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领兵。”

他的想法果然还是又回到了这里,我毫不意外。早在去河西之前,我就知道,他的志向从来不是做什么议郎。

我说:“公子不是说要做一个重臣?”

公子道:“将兵者亦是重臣。如今朝中形势,只怕会愈发不稳,万一生乱,唯有兵马可匡扶社稷。”

这话倒是不错。

我说:“如此,公子欲往何处将兵?”

“自是先从军。”公子道,“左卫将军帐下缺一司马,我欲赴任。”

我哂然。

左卫将军桓迁,是公子的族叔,在宫变之中,亦出了大力。荀氏倒台之后,长公主原本想将他升为中护军,但有了荀氏之鉴,庞氏对北军颇为忌惮,将中护军、中领军等要职牢牢掌控在手,无法撼动。

我问公子:“左卫将军可应允?”

公子道:“我曾与族叔谈及此事,他说还须考虑。此番回去,我当再去见他。”

“如此。”我点头。

公子的想法没有错,但路子错了。就算他回去再找桓迁,只怕桓迁也只会推脱。原因无他,长公主那般心高气傲的人,不会让她精心培养出来的儿子去北军做一个司马。桓迁就算是公子的长辈,也绝对不敢得罪长公主。

我说:“公子做了司马之后,又当如何?”

公子道:“自是领兵。”

我颔首:“左卫将军司马乃左卫将军属官,奉命单独统兵也不过数百。若再多些,只有往上升迁。而如今北军为庞氏所掌,公子若要迁往匡扶社稷之位,只怕一时遥遥无期。”

公子眉头锁起,沉吟。

“这般情势我亦知晓,可从军一途,唯此法最是稳妥。且时日不等人,与其赋闲在家,不若一试。”他说。

我说:“以我之见,仍有更便捷之途。”

“哦?”公子一讶,忙问,“怎讲。”

我说:“我出来之前,曽闻通直散骑侍郎要增至四人,尚有一人空缺,不知如今可有人就任?”

“通直散骑侍郎?”公子想了想,道,“我出来前听人说起过,那位子仍空悬。”说罢,他诧异地看我,“你是说,让我去谋此位?”

我说:“正是。散骑省掌中枢机要,通直散骑侍郎虽是员外,且其位在散骑侍郎及散骑常侍之下,但职掌并无差别,且不似二者那般讲究资历。当年先帝设此职,便是意在拔擢年轻有为之士,历任显要重臣皆任此职。公子若可赴任,日后再迁,无论文武皆是大任。”

公子道:“话虽如此,只怕不可。”

“如何不易?”

“上虞侯庞宽有意让其侄庞融充任,皇后亦是此意。且东平王为散骑常侍,亦有意以其子充任。”公子道,“东平王一向主张摒除外戚干政,在宗室之中,乃是不可多得的强硬之人。”

这话不错。

本朝自开朝以来,势大者无非有二,一为外戚,一为宗室。

因高祖分封之故,宗室有钱有地,还养兵自重,乃是朝廷心病。而为了对付宗室,先帝与现在的皇帝扶植外戚,以为抗衡。故而在当朝,先是有外戚袁氏专权,而后有了荀氏,如今,又有了庞氏。皇帝虽对待外戚也无甚情义,总是拉一个打一个,但此法甚为有效,宗室虽然仍分封在外,但各王侯多是在朝中担任一些不参与议政的闲职,故而在朝中风光的人多是外戚。

不过如今此事有了些变化。庞氏虽然也是外戚,但皇后夺权之时,乃是得到了梁王等一众宗室的支持。她比荀尚更懂得宗室的厉害,对宗室亦礼遇有加,故而梁王成了太子太傅。除了梁王之外,荀氏倒台后,宗室中的许多人亦占据了机要之位。如皇帝的堂弟东平王,如今当上了散骑常侍,而在低一级的四个员外散骑常侍之中,高祖的侄孙乐浪郡公占了一位。

