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四周望了望,只见服侍的几个内侍宫人,有两三人是我从前见过的,其余却是陌生面孔。

大长公主目光不定,少顷,笑了笑。

她对太后道:“元初一片孝心,亦是难得。他这性情母亲莫非还不知?最是执拗,赶也赶不走。母亲今日便索性让他留下,多个人解解闷也好。”

太后看着她,又看看公子,好一会,长叹一声。

“如此,你留下便是。”太后道。

公子亦露出笑意,向太后一礼:“孙儿遵旨。”

有人监视在侧,众人虽心怀鬼胎,却只能聊些无关痛痒之事。

太后颇为沉着,应许公子留下之后,她心情似乎变得甚好,恢复了往日的慈爱之色,让近侍给公子呈上各色小食,又问起他近来之事。在家做些什么,看了什么书云云。

公子一一答来,神色从容。

“这可是上次跟你入宫的那个侍婢?”太后忽而看向我,道,“叫……什么生?”

大长公主掩口而笑,道:“母亲好记性,正是她。”

我只得上前,向太后行礼:“奴婢云霓生,拜见太后。”

太后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记得,就是她,可为元初挡灾?”她问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答道:“正是。母亲上回还给了她赏赐。”

太后露出笑容,看着我,目光中别有意蕴。

正在此时,外面的内侍来禀报,说桓瓖来了。

他一身殿中中郎的打扮,身上覆着铠甲,风尘仆仆。

看到公子在此,他也露出讶色。

桓瓖亦时常跟随家人到太后宫中走动,见礼之后,并无客套。

“元初也在?”他说罢,看我一眼。

“元初惦念太后身体,今日留宿宫中。”大长公主道,“你不在殿中值守,来此何事?”

桓瓖笑了笑:“倒是巧。侄儿也是闻得太后身体不适,瞅着间隙过来看看。”

太后莞尔,对大长公主叹道:“自圣上卧病,我常忧思不已,如今看到这些后辈如此孝顺,方觉宽慰许多。”

大长公主嗔道:“母亲哪里话,后辈一向孝顺,又不是头一日。”

寒暄一阵,桓瓖起身说还要到别处宫室巡视,向太后行礼请辞。

太后道:“如此,你去吧。元初,送一送子泉。”

公子应下,站起身来,与桓瓖一道往殿外走去。

夕阳在天边坠坠半挂,只剩下了半边脸。晚风吹过殿前宽阔的空地,颇有几分凉意。

桓瓖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身后,看到只有我跟着,似乎放下心来。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出来,低低道:“你当真不怕死?”

公子一脸无所谓。

他不多废话,道:“太后宫中的那些奸细乃是妨碍,外面一旦生事,只怕对太后不利。”

桓瓖道:“我已安排妥当,过不久,便会有人收拾。”

“哦?”公子看着他。

桓瓖道:“太后宫中的卫尉少卿戴芾是自己人,锄奸拱卫之事早已议定,可为托付。”

公子颔首。

桓瓖又道:“若有事,戴芾知道如何寻我。”

公子:“知晓了。”

桓瓖却转向我,目光意味深长:“不过有霓生在,想来不必担忧你的性命。”

“她在不在皆不必为我担忧。”公子道:“倒是你,今夜只怕要涉险。”

桓瓖一笑,不置可否。

“元初,”他忽而有了些感慨之色,“许多人以为我当上了殿中中郎之后,兢兢业业,不再是纨绔。”

“哦?”公子道,“可喜可贺。”

桓瓖拍拍公子的肩头,目光里藏着兴奋:“可他们不知道,这殿中之事,才是天下最有趣的。”

说罢,他笑笑,自顾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入夜之后,宫中如往常一般点起了灯。太后宫的地势略高,往外张望,只见殿宇屋檐层叠,一片灯火闪闪如星,甚为壮观。

太后染了些风寒,加上年事已高,用过膳之后,大长公主便陪着她歇息去了。

我跟随着公子,也陪在一旁。

太后宫中有卫尉、少府和太仆三卿,皆是多年的老人。其中,太仆卿褚源和少府卿何让是跟随太后多年的老人,而卫尉卿韩舒则是荀尚新进委任,掌太后宫戍卫。

太后回寝宫歇息时,三卿皆来问安。韩舒曾在荀尚幕府中用事,我跟随公子出征河西时,曾见过他。而桓瓖提到的卫尉少卿戴芾,是韩舒的属官,立在一旁,五短身材,相貌平凡无奇。

大长公主一贯的甜言蜜语之态,就算不久之后就要下狠手,也仍然对韩舒等荀尚党羽和颜悦色,称其为保太后安康夙夜戍卫劳苦功高。说到动人之处,还令人给他们赐下财帛和酒食,以为犒赏。

韩舒等人对此颇为受用,对大长公主的赏赐欣然收受。

戴芾动手,就在戌时二刻。

因得大长公主的酒食,韩舒等人全无防备,被拿下时,还以为是要架着他们去歇息,嘴里喊着“我未醉”,然后,就被堵上布,捆了起来。

要抓捕的人早已定下,不仅韩舒和他的手下,就连荀尚派来的内侍和宫人,都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拿下,捆了总共三十余人,尽皆扔在偏殿里。

