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虽看着瘦弱,却颇有些江湖本事,躲人时像泥鳅一般灵巧。不过到底是孩童,且桓府的侍卫也不是好对付的,未过多时,就被抓了起来。

公子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瞪着眼,气喘吁吁。

钱囊和玉佩已经被搜了出来,林勋拿在手里,向公子问道:“公子,如何处置?”

公子看着那几个孩童,面无表情。

“为何偷窃?”他问。

于宝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向一边。

我问:“你三人,背后主使是谁?”

听得这话,三人的眼神动了动。

于宝狐疑地瞥我一眼:“甚主使,我家中就三兄弟,主使就是我。”

我颔首,道:“如此,便休怪我等不客气。”

三人一声不吭,于宝绷着脸,另外两个年纪小的则紧紧闭起眼睛。

大概以为我要动粗,公子皱眉,低声道:“霓生,不必……”

我对他摇了摇头,对林勋道:“老林,启程之后,可将他们放了。”

老林亦诧异,问:“为何?”

“他们不过是小童,拿了也无用。”我说,“走之前,莫忘了将那茶棚主人捉起来送官,再将茶棚烧了。”

此言出来,三人面色大变。

“你……你这毒竖!”于宝骂道,“你不得好死!”

我看着他,一笑:“如此说来,我未曾猜错,那茶棚主人才是主使。”

于宝愣住,瞪着我,说不出话。

如我所料,那茶棚主人与这三个兄弟是一伙。

被林勋拿来之后,茶棚主人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是无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舅父,家人相继死去之后,只剩下他们舅甥三人相依为命。杜之洋原本在荆州时,也做过茶棚买卖,手艺甚好,如今到了豫州,他见日日乞食也不是办法,便想着重拾旧行当。但他身无分文,只得去借贷。无奈他们是流民,钱甚是难借,好不容易借到,利钱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生意也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难以还清。眼看着要走投无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这行乞偷窃之策。

杜之洋也不算糊涂,知道要在本地立足,乡人定然不能惹,所以兄弟三人一向只盯着过路的外乡人行窃。不过公子虽然也符合这规矩,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麻烦,其实并不想下手。他用笤帚驱赶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号。不料公子竟阻止了他,让三个兄弟上前。公子出手阔绰,且身上的衣饰华贵,兄弟三人一时起了贪念,没有忍住。他们原想着公子这样毫无防备的人,定然会后知后觉,待得发现,他们早已跑远躲了起来,兴许也会像先前偷过的人那样不了了之。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有手下,一下将他们逮住。

公子听了杜之洋的话,沉吟。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于属实与否,我自会派人查问。”

杜之洋点头如捣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公子没理会,却从林勋手中拿过钱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顷,将钱囊递给杜之洋。

杜之洋怔住,望着公子,片刻,伸手接过,喃喃道:“公子,这……”

“这些钱,这钱本是我给于宝兄弟的,尔等仍收下,想来足够还债。”公子道,“至于这玉佩,乃是我家传之物,不可予人。”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奢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小人阖家就算今生无以为报,来世也要做牛做马为公子驱驰!”

公子没答话,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站着发愣的兄弟三人,转身往车马走去。

“这位郎君!”杜之洋拦住我,低声道,“敢问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门?”

我看他一眼:“你打听做甚?”

杜之洋激动道:“公子乃我家恩人,定要每日为他祷告福寿,怎可不知名氏?”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烦怪力乱神,你若感恩,日后便好好过活,莫再去做那些歪门邪道之事。”

杜之洋面色涨红,只得唯唯应下。

车马重新走起之时,已是午后。

“先前你说那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大战,谁胜了?”马车外,青玄骑着马,和林勋继续闲聊。

“公孙晤胜了。”林勋说着,笑了笑:“不过刘阖比公孙晤活得久。公孙晤虽胜,却也元气大伤,不久之后即被高祖所灭。而刘阖从豫州败退之后,去了荆州,又退去了楚地,凭借南方天险和瘴气自保多年,直到十余年前才被先帝所灭。”

青玄听着,好奇道:“说到这个刘阖,我听说他也自立为皇帝。”

“他算得甚皇帝。”林勋道:“前朝惠皇帝逊位,将天下禅让高祖,按理说,高祖才是正经皇帝。只不过刘阖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说惠皇帝乃是为高祖所迫,正统仍在刘氏,也确有许多前朝旧臣去楚地投靠于他……”

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禁问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说的谎话?”

公子反问:“以你之见,他们可果真是流民?”

