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讲?”

“皇后说荀氏毒害陛下时,曾提及太医蔡允元,说此人广知毒物,公主可还记得。”

长公主皱眉,道:“下毒之事不过皇后圈套,那蔡允元便是帮凶。”

我说:“话虽如此,可中风之症难治,公主亦知晓。若要保圣上必然醒来,也只有靠此人。”

长公主:“哦?”

我说:“蔡氏世代行医,最拿手的便是毒物,前朝太医蔡敏曾配过一剂药,叫风回散,常人服下,未出三刻即毙命;而中风者服下,则可顷刻见效,康复如初。”

长公主吃一惊:“有这等事?”说罢,她却露出疑色,“那蔡氏若有这等神药,岂非早已闻名天下。”

“这便是曲折之处。”我笑了笑,“蔡敏当年制得此药时,确曾名声大噪,然很快便出了事。”

长公主道:“何事?”

“当时的丞相贾勉中风不可言语,服下蔡敏的药之后,第二日便暴亡。朝廷以谋害重臣之罪,将蔡敏逮捕下狱,不日之后,蔡敏即横死狱中,此药亦再无声息。”

长公主想了想,道:“有这等事,如此说来,却是不可用。”

我说:“公主有所不知,贾勉暴亡之事,实与蔡敏无关。彼时宦官篡权,与贾勉等重臣争斗甚烈,此事乃是有人为除掉贾勉,偷将贾勉的药掉了包,却嫁祸给了蔡敏。这般祸事非同小可,蔡氏族人亦从此谨言慎行,为免事端,再不敢用此药。”

“竟有此事。”长公主了然,又道,“可如今已过去多年,若此药已失传,如之奈何?”

我说:“并未失传。如今蔡氏家学集大成者,便是蔡允元,他熟知蔡氏各类祖方,必也知晓风回散。”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希翼之色,片刻,却道:“可他是皇后的人,就算我去找他,他如何肯助我?他既是如此贪图名利之人,又怎保他不会去皇后面前卖了我?”

“不必公主去找他,他自会来找公主。”

“怎讲?”

“此事奴婢自有办法。”我说:“蔡允元之妻孙氏,与公主身边的李女史是同乡,彼此识得。蔡允元虽性情高傲,对孙氏却是一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且蔡允元虽是皇后的人,可他所求之事,只有长公主和圣上能给。”

长公主问:“何事?”

我说:“蔡允元虽入太医署已有二十余年,然一直不过是个医士,而与其同龄的太医张缇已官至太医令。蔡允元对此甚为不满,亦因此与张缇不善。蔡允元曾有立功受封之念,曾向皇后提出医治圣上,然皇后非但不许,还将其斥责了一通。公主但想,若此时公主示意明路,蔡允元岂会不愿?公主放心,待得依奴婢之计行事,蔡允元必是死心塌地。”

长公主露出了喜色,却又犹豫:“如你所言,这回风散虽有奇效,可究竟是毒物,圣上服下,若万一……”

“这便是须得长公主抉择之处。”我看着她,“圣上病势沉重如此,虽每日药石不断,依太医之言,亦撑不过半年。若公主放任不管,半年之后山陵崩,则是佞人为所欲为之时。等死,不若一搏,公主明鉴。”

长公主目光炯炯,未几,变得沉着而坚定。

“治好了圣上,而后呢?”

我说:“圣上虽可治,但皇后掌握禁军大权。她杀了太子、荀氏和谢氏,孤注一掷,本已十拿九稳。圣上一旦醒转,他们必是自知大难临头,难保不会做出弑君之事。”

长公主颔首:“言之有理。”

“故而圣上身边须得人护卫。皇后有荀氏之鉴,无论内卫还是北军诸营,都比荀氏掌握更紧。殿中将军庾茂、程斐,倒荀时追随皇后,已是不可信。长公主要护卫圣上周全,唯有另寻他人。”

“他人?何人?”长公主道。

“宗室。”我说。

长公主神色狐疑。

“宗室皆诸侯王,你方才不是说要防备诸侯王?”她问。

我说:“若圣上不治,又无储君,诸侯王必反。而圣上一旦可主事,这天下便还是圣上的。诸侯王如散沙,无号召之名,则难以聚结,不足为患。”

长公主道:“如你所言,天下宗室多矣,却可求助何人?”