宫门早已下了钥,太后精神矍铄,全无方才的病弱垂老之态坐在堂上,将戴芾任为永寿宫卫尉卿,率卫士把守各处门户。

不久之后,一名内侍自宫外匆匆跑来,向太后禀报,说庆成殿亦已动手。

是夜亥时,左卫殿中将军庾茂与右卫殿中将军程斐奉太后诏书来到庆成殿前,宣读了荀尚的诸多罪状,令免去太子太傅等一应官职,保留爵位,离宫回府等候发落。

荀尚闻言,自是惊怒不已,要去殿前理论,被身边谋臣拦住。众人皆言此乃太后和皇后之计,荀尚一边令人锁死各处入口,一边与幕僚紧急商议,往东宫和宫外各处宿卫报信。

然而殿中诸将率宿卫四百余人,已经将庆成殿各处通道阻塞,出去不得。

永寿宫中也没有人歇着。

太后宫的宫卫原本就不多,只有五十余人。如今又因为翦除荀氏党羽,去了一半。剩下的人手,要守卫偌大的宫室,乃是捉襟见肘。殿中诸将虽是倒荀这边的人,但他们要守住整个内宫,亦无暇分兵过来。永寿宫只得打开卫尉的械库,给寻常的宫人内侍也发了兵器,以图防备万一。

第42章 内宫(下)

公子也领了一把刀。因为入宫不得带兵器, 公子的刀剑都留在了桓府之中, 只得跟别人一样,在一堆寻常的刀剑里面翻翻捡捡。

不过公子到底是有备而来,衣袍下穿着平日练武骑马时的装束,挎上刀, 颇有些锐气。

“公子怎不穿上铠甲?”我见他就要离开,问道。

公子看了看库中铠甲,神色淡漠:“若乱事波及到了永寿宫, 便已是全败, 就算穿上铠甲亦无济于事。”

我说:“公子与鲜卑人拼杀之时,可不曾如此说过。”

公子看着我,片刻,唇角弯起一抹冷笑。

“与鲜卑人拼杀,若死了, 可谓为国捐躯。”他说,“今夜及往后, 死于此番乱事者,只怕不亚于遮胡关及石燕城。但无论他们站在哪边, 皆无足轻重。”

我说:“怎会无足轻重?若为救护天子,莫非不是忠义?”

“忠义?”公子不以为然,“最终不过都是为了私利罢了。”

公子有时就是这样,有时热血冲脑, 有时又愤世嫉俗, 对事情通透得冷漠。

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使文人性子的时候, 道:“就算有了万一,公子莫非要束手就擒?穿上铠甲还可赚几条命来陪,平白被人斩杀岂非吃亏?”

公子听着我这道理,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问。

“这般浅显的道理,何须得祖父教?”我说着,给他挑了一身结实又轻便的环锁铠。

公子没有反对,由着我给他一块一块地套上。

当我给他扣上革带的时候,他看看我,道:“你不也挑一身铠甲穿?。”

我说:“不必。”

公子道:“为何?”

此事我也想过,但我的本事不是与人硬拼,铠甲无甚用处。

我眨眨眼:“公子不是说要我跟在后面么?有公子在我怕甚。”

公子唇角弯起,过了会,忽而似想起什么,将一个物什拿出来,放在我手里。

我看了看,愣住。

那是个错金腰牌。

这是皇帝赐给公子的。在所有出入宫禁的通行符节之中,此物最是贵重,都是受皇帝宠爱的近侍才有,见之如见圣谕,任何人不得阻拦。公子从河西征伐回来之后,皇帝对他甚是看重,以此物为嘉赏。

“霓生,”公子道,“若遇不测,你不必管我,伺机逃命去。”

我看着公子,有些无奈,心想要是到了那个地步,宫中还有人认这腰牌么?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一些柔软的东西,从心底浮起,渐渐将思绪充盈。

“公子还是自己拿着吧,”我将腰牌塞回给他,“公子自己用得着。”

公子却不接,冷下脸:“怎这么多废话。”

说罢,他将刀挎在腰间,傲气十足地朝门外走去。

公子穿着铠甲的模样甚为好看,俊美之外,平添一股威武之气。当他走到殿前,永寿宫的宫女们望着他,脸上满是惊艳倾倒之色。

太后看着公子,亦露出欣慰之色,感叹道:“有元初在,老妇踏实多了。”

