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又去了何处?”他瞥着我问。

我着实有些无奈,公子近来愈发盯得紧,离开一会便要问,仿佛怕我去杀人放火。

这不是好事,须得治一治。

“我不曾去何处……”我露出躲闪之色。

公子盯着我,似往日与我辩论时捉到了把柄一般,眉梢微微扬起:“那你方才怎不见了?”

我嗫嚅:“我不过离开片刻,也要说么?”

“说不得?”

“也不是,只是不好说。”

公子不耐烦道:“到底何事?”

我眨眨眼,小声说:“如厕……”

果然,公子神色僵了僵,“嗯”一声,不太自在地收回了目光。

我心中暗笑,重新侍立到他身后去,望着四周,若无其事。

“我昨夜已与宁寿县主商议。”第二日,长公主对我说,“县主向我担保,说豫章王必无异议。”

我微笑,道:“公主出面,自是无人可拒。”

长公主道:“此女确有主意。昨夜她问我,如何笃定圣上必然康复。”

我问:“公主如何回答?”

“自是再三保证。”长公主冷笑,“只怕她父女二人也不会全信,到时定然还要留些退路。”

我说:“豫章王乃精明之人,只要此事顺利,他定然不会错过时机。”

长公主缓缓颔首,片刻,叹了口气:“霓生,我想,还是须得去见一见董贵嫔。”

“哦?”我讶然,她果然还是按捺不住。

“只是内宫之中,皇后眼线众多,只怕不易。”长公主道。

我说:“公主去董贵嫔宫中倒是无妨,她久来无人过问,宫人寥寥无几,且都是多年的老人,议事比太后宫中方便。”

长公主道:“话虽如此,还缺由头。”

我笑了笑:“奴婢自有办法。”

隔日之后的夜里,董贵嫔殿阁边的一棵老树被风吹断了枝干,将屋檐压塌了一角。

听说此事之后,我知道长公主还是着手准备了。这并不意外。就算皇帝那边形式顺利,不须秦王出手,长公主也不过是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这买卖毫无损失,谁人都能想得明白。

太后正在卧病,闻讯之后,令长公主备上些滋补之物,到董贵嫔殿中探望,慰问压惊。

长公主去之前,问我:“董贵嫔在宫中稳居多年,非无谋之辈,贸然说起此事,只怕她不会轻易应许。你可有言语之策?”

我说:“如公主所言,无论公主贸然与否,董贵嫔必不会即刻表态,故而此事须缓而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奴婢听闻,董贵嫔宫中常年供奉一个灵位,可有其事?”

长公主颔首:“正是。那是庐陵王之位。”

“庐陵王?”

“庐陵王是董贵嫔之子,可惜年幼即夭折,未及成年。”

我说:“奴婢曾闻,董贵嫔当年在宫中甚为受宠,连袁太后也要礼让三分?”

“确实。”长公主道,“她当年诞下皇子之后,可与袁后分庭抗礼,且因袁后无子,朝中一度有废立之议。可惜不过三年,皇子因一场风寒而去,先帝亦甚为怜惜,将亡子封了庐陵王,后来又将秦王过继给了她。不过虽是如此,董贵嫔也难免风光不继,从此门庭冷落。后来董贵嫔自请入宫中的道观中清修,除专心抚育秦王之外,不再理会宫中之事。故而多年以来,虽宫中多有风雨,董贵嫔却可安然至今。”

我心底摇头,死了个儿子,恩情便说断就断,先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董贵嫔倒是识时务,懂得进退之道,也算活得明白。

“董贵嫔既曾与袁后争锋,想来当年亦曾是心高气傲之人。”

“正是。”长公主道,“想当年我与圣上年幼之时,每当见到董贵嫔,皆不敢高声言语,唯恐冲撞。”

“可先帝过后,董贵嫔仍是原来封号。若按往例,董贵嫔曾育有皇子,又有一皇子在她名下收养,当封太嫔。可她却仍是原来封号,不知何故?”