可参与内朝议政的近侍官职,向来颇受各方中意,宗室如此,庞氏更不例外。皇后的另一个兄弟庞逢加官侍中,而堂兄庞荟当上了通直散骑常侍。据我所知,她想拔擢为通直散骑侍郎的人,正是庞逢的儿子庞琚。

我笑了笑:“皇后用事至今,已近两月;东平王当上散骑常侍,亦有月余。此事至今仍未定夺,想来还要僵持些时日。”

公子看着我,目光中有了些意味:“霓生,你若有话,不妨直言。”

我说:“据我所知,自先帝以来,门下省诸近侍之职,皆皇帝亲自选任。拔擢之人,皆大多为世家出身的才俊士人,如今日般,外戚、宗室并重,乃从所未有。”

公子道:“正是。”

“本朝以来,士人虽不与外戚与宗室争锋,然朝中中坚之力,仍在于士人。如今外戚与宗室将手伸到了散骑省,士人之中,如侍中温禹,尚书郎王绪,黄门侍郎孔珧等人,心中如何作想?尤其温禹,乃门下省主事,通直散骑侍郎人选之事,当时教他十分头疼。”

公子不以为然:“天下士人多矣,何以见得他们会想到我?”

“他们自会想到公子。”我莞尔一笑,“公子忘了先前传出去的赋?公子隐逸高贤之名,亦是众人皆知。公子但想,无论宗室还是外戚,再往散骑省塞人,温禹等人皆不会情愿;而对于宗室和外戚而言,此事僵持许久,成不成事倒成了其次,首要乃是不可使对方得逞。纵观全局,能让外戚、宗室及士人都满意的人,天下有几个?”

公子目光微亮,却道:“可我赋闲多日,也未见门下省动静。且温禹此人出身儒学大家,一向亦刚正不阿闻名,且一向反对清谈,以为靡靡之音,又怎会看中我?”

“门下省无所动静,乃是因为庞氏和宗室逼迫未紧,他们还在观望。”我说,“而温禹虽古板,但他与王绪乃是密友。”

公子道:“那又如何?”

“有一事,想来公子不知。”

“何事?”

“公子那篇被争相传颂的赋,可知现在在谁手上?”

公子想了想,道:“我当初将那赋赠与了顾焘,莫非不正是在他府中?”

我摇头:“如今已不在。上月王绪生辰,顾焘将此赋赠给了王绪。据说王绪对它甚为欣赏,将它挂在了书房中,时常观摩。”

公子讶然。

我说:“我记得离开雒阳前,曾在公子书房中看到王绪送来雅会的帖子。若未曾记错,便在下月初,公子回到雒阳后不久便是。”

公子道:“你是说,让我去王绪的雅会?”

“正是。”我说,“温禹与王绪私交甚好,定然也会到场。”

公子听了,意兴阑珊。

说来,王绪与公子也不算全无关系。他也出身琅琊王氏,与桓瓖的母亲是族亲,桓瓖管他叫舅父。不过公子赴宴,一向看心情。王绪的雅会多是朝官,有温禹那样的人在,也不爱好玄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虽然王绪时常邀请公子,但公子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从不曾登门。

我说:“公子若到那雅会上去,王绪必然大悦,局面可开。”

公子没有接话,看着我,目光中颇有些玩味。

“霓生,”他问,“你如何知晓这许多事?”

我说:“自是听说的,公子那赋甚为有名,打探打探便知。”

“不止此事,还有朝中那些。”公子问:“你每日在府中,如何打听得这般详细?”

“用不着打听。”我神色自若,“淮阴侯与表公子曾说起过此事,稍加推测,便可知因由。”

公子露出狐疑之色:“怎你听说了便可推测,我却不曾从别人那里得知?”

