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说:“公主对公子的婚事甚为挂虑,先前看好了南阳公主,后来又看上了宁寿县主,摇摆不已。近来她听闻豫章王要为宁寿县主择婿,便起了早些定下的心思,拿着公子及公主和县主的生辰求神问佛,看公子与谁人更适宜。”

公子将信将疑:“就算如此,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有关。”我说,“公主唯恐那些方士贞人胡说,便带我去旁听。”

公子看着我,好一会,又道:“你不是也会问卜,让你问不就行了。”

我说:“我也算过,公主却说此事重大,要多算几处才好作准。”

“哦?”公子道,“最后算得如何?”

我忙道:“这不可说。庙里的人说此乃天机,泄露便要不灵。”说罢,我愁眉苦脸,“可我现下将此事告知了公子,也不知算不算泄露。”

公子“哼”一声,不以为然。

“若母亲再要你去,你告知我。”他说,“我替你寻故推却。”

我应下,心想,说是这么说,大长公主花了那么多钱,怎会愿意随他搅和。

公子叹口气,皱眉道:“这般情势,母亲还有闲心管这些闲事。”

我听着这话,知道他是信了,松一口气。

“以公子之见,如何方不算闲事?”我瞅瞅他,故意道,“莫非是朝中的那些事才算?”

“朝中?”公子不置可否,却道,“霓生,若母亲要你卜问朝中之事,你亦告知我。”

我说:“为何?不可卜问么?”

“朝中之事皆凶险,你莫沾为上。”公子道。

我笑笑,再应了下来。

心里明白,公子到底是嗅到了些端倪,不然不会有今日这番怀疑。

不过他发现得迟了,今日,大长公主已经将网大致布下,要着手打鱼了。

第37章 曹叔(上)

大长公主没有诓公子, 此后, 她的确没有再带着我去这里去那里,只是偶尔让我过去问两句。

其实, 她自己也不过隔一两日才出去一趟, 不是去宫里探望太后, 便是去白马寺礼佛。

府中平静如昔。

公子辞官后, 朝中有几次来人, 劝他回官署就任,但公子皆以身体不适为由推却。而此时,他新作的诗赋却在外头流传开来。一诗一赋, 寓情山水,又直抒胸臆, 颇有不肯折腰的风骨,在这般时节, 引得赞誉一片。听说士人们纷纷抄阅,还在官署中引发了些风波, 好些官吏学他一言不合即拂袖而去。

这诗赋自是我传出去的。荀尚虽虽禁绝游乐, 没有了雅会聚宴,但嘴长在人的身上,岂是能禁的。光禄勋托名士顾焘劝公子赴任, 公子以诗赋作答。同时,我使些钱, 让人将此事连同诗赋拿到太学生中间散播。太学生多是热血青年, 对荀尚一手遮天颇有不满, 逢得这般时机,岂有无视之理。于是公子的诗赋传来,乃是毫无悬念。

此事如我所愿,颇是给公子挣了许多美誉。从前众人提起公子,大多是称赞其外貌言行之美好,而现在,则多了一层忠义高洁。

不过虽然闹出了许多动静,荀尚却没有怪罪。

大长公主的门面功夫,乃是当世最佳。即便谋划到了杀招,她对荀尚的恭敬服帖也有增无减。

荀尚的妻子邓氏喜欢香,大长公主就送了一只精巧的香柜过去,内中的各色名香,皆价比黄金甚至贵于黄金:荀尚的长子荀谅喜欢宝马,大长公主便一口气送了八匹,毛色各异,皆汗血良驹。就连荀凱,大长公主也颇为周到,听说他喜好行猎,便将名下的一处林泽丰茂的田庄奉上,供其游乐。

众多的贵胄之家里,大长公主最是大方。而荀尚也甚为满意,不但没有计较公子所为,还给大公子桓攸和二公子桓旭都升了官。

公子对此自是十分不满,对大长公主道:“圣上病危,太傅所为愧为人臣,母亲逢迎至此,与助纣何异?”