“豫章王。”我说,“豫章王从前征伐多年,豫章士皆历练精锐,不逊于禁军。且众多宗室之中,豫章王亦最得圣上信赖,可为臂膀。”

“他?”长公主不以为然,“他那般惜命之人,已经被逼得辞官就国,恐怕不会应许。”

我说:“常言灯下黑,豫章王这般看似黯然失势的人,方为最佳。”

“怎讲?”

“以豫章国之力,若皇后以豫章王为患,又岂会放他就国?此事既然可成,便可见皇后已对豫章王不再顾忌。”

长公主颔首,却皱眉道:“圣上对豫章王如此倚重,方入朝便以高官加身,岂料一旦有事,他亦与别人一般明哲保身,任由荀氏作乱。如今皇后图谋不轨,他又退得更快,将大事交与他,我甚为不放心。且你怎知豫章王不会将我卖了?”

我说:“圣上倚重豫章王,自有其道理,而豫章王看似懦弱,实则颇有所算计。荀氏当权时,豫章王与荀尚同为辅政大臣,自是被荀尚视为首患,若轻举妄动,于事无益。皇后亦然。豫章王身在雒阳,空有高位虚名,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便是有救国之志亦力不从心。且豫章王有了兵马,自是比困在雒阳对公主有用。皇后对豫章王的打压,不逊于荀氏。豫章王就算出卖公主投靠皇后,皇后也不会予其多少好处,让他在皇后与圣上之间择选,孰优孰劣,他必是心知肚明。”

长公主道:“可他已经回了豫章国。”

我莞尔:“豫章王虽不在,可奴婢听闻宁寿县主还在雒阳打理王府之事。”

“宁寿县主?”长公主讶然,“她一个女儿家,说得何事?”

“公主不可小觑宁寿县主。”我说,“豫章王世子年幼,王后卧病,这些年乃是她助豫章王理事,豫章王每逢聚宴会客,宁寿县主也俱是陪伴在侧。放眼天下诸王国,又有几个王世子如宁寿县主这般受倚重?”

长公主沉吟片刻,又道:“如你所言,豫章王将国中兵马调来,可就算进得雒阳,还须得入宫城,岂非要先大战一场?”

我说:“皇后手握禁军,自是不会放豫章王进来。不过圣上若能出去,则可省了此事。”

长公主目光微亮,忙问:“如何出去?”

我说:“此事不难,奴婢亦有计议。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虽上天有示,亦难防万一,公主须得考虑周全。”

长公主问:“何谓万一?”

“奴婢说过,圣上乃天子,其命理不可妄测。故而虽奴婢得先祖示下,得了解救之法,亦无从得知用在圣上身上是否奏效。”

长公主神色沉了沉,道:“如此,你有何计议?”

“这便是奴婢所说的下策。”我说,“万一圣上不得医治,公主当务之急,便是守住先帝基业,以防大乱。”

长公主颔首:“此言甚是。可皇后箭在弦上,必不会听我劝谏罢手止步,如之奈何?”

我说:“如此,便只有寻找制衡之道。若要震慑皇后及诸侯,非手握十万以上重兵者不可为。”

“十万?”长公主皱眉,想了想,忽而面色一变,“你是说……秦王?”

我颔首:“正是。”

室中倏而安静下来。

长公主定定看着我,似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王虽为圣上忌惮,但如今之势,可以一己之力抗衡皇后及诸王者,唯有秦王。”我说,“只要秦王来雒阳,无论皇后还是诸侯王,必然因忌惮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此,至少可保雒阳及内宫无血光之患。”

长公主道:“话虽如此,若秦王挟天子自立,岂非又是一个荀尚或皇后?”