“因为他们笨。”我得意洋洋。

公子“嘁”一声,不置可否。

第67章 奇毒

太后病重之事关系重大,公子并无怠慢, 如同去河西时一般加紧赶路, 风雨无阻。

桓府这般大队人马,一看就是来头不小, 无人敢惹,路上自然也不会像我来时那样遇到山贼土匪。

第四日的午后, 公子一行回到了雒阳。

闻知长公主等人去了宫中,公子也不歇息, 换了一身衣服, 就让我随他一道入宫。

这是宫变那夜之后,我头一次来太后宫。

才踏入太后寝殿,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迎面而来。宫人们来来往往,脚步轻得听不到, 皆愁云惨淡。

太后卧在榻上, 双目紧闭, 人事不省。

长公主和沈延、杨氏都守在榻旁,神色焦虑。

公子过去, 与众人见了礼, 再看了看太后, 目光亦沉重下来。

据服侍的宫人说, 太后在宫变那夜的惊吓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夜里常常惊醒。当时太医来看过之后, 说太后年纪大了, 心力衰退,本来就易受惊动,而那夜乃是受惊过度,故而致此。太医给太后开了些宁神的药,但无济于事,不久之后,太后得了一场风寒。

那风寒较从前更为凶猛,且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太后的身体由此衰弱下去,从前的旧疾也跟着复发起来,烧热不断,清醒过来也总说这里痛那里痛,颇为折磨。

公子在太后榻前照看的时候,长公主朝我使了眼色。片刻,她起身出去,我也跟着出了殿外。

“如今太后身体亦难撑了,那事须得加紧。”她说。

我说:“这些日子,梁王可有动静?”

“他?”长公主冷笑。

梁王果然有动静。

不过,并非是对皇后动手脚,而是对皇后大献殷勤。

梁王为太子太傅,皇太孙回到东宫之后,他为皇太孙开的第一门课就是读孝经。除此之外,还令其在东宫众人之前,背诵尧舜禅让篇。而对于东宫的臣属,梁王也大举撤换,多是庞氏一系。这些人多有不学无术之辈,在皇太孙面前言行无状,太子少傅范景道看不下去,愤而辞官,梁王则即刻奏请将皇后的表兄张衍任为太子少傅。

对于梁王如此贴心的作为,皇后自是十分满意,大加赞赏。

我问:“上回在东宫时,豫章王说要辞官就国,不知他去了么”

“半月前就去了。”长公主说着,叹口气,“听说王后的病又重了。他就算不走,朝中之事他也管不到了,留在雒阳亦是无益。”

“圣上病体可见好转?”我又问。

长公主摇头,长叹一口气。

“虽清醒,仍说不出话来,也不可自行动弹。我与他说话,其状也是愈发痴呆,也不知听不听得出来。”说罢,她问我:“你可有良策?”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说:“如今太后又卧病,只怕命数有变,须得再算。”

长公主忙问:“何时?”

我掐了掐指头,道:“今夜子时乃是大吉。”说罢,眉头皱了皱眉,“只是……”

长公主察觉到,问:“时辰不好?”

“不是时辰。”我叹口气,“此事牵连者,皆内宫皇室,较荀尚等牵连更大。阳气若不足,只怕不仅卜算无果,反而要累及公主。”

长公主果然神色变了变,道:“那须得多少阳气”

我说:“若要阳气充沛,须得二百金来化。”

“二百金?”长公主亦露出些惊诧之色,好一会,颔首:“如此,你早做准备。”

我顺从道:“公主放心,奴婢知道。”

二百金,是从前的十倍。

对于大事,长公主花钱一向舍得。故而当她听到这个数的时候的时候,神色间虽然颇为肉疼,但到了第二日,她还是拿了出来。

二百金毕竟比二十金多多了,也沉多了。故而设机关的时候,我须得花费了一番功夫。

这个数,并非我一时心血来潮开大价,而是我已经决定,这是我最后一次装神弄鬼。一来这终究不是正道,做多了难免露出破绽,后果难测;二来,田宅的地契已经在我手中,离开桓府的时机就在不远。待得此事完了,我便按先前的计议,离开桓府。二百金,加上我买地剩下的余财,足够日后挥霍。

这一步一步,都是我在淮南赎地之后就想好的,若无意外,年前便可结束。而在大事完成之前,我须得步步小心,稳妥为上。

所以,我告诉长公主,子时行事。

这般麻烦,原因无他,乃是为了避开公子。

先前,他已经对我鬼鬼祟祟的行踪有了怀疑,我各种瞎掰才敷衍过去。现在他不用上朝又不去国子学,白日里,我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在他面前脱身。