“还不是袁后之故。”长公主道,“袁后对董贵嫔一向怀恨在心,虽不得由头将她废黜,但也决然不会给她一点好处。先帝去世后,董贵嫔一度长居庙观之中,如同出家。”

我又道:“奴婢听闻,当年高祖登基之时,属意的太子人选并非先帝,可有其事?”

长公主讶然,道:“确有。高祖元配张皇后只有一子,便是嫡长晋怀王,他在高祖称帝之前便已去世,而后,皇后亦薨。高祖一直未再立后,便是因为在太子人选上徘徊不定,悬而不决。”

“不知先帝如何得了太子之位?”

长公主道:“此事亦乃袁氏之力。当年高祖的母亲刘太后,是袁氏表亲。先帝娶于袁氏之后,不仅得了袁氏大力辅佐,亦得了刘太后支持。高祖立储之时,刘太后力排众议,最终将先帝立为太子。”

我说:“如此,公主到了董贵嫔面前,可与她先说说庐陵王,再说聊一聊先帝之事,董贵嫔自会有所主张。”

长公主狐疑不已。

“董贵嫔多年修习黄老,往日她到太后宫中,皆沉默寡言,而闻得我等说起政事时,亦是漠然之态,莫非如今却会突然转性?”

我笑了笑:“她先前之所以不问世事,乃是无所倚仗。便如当年,她有皇子在手时,可曾向袁后示弱?秦王一旦事成,她便是太后,何人会不心动?”

长公主看着我,不置可否。

不过她并没有耽误,太后旨意下来之后,她即备了礼品,往董贵嫔宫中而去。半日之后,她从宫中回来,告诉我,如我所言,董贵嫔并未表态,但她并未像从前那般全无兴趣,相反,她与长公主谈起了些近来的宫中之事,还问起了皇帝的身体。

我知道此事已有了门路,道:“想来假以时日,董贵嫔必有消息。”

长公主颔首:“但愿如此。”

此事倒是顺利。

就在公子入朝的前一日,董贵嫔宫中传来消息,说她头疼病又犯了,夜不能寐。太后仍旧将长公主派去探望,长公主没有怠慢,当日即又带着些名贵的补品进了宫城,往董贵嫔宫中而去。

此番,她带上了我。

在公子面前,她推说前两日聚宴时,杨氏说近来不顺,要我给她算上一算,今日刚好都要入宫探望太后,便带我一道去。

公子皱眉:“霓生虽会卜卦,却非万能,怎么什么事都让她算?”

长公主道:“算一算又何妨,那是你表舅母,你便如此吝啬?”

公子道:“我也去。”

“都是些妇人之事,你去做甚。”长公主道,“且今日你父亲兄长都不在,家中若有宾客来访,连个出面的主人也没有,成什么样?”

公子被长公主一番道理堵回来,只得作罢。

“如此,母亲早去早回。”他说着,看我一眼。

“知晓了,你回去吧。”长公主说罢,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登车。

车马辚辚离开府前,往内宫而去。

“元初对你甚为在意。”路上,长公主忽而道。

我愣了愣,看向她,只见她似笑非笑,描画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公子方才必是又疑心奴婢参与大事谋划,故而那般说话。”我说。

“我说的不是方才。”长公主道,“我说的是他去淮南之事,你有何说法?”

她终究还是问起了。我并不慌乱,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答道:“此事,奴婢亦问过了公子。那时公子在雒阳无事可做,又无游乐,实在腻烦了,便想出去散心。那时他正好闻得奴婢在淮南,公子从未去过,便索性也跟了去。”

“哦?”长公主看上去不置可否。

我无辜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实,公主若不信,不若去问公子。”

其实我希望她继续驳斥我,认为我嘴硬狡猾,实则对她的宝贝儿子图谋不轨,然后打心底想把我赶走。

可惜长公主并没有坚持,只淡淡道:“罢了。”说完,不再理会。

第72章 许婚

董贵嫔的宫室离永寿宫不远。不过同为先帝遗孀, 她的宫室比沈太后偏僻许多, 也甚为冷清。

我和长公主入内之时, 只有两名老宫人上前迎接,宫院中寂静无人,望之萧索。

董贵嫔正坐在神龛之前, 手中翻着一本经书, 似在默念。

宫人上前通报, 她无所动作,未几,像神龛拜了拜, 随后站起身来。

长公主上前与她见礼, 又奉上礼品。

董贵嫔露出笑容,让宫人接了,引长公主到外间叙话。

长公主问了董贵嫔的病,又问了些近来的起居之事, 似关怀不已。董贵嫔一一答了, 闲聊片刻, 忽而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这宫室中虽无繁花斗艳,倒是有些菊, 如今开得正盛。公主若不弃, 不若与我到园中赏菊, 如何?”

