监视,不得前来。妾已是心神煎迫,故而与母亲来向公主陈情。”

我心想,这谢歆倒也谨慎,想来他让太子妃前来,乃是为了先试探大长公主虚实,不料太子妃忍不住,将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大长公主微笑,道:“如此,太子妃放心,妾必不负所托。”

大长公主在温室中与太子妃商议了许久,将事情细处大致商定。

对于司马门屯卫之事,太子妃一口答应,道:“此事妾可担保,必万无一失。”

大长公主颔首:“得太子妃如此言语,妾可心安了。”

一个多时辰之后,二人才从温室中出来。分别之时,太子妃已经全无愁怨之色,面含笑意,精神抖擞。

回桓府的路上,大长公主问我:“如今关节大致已通,下一步该如何?”

我说:“仍是那殿中诸将之事。”

大长公主颔首,却问我:“你卜问之时,上天不曾示下别的路么?”

我说:“只怕是殿中诸将关乎天子,上天未以明示。”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马车回到桓府时,太阳已经偏西。大长公主才从马车上下来,李氏走过来。

“公主,”她低声道,“有人说要见公主,在白马寺等候至申时二刻。”

大长公主看她神色不定,问:“何人?”

李氏没有言语,却从袖中掏出一片纸,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印痕,却是皇后之印。

大长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据李氏说,午后,她在睡觉时,被人叫醒,说府外有人要见她。

李氏只得出去,却见是个从前在宫中认识的宫人,如今在皇后身边服侍。

那宫人给了她这纸片,让她转告大长公主,便走了。

大长公主听完,沉吟了一会,让李氏退下。

“以你之见,皇后见我,所为何事?”她问道。

我说:“恐怕与公主乃为同一事。”

大长公主颔首:“我亦是此想。皇后日日在宫中,恐怕比我还要焦虑。”说罢,又问,“若皇后要与我联手,可应许否?”

我说:“这要看公主要倒荀尚,还是要倒太子。”

大长公主道:“此话怎讲?”

我说:“公主倒荀尚,乃为锄奸;谢氏倒荀尚,乃为保皇太孙。公主与谢氏之意,皆在皇太孙。”

大长公主颔首:“正是。”

“而皇后不然,皇后出手,必是要立二皇子。”

大长公主神色一变:“皇后竟有这般野心?”

我说:“若大长公主是皇后,恐怕亦无从可选。荀氏虽倒,然太子乃储君。在太子眼中,到荀可绝非功劳,而是大罪。若由他承继大统,皇后怎会安心。”

大长公主眉头蹙起,好一会,颔首道:“言之有理。”

“皇后必不知公主打算,此来恐怕只为一事。”

“何事?”

“太后诏书。”我说,“皇后与太后素不亲近,她出面去求,只怕太后不允。”

大长公主目光一动。

“如此,我知晓了。”她说罢,想了想,重新坐到车上,吩咐车夫去白马寺。

我问:“公主要去见皇后?”

大长公主淡淡一笑:“不过是见一面,去又何妨?”

第36章 皇后(下)

我和大长公主来到寺中之时, 离巳时二刻还有约一个时辰。

时值初秋, 寺后的林间已有树木初红。一名僧人引着我们走到一处小院前, 敲了敲门。

那乌漆门无声地开了半边, 大长公主整了整衣袂,迈步入内。

院子里甚是安静, 能听到远处佛殿里僧人唱经的梵音。禅房中, 一人素衣素面,正在饮茶, 待回过头来, 正是皇后。

门早已关上, 大长公主上前, 与皇后见了礼,也无多客套, 在案前相对而坐。

皇后看我一眼。

大长公主道:“这是我心腹之人,中宫不必忌讳。”

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她:“公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大长公主叹口气,道:“妾虽无恙, 但自圣上卧病, 每日忧心不已, 想来中宫亦是一般。”

皇后眉间露出失落之色, 亦叹气:“谁人不是。”

“妾多日不曾见圣上, 未知现下如何?”大长公主问。

皇后苦笑:“莫说公主, 便是妾, 名为中宫,实为囚徒,如今连圣上宫中也不得去。”

大长公主诧异不已:“哦?太傅竟敢如此不敬?”