大长公主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圣上乃有上天护佑,不可胡言。”

关于宫中的事,也不过是在奴仆闲暇时或者主人用膳时会被提起。但我知道,密谋之事已是悄然成形。

最明显的,就是豫章王以雒阳地气寒凉,不宜养病为由,将王后和世子送回了豫章国。而任太常丞的梁王以祭奠祖灵为由,到离雒阳百里之外的帝陵去了。而桓府中,大长公主以近日府中多有失窃为名,令家仆们练习武事,久不摸刀枪的府兵们也每日操练起来,在府中巡视。

这些事,在我这样的有心人眼中自然是颇为突兀,但荀尚对此毫无所觉。皇帝病倒半个月来,除了宫里仍然封闭,雒阳一切与从前变化不大,无论是荀尚还是城中百姓,似乎已经渐渐习惯。

对于我而言,大长公主不来找我其实是大好,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

祖父的无名书还在荀府。

荀尚是读书人出身,甚为喜好收集书籍,专门修了一座藏书阁,这些书就放在里面。

为了此事,我特地打探过。荀尚如今虽住到了宫里的庆成殿,但他带进去的物什里,并没有那些书。

我也问清了这些书被荀尚收入囊中的缘由。仍然是因为我那族叔,他被捕下狱时,为了脱罪,不仅指证了袁氏的诸多罪状,还为了讨好荀尚,说出了云氏的这套秘藏。云氏如今虽没落,但祖上的事迹一直作为秘闻在贵胄和世家之中流传,荀尚亦颇感兴趣。不过,这举动并没有让族叔得到赦免,他最后仍然被杀了头,而荀尚也毫不客气地将无名书搜罗来,收进了府里。

虽然我觉得无名书处处精彩,乃是奇书。但我十分理解荀尚没有把它带在身边的原因。因为,他根本看不懂。

我的先祖们十分狡猾,创下了一套异体字,那书就是以此写成。不曾学过的人,这书在他们眼里就是天书一般,无从解读。且这字和书一样,只传嫡系,所以我那族叔虽然知道此书来历,也毫无头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书的下落以及荀尚即将倒大霉,那么剩下的事,便是如何及时将书运出来。

此事,着实让我有些伤脑筋。

潜入荀府对我而言并非难事,那藏书阁在荀府的后园,除了些看管整理的家人,也无甚守卫。可那书有八百多册,凭我一人要全数运走,只怕是难。

我盘算着,若要一次到手,只能是做个局,让荀尚自己把书运走,我在中途把车截了。但就算设计成功,我也须得找帮手。

不找帮手的方法也有,就是那最笨的,夜里到藏书阁去,分若干次,将书偷出来。但此法使得行事拖沓,一旦被发现,枝节更多,风险也就更大。我左思右想,唯有此法最是可行。

在与大长公主议定了计策之后,我就已经着手,曾两次潜入到荀府之中。藏书阁在夜里并无人看守,只是落了锁。荀府里倒是有家人夜巡,不过藏书阁只有这些书,而收纳财物的府库在别处。所以藏书阁并非要紧之处,家人夜巡时也甚为松懈。

摸清了这些,我便可行动了。

荀府离桓府不算近,幸而宵禁,夜间路上连流浪或醉酒的闲汉也不会有。我轻易地避开巡逻的士卒,抄小道,半个时辰之后,到了荀府。

外墙跟桓府差不多高,我早已选好了潜入路径,翻过墙去,未几,潜入后园。

时至三更,夜巡的家人拿着棍棒提着灯笼打着哈欠,在不远处路过。我躲在花丛中,耐心地等他们走开。四周很是安静,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嘴里的闲聊。

“……夫人果真要命,这般悍妒。”

“主公精明,索性住到了宫里去,可怜了服侍的人,这些日子夫人不高兴便非打即骂,听说还砸了不少物什。”

“唉,主公从前一向不贪色,可太子监国之后便也浮躁起来了。夫人性情谁不知晓,怎能容下?”

“这也难怪,你们不曾见过那位伏姬么?我要是主公,我也忍不得……”

“嘿嘿……”

话语声渐小,没多久,随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这些事我不曾听过,颇觉新鲜。荀尚从前一向以生活检点闻名,家中虽也有两妾,但皆服侍多年生儿育女之人,与夫人邓氏也从无不和。皇帝是一个颇为重视大臣私德的人,对荀尚这一点颇为推崇,以为模范。趋炎附势的人从来不少,大长公主不过是其中之一,这些日子,变着花样给荀尚送礼讨好的人络绎不绝。所谓送礼,非财即色,自然少不了美人。大约正如那几个家人所言,荀尚当权之后,大概以为终于熬到了头,便不再在乎门面了,通通笑纳。