“就算如此,长公主亦不会吃亏。”我说:“秦王就算有野心,也并非贪婪无谋之辈。他在辽东掌兵七年,若要弑君自立,早已攻来。而他安分至今,何故?乃是他亦知晓名正言顺之道。古往今来,仅凭兵马篡位者,鲜有善终。且当今天下诸王侯国皆养兵,一旦有人开了以武篡位之例,则动乱之始,他便是得了雒阳,亦不得不陷入四方征讨不得安宁。孰利孰弊,秦王自有计较。秦王若想坐稳天下,便须得尊者出面为之正名。公主但想,到了那时,他当求助何人?”

长公主目光隐动。

“你是说,太后?”

我颔首,笑了笑,道:“且据奴婢所知,秦王尚且无嗣。公主可想过,他得了天下,又传给何人?”

长公主不明所以:“你何意?”

我说:“据奴婢所知,桓氏及沈氏仍有好几位未许人的闺秀,皆知书达理,才貌出众,正是秦王妃的上佳之选。有太后和董贵嫔在,此事当是不难,想来秦王也必是乐意。”

长公主看着我,少顷,笑了起来。

“云霓生。”她看着我,意味深长,“想不到你竟想得这般长远。”

我谦道:“此乃上天所示,奴婢不敢居功。”

“可一旦到了这一步,圣上又将置于何地?”

“到了这一步,圣上已是不可指望。”我说,“此既为下策,便是只为后路而计。公主乃聪慧之人,识时务者,自当有所取舍。”

长公主神色无波无澜。

“此事重大,容我三思再议。”说罢,她却看着我,“你先前说此策有好有坏,坏处又是如何?”

我叹口气,道:“所谓坏处,便是此事毕竟算及天子,即便成功,也要伤桓府福泽。”

长公主一惊。

“若要破解,也并非无法。”我说着,神色惴惴,“便是须得将奴婢除去籍名,放归原身,以撇清与桓府的关系。如此,方可将罪孽转到奴婢身上,由奴婢往祖灵前祭告供奉,请求赎罪。”

长公主松口气,随即和颜悦色:“这你放心,霓生,若此事可成,你乃是首功;便是去赎罪,你也是桓府功臣,我必不亏待于你。”

我面露难色,嗫嚅道:“可奴婢离开了府中,在外面便无依无靠,如何生活?”

“我说了不会亏待你,便说到做到。”长公主道,“云霓生,你莫非以为我会诓你?”

我忙道:“奴婢不敢。”

长公主满意颔首,揉了揉额角:“今日之言,到此为止,你说的我都知晓了,去吧。”

我应下,行礼退去。

第68章 谢妃

当日夜里,我十分忙碌。

长公主离开浮屠祠之后, 过了一个时辰, 我又悄然潜入,将金子取走。

二百金着实沉重, 足有一百斤。我分了数次,才终于搬完。

第二日, 我睁开眼时,日头已经高照。

待我去到后园, 公子已经在练骑射。

青玄在一旁服侍, 不满地说:“霓生,你近来总睡迟。”

公子却并无愠色,策马到了面前,下了马来。虽是深秋, 他也已经大汗淋漓。他扯开单衣的领口, 从青玄手中接过巾帕, 一边擦着汗一边看我,揶揄道:“醒了?”

我将目光从他汗津津的脖颈上移开, 道:“公子, 我染了些风寒, 昨日又劳累, 故而睡得迟了些。”

“嗯?”公子眉头微微蹙起,“现下如何?”

我忙道:“昨夜睡了一觉, 已是无妨。”

公子看着我, 片刻, 颔首:“若还是觉得不适,便让人去请医。”

我讨好地笑:“多谢公子。”

公子不多言,让马夫将青云骢牵回去,径自回院子里更衣。

给他将衣袍穿上的时候,我忽而发现外袍穿在他身上,袖子竟是有些短。

我将那外袍比来比去,未几,明白过来。他今年以来,身量又长大了些,最明显的就是他的个子长高了,肩膀也长宽了。我站在他面前,要想看到他的眼睛,须得昂头。

“怎么了?”公子察觉了异样,问道。

我说:“公子怎长这般快?”