“他如今万人之上,有甚不敢。”皇后语气淡淡,说罢,却话锋一转,“我今日来,乃是有一事要告知公主。”

大长公主神色平静:“皇后但说无妨。”

“圣上并非生病,乃被奸人毒害。”

我闻言,心底一惊。

大长公主亦露出惊诧之色。

“中宫怎知?”她问。

皇后不语,却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置于案上。看去,只见那是一只金瓶,除了瓶身光闪闪的,却看不出奇特之处。

“这瓶中所盛之物,乃产自百越之地的蛊毒,名曰百日眠。中毒者,先是失语偏瘫,而后昏迷不醒,其症恰似中风。荀尚用以谋害圣上的□□,正是此物。”皇后道。

大长公主皱眉:“哦?”

“太医蔡允元,广知毒物。圣上刚刚倒下时,妾便疑其有诈,曾请蔡太医为圣上查验,蔡太医不久即辨认了出来。”皇后道,“可其后,太子监国,便不再许我等出入陛下寝宫,为陛下治病的太医,亦是荀尚手下。公主可想过,这是为何?”

大长公主神色不定,道:“可太傅太子既要谋害圣上,何必还留圣上性命?”

“这正是他们思虑周全之处。若圣上暴亡,天下人岂不生疑?”皇后道,“公主但往前想,太子白日犯了巫蛊之事,是夜,圣上即不省人事,天下岂有这般巧合之事?太子行事一向狠戾,对圣上亦悖逆不孝,此乃众所周知。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乃是死罪,即便太子亦不得免,一旦事发,莫说东宫,就连荀氏亦不免连坐灭族,凶险如此,又何惧铤而走险?”

大长公主露出恍然了悟之色,长叹一声:“竟是如此。”说罢,眼角湿润,举袖哽咽,“痛哉吾弟!操劳半生,竟为亲生所害!”

皇后亦泣,举帕拭泪:“妾初闻此事时,亦震惊悲痛,只恨宫中已不得自由,也无人可信,只得以身试险,隐匿出宫……”说着,她深吸口气,“圣上曾与妾说过,众多亲眷之中,未公主最可信赖。如今妾举目四望,可倾诉者亦唯有公主。”

大长公主亦动容,道:“可事已至此,不知中宫有何打算?”

皇后肃然道:“圣上身陷危急,妾虽粉身碎骨,也不不教奸佞得逞。妾已传书告知梁王及楚王联络宗室,可惜陛下昏迷不醒,无从请诏,如今之事,唯有太后可主持大局。只待太后发诏,将太子及荀氏罪行昭告天下,州郡及藩国之兵必举事共讨。”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大为摇头。

荀尚手中有皇帝和太子,已是端坐正统,岂会因为一纸诏书就跟着造反。且不说策动这些藩王和州郡举事有几分把握,就算成功地兴师而来,只怕兵马还没望见雒阳,荀尚已经下手将太后及一众同谋杀了个遍。太后的诏书不过是为了师出有名,只有在手握胜券的时候才好用。

大长公主听她说罢,微微颔首,却长叹:“难啊……”

皇后面色微变,忙道:“太后不愿么?”

大长公主道:“既是为了营救圣上,太后岂会不愿。只是太后尚在宫中,贸然发诏,荀党一旦察觉,不仅太后,连中宫与我等亦将性命危急。为安稳计,须得先将太后营救出宫才是。”

皇后道:“此事公主尽可放心,殿中将军庾茂及诸将,北军中的后军将军、右军将军等,皆对圣上忠心耿耿。一旦起事,必可护卫太后周全。”

我想,这皇后平日看着顺从平庸,不想竟有这般手段,不但内卫,连北军也暗中安插上了人。只不过她信口开河也玩得甚好,到时候得了诏书,大可不管人死活。就算这些人尽力护卫,荀尚仍掌握大部兵马,打将起来,仍是胜算难求。

大长公主闻言,却是莞尔。

“皇后思虑深远,妾殊为景仰。只是以此行事,仍多有悬空之事,且大动干戈,恐将大片伤及无辜。”她看着皇后,气定神闲,“妾却另有一策,虽不甚宏大,却更为万全,不知皇后可纳否。”

皇后闻言,一愣。

我全然不曾料到,大长公主将我给她的谋划,齐齐全全地尽皆给了皇后。

皇后显然未曾想到她竟有这般韬略,听完之后,神色复杂,目中却是炯炯有光。

“原来这宫禁内外,还有诸多有志之士愿为圣上一搏。”她感慨道。

大长公主道:“此乃谢氏、豫章王与妾共议之策,然妾乃轻微之辈,常觉心力不足。今遇皇后,方心怀顿开。中宫母仪天下,若论正统,无出其右。妾故而将此策献与皇后,愿皇后采纳,以成大事!”说罢,她郑重地向皇后伏拜一礼。