不过这些与我无关。见得周围再也没了动静,我起身,往那藏书阁而去。

门上的铜锁虽然大,但难不倒我,用细针捅了三两下便开了,犹如无物。我小心地将铜锁挂在一边,推门入内再掩上,悄无声息。

藏书阁修得甚好,足有三层,风雨不透。夜里没有灯火,也没有月光。藏书阁里为了遮光挡风,窗户做得很是厚实,进去之后,几乎漆黑不见五指。

当然,这也有好处,在里面点灯,不易被外面察觉。

我掏出一小截蜡烛,用火石点上。烛光微弱,但已足够看清周遭。

只见阁中的确摆得满满当当的书卷,荀尚确实爱书,除了各色书架案几,还有卧榻等起居之物,想来他平日时常到此看书,困倦了也可在此休息。

我在书架间慢慢走着,仔细查看,寻找我的书。其实我并不必停下来一册一册翻,云氏对藏书有独门心得,每一卷册里都夹有特制的香叶,可防霉驱虫。我对那味道乃是熟得不能再熟,且数百册书放在一起,气味定然不轻。

可惜一楼走下来,我毫无所获。于是,又上了二楼。此处亦是摆满了书架,我照样一排一排细嗅,几乎转了大半圈之后,终于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些书。

它们并没有被放在书架上,而是装在了几个箱子里,摆成一排放在墙根下。那些箱子都是祖父的,若非面熟,我几乎错过。上面没有封条,想来已经被人翻检过。我一个个打开查看,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数目,当是全部都在。

荀尚果然看不懂,否则这般有意思的书,断然不会就这样扔着。我心中再次感到遗憾,若是有帮手就好了,箱子都是现成的,一次搬走省时省力。

事不宜迟,我拿出包袱布摊开,把书装进去。只取了二十来本,包袱就已经十分沉重,再多就难翻墙。我放下贪念,将包袱裹好绑稳。

正清理痕迹,忽然,我听到了一些哭闹的声音。

循着方向,从窗子的缝隙看去,却见藏书阁后面的园子里,有些灯火光,几个人叽叽喳喳的不知说着什么,正往这边而来。

我心中一惊,忙背上包袱,下了楼。

那些人果然是往藏书阁而来的。为首者是个中年妇人,看上去穿戴甚为讲究,不似仆妇。旁边提灯笼开道的是两个男仆,还有几个婢女,手中拿着包袱和瓶瓶罐罐,中间拥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躲在花丛里,仔细窥觑。

借着灯火光,只见那女子生得很是娇美,却哭哭啼啼的,我见犹怜。

中年妇人带着她走到藏书阁前,一边让男仆将锁打开,一边对女子道:“此处是主公的书斋,内有居室,你可暂宿此处。”

女子低泣着,谢过妇人。

妇人叹口气,道:“这几日主公宿在宫中不回,夫人心中不喜,故是脾气暴烈些。你且在此处住几日,待夫人气消了,也自会让你回去。不过你须得谨记,日后在夫人面前,定要恭顺小心。

唉,我等做妾的,都是过来人……”

女子唯唯诺诺,说着话,众人进了书斋里,便再也听不清言语。

我躲在花树丛中,皱了皱眉。虽然还想再探听详细些,但很快便到四更了,我背上包袱,悄悄离开。

第38章 曹叔(下)

那个叫伏姬的女子, 正是那几个家人们嘴里说的, 荀尚新纳的妾侍。各府中的八卦,自是各府中的仆婢最了解。我给一个荀府的厨妇算命的时候,她绘声绘色地跟我说了此事。

与那夜见闻不差,她真的是在藏书阁里住了下来。并且, 似乎还要住上一段日子。

荀尚的夫人邓氏出身将门,一向不太好惹。伏姬荀尚一个旧部送来的,据说荀尚一见就甚是喜欢, 爽快地收下了。邓氏虽不高兴, 但太子监国以来,荀尚日日忙碌政务,甚少回家,倒也相安无事。但就在那日,荀尚突然让人来府中, 要把伏姬接到宫里去伺候。邓氏勃然大怒,将来人骂了一顿, 赶打出去。又迁怒伏姬,要将她拿到人市上卖了。

荀尚一向惧内, 被邓氏闹了之后,没有再派人来,却吩咐两个妾安抚邓氏,将伏姬留住。二人夹在中间, 没有办法, 只得一边劝邓氏, 一边将伏姬安置到远离邓氏院子的藏书阁里,以待事情好转。