至于为何不可让他知晓,理由有二。

其一,此事乃是诓钱,祖父说过,凡偷鸡摸狗的事,如无必要,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一向拿反噬的危险来恐吓长公主,不让她泄露秘密,包括公子。

其二,如果说这府中,有谁能够对我装神弄鬼的事始终保持怀疑,那就是公子。他虽大部分时候很相信我,但拿这种江湖把戏来哄骗他,我并无信心。

如我所愿,因得白日奔波,夜里,公子睡得很早。

我则精神抖擞,待他熟睡之后,悄然离开。

子时之前,长公主已经将金子供奉到了浮屠祠里,关闭门户。我设下机关偷梁换柱之后,大大方方地现身,沐浴更衣,又大大方方地与长公主一起回到浮屠祠中,作法问卦。

“如何?”待我一番装模作样之后,长公主问道。

我坐在蒲团上,一抖塵尾,少顷,睁开眼睛,眉头皱起。

“此难要解,只怕较先前更为繁琐。”我叹口气道。

“哦?怎讲?”

我说:“梁王确有反心,只是畏惧皇后声势,只得卑曲逢迎避人耳目,以待时机。”

“时机?”长公主冷哼,“这般懦弱狡猾之徒,不过是只想投机,要别人先出头罢了。”

我说:“梁王越是对皇后毕恭毕敬,其反心越盛,只是须得时日。若太后仍康健,长公主大可袖手以待,但如今永寿宫这般变故,却是等不起。如今之事,皇后和庞氏已是无法回头,唯有行事到底才有生路。故而他们不会容得皇太孙多少时日,太后愈弱,则动手之日愈近。”

长公主问:“如之奈何?”

我说:“长公主但想,一旦皇太孙遇害,局势将会如何?”

长公主道:“自是皇后以圣上名义下诏,将平原王立为太子。”

我颔首:“如此,诸侯王可会愿意?”

长公主一愣:“诸侯王?”

我说:“自高祖分封以来,诸侯王日益势大,乃是众所周知。虽朝廷多有削弱制衡之策,但收效甚微。如赵王和梁王,虽明面兵马各是两万,但私兵部曲奴客恐远多于此,且多年来,王国隐匿资财之事从不罕见,一旦纠结作乱,朝廷只怕难以镇压。”

长公主皱眉:“你是说,他们会谋反?”

我说:“只要皇后杀皇太孙,诸侯王必反诸侯王多年来之所以相安无事,乃是天子仍在,师出无名罢了。皇太孙一旦被皇后所害,天下便陷入无君之境。各诸侯王早已虎视眈眈多年,现成的良机又怎会错过?圣上虽在,但已形同废人,只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人人皆可攻入雒阳。故于此事而言,大患并非在皇后和庞氏,而是诸侯王。一旦诸侯王作乱,天下将重陷战乱之中,玉石俱焚。”

长公主神色沉下,目光不定:“这……”

我说:“不过公主要破此局,亦并非无法。”

“何法”

“此法有上下两策。”我说,“所谓上策,行事最易,其生门,乃在圣上。”

“圣上?”长公主疑惑不已,片刻,明白过来,大吃一惊,“你是说,圣上的病可治?”

“正是。”

她又惊又喜,却又不解:“你先前不是说,圣上之事乃天机,无力卜问,故无法医治?”

我叹口气,道:“此事本是无解,如今奴婢得天意所示,全仰仗公子之力。”

长公主急急问道:“怎讲?”

我微笑:“公主可知,公子此番也去了淮南,助奴婢拜祭先祖?”

长公主目光动了动,道:“哦?竟有此事?”

我知道她这是装蒜,公子的去向,不可能瞒得过她。

我说:“正是。公子助奴婢祭祀先人,心诚之至,感于上天。故而奴婢先人为报公子,特为陛下的病症出了一策。只是圣上毕竟乃天子,此策有好有坏,还须公主抉择。”

长公主目光一亮:“好在何处?可是为圣上治病之法?”

我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