我说:“杜之洋虽说本地方言,但荆州口音仍掩饰不住,那三个小童则全然说荆州话,应当不假。”

公子颔首:“既是流民,定然艰辛,能帮上些也好,何苦计较是不是说了谎。”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柔软。

公子到底心地良善,就算明知可能被骗,也还是会忍不住出手帮助别人。当然,他不缺钱,但许多贵胄名士也不缺钱,素日里行事却计较刻薄。单是这一点,公子就能将许多人比下去。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短处。我不禁又忧心起来,他这般纯良之人,又总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日后一旦没有了桓府的庇护,他会被人算计得栽下跟头。

想到这些,我忽然觉得有些沉重。

我不会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尤其是如今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挣些金子,便可找法子赎身,离开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乡间听到公子落魄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这答案十分明了,我定然会。

“你叹甚气?”忽然,公子问道。

我回神,道:“我不曾叹气。”

“你叹了。”

我:“……”

公子看着我,没有纠缠下去,却问:“霓生,你方才怎知他们是一伙?”

我说:“我猜的。”

“猜也须凭据。”公子道,“只是凭那杜之洋的口音?”

我说:“不止。其一,那三兄弟自进茶棚起,一直在行乞,杜之洋却不曾来驱赶,可他们来缠公子,杜之洋便来了。”

公子道:“许是他正忙,无暇理会。”

我说:“他不忙,我好几次看他从后厨中探头出来。且那茶棚不大,断不会不知情。”

公子想了想:“有理。其二呢?”

我说:“其二,便是那三兄弟总有意无意看杜之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公子要与那兄弟三人说话之时,要给他们吃食之时,还有给钱之时,他们皆是如此。何故?便是他们须得杜之洋应许,方可往下行事。”

公子有些惊讶。

“我竟未曾发觉。”他有些懊恼之色。

我笑了笑:“这不足为奇,当局者常迷于处境,往往旁观者才可窥清。”

公子缓缓颔首,没有说话。

他靠在隐枕上,却没有像平日那样过不久就闭目养神。他望着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眉间却有几分肃然。

我问他:“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在想方才那茶棚中的人说的明光道。”

“哦?”

“此番出来的路上,我听人提过两三次。”公子道:“霓生,你可知晓他们来历?”

我摇头:“不知,我与公子一般,也不过道听途说提起过罢了。”

公子颔首。

我看着他:“公子以为,明光道是些什么人?”

“舍粥市恩,还能是什么人。”公子道,“如前朝五斗米道,亦藉灾荒而起,聚众作乱,成席卷之势。”

我说:“可五斗米道者,入门须纳五斗米。而这明光道不然,乃是施米。”

“殊途同归罢了。”公子淡淡一笑,“明光道宣称真龙救世,意欲何为,自不必想。”

我说:“如此,朝廷不知么?”

“朝廷?”公子道,“朝廷自是知道,不过不会现在动手。”

我说:“哦?那是何时?”

公子道:“蝗灾安稳之后。”

我看着公子,笑了笑。

有时,我觉得若想放心离开,还是要早早将公子教得精明些才是,时日无多,甚有紧迫之感;但有时,我又觉得公子其实不须我教什么,生在贵胄之家,有些事他可无师自通。

“霓生,”过了会,公子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

“甚话?”

“陈胜吴广起事之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哂然,道:“公子怎想起这话?”

“不过这些日子出门所见有感。”公子停顿片刻,道,“霓生,我在雒阳时,便已知晓这蝗灾,不过不是从朝廷里知晓的。”

“那在何处知晓?”我问。

“从荆州刺史邢绍处。”

“哦?”

“年前,荆州刺史崔勉告老还乡,是我母亲出力,让邢绍当上了荆州刺史。”公子道,“就在仲秋之时,邢绍送了五百金来,说是给我母亲的节礼。”

我说:“知恩图报,自是应当。”

“邢绍出身清贫,就算为官之后也无多产业,五百金从何而来。他送礼之时,正是蝗灾正凶之时,朝廷除开仓赈济,还拨了万金筹粮。让蝗灾仍是肆虐,流民四散。我在来路上,问过好些流民,荆州各地都有,皆言不曾见过赈济之物。”

我哂然。

他并非信口胡言。其实我知道,凡是灾荒,朝廷并非束手旁观,只是每有赈济,总是先肥了一群官吏贵胄。这乃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没人会像公子这样觉得不妥罢了。

“公子是觉得亏欠了那些流民么?”我问。

公子看着我,少顷,浮起一抹冷笑。

“我时常想,朝堂上那些人天天说着天下黎民,可他们所说的黎民,只怕不过是高墙大院中的那些人。”他缓缓道,“天下大乱,乃是天下人撬动。黎民不安,自是跟随号令者造反。到了那时,什么世家公卿亦不过粪土,我等便是陈胜吴广之属憎恶之人。”

道理是不假,不过公子愤世嫉俗起来的时候,总是这般尖锐。

我安慰道:“公子放心好了,便是真的天下大乱,以公子之能,必无可虑。”

“我?”公子淡笑,“霓生,我等自诩读书人,天潢贵胄,然真正出了来,连你的一半见识都没有。”

我哂然,道:“公子莫忘了,我虽非士人,但我也读过书。”

“可你确比我知晓的多。”公子认真道,“霓生,我要费上好一番气力,才可及你。”

不知是不是这夸奖来得太突然,我只觉面上忽而热了一下。

我想说,公子及我做甚?