大长公主微笑,看着公子,目中皆是骄傲。

太后宫中灯火通明,消息一道一道传来,不时让人心惊。

虽然庾茂等人做得利落,但荀尚党羽遍布宫中,荀尚还在顽抗之时,消息已经传出了宫外。

荀尚的大儿子荀谅任北军中侯,当夜正宿在营中,闻得此事,即刻召集北军各部奔赴宫城救急。

可他到了宫城前,左等右等,北军各部只到了三分之一。荀谅无暇多等,令司马门屯驻校尉谢蕴开门,但谢蕴非但坚守不出,还大声宣读了太后的勤王诏谕。

荀谅大骂谢蕴反贼,即率兵攻打司马门。

永寿宫中虽草木皆兵,但除了等待消息,可做的事不多。戴芾领着卫士把守各处门户,又在四周巡逻,并无动静。相比起庆成殿或司马门,平静得似一潭死水。滴漏上的水一点一点落下,夜风冰凉,但无人敢睡。

我望着外头,心中七上八下。不过跟其他人不同,我在乎的不是宫里,而是荀府。不知道曹叔他们准备得如何了,我那暗号,不知道他们可曾看到……

正心猿意马之时,殿外忽而传来些嘈杂之声,将我的思绪打断。

大长公主即刻站起身来:“何事?”

“太后,公主!”一个内侍跑来禀报,“庆成殿那边起了火光!”

众人面色皆变,公子即刻快步走出殿外,往庆成殿的方向眺望。

我也跟着他去,果然,只见火光闪现,像是着了火。

大长公主却毫无讶色,叹口气:“终是用了此法,可惜了庆成殿。”

公子没说话,灯笼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目光炯炯。

司马门打得正酣,而内宫之中,庾茂等人见荀尚迟迟不降,也不再拖延。

庆成殿四周有楼阁高台,庾茂令人到高处,以蘸油的箭矢点火,射入殿中。大火登时熊熊燃起,殿中虽有井,但远不及火势蔓延迅速,没过多久,大火便冲天烧起。

那火势身为旺盛,犹如一把巨大的火炬,将一角夜空映红。夜风挟裹着火烟味,连永寿宫亦可闻得。

公子按捺不住,要到庆成殿去看,却被大长公主止住。

“有甚可看,不久便可有消息。”她说。

如大长公主所言,没过多久,一个内侍又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向众人禀报,说荀尚已经伏诛。

众人闻言,即露出大喜之色。

大长公主一下从榻上起来,紧问道:“此事确实?”

“确实!”内侍一边擦着汗,一边说,“此乃小人亲眼所见。庆成殿的火如烧窑一般,荀尚等人无法,只得开门出逃,被早已守候在殿外的人拿获,一众人等都被当场斩杀!”

太后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微笑:“真天助我也。”

“圣上何在?”公子紧问道。

“圣上仍在太极宫中。”戴芾禀道,“方才桓中郎使人来告知,周围荀党尽皆为殿中诸将捕杀。”

太后颔首,令少府卿何让赏赐了内侍和戴芾,又令将永寿宫中的所有属吏和宫人论功行赏。随后,她对太仆卿褚源道:“即刻备车,我要往太极宫。”

褚源应下,忙去准备。

可就要登车之时,又有一个内侍匆匆跑来,道:“禀太后、大长公主,太子率东宫之兵,攻打司马门去了!”

“太子?”

除了大长公主和我,众人闻言,神色皆变。

在荀谅得到宫变的消息的时候,此事也传到了东宫。荀尚的幕僚散骑常侍周渠,匆匆前往东宫请太子发兵相救。

但太子当夜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太子妃谢氏以太子身体不适,任何人不得打扰安寝为由,令人将宫门紧闭。周渠无奈之下,想办法告知了太子家令常崑以及良娣荀氏。二人皆大惊,将太子妃拘禁,匆匆去将太子唤醒。然而太子醉得实在厉害,接连灌了醒酒汤下去,又耽误了许多时辰,太子终于醒来,闻得宫中之事,暴跳如雷。

他当即穿上铠甲,取来刀剑,要率东宫兵马入宫讨伐叛逆。可到了东宫连接宫城的春华门,然而此门已被内宫宿卫所控,说奉太后谕令,天明之前,任何人来皆不得入内。太子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只得在门前大骂。无计可施之下,又去往司马门。此时荀谅正与谢蕴激战正酣,太子来到,旋即令东宫兵马参战。

太后听了内侍细报,看了大长公主一眼,沉吟片刻。

公子眉头皱起,道:“外祖母,孙儿请往司马门。”

“你去做甚?”大长公主道。

公子道:“太子乃储君,混战之中,只怕有失。”

大长公主冷笑:“东宫之兵乃精锐,太子怎会有失?担心太子,不若担心司马门,如今两军合力,只怕谢蕴难撑。”

“司马门乃高祖集天下良匠所筑,先帝时,济北王作乱,纠集两万兵马攻司马门尚不得破,如今区区荀党及东宫之兵,又奈得如何。”太后道,“不必管他,我等自往太极宫。”

众人应下,簇拥这太后和大长公主登上鸾车。

夜风中仍夹带着些许烟火的味道,吹得人周身冷冽。

因得要对付庆成殿和司马门之变,还要守卫各处宫室,内卫中已经没有多余的人手,无法像像日常一般四处巡查。而因得宫变,各宫皆大门紧闭,鸦雀无声。

故而当太后鸾车走过宫道,四周漆黑冷清,唯有内侍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孤单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