皇后含笑地将大长公主搀扶起来,道,“我等皆为圣上驱驰,救天下于水火,当无论彼此。”

二人又商谈了一阵,见天色渐晚,皇后不再久留,告辞而去。

临别时,皇后对大长公主道:“荀尚虽监视中宫,然仍无法安插眼线到妾宫中来。且庾茂及后军将军等皆忠义之人,可助妾隐匿出宫。公主若要与妾议事,可托庾茂传信;若必要见面,亦可约以时日,妾仍到这白马寺中。只是陛下性命危在旦夕,荀尚恐怕不会等待许久,你我须得着紧才是。”

大长公主道:“皇后放心,妾自是省得。”

二人别过,皇后戴上一顶羃离,跟随等候在外面的内侍离开。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大长公主唇含浅笑。

我问:“奴婢听公主方才所言,却是向皇后献计。”

“不好么?”大长公主悠悠道,“如此,打杀之事便由皇后和谢氏去做,我不过为助,只需要去讨一张诏书。”

我说:“如此,功劳便到了皇后身上。”

“功劳?”大长公主淡淡一笑,道,“你说,荀氏倒后,皇后要如何对付太子?”

我说:“圣上既是中毒,待圣上康复,则可据实以报,行废立之事。”

大长公主笑了笑。

“这般顺遂之事,古往今来,何曾有过?”她说悠悠道,“你且看便是,皇后必不会等到陛下醒来,就会将太子除去。”

我讶然:“这岂非弑君?”

大长公主不置可否,却道:“这等脏事,由他们出头的去做,我等自守清白,岂非安稳。”

我了然。除去太子,对每个人都只有好处。大长公主虽策略不足,可在利害轻重之事上,却是锱铢必较,纯熟于心。

不过这与我无干,大长公主这计策虽是跟我买的,但已钱货两讫。至于她要如何用,是她的事,无须我置喙。

“公主高见,奴婢甚为心服。”我恭维道。

我回到桓府的时候,已是傍晚。

才下了马车,我抬头,忽然望见门前站着一人,却是公子。

大长公主亦看到了他,诧异不已。

“元初怎在此?”她问。

“儿见天色已晚,而母亲迟迟未归,特在此等候。”公子道。

“不过出去久了些,有甚好等。”大长公主这般说着,却露出愉悦之色,拉过他的手,往府中走去。

二人说了一会话,公子看我一眼,道,“今日霓生也跟随了母亲整日?”

大长公主道:“正是。”

公子道:“母亲可是要将霓生收过去?”

“嗯?”大长公主看了看公子,又看看我,意味深长,“元初不喜?”

公子道:“儿见母亲近日总将霓生唤走,故有此问。”

“我要霓生做甚。”大长公主看我一眼,笑了笑,对公子道,“你放心,她仍在你院中,今日之后,我也不会总来使唤。”

公子露出疑惑不解之色,大长公主却不多解释,笑吟吟地拉着他往堂上而去。

“你们今日去了我叔父府上?”回到院子里,公子问我。

我说:“正是。昌邑侯夫人的秋牡丹开了,邀公主去观赏。”

“为何带上你?”

“昌邑侯夫人说她近来多梦难眠,想求问鬼神。”我信口答道。

“然后便回来了?”

“正是。”我说。

“可我方才问了车夫,你随母亲去了白马寺。”

我:“……”

公子道:“霓生,你可是跟着母亲在做什么事?”

我无辜道:“能有什么事?”见他不为所动,我解释道,“公主是去了白马寺,说要到小禅院去拜一拜佛。公主说她近来也心神不宁,但怕主公和公子担忧,不让我说。”

公子看着我,神色并不信:“真的?”

我看他的模样,知道今天是不能随便对付过去了。

“公子想知道,我说便是。”我犹豫着,嗫嚅道,“只是万不可让大长公主知晓,否则她必要责罚我。”

公子目光微亮,即刻道:“你告知我,我必不说出去。”

我长叹一口气:“如公子所想,我方才说那些,乃是托辞。”

公子一脸得意,紧问:“你们到底去做甚。”

“去给公子求妇。”

公子一愣。

我欣赏着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觉得当真精彩。

“为我求妇?”公子狐疑地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