我听着这话,心中纠结万般,只叹前途曲折。

伏姬在那藏书阁中住下,便相当于这藏书阁夜里也有了看守,接下来,我下手便又要费一番功夫了。

无名书中有药部,乃是祖父最爱,翻阅最多。

而我带出来的那几本,正有药部。我拿出来翻了翻,未几,翻到了一剂迷烟的配方。此药祖父也配过,乃是为了遇到危险时防身,效用确实不错,能让吸入者昏睡到第二日午时。我如果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继续偷书,便也只好用上此法了。

幸而当日午后,公子受太学博士崔珙之邀,去太学观看新修缮的石经。我打定主意,中途借口为书斋治秋虫买药,到药店里把迷烟的药方配齐。

天气甚好,虽有阳光,却干爽不热。车夫在门前备好了车,我随公子出门,坐到车上。

马车辚辚走起,离开桓府。

这附近都是宗室贵胄所居,无甚闲人,行人也少,街道甚为安静。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叫卖桃子,甚觉突兀。

“脆桃一斤三钱,包甜包脆!郎君,来买些吧郎君!”

我听到这声音,一愣。

车外,随行的家人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谁要桃子?到大市去卖!”

我忙撩开车帏一角,朝外面张望。

只见一人手里挎着篮子,一边赔着笑一边走开,嘴里继续喊着:“槐树里曹三娘家脆桃,包甜包脆!”

“何事?”公子问道。

我放下车帏,坐回来,道:“无事。”

虽神色平静,心中却如有风浪在翻滚。

那是曹麟。

不想过了两个月,他又回来了。

我没有去配药,马车又走了一会,我对公子说我腹痛,要回府去。

公子讶然,道:“如何痛法?要请医么?”

我皱着眉说:“无妨,只是有些不适,我自回去歇息便是。”

公子道:“我让车夫转头,且送你回府。”

我忙道:“不必劳烦,此处不远,我走回去便是,崔博士还在等候公子,去迟了失礼。”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区区路途,有甚耽误。”说罢,吩咐车夫转头。

曹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下了车,与公子别过,回到府中。待公子的车马走远,我见无人注意,从一处偏门走了出去。

槐树里在西明门附近。

我到了之后,四处打听卖桃的曹三娘,皆是无果。

“那位郎君。”忽然,路边树荫下一个乘凉的闲人看着我,说,“你找卖桃的曹三娘?”

我说:“正是。”

他将我上下打量,片刻,起身道:“我知晓,随我来。”

此人容貌全然陌生,我虽跟在后面,将信将疑。心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曹麟不知又鼓捣些什么名堂。

不过他此番的落脚之处倒是比上次的看着舒服多了,四周屋舍整洁,看着都是良家。那人带着我走进一处巷子,在一间小院前停下,敲了敲门。

没多久,门打开,而开门的人,正是曹麟。

那引路的人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曹麟将我让进去,关上门之后,露出笑容:“我方才还与父亲说,你何时会来。我说须得明日,父亲却说你今日便会来,果然被他言中。”

父亲?

我讶然,朝堂上看去,一人正好踱步出来。

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我一愣,正是曹叔。

七年未见,曹叔的模样比分别时苍老了几分。

不过他看着我的时候,仍如往昔,笑了笑,文质彬彬的脸上满是慈爱之色。

“霓生,”他端详着我,感叹道,“你都长这么高了。”

这样的话语,我也许久没有听到过。多年积攒的委屈和焦虑,突然翻涌而出。我鼻子酸了酸,走上前去,像上次分别的时候一样,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起来。

“哭甚,莫哭了。”曹叔抚抚我的头发,温声安慰道。

听着他的话,我更是难过,哭得更凶。

自从祖父去世以来,我唯一能称得上亲人的,大概就是曹叔和曹麟。如果没有后来族叔的事,我想我应该会不顾祖父的叮嘱,去蜀中找他们。而进了桓府之后,我一度以为,我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

直到现在。

“你的事,阿麟都与我说了。”曹叔和声道,“霓生,我此番来,就是要带你回去。

我讶然,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

曹叔看着我,神色认真。

我心中一暖,道:“可我仍是奴婢。”

曹叔说:“此事不难,我带了钱财来,足以为你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