公子:“……”

我叹口气,将手中的衣服给他看:“这衣服是去年新制的,公子还未穿过几回,今年就穿不上了。这般好的料子,扔了着实可惜。”

公子了然,将那衣服看了看,道:“你既不舍得扔,便自拿去好了。”

我说:“我拿去做甚?”

公子看我一眼:“你不是要穿男装么?岂非正好。”

我撇撇嘴:“公子的衣裳我穿了又不合身。”

公子唇角弯了弯,忽而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

“也是,”他低低道,“你再怎么长,你长不成我这样。”

我一愣,瞪起眼。莫名的,当他的手触在头上,我的耳根蓦地热了一下。

公子却似乎很是开心,指指衣架上:“穿不上便换别的,在谯郡时穿的那身青袍不是正好?取来替了便是。”

如从前一般,公子更衣之后,在书房里坐下,拿起书来看。

我则打开书房里的箱子,将他平日写的诗赋都拿了出来,一样样翻检。

公子瞥我一眼:“做甚?又要拿去卖钱?”

我说:“这些赋都有公子款识,自是不可拿去卖。”说着,我忽然看到了我想找的那篇赋,拿了出来。

这是公子去年所作。那时,一位名士去世了,公子以怀念为开端,洋洋洒洒数百字,叙事抒怀,以赞士人风骨。最妙的是,此赋乃是公子私下所作,不曾流传。

我将那赋看了一遍,递给公子:“公子此赋甚佳,只是咏志之辞太少,公子再润饰润饰,可有大用。”

公子讶然,将那赋看了看,问我:“用来做甚?”

我说:“自是为了公子的通直散骑侍郎。后日公子去王绪府中雅会,众人必请公子留墨,公子可以此赋为礼。”

公子了然,却并无兴奋之色。

我看着他:“公子不愿?”

“并非不愿。”公子皱了皱眉,道,“只是这般行事,到底哗众取宠,非君子所为。”

我啼笑皆非。

公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也知道钻营的道理,但真要去做的时候,还是放不下那点读书人的清高。

“公子此言差矣。”我正色道,“莫非君子便不可以众望出仕,位极人臣?公子且看史书中那些记述,明君贤臣之中,多有因时而起匡扶社稷者。只要才德配位,从来无人说那是哗众取宠。公子想成为重臣,乃是为了匡扶社稷,可如今之势,只怕不到公子登上高位,社稷便已崩溃,到那时,只怕世人会怪公子有匡扶之志,却阻于脸面,未尽全力。”

公子闻言,神色动了动。

“言之有理。”好一会,他说到,将那赋展开,仔细思考。

公子不愧是名士,不到半个时辰,赋已经修好,文辞流畅,意蕴充沛,又是一篇上佳之作。

可惜不能卖钱。

我盯着那一个个笔迹漂亮的字,正想着能换多少钱,忽然又觉得我收在柜子里那些公子的字稿。

等我走的时候,我会把它们也一起带走,但将来我应该舍不得把它们拿去卖,因为那或许会是公子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禀报,说淮阴侯府有人过来,求见公子。

听到淮阴侯府几个字,我一怔,忽而想起了沈冲。自从回到雒阳,我又是入宫又是与长公主装神弄鬼,竟一时把他忘了。

公子应下,待得领进来,只见是惠风。

她瞅着公子,含羞带臊地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桓公子,我家公子近来又有些不适,闻知府上霓生回来了,遣奴婢来请霓生过府一趟。”

公子也露出讶色。

“逸之现下如何?”他问,“可是伤情复发?”

惠风乖巧地答道:“原本恢复得甚好,已可行走,两日前还去了一趟东宫。不过今日早晨,他说伤口又疼了。”

公子颔首:“我知晓了。”说罢,对我道,“霓生,你随我去淮阴侯府一趟。”

我答应下来。再看向惠风,只见她抿嘴瞅着我,也露出洋洋自得之色。

其实我有些意外,因为这不是淮阴侯要我过去,而是沈冲要我过去。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忽而似浪里水草,招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