长公主欣然应允, 道:“既是贵嫔相邀, 岂有推拒之理。”说罢, 站起身来,随董贵嫔一道往园中而去。

园中的菊花果然开得甚好,还未走到,我已经闻到一股怡人的香气。

“不想贵嫔园中,竟有如此美景。”长公主讶道,“若不知晓,还以为这些花都是园艺大家所栽。”

“我老了。”董贵嫔叹道,“平日里无所事事,便只有伺候伺候这些花木。想当年,这些花苗还是先帝赐给子启的,可他后来离宫,这些花便只有我来替他照管。”

子启是秦王的字,听她主动提到,我心中微微一动,不禁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神色镇定,笑道:“原来如此,贵嫔实辛苦。”说着,她叹了口气,“秦王如此奔波,也是不好。就算我等姊弟手足,多年来亦只得今年聚首,贵嫔对他必是更为想念。”

董贵嫔莞尔,没有说话,望了望不远处,道:“我甚爱此园,每日都到此处来闲坐,公主若不弃,随老妇前往小憩片刻如何?”

长公主道:“贵嫔有请,妾自是欣然随往。”说罢,搀着她的手,往菊园边上的亭子里走去。

董贵嫔身边只有一个老宫人,看样子是多年的心腹。长公主身边也只有一个我。他们二人慢慢地闲谈着,在花园中的小路里穿行,我和那宫人落后两步跟着,亦步亦趋。

我听到长公主又夸起了园中的花,董贵嫔叹道:“无人观赏,好又有何用。老妇不似太后儿孙满堂,宫中总是热闹的,上回子启回朝,我身体好了些之后,每日陪我到园中来,方觉得有了些新鲜的乐趣。老妇那时便与他说,他已年纪不小,若是别的宗室王侯,早已有了儿女,老妇这宫中也不会总是这般冷清。”

这话里话外已是有了意思,长公主是个精明的,即接过话来,笑道:“哦?不知子启如何回答?”

“他一贯那般心不在焉,又说他年纪尚轻事务繁忙,又说辽东无门当户对之人。”董贵嫔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先帝若还在,定也要被他气上几次。”

长公主道:“子启脾性一向如此。不过他说的亦是实在,辽东那偏鄙之地,哪里有什么世家闺秀,只怕子启要是娶一个回来,贵嫔也不满意。子启独守北方,日常之事定然繁多,他无暇操心亦在情理。不瞒贵嫔,此事太后亦时常牵挂。上回子启回来时,她还特地与我等说过,要妾等留意,若有贤良温顺又堪为王后的世家女子,定要告知贵嫔。”

“哦?”董贵嫔笑了笑,“太后每日操劳,竟也牵挂此事,却是为难她了。不知公主寻得如何?”

长公主叹道:“此事既是太后之名,妾岂敢怠慢。只是子启乃妾与圣上手足,论才能,亦是宗室之佼佼者。妾数月以来,在各家闺秀中打探,那些出身可与子启匹配的,不是许了人,便是年纪不合适,甚为难寻。”

董贵嫔颔首,没有言语。

二人走到了亭中,长公主扶她坐下,继续道:“不过妾近日却想到一人,她正值议婚之龄,无论出身还是年纪,亦与子启相善。”

董贵嫔抬眼:“哦?何人?”