可看到他正经的样子,又忍不住想打趣。

我说:“公子这般看得起我,便不许费大力气。公子想学什么,我可教公子,公子只须每日交一幅字。”

我以为公子会像平常一样,立刻识破我的伎俩,“嘁”一声不理我。

但他没有。

他注视着我,神色仍然认真,微微一笑:“善。”

那双眸烁烁含光,深深的,似乎能摄人心神。

我愣住,好一会也回不过神来。

第65章 谯郡

如那茶棚中的旅人闲聊所言, 路上的流民,的确比先前少了许多。

且公子侍卫的阵仗一看就非比寻常, 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腰挎长刀。虽非官府中人,也颇有几分威仪。故而就算经过山贼土匪流窜之地,也无人敢惹。

几日后,车马顺利过了汝阴, 进入谯郡。

桓氏的祖地,就在谯县。在当地, 桓氏是第一大姓,提到谯县,人们总会首先说桓氏。

虽然公子这一支自祖父起已经迁往雒阳多年, 且各有封地,在谯郡并未留下许多田地屋宅, 但祖地毕竟还是祖地,老人死后都归葬此处。每年秋后, 桓肃几乎都会携家人回来祭拜。

不过,公子自那场大病之后,长公主和桓肃总忧心他经不得远行,每每祭祖, 都将他留在家中。故而我此番来谯郡, 乃是第一次。

据公子说, 近来宫中和朝中多事, 桓肃早就想回谯郡来拜拜先人请求护佑, 但是在抽不开身,故而公子提出他替桓肃来祭拜一趟,桓肃很快就答应了。

我听着公子这话,总觉得这行事之法颇有些我的风范,心想公子嘴上虽瞧不上,自己却也会学会了用些神神道道之事来掩人耳目假公济私。

公子祖父这一支虽非嫡支,但在谯郡桓氏之中乃是最为出息。尤其桓肃,又是娶公主又是封侯,自是风光十足。此事从公子踏入祖宅的那一刻开始,便可见一斑。

闻知公子来到,一干我从未见过面的桓氏宗老和公子的族伯族叔以及同族兄弟已经等候在那里。

公子几年不曾来过,他们看公子的目光,多是好奇。而公子则一副知书识礼的自若之态,与众人见礼,又将桓肃等人未能前来的因由加以陈述,言辞文雅,如往常外出交游一般,平和而不平易。

众人亦知晓公子的名声,看他谈吐举止,大多露出欣赏称赞之态。而如往常一般,不少女眷躲在屏风、窗背和门后朝公子窥觑,秋波暗送。

公子从雒阳去淮南的路上,已经派人到谯郡来准备祭祀之事,三牲果品等祭物早已预备好,一应俱全。

第二日,公子穿戴整齐,与众宗老一道,到祠堂中去祭告先祖。

这是桓府的正经祭祖,排场自然要比淮南的那场盛大许多,礼节繁琐,祭拜了一整日才罢。

公子名声在外,知道他回了谯郡,许多族人或当地士人官吏登门来拜访。公子一贯对此无甚兴趣,除了几个平日与桓府来往密切亲故,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故而来到谯郡的第三日,祖宅中就安静了下来。

公子的祖父和桓肃兄弟毕竟都位高权重,祖宅几经扩建,比我家中自是要气派许多倍。家具仆人亦一点不缺,就算主人们有时一年也不回来一次,屋舍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就算如此,这里与雒阳的桓府也还是有些不一样。早晨,我侍奉公子用过早膳之后,发现除了跟他眼对眼看着,无所事事。

因为青玄的疏忽,公子的刀剑等物都没有带出来,也没有带上他平日练习喜欢用的笔墨和纸张。

公子却似毫不在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霓生,随我去骑马。”

我讶然:“公子要去乡间骑马?”

“这乡间道路平坦,且景色不输淮南,骑马甚好。”公子道,“你随我去看看便知。”

不都是乡间,有甚好看。我心里嘀咕着,但既然是公子想去,我自然不会败他的兴。

于是,公子骑着青云骢,我则挑了一匹白额枣红马,一前一后出了祖宅。

公子说和我去,就真的是和我去。

不过,他让我去厨中取来一直小竹篓和一只食盒,我问他要做什么,他没有说。而出门的时候,林勋和几个护卫要跟着,也被公子拒绝,只说去去就回,将他们留在了宅中。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风中的味道甚是清新怡人。马蹄踏在路上,无甚尘土,扬起点点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