“想来贵嫔也见过。”长公主微笑,“便是昌邑侯的第五女,名缇。平日里也来过宫中,想来贵嫔亦见过。”

“桓缇?”董贵嫔看着长公主,亦莞尔,道,“确实见过,相貌举止皆端庄。”

“正是。”长公主道,“她是妾从小看着长大,最知她品性,文雅识礼,见者无人不称赞。改日妾将她带来宫中,贵嫔见了,比也是欢喜。”

“如此,便有劳公主挂心。”董贵嫔道,说罢,忽而有些感慨之色,“先帝临去之前,最不放心的便是子启,尝嘱咐老妇好好照顾,不可怠慢。如今此事若了,老妇就算旋即西去,亦可无所牵挂。”

“贵嫔哪里话,”长公主淡淡一笑,“以贵嫔福泽,必可子孙满堂,寿如山石。”

董贵嫔神色和蔼,不多说下去,又与长公主聊了些各宫的近闻。没多久,宫人过来,说园中有风,董贵嫔身体刚刚痊愈,不能久留此处,须得回殿内去。

长公主亦不久留,又搀起董贵嫔往宫室中去。回到了殿上,她寒暄两句,向董贵嫔告辞。

“我这两日一直想去探望太后。”董贵嫔道,“可惜身上亦有些不好,只恐过了病气。”

长公主好言安慰道:“贵嫔不必过于忧心,太后亦记挂着贵嫔,待过了些时日,太后与贵嫔皆好些了,再一道聚首,岂不甚好。”

董贵嫔颔首。

长公主正要行礼,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了进来。

“贵嫔。”他禀道,“中宫驾到。”

“中宫?”长公主和董贵嫔皆微微变色,相视一眼,忙起身往殿前走去。

果然是皇后,才出到阶上,正见仪仗入内。

皇后一身燕居常服,看上去颇为随和,走入庭中,步履不急不缓。

长公主搀着董贵嫔,忙走下阶去,向皇后行礼。

皇后亲手将董贵嫔扶起,道:“贵嫔身体不适,切莫多礼。”说罢,她又看向长公主,莞尔,“不想公主今日也在。”

长公主道:“太后在病中闻得贵嫔身体又不好了,遣妾来探望。”

皇后颔首:“太后果是心善之人。妾亦是闻得此事,今日正好空闲,便来看看贵嫔。”

董贵嫔忙行礼道:“劳皇后牵挂,老妇惶恐。”

皇后道:“贵嫔哪里话,妾身为中宫,贵嫔安康,便乃妾身负之任。”

董贵嫔露出感激之色,将皇后迎入殿中。

待得在上首坐下,皇后将四下里望了望,叹道:“人人皆言贵嫔朴素,如今看来,却是确实。”

董贵嫔微笑:“老妇每日读书看经,心神宁静,别无他求。”

皇后又问道:“听闻前些日子夜里大风,这宫中竟刮断了树枝,将殿阁打坏,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董贵嫔道,“那是多年的老树,一时抵挡不住,便折断了。”

皇后皱眉,对身旁的内侍道:“同是刮风,怎别处殿阁不见打坏?必是有司怠慢,疏忽了贵嫔宫中日常修缮,须得责问。”

内侍忙道:“小人遵命。”

皇后神色稍解,转过头来,又问候了一番董贵嫔的身体。

董贵嫔一一答了,皇后叹道:“如今即将入冬,贵嫔宫中若有缺憾之物,定要告知少府。贵嫔自是平和寡欲之人,可身体还须保重。”

董贵嫔应下,再度谢过。

皇后笑了笑,却看向长公主。

“元初之事,妾近来时常听人提到。”她说,“不知何时去散骑省赴任?”

长公主道:“元初就任之期,就在明日。”

皇后颔首叹道:“从前圣上就说过,他这些子侄辈中,宗室未必有甚出息之人,元初则定然是良材。如今所见,果不其然。”

长公主亦笑:“中宫过誉。”

皇后拿起边上的茶杯,轻轻吹一口气:“若妾未曾记错,元初快十九了,可对?”

长公主道:“正是,他二月十六出生,还有三个月。”

皇后微笑:“仍未议亲么?”

我在长公主身后听得这话,不禁心头一动。看向皇后,她正抿一口茶,神色悠然,似平日闲聊一般。

“还未曾。”只听长公主道,“元初曾得谶言,不可早婚,故而妾与丈夫未敢为他议亲。”

“虽还不可议亲,但先行定下,当未尝不可。”